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看,所谓“异人”,不外异于常人。可李贽的标举“异人”,是相对于传统的“中行”而言的。也就是说,他把“异人”解读为不理会社会常规的英雄、豪杰、狂者、妖人等。所以,思想史或文学史家一般都会从“异端”这个角度来谈论李贽。在李贽看来,那种依违,那种乡愿,是最不可取的。所以,他的发言立意,都是用一种极端的姿态来对抗主流社会。当然,这与李贽读书时别具手眼,能在常人认定毋庸置疑处发问,大有关系。
在《焚书》里,有一篇《读书乐引》,说的是天幸生我手眼,使我读书的时候,能见到别人见不到的东西。古往今来,读书论世,有人能见到皮面,有人能见到体肤,有人能见到血脉,有人能见到筋骨,而我呢?能洞见五脏,深入骨髓。所以,他看到的东西,别人一般看不到。这就涉及上节课提到的《焚书·杂述》中专论“识力”的那一则。那篇文章里,再三提到他过人的“胆力”,确实是有自知之明。有他那种眼光的,天下不止一人;但有深邃的目光而且用激烈的口吻把它表达出来,这才是李贽的特点。所以,仅仅说他能洞察五脏六腑,还不够;必须说,用淋漓尽致的语调,把这种“明察秋毫”准确无误地表现出来,不惜得罪天下人,甚至有点故意向天下人的常识挑战的味道,这才是我们赞叹不已的李卓吾。正因如此,我们说他是“异端”。
“龙湖先生,今之子瞻也,才与趣不及子瞻,而识力胆力,不啻过之。”(袁中道《珂雪斋集》卷十《龙湖遗墨小序》)
而陈继儒的“标新立异”,则是另外一个路子。他也说“异”,但他的“异”只是异于常人。在他那本最负盛名的小品集《岩栖幽事》里,有一段自述,说他喜欢读异书,焚异香,且终生布衣,故客曰:“此亦天壤一异人。”其实,晚明文人中,读异书,焚异香,此乃常态,没什么了不起的。之所以敢称“天壤一异人”,主要在于终生布衣、傲视王侯这一点。换句话说,陈继儒在晚明最大的特色,在于以一布衣而得天下大名。
他也不是从未参加过科举考试,只是在两次赴考失败后,当机立断,急流勇退,过起隐居生活来。其实,考两次没考上的多得很,没什么好害羞的,尽可屡败屡战。在明代社会里,读书人的正途,当然是科考。两次三次考不上,还可以考下去,一直考到老。就像归有光,虽然科场上不太顺利,最后也还是在59岁那年中了进士,好歹也当过一任县令。李贽虽然反叛,早年也曾科举得志,当过好几年京官,还出任过云南姚安知府。像陈继儒那样,聪颖过人,读书有得,而又不愿去谋取一官半职的,确实很少。
在29岁那年,看透了科考把戏,陈继儒随即放弃举业,转而隐居昆山之阳。这个故事,后来被不断传颂,因而广为人知。我要追问的是,隐居昆山的陈继儒,在其后的五十年里,何以为生?更重要的是,一个不曾有过功名的隐君子,为什么能得享天下大名?对于陈继儒为什么选择隐居生活,后世有过各种各样的解释。台湾清华大学的陈万益教授,在《晚明小品与明季文人生活》那本书里,引了陈继儒临终时的遗训,值得注意:
启予足,启予手,八十年履薄临深;
不怨天,不尤人,百千秋鸢飞鱼跃。
一般认为,像陈继儒那样勤于结交王侯,而又得到下层百姓的拥戴,有钱有闲,无官无职,是活得很滋润的“山人”。没想到临死前,竟冒出一句“履薄临深”。于是,陈万益先生进一步发挥:时世艰难,眉公只好采取不介入的态度,苟全性命于乱世。
有两个例子,可以支持这一说法。陈继儒和东林党人顾宪成是好朋友,但顾宪成组织东林讲社时,他敬谢不敏。另外,魏忠贤的党羽在南京为魏忠贤建生祠,让有名的文人写文章,他也拒绝参加。你会发现,在有可能惹是生非的大事情上,他全都尽量往后退,避免湿了鞋子。所以,如果算总账,既无功,也无过。如此“履薄临深”,大是大非问题上从不发言,借以保持生活的安定与心境的平和,使陈继儒看上去不像一个不满现实的“隐士”,而是平和静穆的“逸民”。正是出于对平静安逸生活方式的主动追求,他屡征不起。这一点,跟我们所熟悉的唐人借隐为名,最后变成终南捷径大不一样。
陈继儒的特点,我想用三句话来概括:第一,坚卧不起。也就是说,真隐,而不是把“隐”作为一种获取功名的途径。第二,关怀地方。这是好多传记里提到的,值得注意。对朝廷大事不感兴趣,对地方的社会生活颇为关注。第三,一艺在身,自成事业。凭自己的手艺吃饭,比如说,他的书画鉴定,他的诗文,以及编纂畅销书 (学生笑) 。这是真的,下面我还会说到,他凭什么生存,而且活得很滋润,还能接济穷苦的秀才们。比如,他跟董其昌是好朋友,互相推崇,对文人画传统的形成有贡献。作为文人,陈继儒自有特长,可“学成文武艺”后,不再“卖与帝王家”,而是卖给愿意而且有能力购买的平民百姓、缙绅富豪以及地方官吏。这么一来,把自己降低为一个“手艺人”,而不是传统中国读书人那种“吾曹不出如苍生何”的伟大想象。
董其昌(1555—1636),字玄宰,号思白、香光居士,华亭(今上海市松江)人,虽官至南京礼部尚书,主要贡献在书画艺术。其讲究笔墨,轻视写实,标榜士气,推崇南宗等,对明末清初的书坛画坛影响极大。谈诗论画、记游记事的《画禅室随笔》,除完好地体现了其艺术观念,文字也清新澹远,饶有趣味。
以上三点,乃陈继儒安身立命的基本态度。不过,我不太同意这便是“苟全性命于乱世”。因为,嘉靖至万历年间,很难说是真正意义上的“乱世”。读文学史的人,都知道魏晋年间,名士少有全者,所以会有嵇康、阮籍那样的表达方式。陈继儒的朋友,除了反魏忠贤的,比如东林党人,受到严厉的政治迫害外,大都还活得相当舒心。因此,眉公的“如履薄冰”,与其说是害怕政治迫害,不如说是注重人际关系,保留较大的回旋余地,避免得罪各种现实的与潜在的“衣食父母”。这一点,下面还会涉及。
在《檐曝偶谈》中,陈眉公说了一句话,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位晚明著名的山人。“不是闲人闲不得,闲人不是等闲人。”如何理解?不妨以《中国散文选》里的这则《花史跋》为例。
先看开篇:“有野趣而不知乐者,樵牧是也;有果窳而不及尝者,菜佣牙贩是也;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达官贵人是也。”有三种人,不可能享受野趣、花果、草木。为什么?像牧童、樵夫,他们整天在山里面,不能享受野趣,那是为生活所逼。他们整天想的是怎么赚钱来养活自己,根本不会考虑你文人欣赏的野趣。你跟樵夫说,这儿的山林很漂亮呀;或者跟牧童说,你真幸福,很悠闲嘛,这都是鬼话。二十多年前,我到过肇庆的七星岩,那儿的山水挺漂亮的。当时,肇庆师专的同学接待我,我很高兴,对他们说:“你们在这儿生活很幸福。”被他们嘲笑了一通。他们说,你不想想我们这里是“穷山恶水”。外地人只看到山清水秀,不会问这里物产如何;而如果物产不丰饶的话,这里的人何以为生。
日后崛起的旅游业,使得“穷山恶水”迅速升值,这可是始料所未及。
另外,对于卖水果和运水果的人来说,即便水果坏了,也都不敢尝。你说他为什么不尝鲜?还不是为了生活。要是水果都被自己吃了,那还怎么赚钱。所以陈继儒说,这些牙贩菜佣,没办法了解水果的味道。
第三种人,“有花木而不能享者,达官贵人是也”。园里种了很名贵的花木,但是无法鉴赏。不是没钱,而是没这个心思;贵人整天想的,或者是官,或者是钱。而享受花草树木,需要有悠闲的心境。
陈继儒在这里想说的是,两种人不能悠闲:一种为生活所迫,没办法悠闲;另一种则为金钱、功名、利禄所诱惑,同样没办法悠闲。偶尔瞥上一眼,也会很高兴,但无法真正进入花木的世界,不能真正地理解野趣,或者说体会大自然的神韵。
《花史》是陈继儒的朋友王仲遵撰写的一本书,二十四卷里面专门讲古今谈花种树的韵事。陈继儒在《花史题词》里提到,这书可以当农书读,可以当种树书读,读此史者,可以长世,可以经世,可以避世,可以玩世。但如果是肉食者,可就不能解其味了。接下来说,如果你性情相近,又整天仰卧在树林中间,仔细地观看花开花落,把它跟千万年的兴亡盛衰等同起来理解,那么,二十一史就和我眼前这册《花史》是一样的。这里所表达的,是晚明山人鄙视政治、追求田园趣味的生活理想。因而,他特别强调,两种人——一类为生活所迫,一类为富贵所诱——都不能够真正理解田园的情趣。
张潮(1650—?),字山来,号心斋,安徽歙县人。天性好奇,博雅为趣,曾将各种杂学汇集成《昭代丛书》《檀几丛书》。另外,辑《虞初新志》,撰《幽梦影》等。
这个思路,后来被很多人接受。清初的张潮有句名言:“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20世纪30年代,林语堂在《吾国与吾民》和《生活的艺术》这两本书里面,将此“悠闲”理论发挥到极致。而且,林语堂还企图用它来医治美国人的忙碌。这两本书是用英文写的,在美国出版后成为畅销书。总的指导思想就是,用道家哲学,用明清文人的生活趣味,来针砭、批评美国人或者西方世界对于日常生活的缺乏鉴赏。当然,在具体论述中,未免把中国人给理想化了。比如,其中一节的标题是:伟大的悠闲者——中国人 (学生笑) 。诸位都知道,现在的中国人,可没那么多悠闲。但是,就中国文化本身而言,尤其是明清的江南文人,他们的生活确实是非常精致的。后来因各种条件变化,比如战乱,比如朝代更换,比如社会变迁,文人生活日渐贫困;到了需要为日常生活而奔波,自然悠闲不起来了。以后呢,这种所谓“精致的生活”“伟大的悠闲”,基本上就失落了。到了最近十年,温饱问题解决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下班后急急忙忙去跳舞,或者假日里紧紧张张去旅游。所谓的“休闲”,成了生活中必不可少的点缀。可大致说来,有了“休闲”的行为,但仍缺少“悠闲”的心境。
另外,林语堂遵循陈继儒、张潮的思路,再三提到,悠闲和隐逸不太一样。可以说,隐士主要是指一种心态,一种气节,一种不合作的态度,至于有无高深的文化修养,无所谓。但是真正意义上的“闲人”,不只是心态,还有心境、财力、教养。所以,所谓的“闲”,是有文化的闲,有教养的闲。这样的话,你会发现,“悠闲”其实并不简单。
这样,把李贽和陈继儒对照起来看,你就会发现,两个人的“异”都是跟时世不和谐,跟世俗不同步。问题在于,陈继儒跟别人不一样,而能得享天下大名,得到天下人的喜欢,这就不容易了。要说陈继儒的“异”,主要是“异”在这个地方。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异”,其实是“同”,即它满足了一般人“逾规而不越轨”的心理需要。表面上是跟世人隔绝,有点“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但这种姿态“无伤大雅”,并不挑战主流社会的伦理道德与价值观念,上自朝廷命官,下至平民百姓,都能接受,也都能欣赏。这与李贽的斗士姿态被普遍拒绝,恰好形成鲜明对照。
一般人认为,陈继儒隐居昆山,是出世的。但在我看来,他是颇为入世的。因为他洞悉世态人情,用出世的姿态来吸引一般公众,并因此获得必要的生活资料。再来看李贽,他老爱挑刺,批判伪道学等,如此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理念,这才是不通世故。李贽到死的时候,还坚信自己“有益圣教”,被人家抓起来审判,还再三跟人家争辩。这使我想起鲁迅在《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那篇著名演讲中,提及嵇康、阮籍,说他们不是不信礼教,而是太信礼教了。回过头来看李贽,这位很入世的李贽,其实反而远离尘俗。
“魏晋时代,崇拜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因为魏晋时所谓崇奉礼教,是用以自利,那崇奉也不过偶然崇奉,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但实在曹操、司马懿何尝是著名的孝子,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鲁迅《而已集·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以上,略为分疏李贽、陈继儒几乎不可同日而语的“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