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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少年天子重贤才

茂陵刘郎秋风客,

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

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

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

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

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

渭城已远波声小。

此诗为唐代诗人李贺所作《金铜仙人辞汉歌》,因其诗意悠远,后人读之,都不免心生遐思,浮想联翩。诗中吟咏之事,所涉乃大名鼎鼎的汉武帝。

汉武帝其人,后世皆称他雄才大略,凡有史家论及华夏“大一统”的源头,无不以“秦皇汉武”并称。

然细考那一段历史,秦始皇并吞六国、混一海内,肇始之功固然了得;然其国祚,却只有短短十五年,旋即土崩瓦解。不要说社稷不久长,连子孙也未曾留下一脉。骊山孤陵,西风残照,只不过为后世留下了一个镜鉴。

再看秦以后的华夏,文明逾越两千年,其礼法、文化、疆域及施政脉络,皆成于汉武帝之手,绵延而传于近世。平心而论,汉武帝于华夏的更化之功,远在秦始皇之上。

说来,汉武帝刘彻的运命,也是出奇的好。自幼生于帝王家,山河祖业,皆来自继承。虽则如此,他以十六岁少年之龄,就能龙袍加身,执国柄,君临天下,又绝非命运必然,实在是偶然得不能再偶然。

刘彻为汉景帝第十子,前后共有兄弟十三人。他之排序,太过靠后,竞争太子位,并无长幼顺序上的优势。

刘彻之母王美人,虽得汉景帝之宠,入宫前却是已嫁之妇,在景帝为太子时,自荐入宫为婢女。王美人之母臧儿,亦即刘彻的外祖母,虽是汉初燕王后人,然刘彻的外祖父王仲,却是地地道道的一个平民。如此的一个母家背景,实无太多运气能坐上太子之位。

却不料景帝后宫之事,多有诡谲。诸夫人一番较量下来,反倒是王美人笑到了最后,将七龄独子刘彻,顺利推为太子。其间的明争暗斗,已在前部书中说尽。

再说小小年纪的刘彻,能得汉景帝看重,将山河社稷托付,也并非全赖王美人之力。据杂史传说,刘彻幼年之际,便知如何讨得父皇欢心,且能记诵诸圣之书,多至数万言,“无一字遗落”,堪称一位早慧的神童。

有如此的天赋异禀,刘彻便与父、祖做太子时截然不同。也正是缘此之故,他初登大位,便有一番宏大气象,欲开百代赓续的规模。似这等少年胸襟,无论古今,怕也是少见的。

话说景帝后元三年(公元前141年),正月甲子日,当朝汉景帝,驾崩于长安未央宫。

时值天寒时节,遍野萧索。满城的官吏及百姓,早便闻听皇上龙体不豫,恐将不久于人世,心中都是惶惶。出门或居家,各自添了几分小心,唯恐头顶的天要塌将下来。

数十年来,承平日久,边患也渐少,百姓最担心的,唯有皇帝驾崩。虽说天下已成一姓,然一朝天子坐殿,有一朝的做派,子承父业之后,有时竟像是换了个天下。此时的耄耋老者,再想起高祖年间事,就如同梦寐一般了。

入正月以来,京城已戒严数次。酒肆、菜市,处处遍布中尉府眼线,稍有偶语皇上病恙者,当即锁拿,投入诏狱羁押。便是那百官之首的丞相卫绾,竟也亲率差役,奔走于街衢,入门拿人。

长安百姓见此,个个畏官如遇虎狼,夜来闭户,各家早早吹灯。家中若有白发长者,皆叹道:“又似始皇帝坐殿时了!”

城内的东、西两市,虽未闭市,却是行人渐稀,各商家面有忧色,心中只暗恨道:“何不早日驾崩?”

这日晚炊后,尚未夜禁,却见满街旗甲涌动,忽地就多了些兵卒。行人受了惊,慌忙都奔回家中。有人留心望了一眼,见是宫中南军也出来巡街,便知皇帝定然已经晏驾。

此时的未央宫内,寝殿中正哭声大作,近侍涓人慌作一团。小敛所用的衣衾、布带等物,由一排宫女手手相递,传入屋内。

十六岁的太子刘彻,伏于父皇床边大哭,其声嘹亮。众涓人也尽皆伏地,放声号啕。正哭得起劲时,忽见刘彻霍然起身,收敛哀容,目光炯炯环视身边,吩咐道:“去请太后、皇后及后宫诸夫人来。”

太子属官韩嫣,此时正在旁侧待命,闻听刘彻发话,连忙诺了一声,转身便走。

见韩嫣领命而去,刘彻便离开寝殿,疾步行至前殿,命人速传丞相进宫来。

不消多时,丞相卫绾应召前来。只见他衣冠不整,双目赤红,伏地便欲大哭。刘彻连忙伸臂扶起:“丞相,父皇驾崩,自有天数。一切照旧例,请丞相操持朝政,颁诏发丧,不可使中外人心惶惶。”

卫绾闻言,竟怔了一怔,连忙应道:“老臣知道了,当竭力去办。”言毕,偷瞟了一眼刘彻脸色,才反身退下,自去张罗了。

此时大殿之上,烛光摇曳,一派静寂。刘彻心知在哭丧之前,尚有一刻安宁,便立于空空的御座之前,凝视良久。

正默立间,忽听韩嫣来至身后,回禀道:“太后、皇后及诸夫人均已请到。”

刘彻猛抬头,听得殿后传来隐隐哭声,这才转身,望望韩嫣。此时,恰有一只蝇虫落在韩嫣眉心,韩嫣欲挥袖驱赶,又怕失礼。

正尴尬间,刘彻目光一闪,右手忽地伸出,攫住那蝇虫,一把弹掉,长舒一口气道:“莫慌,今日起,拜你为郎中 ,可出入宫禁,随时伺候。且随我来吧。”说完便不徐不疾,带了韩嫣,迈步向景帝寝殿走去。

原来,这位韩嫣,乃是汉初韩王信曾孙,亦即景帝时功臣韩颓当的庶孙。当年刘彻为胶东王时,曾与韩嫣同学。两人相亲相爱,如同手足。

韩嫣生性伶俐,貌美如妇,虽不能承爵位,家资却甚丰。后刘彻做了太子,仍愿将他带在身边。

且说景帝丧仪,处处都循例而行。至二月上旬,诸王、百官哭灵完毕,群臣便拥太子刘彻赴高庙,祭告祖宗。刘彻接过天子玺绶,登极为帝,做了普天下的君主。后世缘其谥号,皆称他为“汉武帝”。

且说那汉景帝一生,虽待百姓尚属仁厚,一再宽刑减赋,但也因削藩过急,引发变乱。平乱前后,又擅杀大臣,令晁错、周亚夫屈死,民间为此多有烦言。祭告当日,照例为先帝议庙号,百官都翘首以望,不知为先帝拟了个甚么字。

待到太常许昌呈上拟谥,乃是一个“景”字,众人便一片寂然,既无赞和,也无异议,只把目光齐齐望向储君。

原来这个“景”字,按周礼,乃是一个美谥,意谓“熟虑而功成”。

刘彻立于先帝灵前,闻之并无片刻迟疑,即颔首允道:“可矣!”

许昌随即又奏道:“高帝庙号为‘太祖’,文帝为‘太宗’,大行皇帝亦应享有庙号。”

此言刚落地,未及刘彻开口,群臣立刻喧哗起来。有郎中令缯贺等数人,一齐发声,皆言不可。

御史大夫直不疑,更是跨出一步,拱手向刘彻谏言道:“庙号者,为‘祖有功、宗有德’而立。臣以为:先帝虽有平乱之功,然乱之所起,不可谓无咎;若立庙号,恐天下人不服。”

直不疑话音方落,便有数十人随声附和,然也另有多人高声驳斥。

丞相卫绾脸色一白,忙回首以目制止。

刘彻一时无语,只是定定望住直不疑,目不转瞬。

众人只道是储君发了怒,都觉惶悚,急忙闭口不语。

却见刘彻一笑,向直不疑拜谢道:“御史大夫名如其人,素有直声,吾幼时即知。虽曾遭人诬盗金、盗嫂,然不言自明。卿所言,为天下人心所欲言。先帝之德,诚不足以立庙号;此事,可毋庸再议了。”

群臣中有赞同立庙号的,闻此便不敢再言;众人都伏地敬拜刘彻,齐声称善。更有几个老臣在心中暗叹,只觉这新帝行事,与前代诸帝大有不同。

待高庙祭毕,诸臣络绎散去,武帝刘彻忽然唤住卫绾,拱手询问道:“卫公德高望重,曾为太傅,其时虽不久,朕却得教诲颇多。今日朕初登大宝,诸事皆不通,还请师傅指教:朝中万事,何以为大?”

“臣万不敢当。陛下,以臣之见,汉家立朝,迄今已六十余年,纷乱世事,渐已澄清。官吏略知法,百姓亦稍稍知礼,皆拜文景二帝所赐。两代先帝,以孝治天下,可见崇儒乃是首要之事。”

“哦?朕师从先生时,即知先生崇儒。奈何汉家素重黄老,上至太后,下至贩夫,唯知老子,而不尊孔。朕方即位,此事……恐不便过急。”

卫绾就一笑,问道:“往日在太子宫习经,当日课,当日须记诵完毕,不许漏一字。陛下可还记得?”

武帝笑道:“师傅严谨!这个,朕自然记得。”

“那便是了。治天下,凡有弊病,皆是大害,可能等一万年吗?”

此时君臣两人相对,立于高庙阶陛之上,眺望得远,可见城外旷野,已隐隐有绿意。武帝便道:“师傅说得对。汉家六十余年,基业已牢,无须再惧王侯作乱了。然天下事万绪百端,总还有流弊难治。”说着,指了指远处的未央宫,慨然道,“今日我家这山河,自我起,天地须得一新!为这一日,朕幼年读《左氏春秋》时,就曾立过誓。”

闻此言,卫绾大为动容,不顾阶陛狭窄,便欲伏地下拜。

武帝一见,连忙死死拽住卫绾:“一日为师,便是百年为师;今后师傅上朝,可不必拜我。”

卫绾望望武帝,几欲流泪,动容道:“臣为太子太傅时,也正存此心。陛下有更新天下之志,为师死亦无憾。向时为劝陛下有大志,臣曾前往石渠阁,翻检高帝朝文牍。见有高帝遗诏,乃是他亲笔写成,告诫惠帝须‘善遇百姓,赋敛以理’,不可胡乱加征。心中便叹,高帝真乃仁慈之帝!有他草创,我汉家治天下,才得一反暴秦之道,令百姓有六十余年安稳……”

武帝闻此,便是一怔,拉住卫绾衣袖问道:“师傅所见,果是高帝亲笔,不是萧曹代拟?”

卫绾便一笑:“秦始皇君臣,法家也,不欲天下人有智,焚尽了天下书。那萧何、曹参,虽贵为公卿,也不过小吏根底,未读过书,只识得字罢了,又如何能执笔为文?便是身边近侍,能为文者,也不过一二。我看高帝一朝诏书,多是高帝亲笔所拟。”

武帝面色便肃然,慨叹道:“我只道先祖原是亭长,颇擅武略,竟不知他能亲草诏书,文治本领也是了得!”

卫绾拱手道:“陛下知晓便好。高帝以一亭长起兵,取天下不易。今传于陛下,陛下当奋励,除虏患,立儒礼,文治武功都应兼备。”

“师傅教诲得好。今虽不能立即崇儒,然忠孝人伦,就是儒礼。朕明日便要颁昭,尊太皇太后、皇太后及皇后。吾母来自民间,以草芥之身登庙堂,备受辛苦。朕能有今日,全赖阿母。我既为孝子,便不能忘母恩,明日将一并封外戚为侯。”

卫绾还要答话,武帝却一笑拦住:“告庙忙了半日,师傅已疲累。你我二人,怎可在这阶陛之上议天下事。丞相这便回府吧,明日入朝来,你我再议。”

次日上朝,卫绾率御史大夫直不疑及九卿诸人,在武帝御前会议,拟定:尊帝之祖母窦老太后,为太皇太后;帝之母后王娡,为皇太后。另,帝之姑母刘嫖,因系窦太后长女,今尊为窦太主;刘嫖之女阿娇,早为太子妃,今立为皇后。

此次加尊,乃循旧例,自是没有异议。天子及诸侯家事,自上古三代起,便是一男登正位,妇人也随之尊贵。倒是如何加封外戚,君臣颇费了些心思,名分既要尊崇,又不可逾矩,以免引起天下人非议。

卫绾早得了武帝授意,此时见诸臣都不语,便开口道:“新帝践位,务以孝道示天下,使百官、小民皆知礼仪,故外戚不可不封。高帝之时,征战方休,人人有军功,彼时所定‘无功不封侯’,今宜有所变易。皇太后之母、弟,亦当推恩受封。”

诸臣听卫绾如此说,心中都会意,大多赞同。唯有直不疑犹豫道:“前朝吕太后更易祖制,封无功吕氏子弟为侯,致使天下议论汹汹。今上初登大位,便要封外戚,此事恐须谨慎。”

卫绾面色便有不豫,反驳道:“此言差矣。吕太后滥封,实为培植子弟,窥伺朝堂;新帝封母舅,则是为彰显孝道。先景帝即位之后,便封了窦太后的两兄弟,也不曾听说民间有何非议。”

此时御座上的武帝,忽然开口道:“丞相所言,极有理。我汉家草创时,最看重功臣,尽皆封为侯;然侯门百家,子弟多有不肖。仅六十余年,因坐罪而夺爵者,恐已过大半。可见旧制也有弊,不可拘泥。文帝以来,接连三朝母后,于子孙皆有教诲之功,如今推恩封外戚,理所当然。”

诸臣闻言,都不禁注目武帝。见武帝头戴冕旒,端坐于御座之上,沉稳练达,直不似少年,众人心中便都一凛。

直不疑怔了一怔,连忙拱手谢罪:“恕臣妄言。臣只是……不愿天下有非议。陛下所言,正是商鞅所论‘贤者更礼,而不肖者拘焉’。陛下今开新政,总还是欲除旧弊,臣并无异议。”

武帝一笑:“御史大夫……”

直不疑连忙回道:“不敢!”

武帝不觉一怔,继而拍额笑道:“朕倒忘了!直公素不喜称官爵名,朕今日也随诸臣,就称‘长者’好了。直公一向崇黄老,万事唯守成,朕为太子时,便敬慕直公有长者风,遇事纹丝不乱。然黄老之术,以静制动,乃是上佳的为臣之道;若久为治天下之道,恐不宜。”

卫绾当即附和道:“正是此理。”

直不疑便不再开口,只默然向卫绾揖礼作谢。

议了半日,君臣总算将封外戚之事议成,即皇太后之母臧儿,今已垂老,为外戚尊长,封为“平原君”,接入宫中享天年。臧儿再醮之后所生两男,即皇太后王娡同母异父之弟田蚡、田胜,也比照前朝,推恩封侯。田蚡封为武安侯,田胜封为周阳侯。

朝会毕,诸臣伏地拜过武帝,起身便欲散朝,忽听武帝在座上道:“今日朕初次临朝,当亲送诸君至大殿外。”

诸臣慌忙收住脚步,七嘴八舌道:“这哪里敢当!”

武帝起身从御座上下来,拱手道:“各位万勿见外。在朝诸君,皆是先帝顾命之臣,年辈长于我,见识也高于我。朕少年即位,诸事欠历练,猛然担起这天下,怎能不出差错?还望诸君多多襄助。”

诸臣又觉惶恐,纷纷道:“陛下言重了,言重了……”

武帝便也不多说,伸臂恭请道:“各位长辈,请!”

诸臣心中惊异,都觉这少年天子,端的是老成,遂不敢存有轻慢之心。众人互相望望,只得听凭武帝送到殿口,才各自散去。

散朝之后,武帝返回宣室殿歇息。此处原是景帝住处,清理告毕才不久,武帝住进来几日,总觉心神恍惚。此刻甫一进殿,便换下龙袍,穿上晏居常服,唤上亲随韩嫣,从飞阁复道往长乐宫,去向皇太后问安。

皇太后王娡往日住在未央宫,才迁来长乐宫几日,见武帝步入,欣喜异常,不等武帝下拜,连忙拉住他手道:“吾儿不必拘礼,为娘今日见到你就好。”言未毕,竟有热泪止不住落下。

武帝诧异,忙上前扶住,问道:“今日大喜,阿娘如何却要伤心?”

皇太后唏嘘有顷,方拭泪道:“彻儿,你可知咱汉家,太子继位,无一个风平浪静的。今日亲见你登位,为娘才睡得好觉。”

武帝这才明白,连忙劝解道:“阿娘,你来自民间,知这皇家父子,亦如民间大户般,偌大家产,各个孩儿都想争,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古来商鞅、韩非子等先贤,用尽心机,说的也就是这个,然有何用?争还是要争的。老子曰:‘善数不用筹策。’孩儿能有今日,阿娘心中是早有数的。”

这一番话说过,皇太后听了,不禁破涕为笑:“彻儿聪明!无怪先帝独宠你。当年阿娘怀你,曾梦日入怀,可不是哄你父皇的诳话。为娘如今成了寡母,万事都交到你手中了,可不敢恃才大意。”

“阿娘放心。朝中大臣,尽是先帝所选,皆老成持重。朝政之事,孩儿自当放手,不使此时有何翻覆,便可无虑。”

“唔,那是自然。目下朝中多老成之辈,并无晁错那般急躁的,当无大事。倒是内廷事,彻儿要小心。我母子有今日,姑母有大功,故而你须善待阿娇。阿娇虽蛮横,你无妨忍忍就是。”

武帝脸便冷了一下,而后才淡淡道:“我自然会忍。”

“两位母舅来自民间,根底甚浅,若有唐突处,也须好好回护。”

“这个嘛,母后勿虑。朝中我并无心腹,自是要倚重两位母舅。”

皇太后想想,又不禁一笑:“此等琐事,阿娘也无须多嘱咐了,彻儿恐早已有所思虑。最要小心的,是祖母。祖母虽目盲,心却比谁都明;老人家所愿,你万不能忤逆。讨了祖母欢心,诸事也就顺遂;我这里,你倒不用常来。为娘乃小户人家出身,见识浅陋,不能如太皇太后那般,可随时为你指画。”

武帝连忙跪于座前,执皇太后手说道:“阿娘此番话,足够我受用终身,哪里还要耳提面命?”

皇太后便笑:“彻儿灵秀,就如胸中有根莲藕,百般通透。好了,快去向太皇太后问安吧,要多在那里说些话。”

武帝因此退下,心下大安,庆幸母后通情达理,此时情形,远好过先父先祖登位时。便遵母嘱,转至长信殿,去见祖母太皇太后。

进殿却不见窦老太后在,问了宫女,方知近来天暖,老太后晚间喜在庭院闲坐,正有窦太主陪着读书。

武帝在连廊上望去,见庭院树下,鎏金宫灯燃得通亮,老太后头戴软帽,正闭目倚坐。窦太主在一旁,就着灯光诵读黄老之书。

武帝侧耳听去,只闻窦太主读道:“一年从其俗,二年用其德,三年而民有得,四年而发号令……”便知读的是《黄帝四经》,于是摇头笑笑,蹑足走上前去。

却见老太后猛地坐直,轻呼道:“启儿来了?”

窦太主一惊,放下书来抬头看,不禁莞尔一笑:“太后,哪里有启儿?是孙儿来了。”

老太后便叹口气:“唉,十六年了,启儿总是这般来。”

武帝连忙趋前,伏地下拜:“孙儿问安来了。”

老太后目眇看不清,只扬扬手道:“原来是彻儿,平身就好了!今日初坐殿,还知道来这里看看?”

“孙儿年少,不是祖母在,怎敢担起这社稷大事?”

“你就是甜嘴!早前惠帝即位时,也尚未成年,你如何就来卖小?”

见老太后不冷不热,武帝就存了几分小心,恭谨答道:“孙儿践位,不似两代先帝,今日只苦于无老臣辅佐,故而今后凡有事,都要来打扰祖母。”

老太后开颜一笑:“这才是个话。当今顾命之臣,皆是一班酸腐儒生,也不知启儿是如何选的。”

“孙儿以为,当朝诸臣,都还算勤勉吧。”

“勤勉当得何用?还不是逢迎之徒?想那前朝文法吏,是何等干练!吕太后以来,几朝天子,哪个不是垂拱而治,还用得我这老身来操心?罢罢,孙儿年少,就莫嫌麻烦,有事便可过来问。老身我,心倒还不盲。”

窦太主在旁,忍不住笑道:“看老祖宗说的!太皇太后心不盲,眼也不盲,看人从不走眼。”

这一句话,说得老太后陡起精神,挺直了身,望住武帝问道:“可识得前朝老臣石奋?”

“认得,便是那个‘万石君’。”

“孙儿,做臣子的,须是万石君那般,方当得大用。朝中腐儒,只知弄文,不知人事烦难。何为‘文’耶?无非就是藻饰。那班浮夸之徒,哪里及得万石君一家,起自小吏,最善务实。他父子五人,各个二千石俸禄;真真是一门万石,为天下楷模。”

“万石君行事端方,家规谨严。不独先帝赏识,孙儿我也是敬佩得很。石家一门忠孝,四子皆可当大任,太后所嘱,孙儿当谨记,隔日便为他们加官。”

老太后便拍拍地上茵席,微笑道:“当殿做皇帝,身边所谓好臣子,便如这足下之土,务要踏实。那班儒生,可有个根底?还不是东风来便东,西风来便西。我及笄入宫,看过五朝腐儒做事,早把他们看到骨头里。”

窦太主也附和道:“正是。彻儿小时,倒还通透;稍长,却被那班儒生蒙了眼。姑母今日也要说一句:如今做了天子,可不能只宠着美人,冷落了阿娇。”

武帝听得气闷,又不能反驳,只得匆忙转了话题:“祖母,天虽已仲春,夜来终究还是凉,不可在外久留。”

老太后便笑:“老身还算硬朗,顶得住春寒。倒是孙儿你,做了皇帝,好似由严冬猛然入夏,忽冰忽火,可莫要失了章法。文士者,只可轻贱他,丢他入兽圈里去,看他如何应付,彼辈才知自己斤两。”

“老祖宗为何要轻儒,孙儿尚不能领会;然汉家已有六十余年,终究不是草莽……”

老太后便一举手,截住武帝话头:“我只问你,六十余年汉家,是如何来的?”

“这个……”

“无他!便是前面那三辈人,只信黄老,不信杂说。咱这汉家,有了黄老之术,便是好汉家;若不用黄老,便是恶汉家。孙儿,你自去体悟。”

武帝见话不投机,便也不想强辩,只默默忍了,听老太后一人说话。

如此,在老太后处待到夜深,武帝才带了韩嫣返回。行至复道高处,望见长安城内,处处更灯高悬,闪烁明灭,偌大个京城,安谧有如梦乡,不由就叹:“汉家定鼎以来,四朝天子,不知赔了多少小心,方保得这方安宁,朕以十六龄即位,也真是难啊!”

韩嫣紧随在后,将灯笼举了举,回道:“陛下聪颖。小臣早年间,与陛下一同攀树捉鸟,便看在眼里。今番能得放手施展,有何不好?”

武帝回头望望韩嫣,笑道:“倒是忘了,你自幼与我同学,也看了这许多年。你便说说,朕今日施政,当何以为重?”

韩嫣低眉一想,抬头道:“小臣看当今,万事清静,只需尊老便好。”

“尊老?哼,家有耆老,小辈便出不得大气。自然……老太后那里,还是要常去,你也须多提醒朕。”

“小臣明白。”

“明日要见百官,今夜心乱,怕要睡不好。你仍照常,留在寝殿陪我就好,无须去郎中署歇宿了。”

这夜,武帝与韩嫣同卧一室。韩嫣说了两句笑话,倒头睡了;武帝却没睡好,辗转反侧,叹了许多气,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如何秉政才好。这才知父祖两代初登位时,是何其难也。恍恍惚惚中,觉夜色中的殿阁楼台,如万仞山崖,正迎面倒下……

次日,会逢大朝,武帝头一回受百官朝见。朝食一过,百官都持笏入朝来,在殿上分文武两列,等着拜见武帝。

武帝打起精神,在殿后由宦者伺候,冠带整齐,吸了吸气,才缓步走出来,目光如隼,环视全殿。

百官见往日默默不语的太子,今日竟一变气象,心中都惊。满堂冠盖者,皆屏息敛气,不敢有一丝喧哗。

大行官口唤“上朝”之后,便有丞相卫绾跨出一步,宣读先帝遗诏。诏曰:“赐诸侯王以下各公卿官吏,每人晋爵一级;百姓中凡有父健在者,亦赐爵一级;天下每户赐百钱;宫中旧有宫婢,放归其家,终身免征赋。”

百官闻之,顿有涕泣之声响起,全班文武皆伏地叩首,齐声道:“谢先帝大恩!”

嗣后,卫绾又代武帝宣诏,讲明了先帝奉葬、加尊太皇太后等事,然于封外戚的种种事,一言也未提及。

读罢诏书,百官起身肃立,武帝这才略一抬手,朗声道:“朕今日登大位,实是以少年担天下。这数日间,朕诚惶诚恐,寝食不能安;诸君今日上朝,怕也是别有一番心情,然这全属多虑。朕曾蒙太傅教诲,知孟子所言‘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这‘正’与‘大’二字,才是君臣之道。诸君立于朝堂,心若正,自是无须忐忑。”

群臣都未料到,武帝临朝,开言竟是这样说,似别有用意。惊异之下,众人皆面面相觑。

卫绾立于两班正中,闻言也是面露疑惑,稍一迟疑,才拱手代群臣答道:“先帝骤崩,臣等伤痛于衷,唯有勉力而已。”

武帝微微颔首,望住卫绾,面色渐有笑意:“先生昔为朕之太傅,今又为丞相,此正是先帝英明之处!”

群臣心中都不禁一跳,知新帝此话,是要说到关节处了,便屏息恭听。

武帝又接着道:“内外多年无战事,在朝诸位,皆循序而上,自是历练久了。朕今日不欲含混过去,且将话讲明。两代更替,时逢开元,诸君最忌惮的,恐是人事上的翻覆。毋庸讳言,先前两朝,新帝出,则老臣黜,都有些风波出来。新帝喜用太子属官,更为常例……”

话还未落地,朝堂上文武,轰地起了一片私语声。

武帝看看,便笑道:“朕年少,不妨就直言了,这便与诸位做个知会,在朝各位,皆可安心。先帝临终时,安排此一节,便是早已料到。丞相卫绾,受先帝顾命,又曾为我太傅。如此一来,朕初登庙堂,自是不用换大臣了。”

满堂群臣,便是会意一笑。嘈嘈切切中,先前的惶恐之态,竟是一扫而空了。

卫绾连忙施礼谢道:“陛下为学聪颖,老臣所授,仅皮毛耳。”

武帝欠了欠身,拱手道:“丞相,快平身!朕所言,乃是出于至诚。师傅昔日行事,朕为太子时,是用心看过的,知道凡事不可急。读书时,我于《左氏春秋》最用心,觉三代以下,凡有鼎革事,若是过急,必伤天害理。今太皇太后在,诸事还须以老人家之意为要,不可唐突。”

直不疑便上前奏道:“陛下所言,正是臣等日夜所思。如此,朝政便无可虑了。凡入手一事,臣以为,当由虚而实,由远及近,自轻至重,徐徐而进,万事都循着一个‘序’字。”

武帝抚案赞道:“好,由虚而实……甚好甚好!老臣到底是多历练。朝中诸事,今后一仍其旧,朕自是放心。今早想到,天下事虽多,今日则只需将大典办好,便无他事。”

群臣闻此言,不觉都松了一口气,齐齐地俯下身去,同声敬贺:“皇帝万年!”

散朝之后,武帝留下卫绾,告之老太后赏识石奋事,而后又道:“石奋年迈,已不可再加官了。石奋四子中,何人能再加官?今日你我稍作商议。”

两人在后殿商议良久,总觉尚无好缺,只得留待他日再议。卫绾道:“陛下可将此意,说与太皇太后知,勿令老人家生疑。”

武帝苦笑道:“奈何?大势如此。料不到,今日登了位,也只能是一个熬!”

此后,时入阳春三月,地气已动,万物萌发。武帝亲择了动土吉日,京中王侯公卿、百官僚属,便都结队出行,为景帝奉葬。 u8H8lyaonvrQOEVbiCP6XoO/OVZ8vXeOto1x4xam/YP2MLmeN1czu9ieUiOXmNB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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