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具体讨论前,有必要简单介绍一下袁宏道的生平。袁宏道,字中郎,号石公,湖北公安人,乃宗道之弟、中道之兄。读书中举,一路顺风,但有一阵子考不取进士,转而追随李贽。中道为他所撰“行状”,对这一段经历有精彩的描述:“先生既见龙湖,始知一向掇拾陈言,株守俗见,死于古人语下,一段精光,不得披露。至是浩浩焉如鸿毛之遇顺风,巨鱼之纵大壑。”万历二十年,也就是1592年,袁宏道终于中了进士,但没有马上出来当官,而是回家继续读书。1595年,方才出任吴县县令;可不久又辞官,走吴越,游西湖,爬天目,着实痛快地游荡了好一阵子。1598年,袁宏道入都就选,授顺天府教授。这时,兄弟三人都在北京,相聚讲学,对李贽思想学说的“尚欠稳实”有所反省,开始调整自己的思路。1600年,请假归里,不想再当官了,与名僧游于乡里。六年后,也就是1606年,顶不住家里的压力,又重新出道,可早已意兴阑珊。1610年定居江陵沙市,同年9月去世。
与一般追求“格物致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正统文人不太一样,袁宏道似乎从一开始就对当官不太感兴趣。不是被罢黜,也很难说怀才不遇,从中进士后,就一直犹犹豫豫,出,还是不出。当两年官,没兴趣,打道回府;在家待腻了,熬不住,又重新出山。这么出出进进,折腾了好几回。就像《甲辰初度》诗所说的:“劝我为官知未稳,便令遗世也难从。”出世也不是,入世也不是,矛盾得很。
念中国文学的,很容易发现,鄙薄官场,表彰隐逸,是我们的一大传统。跟这相联系的,那就是对于金钱的蔑视。你要是在诗文中摆阔,说你如何有钱,没人看得起。相反,哭穷,没人敢嘲笑。因为,“君子固穷”;而且,“诗穷而后工”。是否真的如此,那是另一回事。读其他国家的文学作品,你不会有那么强烈的感觉。反正,鄙薄金钱与权势,是中国文人的一大特色。
为什么老是出出入入,纠缠不清?钱伯诚的《袁宏道集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卷二十一,收有《兰泽、云泽两叔》。信里提到,长安沙尘中,无日不念山中的乔松古木;而当年隐居山中时,又以一见京师为快。我想,很多人都会有类似的感受,繁华的都城与古朴的乡村,互相移位,同样值得怀念。信中又说:
寂寞之时,既想热闹;喧嚣之场,亦思闲静。人情大抵皆然。如猴子在树下,则思量树头果;及在树头,则又思量树下饭。往往复复,略无停刻,良亦苦矣。
这比由于钱锺书的小说而广为人知的“围城”之喻,更为形象,也更精彩。城外的人想进来,城里的人想出去,这是各自所处位置,决定了其对于另一种生活的向往。现在不是这样,树上树下由你挑,你在哪个位子上都不满意。这里说的,有些是人性的问题,比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才高气盛、感情丰富的,大都会有这种困惑,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但有些则是基于政治制度与文化观念,比如如何看待官场,以及如何解决“寂寞”与“喧嚣”之间的矛盾。
在吴县县令任上,袁宏道给朋友写了好多信,抱怨当官实在没意思。初次为官,就是一个实缺,按理说,应该感觉不错才是。诸位必须明白,同样是当官,实缺和虚衔,地方官与京官,大不一样。比如说,他后来到北京来当顺天府学的教授,又迁国子监的助教,这些都属于名声很好,但没有实权,油水不大,类似今天在政协当干部一样。这和在江南富庶之地吴县当县令,是两回事。一般人对于如此肥缺,应该是乐滋滋的,可袁宏道却是满腹牢骚。读读这些信,你就知道什么叫“文人”。
先看收入《袁宏道集笺校》卷五的给沈广乘的信,他说:“人生做吏甚苦,而作令为尤苦,若作吴令,则其苦万万倍,直牛马不若矣。”只听说过贫下中农的生活“牛马不如”,没想到当县太爷的也这么抱怨 (学生笑) 。为什么?因为“上官如云,过客如雨,簿书如山,钱谷如海,朝夕趋承检点尚恐不及”,你说苦不苦?上级要来检查,过往官吏必须迎送,加上还有很多文书需要处理,对于悠闲懒散惯了的文人,感觉实在是不堪其苦。主要还不在于劳顿,而是难看的嘴脸。对付簿书,需要“一副强精神”;见到钱谷,需要“一副狠心肠”,这也都罢了,最难的还是官场是非。见到上官,需要“一副贱皮骨”;见到过客,需要“一副笑嘴脸”。如此当官,了无生趣。在同样收入卷五的给丘长孺的信中,袁宏道说得更难听:
弟作令备极丑态,不可名状,大约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治钱谷则仓老人,谕百姓则保山婆。一日之间,百暖百寒,乍阴乍阳,人间恶趣,令一身尝尽矣。苦哉,毒哉!
所谓“过客”,当然不是一般的旅人,不是直接领导,就是同级官吏,或者有什么特殊关系,再不就是著名人士。吴县县令级别不高,地方又很重要,大家都来游览,难怪其苦不堪言。见到过往官吏,不知道哪天用得着,全都不敢得罪,像妓女一样 (学生笑) 。这说法有点夸张,但也不无道理。至于像守官仓的小吏一样,整天算计;像保山婆,也就是媒婆一样,老是絮絮叨叨,可那是你分内的事,谁让你“食君俸禄” (学生笑) 。你说,官当得这么累,一点意思都没有,人间恶趣,一身尝尽。那么我问你,怎么当官,才不算委屈?到底是官场的规矩不好,还是你自己心态有问题?
说到“官场规矩”,不完全是明末的问题。诸位还没真正进入社会,也就不太了解所谓的官场。古往今来,有些备受非议的“官场规矩”,坚如磐石,你可以诅咒,但撼不动。比如上下级的关系。如果你对待上官,不是以“奴”的身份,而是以“主”的口气,都像李白那样“傲视王侯”,那肯定有问题。只是抱怨“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而不反省你把上级当听差,那不行。官场和文坛就是不一样。在文坛,你才气大,可以傲视天下;在官场,官大一级压死人 (学生笑) ,不管哪个朝代,都是如此。这种不认才气认官衔的规矩,对于自恃清高的文人来说,是个极大的打击。所以,文人气太浓的,太清高的,一般当不好官。你可以想象,希望“独抒性灵,不拘格套”的袁县令,碰到如此官场规矩,能不叫苦连天?
孟浩然《归故园作》:“北阙休上书,南山归敝庐。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白发催年老,青阳逼岁除。永怀愁不寐,松月夜窗虚。”闻一多《唐诗杂论·孟浩然》引述孟诗:“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然后进一步发挥:“然而‘羡鱼’毕竟是人情所难免的,能始终仅仅‘临渊羡鱼’,而并不‘退而结网’,实在已经是难得的一贯了。”(《闻一多全集》第三卷3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2)
可这也有问题,到底中国文人想不想当官?有一次,在国外讲学,一位学中国文学的博士,就这么问我。因为,念中国古代诗文,确实很矛盾,又怀才不遇,又“不为五斗米折腰”。真当官,真归隐,这都好说;问题是,绝大部分中国文人,都是一边当着官,一边嚷嚷,我要归隐了,当官真没意思 (学生笑) 。人家不禁追问,这样的官员,合格吗?你整天想着“采菊东篱下”,处理琐碎的日常事务时,能否尽心尽责,会不会草菅人命?当官要为民做主,不能老是“平日袖手谈心性,临危一命报君王”。读中国古代诗文,极少涉及具体的从政之道,大都只是表达“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伟大理想,以及对于官场的诸多不满。那么,人家就会问,以如此鄙薄官场的心态从政,能尽忠职守,治理好地方吗?念文学的,大都喜欢听骂官场的,似乎骂得越凶,越有良知,越值得表彰。而这些清高的文人,既混迹官场,又心系山林,是否有助于国家的长治久安,却很少考虑。倘若你在诗文中出谋划策,涉及具体政绩,人家会说你是法家,只懂刑名钱谷,缺乏道德关怀。我想提醒诸位,这样的论述框架,可能沿袭了传统文人的偏见。在我看来,只是表达忧国忧民之心,而不考虑具体实施方案,这样的“治国平天下”,效果很可疑。
在《且介亭杂文二集·“招贴即扯”》中,鲁迅这样评说袁宏道:“中郎还有更重要的一方面么?有的。万历三十七年,顾宪成辞官,时中郎‘主陕西乡试,发策,有‘过劣巢由’之话。”监临者问:“意云何?”袁曰:“今吴中大贤亦不出,将令世道何所倚赖,故发此感尔。”’(《顾端文公年谱》下)中郎正是一个关心世道,佩服‘方巾气’人物的人,赞《金瓶梅》,作小品文,并不是他的全部。”
好,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袁宏道。当初林语堂为了反对道学家的方巾气,刻意表彰袁中郎的闲适。反过来,鲁迅出于论战的需要,强调袁宏道也有愤恨与不满。这些都是事实,都有足够的资料支持。问题在于,哪些资料更重要,更值得我们关注。受鲁迅的影响,现在的学者们,大都喜欢发掘袁中郎的社会责任感,比如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就找到了很多此类的材料。其中最著名的,一说袁中郎辞吴县令时,某宰相得知,曾慨叹“二百年来无此令矣”;还有一则是,吴中人说:“此令近年未有,惟饮吴中一口水耳。”如此清白廉正,惟饮吴中一口水,可见其为吴县令,是颇有政绩的。有人甚至说,袁宏道识如王文成,也就是王阳明;胆如张江陵,也就是张居正,“假之以年,天下事终将赖之”。我们都知道,在明代政治史上,王、张都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是功勋卓著、当然也是争议很大的人物。将袁宏道跟这两人相提并论,说天下事可以委托给他,可见评价之高。可你仔细一查,这两段“美言”,一出自袁宗道,一出自袁中道。也就是说,说好话的,不是他哥,就是他弟 (学生笑) 。这样的言论,作为史料,是要打折扣的。明代文人喜欢拉帮结派,公安三袁也有这种嫌疑。三兄弟读书有得,互相支持,友情可嘉;可他们之间互相说的好话,当不得真。很简单,你把袁中郎“直牛马不若矣”之类的抱怨,与他兄弟称其如何尽忠职守,两相比照,就明白是否真的“二百年来无此令矣”。
郭预衡先生引用的是袁宗道的《寄三弟》和袁中道的《吏部验封司郎中中郎先生行状》,见《中国散文史》下卷248-249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说袁宏道有很浓的文人气,对归隐山林更感兴趣,不等于否认他也有政治抱负——虽然不切实际,而且,也有牢骚与不平,并非整日悠闲。有几封袁宏道给朋友的信,很能说明他的趣味,故常被论述者引用。诸位知道,中国古代文人喜欢用书札来表达自己的理想和抱负。这些书札,不太涉及日常事务,很大程度是在做文章。表面上是写给某个特定读者,实际上准备日后入集,是用心经营的。你会发现,了解古代文人的观念、情感和学识,序跋书札等甚至比正经的“策”“论”更有用。
这里想介绍的三封信,不但文章漂亮,思路也很奇特,值得一封封细说。第一封是写给徐汉明的,里面说:“弟观世间学道有四种人:有玩世,有出世,有谐世,有适世。”玩世不恭的,像庄周、列御寇、阮籍这种人,上下几千年,就那么几个;真的出世的,像达摩、马祖、临济这些高僧大德,世间也极少;至于那些谐世的,讲求仁义道德,学问亦切近人情,可就是用世有余,超乘不足。最后一种,那就是“适世”了:
其人甚奇,然亦甚可恨。以为禅也,戒行不足;以为儒,口不道尧、舜、周、孔之学,身不行羞恶辞让之事。于业不擅一能,于世不堪一务,最天下不紧要之人。
这种人,于世无大益,可也无大碍,贤人君子避之惟恐不及,但我却“最喜此一种人”。因其不必像和尚那样讲苦行,也不必像儒生那样讲仁义,尽可随心所欲,顺乎自然。
读这信,你会觉得,袁中郎活得很潇洒。可你再看看这一封,那是写给黄平倩的:“但每一见邸报,必令人愤发裂眦,时事如此,将何底止?”这又是一个袁宏道,也会怒发冲冠,拍案而起。这是我当年从鲁迅那里学来的,用以批评林语堂之“以偏概全”。
第三封是写给苏潜夫的,也是我当年引用过的:“夫弟岂以静退为高哉?一亭一沼,讨些子便宜,是弟极不成才处。若谓弟以是为高,则弟之眼如双黑豆而已。”
好,我们把这些材料略为收拢,很容易发现,这位晚明文人,既讲闲适,也有苦闷,二者都是真的。尤其第三封,似乎别的学者不用,我却觉得很关键。这位整天谈闲说适的文人,并非“以静退为高”。反过来,你也不能以为袁兄整天“忧君爱国”。请看其《显灵宫集诸公,以城市山林为韵》,其中有这么八句:
邸报束作一筐灰,朝衣典与栽花市。
新诗日日千余言,诗中无一忧民字。
旁人道我真聩聩,口不能答指山翠。
自从老杜得诗名,忧君爱国成儿戏。
读中国文学,必须警惕对于文人挂在嘴上的“归隐山林”或“致君尧舜”做过度阐释。讨论文人的出世与入世,除了时局,还必须将其性情与趣味考虑在内,不要一律上纲上线。
文人的立身处世,在所谓的抗争与消极、进取与颓废、清高与世俗之间,还有好多的实际考虑。比如,决定文人的隐不隐,还有一个必不可少的因素,那就是经济条件 (学生笑) 。为什么袁宏道老在“为官”与“遗世”之间徘徊,隐一阵,又不隐了,跑出来当官?上一回讲到陈继儒时,我说到他作为隐士的生财有道。所谓“大隐隐朝市”,不只是观念问题,还必须有雄厚的经济实力作后盾。所以说,讨论中国文人的仕与隐,除了政治立场、道德境界、审美趣味等,还必须考虑同样很重要的经济实力。
传统中国文学里,经常可以看到三类形象,一是诗人,一是官人,一是商人。一般来说,诗人强调精神,官人注重权势,商人炫耀金钱。在这三者之间,念中国文学的,一般最鄙薄的是商人,最推崇的是诗人。可实际上,明代中叶以后,商人的地位迅速上升,在很多情况下,是商人的金钱决定着社会风气乃至审美趣味。有一点请大家注意,晚明的隐士并非政治上的反对派,没有坚定的政治信念,也不能吃苦,他们极力追求“雅致的生活”,决定了其或明或暗地受制于金钱或商人的趣味。陈继儒是这样,袁宏道也是这样,这与上古或中古时代的隐士,比如桀溺或陶渊明,全都不一样。
孔子使子路问津,耕田不辍的桀溺答曰:“滔滔者,天下皆是也!而谁以易之?且而,与其从辟人之士也,岂若从辟世之士哉?”(《论语·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