李贽,号宏甫,又号卓吾,别号温陵居士。一般人比较熟悉的称呼是李卓吾,或者龙湖居士。在所有关于李贽的资料中,袁中道所写的《李温陵传》是最值得关注的。这篇文章,收在中华书局1975年版《焚书·续焚书》的前面,很容易找到。等下我会提到,为什么是1975年,在去世近四百年后,李贽获得了最大的哀荣,其名声达到了顶点。我们知道,李贽是在通州被捕,而后在狱中自杀的。通州,明清时代是进出北京的重要关口。这点,读历史的人必须明白。诸位如有兴致,不妨周末到通州走走,拜谒西海子公园城墙遗址边的“李卓吾先生墓”。作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现在的墓园很漂亮,不过不是原址,已经改迁了两次。“文化大革命”初期,此墓的命运可想而知。但1974年,那时“文革”还没结束,李贽的墓却得到修复,为什么?自然跟“四人帮”发起“评法批儒”运动大有关系。
“‘文化大革命’初,楼拆碑倒弃路侧;1974年,其墓复修。1983年10月,再迁葬于今址。墓坐北朝南,南北30米,东西12米。青砖宝顶,径2.25米,高1.55米,内放骨坛。……而今,墓背靠通惠河故道荷塘,面临西海子古迹鱼池,西有假山花木新亭,东有辽代凌云宝塔,观者无不对不畏权势之士肃然起敬,1984年公布为北京市文物保护单位。”(《北京名胜古迹辞典》589页,北京燕山出版社,1989)
回过头来说李贽。其被捕与自杀的过程,很有戏剧性,值得认真钩稽。李贽1571年到南京任刑部员外郎,认识了好多官员,包括后来为他题写墓碑的好友焦竑,也包括论敌耿定向。1577年,李贽转任云南姚安知府,任满后归来,在湖北公安龙湖寺畔的佛寺里读书、讲学、著述。就在这段时间里,公安三袁前往拜访,并向他请教。与耿定向的好多论辩文字,以及《焚书》《续焚书》中的好多文章,都写于这一时期。正是这些锋芒毕露的论学、论政文字,引起很大争议,终于招来杀身之祸。1580年前后,李贽开始公开讲学,二十年后,名满天下,当然也就招来很多人的嫉恨。万历二十八年,也就是1600年,李贽被官府四处驱逐,只好流寓各地。最后还是因得到一个退职御史马应伦的邀请,才来到京城附近的通州居住。而这时离他去世,只有两年了。
对于叛逆者——尽管只是精神上的叛逆——来说,跑到天子脚下来定居,不是聪明之举。不久,礼部给事中张问达上疏弹劾李贽,说他侮谤圣贤,造谣惑众。于是,官府将李拘捕,导致其在狱中自杀。这么个过程,落在擅长文章而又特别敬佩李贽的公安三袁手中,自然非同小可。据袁中道的《李温陵传》称,奉命拘捕李贽的官员来到马家时,李正生病,一听说官兵来了,突然跳将起来,说,是为我而来的,赶快给我取门板。因为他不能走了,要用门板抬着。马公,也就是马应伦,很讲义气,说,既然朝廷说你是妖人,那我就是藏妖之人。要死的话,我们一起死,不能让你独自上衙门。李贽说,你是有家室的,不能因我而受累;有老父在,不能跟我进城。马应伦的家人及朋友,也都求他不要跟进去。可他还是坚持陪李贽进京,到刑部受审。
第二天,开始正式审讯。审判官问他,为何妄自著书,污蔑圣贤?在此之前,李贽确实刊行了《藏书》《焚书》等,但他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妥,于是回答:“罪人著书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无损。”意思是说,我著书立说,即便语调尖刻,于圣教也都有益无损,不该获罪。审判官说他不过,就把他下了狱。在狱中,李贽读书作诗自如。有一天,李告诉狱卒,我要剃头了。狱卒送来剃刀,李乘其转身外出,持刀自割其喉。割喉后,并非马上去世,所谓“气不绝者两日”,这才是最可怕的。侍者问他:“和尚痛否?”在此之前,李当过官,也做过和尚,但主要是读佛,而非披剃入山。不过,著述时,李贽确实喜欢自称和尚。这时,李已经不能说话了,于是以指书其手曰:“不痛。”侍者又问:“和尚何自割?”书曰:“七十老翁何所求!”遂绝。这段时间,马公恰好不在,一来家里有事,二来看李贽似乎平静下来了,于是暂时回家去。事后,马后悔不迭,埋怨自己保护不周。伤心之余,在通州为李贽“大治冢墓”,并“营佛刹”。
据说,金圣叹临刑前留下妙语:“杀头,至痛也,而圣叹以无意中得之,大奇!”鲁迅对此等“笑话”很不以为然,称其“是将屠户的凶残,使大家化为一笑,收场大吉”(鲁迅《南腔北调集·“论语一年”》)。
一般史书上,只写到李贽通州被杀,准确地说,是下狱后自刎。作为史书,这样介绍也就行了。而在袁中道所撰传记里,这最后关头,也就是官兵到来时,马公怎样慷慨陈词,李贽又如何从容就狱,加上充满悬念的突然自刎,这一切都富于戏剧性,也很精彩。真是大手笔,否则,写不出这种文章。
李贽的被捕,罪名是妖言惑众。张问达弹劾李贽时,说他“以李斯为才力”“以秦始皇为千古一帝”“以卓文君为善择佳偶”“以冯道为吏隐”等,最关键的,还是“以孔子之是非为不足据”,如此罪大恶极,该杀。诸位,推崇秦始皇,或者主张不一定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这样的言论,在当时,可谓惊世骇俗。今天之所以觉得这没什么,近乎“常识”,或是可以理解的“一家之言”,那是因为经过了五四新文化人的观念转化。
也正因如此,五四以后,对李卓吾的评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汉代王充的《论衡·问孔》开始,历代文人学者中,对儒家学说或孔子思想提出某种质疑的,代不乏人。到了李贽,也只是反感“万口一词,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续焚书·题孔子像于芝佛院》),强调不一定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而并非真正的“毁圣”。到了晚清,有三个人,章太炎、吴虞、易白沙,先后在东京和北京,公开站出来,对孔教的合理性提出挑战。这个思路,后来被认为是现代中国“批孔”的先声。但章太炎和吴虞都再三说,要把孔子和孔教分开。一个是对中华文明做出重大贡献的伟人,另一个则是挥舞着孔子的旗帜,将孔子作为棍子打人、杀人的真假道学家,这两者必须区分开来。这是晚清及五四那两代人的基本思路。
胡适曾表扬吴虞“只手打孔家店”,那是因为吴虞所撰关于宗族制度、关于孔教的文章,在五四时期影响很大。但请注意,胡适说的是“孔家店”,不是孔子。孔子、孔教、孔家店、孔老二,这四个词大不一样。在我的阅读经验里,称孔丘为“孔老二”,这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特产。此前,虽有王充的“问孔”,李贽的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以及吴虞对于孔教的批评等,都是力图画一条线:即,作为历史人物的孔子是伟大的,至于后世对孔子的阐发,以及借孔子营造意识形态,则颇有值得质疑之处。今天我来学校,在车上读鲁迅的手稿《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讥讽的也是孔子死后的形象,而不是孔子本人。真正把孔子作为批判目标和打倒对象的,是“文革”后期的批林批孔运动。这才能理解,为什么梁漱溟一直不能原谅冯友兰“文革”中的参与批孔。研究了一辈子儒家思想学说,怎么会写出这种文章?批孔教,那是很多人可以、也愿意做的,批孔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吴先生和我的朋友陈独秀是近年来攻击孔教最有力的两位健将。他们两人,一个在上海,一个在成都,相隔那么远,但精神上很有相同之点。……我给各位中国少年介绍这位‘四川省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吴又陵先生!”(《〈吴虞文录〉序》,《胡适全集》第一卷761—763页,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
日后,冯友兰对此有所检讨:“如果自己没有真实的见解或有而把它隐蔽起来,只是附和暂时流行的意见,以求得到某一方面的吹捧,这就是伪。这就叫哗众取宠,照上面所说的,我在当时的思想,真是毫无实事求是之意,而有哗众取宠之心,不是立其诚而是立其伪。”(冯友兰《三松堂自序》189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
所以,李卓老才会理直气壮地说,我虽然主张独立思考,不一定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但对儒家思想体系,对于“圣教”,不但无损,而且有益。可人家不这么看,世人多将孔子和孔教、孔子和道学,说成是一回事。其实,李贽和耿定向的争论,症结也在这里。至于说到为什么要抓李贽,除了“妄著书”,还有“肆行不简”。也就是说,行为很不检点。比如,“与无良辈游庵院”,还有“挟妓女,白昼同浴”。但这些指控,其实并不构成对一个退职官吏进行审讯的理由 (学生笑) 。即便这些指控都能落实,也不过是伤风败俗,构不成杀头大罪。因为,他不像现在的某些官员,嫖妓时用的是公款。说李贽与妓女“白昼同浴”,到底是真是假,后来也没有进一步追查,因这并非关键所在。
语见袁中道《李温陵传》,即用孔融、嵇康比照李贽的“好刚使气,快意恩仇”以及“徘徊人世,祸逐名起”。
真正需要追究的,是他的言论。时人及后人都明白,李贽是因言而获罪的。所谓“敢倡乱道”“惑世诬民”,此类检举揭发,是很有成效的。正如袁中道所说的,像李贽这样喜欢而且擅长骂人,很容易招来杀身之祸。“孔文举调魏武若稚子,嵇叔夜视钟会为奴隶”,固然痛快一时,可曹操并非真的不懂事,更不是可以随便戏弄的孩子。所谓“祸逐名起”,古往今来,才高气豪、义薄云天的名士,大都没有好下场;而且名声越大,死得越快、越惨。把孔融、嵇康和李贽放在一起,确实可以看出魏晋名士和晚明狂生的不少共同点:都是因言论而被杀,而这个言论又恰好都是反对礼教;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非汤武薄周孔”的人,很可能才是礼教的真正信徒。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有一段很精彩的分析:
例如嵇阮的罪名,一向说他们毁坏礼教。但据我个人的意见,这判断是错的。魏晋时代,崇尚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
不忍心将“礼教”当作晋升的“工具”或杀人的“借口”,这些真心相信礼教的“迂夫子”,于是转过来不谈礼教,甚至反对礼教。李贽辩解说,他那些惊世骇俗的言论,“于圣教有益无损”,在他是真心话;可他不明白,世界上有那么多不信礼教而又必须高谈礼教的人,怎么能容许他戳穿这层窗户纸!
袁中道再三说,李贽写文章的最大特点是“别出手眼”。这里的“别出手眼”,指的是喜欢读史,谈史,发千古之覆,或借历史影射现实。如果只是书斋里的考辨,或者说“纯正”的学术研究,即便狂放些,也都不会有大问题。可像李贽这样,“上下数千年之间,别出手眼”,必定触犯时忌。古代称为大君子的,你非要攻其所短;过去骂为真小人的,你又说他并非不足挂齿,还有值得表彰的长处。你觉得你这是在“黜虚文,崇实用”,有益于世道人心,可人家认定你“居心叵测”。上下几千年,你大做翻案文章,“舍皮毛,见神骨”,固然廓清了不少历史迷雾,可也使得最高统治者以及大批御用学者面目无光,甚至因此而暴露了不少“御民术”的荒谬与虚妄。
当然,李贽的某些言论,也有矫枉过正的一面。为了惊世骇俗,他会采用特别激烈的口吻,尖刻并且机智的笔调,因而,有时未免“过甚其词”。不过,暂时搁置他文章中的调笑与讥讽,细心的读者,还是能够读出作者的热心与温馨。更重要的是,这样切中肯綮的论述,方才真正有助于世道人心。为了说明这一点,袁中道以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作为例子。这两部巨著的作者,都有自家独立的观点,在具体表述时,与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不太吻合,但其价值毋庸置疑。后世的史家,惟恐触犯时忌,尽量回避“狂悖之语”,可写出来的史书,“读不终篇,而已兀然作欠伸状”。为什么?很简单,人云亦云,没有独到见解。别出手眼者,容易触犯时忌;没有独到见解的,又让人昏昏欲睡。显然,袁中道是认同李贽这种不无偏激,但很有力度与深度的思维及表达方式的。
后世谈论班马异同,尽管立足点不同,但大都承认马“喜驰骋”,班“尚剪裁”;马“通变化”故“圆用神”,班“守绳墨”故“方用智”。而《史记》《汉书》对“成法”“定例”的不同态度,首先基于其见识,而后才是文风。在与朝廷利益一致的前提下,班固也能写出慷慨悲凉的好文章,如《苏武传》便“千载下犹有生气”,一点不比史迁文逊色。
何心隐(1517—1579),王阳明门下王艮的三传弟子,泰州学派的嫡传。原姓梁,名汝元,永丰(今属江西)人,论学主“心”是万物的本原,肯定人的物质欲望,反对道学家把人欲看成罪恶的说法。到处聚徒讲学,影响极大。据黄宗羲《明儒学案·泰州学案序》,王学“传至颜山农、何心隐一派,遂复非名教之所能羁络矣”。后因得罪张居正,被湖广巡抚杖杀。容肇祖这样评价何心隐:“他以为欲望是可以寡而不可以无,可以选择而不可以废,欲以张皇讲学,聚育英才,以补天下的大空。他的目的太高,而社会的情状太坏,故此为当道所忌,不免终于以身殉道了!”(容肇祖《明代思想史》231页,济南:齐鲁书社,1992)
可很长时间里,像公安三袁那样极力推崇李贽的读书人,不是很多。不只是皇上不喜欢,朝廷命官不喜欢,连很多刚毅正直、很有见识的书生,也都对何心隐、李贽等持严厉批评的态度。到了清初的王夫之、顾炎武等,更是痛骂李贽。为什么?在顾、王等人看来,对一个社会来说,风气的养成格外重要。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哪怕是一个小洞,控制不住的话,将毁掉千里长堤。而一个时代的文风,与世风、民风乃至社会秩序等,是相互制约、来回激荡的。像李贽这样放言无惮、毫无顾忌、不守礼法的文风,体现了读书人的躁动与轻浮,而这会直接影响到一般百姓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构成对于礼法与秩序的挑战。一个社会,不管是标榜礼教,还是推崇叛逆,都会有明显的副作用。两害相权取其轻,相对于“流氓当道”,“附庸风雅”还是比较可以接受的。
这样,你才能领会,为什么唐宋以降那么多读书人,从朝廷命官到乡绅文士,会那么认真地看待作为一种思维与表达方式的“文体”。因为,代表性的文章风格,其实是体现了甚至影响到一个时代读书人的精神状态的。这么说,你就难怪朝廷会将文章的狂悖、读书人的出言不逊,与社会的能否稳定,社稷江山之是否坚固联系起来。看明清两代皇帝不断强调“厘正文体”,你以为是老生常谈,没什么实际意义。不是的。为什么桐城文章受赞扬?因为思想纯,文体正。朝廷为什么要八股取士?要的不是文章,是思想,是性情。因为文体的厘正本身,就是一种思想教育,一种性格磨炼。明清两代,很多人批判科举考试,批判八股文,可朝廷就是不废除,为什么?朝廷当然明白,练习好八股,对于日后的治国安邦,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有一点,可以训练你的思维,使得你以后做事守正统,不越轨。这才是关键所在。之所以选择科考取士,对统治者来说,主要是一种思想控制。此乃统一舆论、统一思想、统一性格的最好办法。当然,顺带也就统一了那本来最不应该统一的“文章”。
反过来,你也就明白,废除科举考试后成长起来的读书人,为什么他们的文风、精神、性格等,与前一代有那么大的变异,不完全是接受西方“德先生”与“赛先生”的缘故。严复看出了这个问题,他说,废除科举考试,“乃吾国数千年中莫大之举动”,是好是坏,现在还很难说。当时许多人很乐观,认定废除科举考试后,中国的学术文化将突飞猛进;受过西方文化教育的,对此前景更是深信不疑。严复则不无疑虑:“造因如此,结果何如,非吾党浅学微识者所敢妄道。”(《论教育与国家之关系》)有类似想法的,还可举出章太炎。关于这个问题,我在《中国现代学术之建立》(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中有专门的论述。
中国人相信,学为政本,别小看就那么几个读书人在那儿讲学论道,很可能影响到整个政治运作,动摇整个社会的根本。表面上是在讨论孔夫子的得失,商量秦始皇的是非,可实际上关系重大。将学术界的一个小小争论,迅速上升到整个社会的安定团结,虽不无道理,却容易深文周纳,过度阐释。一直到20世纪90年代,这个倾向依然存在,即喜欢从具体的学术问题,一下子上升到国家兴亡这样的天下大事。有时是攻击策略,有时则是思维方式。比如前两年,我写过一些关于北大历史的考证文章,受到了某些人士的批评。其中最激烈的,说是像我这么胡弄,资本主义会在中国复辟的。我考证北大校庆为什么改期,即便说错了,也没有这么大的功力 (学生笑) 。从一个很具体的理论命题,甚至一个字的考据,直接上升到意识形态,然后展开论争,这可不是好习惯。这个思路,随着中国社会的日渐开放,以及市场经济的发达,会逐步改变。可这个改变,也意味着人文学术重要性的下降。对于人文学者来说,以前是不能承受之“重”,以后则很可能是不能承受之“轻”。
参见拙文《“触摸历史”之后》及《〈北大精神及其他〉后记》,均收入《北大精神及其他》,上海文艺出版社,2000年。
好,讲完朝廷非要捕杀李贽不可,就因为他以言犯禁,可能危及整个社会的安定;回过头来,再考察讲述者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