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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场白

在中国文学史上,散文乃身影最常见、地位最显赫、边界最模糊,因而也最不容易准确界定并描述的文体。曾经风光八面的古典散文,五四新文化运动后急剧衰落,只是由于20世纪30年代以及90年代的两次崛起,方才让我们意识到其生命力远未衰竭。相对于诗歌、戏剧、小说,散文之未受学界重视,既有今人文类等级观念的偏颇,也受中外理论资源的限制。到目前为止,所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古典诗歌的理论阐释,前景相当开阔;而散文的研究,则仍处在体会与感悟阶段。这也是我跨越边界,为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开设明清散文研究课程的缘故。在我看来,千古文脉并未断绝,其中的曲折与沉浮,值得认真探究。

选择明清散文,而不是面目较为清晰的秦汉、六朝或唐宋文章,基于我的个人趣味,但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五四新文化人的印记。因强调个性解放而表彰独抒性灵,因批判理学而排斥桐城文章,因痛恨八股而欣赏小品等,这些五四新文化遗产今日仍在发挥作用。但20世纪30年代关于小品文的论争,起码让我们对晚明文章的复杂性有了较为清醒的了解。而今日学界对“山人”与“商人”关系的辨析,尤其是对堂堂正正的清代学者之文的理解,已经明显超越五四新文化人的阐释框架。

至于本课程倾向于针对具体对象,夹叙夹议,而不是预先建立理论框架,然后展开所谓的“宏大叙事”,乃是有感于当代中国文学教育的流弊。百年中国,西学东渐,“文学史”成为大学中文系的主干课程,学生们记得一大堆思潮流派以及作家作品,惟独缺乏自家的感受与体会。“不读书而好求甚解”,几成中文系学生的通病。尤其是“才气横溢”的北大学生,更是喜欢高屋建瓴,指点江山,而不习惯含英咀华,以小见大。重理论阐发而轻个人体会,重历史描述而轻文本分析,我担心,长此以往,文学教育这一最具灵气与悟性的课堂,将变得严肃、空疏且枯燥无味。有感于此,本课程转而强调读书时的个人体味、研究中的问题意识、写作中的述学文体等。考虑到同学们对明清散文较为陌生,事先编纂出版了包含长篇导读但不加注释的《中国散文选》(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讲授时希望同学们配合研读。这一相对笨拙的教学方式,在以“体系”与“眼光”见长的北大课堂,也算“别开生面”。

在我看来,无论是研究文学史、文化史,还是谈论思想史、学术史,归有光、李贽、陈继儒、袁宏道、王思任、徐弘祖、刘侗、张岱、傅山、黄宗羲、李渔、顾炎武、全祖望、袁枚、姚鼐、章学诚、汪中、龚自珍等,都是无法完全绕开的重要人物。描述如此生气淋漓的人生与文章,似乎比用简略的语言,粗线条地勾勒几百年间中国散文发展的脉络要有趣得多。说实话,我更愿意从具体对象入手,步步为营,抽丝剥茧,将自家对明清散文的感觉、体味与判断渗透其中。

在具体讲述之前,我想先介绍若干参考书目(从略),再引几段古人与洋人的话,既是提要求,同时也给自己打气。

除了语言文字,散文一无依傍,不像诗歌有韵律与意象、小说有人物与情节、戏剧有动作与声音、电影有色彩与图像。散文很简单,只要你能开口说话,能动笔写字,就可能无意中闯入这并不神秘的园地。18世纪法国戏剧家莫里哀《贵人迷》中有这么一句:“天哪,我说了一辈子散文都不知道。”这既是笑话,也是真话——散文最日常,最好模仿学习,可也最难精通。你可能一辈子远离散文,但“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但反过来,一辈子孜孜以求,却老是不得其门而入的,也大有人在。别梦想什么“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没那回事,尤其是在当今中国;也不要一味嘲讽“文以载道”——就看你载的是谁的“道”,别人的,还是自己的;甚至连是不是“文学”都不必考虑,君不见鲁迅那些有悖“文学概论”的“杂感”,不也逐渐闯入了神圣的文学殿堂?管它什么随笔杂感,文言白话,历史人生,有兴趣有冲动的话,拿起笔来,尝试着写写。结果呢?不一定以“散文”名家,但对于你理解中国古代或现代散文,肯定有好处。

原武汉大学一级教授刘永济先生,在其早年著述《十四朝文学要略》的“叙论”中,提到古人读书,“玄览所得,莫不默契于寸心;钻讨既深,自能神遇于千古”。对于“今代学制,仿自泰西,文学一科,辄立专史”,刘先生大不以为然:“是则文学史者,直轮扁所谓古人之糟粕已矣。”读过《庄子·天道》的,都能明白其中的道理:“不徐不疾,得之于手而应之于心,口不能言,有数存焉于其间。”此等玄机,岂是语言或书籍所能轻易传达。好在文学史的讲授,本不以天才特出之士为工作目标,追求的不过是教育的普及;这点,刘先生也都是承认的。有用,但用处不是很大——起码不像大家想象的那么了不起——这是我对文学史教学的理解。说这些丧气话,并非对自己的工作没信心,而是提醒诸位:学文学,关键在自己的阅读、思考与体会。

清人魏禧在《日录论文》中提及如何借鉴唐宋八大家:“然诸家亦各有病,学古人者,知得古人病处,极力洗刷,方能步趋。否则我自有病,又益以古人之病,便成一幅百丑图矣。”学柳宗元易失之小,学欧阳修易失之平,学韩愈易失之生撰,学苏洵易失之粗豪。没错,无论学哪一家,都可能误入歧途,就看你对人家的长短是否了如指掌。我再胡乱添上几句:学李贽易失之狂,学袁宏道易失之滑,学顾炎武易失之涩,学姚鼐易失之板。老一辈教人读书,常说“沉潜把玩”。所谓“把玩”,依我理解,不是顶礼膜拜,而是知其得,也知其失。了解古人之病,尤其是那些你喜欢的古人及古文之病,这点很重要。

林语堂《四十自叙诗》云:“近来识得袁中郎,喜从中来乱狂呼。……从此境界又一新,行文把笔更自如。”何止是“行文把笔”,更包括“立身处世”。作为留学生,林语堂对传统中国本来了解不多,自从得到周作人的指点,结识晚明小品文家袁宏道,而后上溯李贽、苏轼、庄周,下连金圣叹、李渔等,逐渐建构起自家的生活趣味以及文学史图景。对于林语堂的选择,你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但作为一种读书方法,这很聪明,值得借鉴。也就是说,不仅仅是“知人论世”,更重要的是“尚友古人”。跟诗歌、戏剧、小说不太一样,相对来说,“文”与“人”的关系更紧密些。不一定“文如其人”,但文章与作者的人格、趣味、学养、生活经历等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也是我讲课时常常往返于“为人”与“为文”,而且希望诸位能借此结识一两个让你真正倾心的古人的缘故。

黄宗羲《论文管见》称:“古今来不必文人始有至文,凡九流百家以其所明者,沛然随地涌出,便是至文。”可能是自觉的选择——以不文为文、以不诗为诗,本来就是一种文学革新的策略;但也可能是无意得之——学识修养在那里,加上不吐不快,自然成就一篇篇“至文”。在这里,撰述者的地位及身份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撰述时的心态。一般人推崇的晚明小品,乃典型的“文人之文”,独抒性灵,轻巧而倩丽;而不太被看好的清代文章,则大都属于“学者之文”,注重典制,朴实但大气。借用魏禧的说法,前者“扬以急”,后者“沉以缓”(《张元择文集序》),各有其长处。只是由于周作人、林语堂等人的成功论述,世人对于明清文章的想象,明显地偏于前者。而在我看来,清人的“文”“学”并重,很可能更值得我们仔细推敲。

在一本青少年杂志上,我读到《费曼物理学讲义》的摘抄(《成长》第三辑,山东画报出版社,2001),很感兴趣。能把物理学讲得如此让人着迷,很不容易。更让我惊讶的是,作为声名显赫的大物理学家,费恩曼竟自告奋勇为大学新生讲课。在《迷人的科学风采——费恩曼传》(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00)里,有这么一段描述:“对费恩曼来讲,演讲大厅是一个剧院,演讲就是一次表演,既要负责情节和形象,又要负责场面和烟火。不论听众是什么样的人,大学生也好、研究生也好、他的同事也好、普通民众也好,他都真正能做到谈吐自如。”当然,为此,费恩曼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且投入极大的热情。引这段话,并非暗示我的课也像费恩曼一样精彩,而是想说明:讲课也是一门艺术。

希望接下来的“表演”,能较好地传授知识,启发思考,而不是逼着诸位打瞌睡。作为教师,我当然明白,讲课时太急太缓、太松太紧、太干太湿,都不是最佳状态。这方面,需要诸位的提醒与配合。单有演讲者的“谈吐自如”远远不够,还必须有听讲者的“莫逆于心”,这才是理想的课堂。

谢谢大家。 9jEaUIJDTMwYnpBy/3WllA8yVUr51xcOtmk9gqdzz1bOeuZ6+uOFFCXgwbjBrOX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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