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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言与文章

最后,我想给陈继儒作一个小小的总结。

其实,陈继儒在哲学上不如李贽,文学上不如袁宏道,才气不如徐渭,绘画不如董其昌 (学生笑) 。他不是这些方面的最佳选手,要选什么“梦之队”,很可能轮不到他。但有一点,他把晚明文人的众多特点凝聚起来,把晚明文人对于精致生活的追求人格化,因而成为晚明山人的最佳标本。大家一提到晚明山人,或者晚明的江南文人,谁最合适作代表?很可能是陈继儒。不是因为他的文章写得特漂亮,也不是他的绘画特了不起,而是他的姿态代表了晚明文人心目中理想的生活。

陈继儒写了很多书,名气很大。但在我看来,没有特了不起的好文章。为什么这么说?从魏晋清言走向唐宋文章,是一个自然发展过程。而在晚明,将文章散为清言,对文人聊天很有意义,但对于文学事业来说,却不是好事情。魏晋文人的清谈,直接促成了思想的活跃、文章的通脱、语言的考究,以及对空灵境界的追求等。但陈继儒的文章,却大都是一段段“锦言”集合而成。诸位读到的《中国散文选》里的这三篇,还是我挑出来的比较完整的“文章”。像《花史跋》那样的东西,能看出一个人的生活趣味,可作为文章,却不够精致。在我看来,陈继儒的众多书里,有“清言”,没“文章”。或者说,有警句,有隽语,但没有精心结撰的好文章。回到清人对他的批评——“好逞小慧”,这是有道理的。有才智,有悟性,但过于欣赏自家的小聪明,并且迫不及待地将它表露无遗。这在晚明小品文家中,是个比较普遍的现象,但最突出的,还是陈继儒。你会发现,在陈继儒的书里,一句一句摘,可以摘出很多精彩的句子。可是要找到一篇近乎完美的好文章,可就很费斟酌了。就文章而言,陈继儒是典型的“有名句,无名篇”。

另外还有一点,这种“好逞小慧”,一开始读的时候很新奇,但读多了可就腻了。为什么不适可而止,非要等到人家读腻不可?这就牵涉到前面所说的,这是一种新兴的文化产业。作为生活态度的“悠闲”,一旦成为一种标榜,一种劳作,很容易变味,即变成一种谋生手段。清风明月,以及对于清风明月的鉴赏,自家领受就是了,用不着到处跟人家说。如果整天对人家说,我生活在清风明月中,多么惬意,多么悠闲啊,那这种“悠闲”本身便很值得怀疑。也就是说,我嫌他过于注重对于悠闲的表达,乃至有贩卖自家悠闲的嫌疑。

陈继儒性情好,待人温和,经常有人去他的山庄里参观,跟他聊天,他都热情接待。你想想,这差不多都变成旅游观光项目了(学生大笑)。我总觉得,这种悠闲背后,还是有一点不太自在的东西。比如说,对悠闲姿态的讲究,对自家高洁形象的苦心经营,同样是一种不自在。名分可以摆脱,官职可以不要,经国大业可以卸下,可就是放不下“悠闲”的身段。有时候我想,陈继儒在刻意营造悠闲的山人形象时,会不会失去真正的自由?

第三点,作为晚明流行文化的制造者,陈继儒的生活姿态和作品集是互相对照的。陈继儒的书好销,与陈继儒的逸事广泛流传是有直接关系的;所以,他的生活也是作品。也正因如此,就像我在前面提到的,《岩栖幽事》等“畅销书”在流行的同时,会失去它本来新奇的意义。一篇文章里,有一两个警句,特提神;要是满篇都是警句,这文章肯定好不了。陈继儒的文章,就有这毛病,把好多不同场合、不同时间地点所需要的佳句叠加在一起,反而冲淡了原来的新奇味道。初读陈继儒的书,你可能特别兴奋,就像林语堂说他读袁中郎文章时的感觉——“喜从中来乱狂呼”。可是读多了,你就会发现,那个“新奇套子”有时候挺让人讨厌的。

林语堂《四十自叙诗》:“近来识得袁中郎,喜从中来乱狂呼。……从此境界又一新,行文把笔更自如。”

参见陈平原、王德威、商伟编《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

最后一点,我们必须承认,陈继儒的为人与为文,有利于解构传统中国文人的假面具。也就是说,一千多年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到了这儿,基本上变成一种生活资料的谋求。这个过程的形成以及中断,很值得关注。清初思想家顾炎武、王夫之等出于对明亡的痛心疾首,对晚明江南文人有很刻毒的批评。加上清廷查禁“好逞小慧”的山人及其小品,中间一隔就是两百多年。到了晚清以后,又是这一块地方,又是这一批文人首先动起来了。我说的“这一批”,是指这一种类型的文人,在上海以及江浙等地重新崛起。也就是说,晚明江南文化中那种“消解正统”的能力,在晚清又出现了。

在我看来,对于建功立业、对于封侯拜相的淡忘,是晚明文人生命形态中最值得关注的一点。当然,在消解正统的同时,能否建立起什么,则又另当别论。所以,我想借这两个人——一个是用自以为正确的理念来抵制主流意识形态,即正面抗争的李贽;另一个则抽身而退,另外营造自己的小世界,那就是陈继儒——代表晚明两种不同的文人类型。

当我谈陈继儒的时候,固然说的是活生生的个体,可也隐含着我对晚明江南文化,尤其是文人心态的理解。大概十年前,我在某篇文章中稍微涉及中国文化的“南北”问题。有一次和余英时先生聊天,谈到所谓的“京海之争”,应该上推到明代。当然,那时的“海”不是上海,而是江南。我们所说的南北学术、南北文化,可以从六朝讲起。但真正形成今天京海对峙格局,其中政治、经济、文化、学术、民风等差异,很可能从明代中期就已经凸显。这样的话,讨论陈继儒和李贽,就可以获得另外一个角度。李贽和陈继儒,这两个人的思想及文化立场很不一样,但还有一点差异,同样值得注意。李贽是泉州人,中进士后到过云南当官,后来在湖北的黄安讲学,晚年寄居北京郊区的通州,一生行踪,主要不在江南。而陈继儒呢,一辈子没有走出扬子江和钱塘江之间。我们所说的江南,主要指的就是这一块,广东、福建不在内。与今日的“海派文化”渊源极深的“江南文化”,在晚明时已经相当成熟,由此养成的社会风尚和审美趣味,值得我们关注。诸位有兴趣的话,不妨试试。

今天就讲到这儿,下一回谈袁宏道。下课。

陈继儒文章选读

茶董小序

范希文云:“万象森罗中,安知无茶星?”余以茶星名馆,每与客茗战,自谓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新泉活火,老坡窥见此中三昧,然云出磨,则屑饼作团矣。黄鲁直去芎用盐,去橘用姜,转于点茶全无交涉。今旗枪标格天然,色香映发,为冠,他山辅之,恨苏、黄不及见,若陆季疵复生,忍作《毁茶论》乎?江阴夏茂卿叙酒,其言甚豪,予笑曰:“觞政不纲,曲爵分愬,呵詈监史,倒置章程,击斗覆觚,几于腐胁,何如隐囊纱帽,翛然林涧之间,摘露芽,指云腴,一洗百年尘土胃耶?醉乡网禁疏阔,豪士升堂,酒肉伧父,亦往往拥盾排闼而入。茶则反是。周有《酒诰》,汉三人聚饮,罚金有律,五代东都有曲禁,犯者族,而于茶,独无后言。吾朝九大塞著为令,铢两茶不得出关,恐滥觞于胡奴耳,盖茶有不辱之节如此。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茂卿,茶之董狐也,试以我言平章之,孰胜?”茂卿曰:“诺。”于是退而作《茶董》。

(续修四库全书《陈眉公集》)

陆宫保适园序

东坡云:“山川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此善适山川风月者也。

予谓园之界限不在小大,以目与足所到为界,假令瞽者、兀者扶携而游,目不及赴,足不及领,虽有园,无园矣。设以常人而埒夸父之步、离娄之睫,则园于顷刻判为大小。非园之俄大俄小也,目与足之所到异也。然园之权在目与足,而目与足之权在我。我者不适,则虽大士之千目,韦驮之日扰四部洲而行不止也。于目与足何有哉?

先生解学士之绶东归,治园二亩,以息躬。树无行列,石无位置,独一小阁出于树稍竹篠之间,玲珑翕张,以收四面之胜,先生蓝舆造之,日偕故人、鱼鸟相与咏歌,以共适其中。盖世之雕镂奇丽之观,先生淡而不御,如逃三公。而其云物之变幻,草木之郁蒸,则若先生之学问名节,日引月长,所谓“生则恶可已者也”。先生以我适园而不以园适我,故杖履所至虽撤土卷石,宛若五岳砺而五湖带焉。

今先生八十余矣,垂老而神明不衰,其目与足矫若少年,而又与性之善适者会,则先生之婆娑偃仰于是闲也,岂减香山之池上司马之独乐哉?嘻!古今之园多矣!然皆化为落蕃蔓草,惟二公之荒陂遗迹至今人称之,将无为世欣慕者,不独在园乎?知此而后,可与先生谈适园矣。

(续修四库全书《陈眉公集》)

花史跋

有野趣而不知乐者,樵牧是也;有果窳而不及尝者,菜佣牙贩是也;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达官贵人是也。古之名贤,独渊明寄兴,往往在桑麻松菊、田野篱落之间。东坡好种植,能手接花果,此及之性生,不可得而强也。强之,虽授以《花史》,将艴然掷而去之。若果性近而复好焉,请相与偃曝林间,谛看花开花落,便与千万年兴亡盛衰之辙何异?虽谓“二十一史”,尽在左编一史中可也。

(四库全书《花史左编》) 9GTtoFN6+FETCzZCqL29ky4jCHdeYAqg1k0vjBKWGJyxkoal6fX31FhzEU8e2R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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