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从《茶董小序》说起。《茶董》是陈继儒的朋友夏树芳,就是文章里面提到的“茂卿”所作的一本书。“董”即董狐,春秋时候晋国的史官,被作为“良史”的代表。《茶董》当然就是为茶作史的意思。我们先读读陈继儒为《茶董》所作的小序,从前面往后顺下来。
注意下面一句:“自谓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就是说,一个人饮的时候,能得到茶的神韵,两三人饮的时候,能得到茶的趣味,到了七八人,那就好像在施舍茶汤,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学生笑) 。“自谓”,应该就是自己独自悟到的吧?可这话,古人早已说过了。宋人黄庭坚说:“品茶一人得神,二人得趣,三人得味,六七人是名施茶。”也就是说,陈继儒的“自谓”,是要打折扣的。其实,读他的书,你会发现,这是个很普遍的现象。
参见清人陆廷灿《续茶经》卷下之二“茶之饮”。
在陈继儒的许多优雅的言辞里,你会不时发现古人的身影。他的特点是善于转化,用得恰如其分,让你感觉不到哪些是抄来的。就像今天不少善用“锦言大观”的文人一样,很能得一般大众的欣赏。读书多的人,像钱谦益,就可能嘲笑陈继儒只会寻章摘句。至于像我们这样读书不多的,一看,哇!太棒了! (学生笑) “独饮得茶神,两三人得茶趣,七八人乃施茶耳。”哎!不错,有道理,够新鲜的。而这其实跟他的编书生涯大有关系。不否认陈继儒读书多,有悟性,但长期的编书,养成了他写文章时的一大毛病:类似“格言集锦”。
接下来,“新泉活火,老坡窥见此中三昧”。“老坡”,是指苏东坡,这里讲的是他的《试院煎茶》:“君不见,昔日李生好客手自煎,贵从活火发新泉。”就是说,煎茶的时候,最好是活火,而且用新泉。下面的“屑饼作团”,涉及茶史上的一个问题,我稍微解释两句。一般认为,秦统一中国以前,以巴蜀为中心,已经有饮茶的传统。秦汉以降,这个习俗向四面八方扩散。从魏晋直到唐宋,主要的制作方法是将茶叶磨成末,用各种调料做成饼。这一过程,费时费工,而且经过水泡、火煎,茶的香味有些丧失了。到了明代,一是为了保持茶叶的味道,一是为了节省时间,再加上明太祖朱元璋下令,以后进贡不要用团茶,社会上方才基本改用散茶。因此,明以前和明以后,饮茶方式很不一样,此前以团茶为主,此后跟今天一样,大都用散茶。
下面又说:“黄鲁直去芎用盐,去橘用姜,转于点茶全无交涉。”黄庭坚跟苏东坡一样,是讲求雅趣而且能文能诗能书的大文人。他煮茶时用盐代替川芎,用姜代替橘皮。唐宋的煮茶,跟我们今天很不一样。那是因为,明代以前,饮茶时要加调料。苏东坡的诗里就说到过煮茶用姜好,不要用盐。而唐代的陆羽则认为,煮茶最好加一点盐。不管是加姜还是用盐,那时的习俗,煮茶是要加调料的,加姜、加盐、加橘子皮等。明代以后,才强调不要加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追求“标格天然,色香映发”。这样的做法,可以保留茶叶天然的香味。可惜这种饮茶方法,陆羽、苏轼、黄庭坚都无缘见识,要不,真不知道会留下何等诗文。
参见陆羽《茶经·茶之煮》及田艺蘅《煮泉小品·宜茶》。
下面说,江阴夏茂卿喜欢谈酒,我则劝他,酒喝多了会出事,还不如“隐囊纱帽,翛然林涧之间,摘露芽,煮云腴,一洗百年尘土胃”。前面说了,山人喜欢谈山林,而且出语新奇,像“一洗百年尘土胃”这样的句子,确实令人耳目一新。下面我们读袁中郎等人的文章,也经常会碰到这样造语奇特的警句。这是晚明文人的共同特点。
文章接下来说,历代对酒的禁令有松有严,但从来没有一个朝代禁过茶。反而是我大明王朝,竟然严把关口,禁止茶流出中国。这么好的东西,给胡虏学去,太可惜了。所以,“茶有不辱之节”。这样给茶戴高帽,算不上巧妙。倒是最后几句值得品味:
热肠如沸,茶不胜酒;幽韵如云,酒不胜茶。酒类侠,茶类隐。酒固道广,茶亦德素。
我想在“热肠与幽韵”,或者“侠与隐”这个题目上,做点文章。
记不得是上学期还是再上个学期,我发过一个狂言,说希望有一天,能借“茶与酒”来谈论中国文化和中国文学。我相信,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题目,因茶与酒跟中国文人性格的形成大有关系。甚至可以说,闭着眼睛,我也能猜出谁喜欢喝茶谁喜欢饮酒 (学生笑) 。是很有意思的。比如说李白,大家肯定记得“李白斗酒诗百篇”,那是喜欢喝酒的了,这没错。可苏东坡呢?我真不知道他是喜欢酒呢,还是喜欢茶。我读过他的《和陶饮酒二十首引》,里面说:“吾饮酒至少,常以把盏为乐。”这话看得我很开心,因为我不会喝酒 (学生笑) 。念博士课程时,导师王瑶先生说过,学文学不会喝酒,太可惜了 (学生笑) ,害得我险些转业(学生大笑)。苏东坡的诗里,经常说他醉酒,还说酒后挥毫如何佳妙。清醒的时候不会写草书,但是酒后会写,还写得特棒。等酒醒一看,哎哟!我怎么能写出这么好的草书 (学生笑) 。这么说,东坡居士该是喜欢喝酒的吧?可后来读《书东皋子传后》,里面说,天下像我这样不能饮酒的,大概很少;不过我“喜人饮酒”,即喜欢看别人喝酒。朋友来了,一定请他喝酒,看他喝得醉醺醺的样子,我感觉特别好 (学生笑) 。
这也是我的一块“心病”,特别希望能找到不喝酒或不大会喝酒的中国文人,以证明我有资格学文学。找到这两条材料,我稍有信心。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向复旦大学做《唐诗补》的陈尚君教授请教,苏东坡酒量如何?大概陈尚君酒量也不大,所以很高兴地告诉我说,他认真统计过了,苏东坡确实不大喝酒,酒量很小很小(学生大笑)。但是他喝茶,这一点,有很多诗文可做佐证。
我之所以说这些闲话,那是因为,我觉得酒和茶不只是两种性质不同的饮料,它对人的身体,对人的气质,对人的情感,对想象力的驰骋,都会有所影响。文人的“热肠”或“幽韵”,很可能跟酒和茶的特性有关。想象中,李贽应该是喝酒的,而陈继儒则喝茶。假如是这样,我们对中国文学史上很多文人的生活习惯,会有新的了解。但是,这个话不能说得太绝。比如说,鲁迅喝酒,周作人喝茶 (学生笑) 。周作人喜欢喝茶,这没错,但他的《苦茶随笔》出版后,很多人给他寄苦茶。他只好写文章更正 (学生笑) 。不过,“苦茶”那种味道,跟他的为人与为文,还是很适合的。在某种意义上,酒或茶都可以作为一种意象,一种传统,或者说一种文化象征。
周作人《苦茶随笔·关于苦茶》称:“其次有一件相像的事,但是却颇愉快的,一位友人因为记起吃苦茶的那句话,顺便买了一包特种的茶叶拿来送我。这是我很熟的一个朋友,我感谢他的好意,可是这茶实在太苦,我终于没有能够多吃。”
田艺蘅,字子艺,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晚明著名学者田汝成之子,生卒年不详。著作有《田子艺集》《煮泉小品》《留青日札》等。尤以后者最为人称道,因其内容包罗万象(天文地理、典章制度、社会风俗、艺林逸闻等),且文字简洁。
如果说酒和茶是两种不同的文化,那么,必须考虑另外一个问题,那就是,不同时代对酒和茶会有不同的想象。比如说,晚明文人对茶的欣赏,便成为一种潮流。除了夏树芳写《茶董》,董其昌、陈继儒为他作序、题词,还有田艺蘅写《煮泉小品》,陆树声写《茶寮记》,徐渭写《煎茶七类》,屠隆写《考槃余事·茶》、陈继儒写《茶话》《茶董补》等。像田艺蘅、陆树声、徐渭、屠隆、陈继儒等,都是晚明有名的小品文家。刚才提到唐宋人饮茶,陆羽说要加盐,苏东坡说要加姜,而田艺蘅《煮泉小品》里再三说,加盐加姜,都是水厄。加了这些东西,茶的本来味道就出不来了。至于时人之“以梅花、菊花、茉莉花荐茶者”,田艺蘅认为,这种做法风韵可赏,可同样损了茶的真味道。如何保持茶的真味道,在晚明文人看来,不只是饮食习惯问题,更体现为一种审美趣味乃至生命境界。
别的人如何说茶的好话,我都可以理解。唯一出乎我意料的,是徐渭也来谈饮茶的佳妙。像徐渭这样以狂放不羁著称的文人,应该喜欢酒才对。就气质而言,徐渭更接近李贽,我相信读艺术史、读文学史的人,都会有这种印象。但徐渭也写过很精妙的关于茶的文章,比如《煎茶七类》和《秘集致品》。在后者中,他说:
茶宜精舍,宜云林,宜瓷瓶,宜竹灶,宜幽人雅士,宜衲子仙朋,宜永昼清谈,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石,宜绿藓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借助于这么多“宜”,我想,他所要表达的是,茶代表一种清幽的境界,一种文人的雅趣。在这些松月下,清泉间,以及幽人雅士之后,我想狗尾续貂,加上一句:“茶宜山人,宜清言,宜小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