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人蒋士铨撰有传奇《临川梦》,在第二出“隐奸”中,陈继儒的上场诗是:
蒋士铨(1725—1785),字心馀,又字清容、苕生,号藏园,铅山(今属江西)人。乾隆二十二年进士,曾任翰林院编修。诗与袁枚、赵翼并称“江右三大家”,但主要仍以杂剧和传奇的创作著称于世,其收录《临川梦》等的《藏园九种曲》,在中国戏剧史上有一定地位。主要戏曲及诗文均收入《忠雅堂全集》。
妆点山林大架子,附庸风雅小名家。
终南捷径无心走,处士虚声尽力夸。
獭祭诗书充著作,蝇营钟鼎润烟霞。
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
除了这首上场诗外,在这出戏里,陈继儒还自称,“并非薄卿相而厚渔樵”,而是想要“借渔樵而哄卿相”。下面还有一句:
费些银钱饭食,将江浙许多穷老名士养在家中,寻章摘句,分门别类,凑成各样新书,刻板出来。吓得那一班鼠目寸光的时文朋友,拜倒辕门,盲称瞎赞,把我的名头传播四方。而此中黄金、白镪不取自来。你道这样高人隐士,做得过做不过?
蒋士铨对陈眉公的讥讽,除了“妆点山林”,还有“獭祭诗书”,即请了一些江浙地方的穷老名士来家里抄书摘编,印出来哄骗读者,获取金钱,像这样当隐士,当然很舒服了。
参见吴承学《晚明小品研究》92—107页,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8;郭预衡《中国散文史》下卷231—236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对于这个指控,尤其是前面的“妆点山林”,以及“翩然一只云间鹤,飞去飞来宰相衙”,几乎所有讨论陈继儒的论著都会引用,只是解释不一样而已。举两个例子:一是吴承学的《晚明小品研究》,说这几句揭露可谓入木三分;另外一个是郭预衡的《中国散文史》,里面说,如此讥讽,未必尽得其实,因陈继儒也有积极用世之意。在谈陈继儒的那一节里,郭先生专门摘了许多陈继儒的用世之言,证明他是如何关怀民间疾苦。可是从晚明到现在,一般读者心目中的陈继儒,并不以积极用世为特色。
中国文人一般都会有很多侧面,读他的文集,必须抓住关键,才不至于误解。记得咱们北大的一位老先生说过,读书要见其“大”;不然的话,中国文史资料那么丰富,什么东西找不到?就是人造卫星,我也能给你找出来 (学生笑) 。资料丰富,加上诗无达诂,真的是必须把持得住,防止过度诠释。郭先生的《中国散文史》,是到目前为止部头最大、资料最丰富、最值得参考的一部散文研究专著。但有一点,他的基本思路,就是发掘中国文人忧国忧民的传统。所以,对每个散文家,他都力图从这个角度去解读。在我看来,从忧国忧民的角度来解读陈继儒,即便读进去了,肯定也是有问题的。不过,像吴承学那样,完全认同蒋士铨的讥讽,我也持怀疑态度。
钱谦益(1582—1664),字受之,号牧斋,晚号蒙叟,常熟(今属江苏)人。博通经史,能诗擅文,当时极负盛名,俨然文坛领袖。著作有《初学集》《有学集》《投笔集》等。另编有《列朝诗集》,既保存有明一代文献,所撰各家小传也多精辟见解。牧斋才学盖世,但清兵南下时率先迎降,历来被视为贰臣,于名节有亏。近人陈寅恪以诗史互证的方法,凸显钱氏晚年著书不忘故国旧君之微旨,并表彰其反清复明志向,进而要求世人“应恕其前此失节之愆,而嘉其后来赎罪之意,始可称为平心之论”(《柳如是别传》985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这种对于陈眉公“妆点山林,附庸风雅”的讥讽,清初的钱谦益有言在先。因此,就让我们从钱谦益说起。在钱谦益的《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下,有一个《陈征士继儒传》,我略为介绍一下。
在叙述眉公“取儒衣冠焚弃之”“结隐于小昆山”时,添上一句“妙得老子阴符之学”。请注意,钱谦益特别指出陈继儒对老子处世哲学的领略,这是第一点。第二,讲到陈眉公跟董其昌的关系。董其昌是晚明著名的书画家,对中国书法及文人画传统起过决定性的作用。陈、董二人都以书画名家,并且互相推崇。这里说,陈继儒的书画“妙绝天下”,从城镇到乡村,到处都充斥着陈继儒的作品,酒楼茶馆里甚至挂他的画像。第三是说他“名达京师”,很多大官推崇他,在皇上面前不断提及,因此皇上好几次征用他,他都以身体不好为由辞谢了。最后活到八十多岁 (学生笑) 。第四,“短章小词,皆有风致”,特别适合于“妆点山林,附庸风雅”。他的小东西写得很有风致,很有情趣。当钱谦益说陈的著作可以“妆点山林,附庸风雅”的时候,并不完全是嘲讽,而是对他的作品的一种定位。有人说他特了不起,那是胡说;反过来,说他一无是处,也不是通人之论。他的作品自有其价值。第五,他跟同时代的文人不太一样,他是“享高名,食清福”的。最后,就是我们刚才提到的,招集好多穷老名士编书之事。“延招吴越间穷儒老宿隐约饥寒者,使之寻章摘句,族分部居,刺取其琐言僻事,荟蕞成书,流传远迩。”就是说,他把那些有文化但又“不达”的读书人,请到自己家里来,给他们分派任务,让他们编书。具体说来,就是把各种书里的“清言”收集起来,条分缕析,汇集成册。这种书,出版后很受欢迎,很多人“争购为枕中之秘”,因此,眉公之名倾动四海。这里有一点必须先做辩解,不是因为编了这些书,使得眉公天下闻名;而是反过来,因为他有大名,书商想借他的名卖书,所以才会允许他请那么多的穷老书生来做事。
这个事情,在蒋士铨的《临川梦》里,是作为笑料的;可《南吴旧话录》里有另外的说法。说他得了高名后,看到老朋友很不发达,便请他们到家里来住,然后找出四方征文润笔的请托,对他们说,对不起,我实在太忙了,请你们替我“一偿文债”吧。这样,就把稿酬分给他们,那些人当然很高兴。他的孩子问,你为什么不明说送他们钱?陈继儒说,我的文章别出机杼,别人是模仿不了的。我之所以这样做,是希望他们拿钱的时候受之有名,不会伤害自尊心。你看,这个说他如何仗义,那个说他如何寡廉鲜耻,霸占别人的知识产权 (学生笑) 。其实,没必要把陈继儒的这种做法说得太卑鄙,更没必要说得很高尚。在我看来,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或者说,这是一种互利,用今天时髦的说法,是“双赢” (学生笑) 。
为什么这么说?谈论陈继儒,必须把商业因素考虑在内。因为,这不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清高的文人,也不是拿皇家俸禄的官吏,而是一个有一技之长,自食其力,靠市场生活的山人。他要赚钱,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有点商人习气,也不难理解。虽然我们说,上海开埠才一百多年的历史,可江南一带,历来比别的地方更擅长商业经营。陈继儒很清楚他在干什么,既要得名,也要得利,名利之间必须形成良性循环。像《南吴旧话录》那样,说陈继儒这人特仗义,赚了钱有了名后,能拉哥们儿一把 (学生笑) ,这我不太相信。他的这种做法,说不上多么高尚,但也说不上特剥削,只能说是市场规则促使他选择了这种生活方式。当然,编什么,怎么选,还是能体现陈继儒的眼光的。现在挂名陈继儒的著作很多,好多并不是陈继儒亲自做的。但是,你必须承认,这些书大致的风格还是一致的。
好,回过头来看,这其实是一个简单的事情。那就是把神圣的文学,降低为一种谋生的手段。把中国人源远流长的“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变为一种获取生活资料的劳动。这样一来,你就可以对他的得和失,看得比较透。这可不是我故意在嘲笑他。在《岩栖幽事》里,有一段话,大意是:古代的隐者大都亲自去耕种,可我身体不好,筋骨薄;古代的隐者会自己去钓鱼、去打猎,可是我不愿意杀生;古代的隐者,他们家有良田百亩,可是我出身贫瘠;古代的隐者能克制自己,尽量节省,可我不耐饥寒 (学生笑) 。有这四个不能,怎么办?唯一的办法就是著书以谋生。
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号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早岁屡试不第,三十八岁始中进士。晚年辞官讲学,开一代新风。乃嘉、道间提倡“通经致用”的今文学派的代表人物,再加上其文古奥奇崛,其诗瑰丽雄阔,对晚清的思想文化界影响极大。今人辑有《龚自珍全集》。
诸位听了这句话,很可能觉得不新鲜,因为诸位肯定记得龚自珍的“著书都为稻粱谋”。可陈继儒的“著书都为稻粱谋”是真的,不像龚自珍那样寓有悲愤之意,也不跟“避席畏闻文字狱”联系在一起。而且,在我看来,陈继儒安于此道,把这种生活方式安排得非常妥帖。
在我这本《中国散文选》的序言部分,我提到一点,《四库全书总目》以及清代文人再三嘲笑陈继儒“形同商贾”,这其实不太准确。在传统中国,士农工商,商是排在最后的。可是请大家注意,明中叶以后,商人阶层迅速崛起。余英时先生有本书,叫《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专门讨论明清商人社会地位的上升及其与传统宗教伦理的关系,基本理路是从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来的,但有很多发现,这书值得一读。至于像陈继儒这样,既不是政治家,也不是官僚,甚至连传统意义上的候补官僚也不是,诸位想想,他靠什么生活?不耕不宦的陈继儒,何以能够自食其力?也就是说,所谓“形同商贾”,其实正是山人们摆脱正统意识形态的基本动力。
“商人恰好置身于上层文化和通俗文化的接榫之处,因此从他们的言行中,我们比较容易看清儒、释、道三教究竟是怎样发生影响的,又发生了什么样的影响。现在一般研究中国思想史的人有两极化的倾向,或者偏向‘纯哲学’的领域,或者偏向‘造反宗教’。这是有意或无意地把西方的模式硬套在中国史的格局上面。在这两极之间,还有一大片重要的中间地区仍是史学研究上的空白。商人的意识形态在这一中间地区实占有枢纽性的地位。”(余英时《中国近世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士与中国文化》577页,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
追问不耕不宦甚至也不直接经商的陈继儒,到底何以为生,谈论这个问题,必须将晚明江南经济生活相当活跃这一点考虑在内,这是第一;第二,晚明江南“附庸风雅”的时尚,造就了一大批陈继儒文化产品的潜在消费者;第三,晚明出版业的发达,保证了生产—消费过程的畅通无碍。我们都知道,陈继儒的主要谋生手段是编书,这种寻章摘句,如果产销对路,真是一本万利。在这里,市场是最重要的,个人才华倒在其次。就像今天我们看到的,文科大学生业余打工,主要任务是编书,据说是一把剪刀走遍天下 (学生笑) 。报纸上说,某大学的学生因此而成为百万富翁,我有点怀疑;但不少大学生“为稻粱谋”而编书,却是确凿无疑的。假如是这样的话,回过头来,你就很容易理解陈继儒带着一帮穷老书生的“工作”。只是那时候不用剪刀,而是用毛笔,摘摘抄抄,然后交给出版商。
选择什么资料,以及如何编排更好推销,这里当然有个人的眼光在,但最主要的还是对于市场的把握。把这个东西考虑在内,你就会明白,近年很时尚的说法,即“晚明文人的独立人格”,必须打点折扣。山人的独立人格,很大程度依赖于出版业。当然,要是从独立于朝廷,不必以进入官场为唯一出路,或者说从“学成文武艺”而不必想方设法“卖与帝王家”这个角度,这么说也还可以。总的来说,我觉得,与其刻意拔高这些文人的“光辉形象”,不如承认这是晚明江南出版业兴盛而形成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