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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卫青初征显奇才

话说元光初年(前134)时,韩嫣因在宫内太过浪荡,与宫女有染,终被王太后严旨赐死。

武帝不料居然骤失密友,一连数月,为之郁郁寡欢。想自己贵为天子,却不能保得近身人,这皇位坐得也实在无趣。一夕之间,竟生出了念头,也想随韩嫣而去。然掂了又掂,觉此生尚有可为,又不忍弃了好运而去,数月纠结中,竟是几番生不如死。

韩嫣死后,归葬于祖籍阳翟(今河南省禹州市)。武帝便偷偷遣了使者去,吩咐县令,务要好生厚葬。

时至今日,事已过去数年,武帝心头仍不能平。这日,武帝唤来侍郎枚皋,先夸赞道:“君能马上成文,朕早已领教。入侍以来,指事为赋,朕读了已有数十篇,虽文辞稍欠工稳,然已深得乃父家传。”

枚皋嘻嘻一笑,应道:“臣不通经术,故而文也欠佳。”

武帝扬了扬眉道:“哪里!如此文赋,已属不易!今日召你来,不为谈文,朕有一事欲相托。”

枚皋见武帝神情严肃,不似说笑,连忙敛容道:“臣愿听命!”

武帝负手,在室内踱了几步,才推心置腹道:“朕少年登大位,独在深宫,所赖无重臣。如今更是喜怒无人可诉,甚是无趣。”

枚皋惊异道:“陛下,如今朝中重臣,文有张汤,武有韩安国,怎可谓无人?”

武帝仰头叹了一声:“君有所不知。上大夫韩嫣殒命,迄今已有五年,朕只是久不能释怀……”

枚皋心头一震,急忙应道:“陛下心内之苦,臣已知。韩大夫冤死,朝中诸新晋无不愤懑。陛下召小臣来,是否要写追思文?”

“正是。”

“小臣不才,然飞书驰檄,是看家本领。这便请涓人来研墨,陛下片刻可待。”

武帝一笑:“又自夸!你何时方知谦逊?”便唤了宦者进来,备好了案头笔墨。

枚皋移膝至案前,提起笔来,注目庭前树影,凝神不语。稍后,以舌吮笔尖三次,蘸了蘸墨,便走笔如飞。不过一刻工夫,在那简牍上,即写出了一篇大赋来。

武帝接过简牍,才读了三五句,忽便泪如泉涌:“枚君,真是好文笔……朕心悲,实不忍读。”

枚皋面露惶悚之色,连忙叩首道:“臣有罪。”

武帝以袖拭泪,眼望窗外黄叶,叹息道:“叶落五秋,只在不觉间啊!”

枚皋劝道:“陛下请宽心。韩大夫在世时,得陛下恩宠,并无一日辛苦。命虽夭,却也强于做一世庸徒,免却了劳心劳力。”

武帝又叹了口气:“我倒宁愿他……辛苦而长寿。”

“陛下大可放心,韩大夫早亡,也定然早已成仙去了。”

“罢罢!普天之下,只你最会说话!你父若有你这一张嘴,当不至愤而弃官了……好了,闲话休提,着你携带此赋,前往阳翟韩大夫坟上,诵罢烧掉。”

枚皋怔了一怔,当下领悟,拱手受命道:“臣片刻不误!今日即出京,赶往阳翟,定不负君命。”

“朕授你符节,此行何往,也无须告知他人。”

“陛下,臣已谨记。”

如此两月过去,枚皋办妥复命,武帝这才心有所安。

这日,武帝正在宣室殿廊上闲坐,凑近炭盆烤火,双手翻动,眼望欲雪未雪的天。忽见廊下有一队小厮,蹑手蹑脚,鱼贯而过,心下便觉好奇。

武帝坐直身,唤住管事宦者:“这班少年,是何许人也?”

宦者停住步,恭谨答道:“回陛下,奉少府孟贲之命,裁汰年迈宦者三十名,另从民间选些少年来顶替。”

“哦?老年宦者放归,又如何谋生?”

“遣送归乡,任由亲养。若无亲,则由郡县接济。”

武帝就一笑:“宫女年长,当放归;宦者年老,又有何妨?”

那宦者答不出来,一时哑然。

此时,有宦者令从后面赶来,闻武帝发问,连忙回道:“陛下,臣略知详情。日前,太中大夫张汤,有急事入朝,于金马门下车疾行,不留神撞倒一名老宦者。老宦当即倒地不起,竟至殒命。”

“哦?”

“事发偶然,张汤大夫并无过失,然也吃了一惊,隔日便去见孟少府,指宫中宦者年迈,便不该再留,留之误事。故而少府有令,从民间挑选去势少年,换下老宦者。今少年已集齐,臣下带他们各处看看。”

武帝听明白原委,不禁一笑:“这个张汤,管事管到宫里来了!”便挥手让宦者令自去忙碌。

那队少年宦者,看罢后面的椒房殿,又从宣室殿一侧鱼贯而出,往前殿走去。

武帝目视诸少年,但觉个个眉清目秀,倒也伶俐,全无老年宦者的庸碌气,心下就觉称意。

倏忽之间,看见队中有一青衣小厮,相貌酷似韩嫣,心中便一惊。

待那小厮略一偏头,武帝就更惊:那不是韩嫣又是谁?当下就站起,一指那小厮,口中竟说不出话来:“你……你……”

管事宦者以为小厮有何冒犯,一把扯住,便令他跪下。

武帝这才缓了一口气,招手令那小厮近前。

宦者见小厮惶悚不知所措,连忙提了他衣领,拉到阶前跪下。

小厮额头冒汗,似已魂出七窍,只伏地不敢抬头。

武帝便道:“你莫怕,头抬起来,朕要问你话。”

那小厮抬起头,武帝便看得更清,其眉眼神态,竟无一处不似韩嫣,暗自就惊呼:上天怜我!

看了片刻,见那小厮似是在发抖,武帝这才醒悟,连忙温言劝道:“莫要慌,孩儿是哪里人?名唤甚么?”

那小厮颤声答道:“回陛下,小人姓左,名唤依倚,乃寿春(今安徽省寿县)人氏。”

“哦,依倚?”武帝觉此名甚耳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由,便笑道,“你故里淮南,乃是丰饶之乡,然小小年纪,却为何要进宫来?”

“吾乡虽富,人命却有百样。家中赤贫,无以为生,家父不忍小人被饿毙,才为我去势。男儿去势,入宫便有饭吃,或可有条生路。”

武帝叹了口气,微微摇头:“盛世似今日,怎会有饿毙之人?”

左依倚稍作迟疑,遂答道:“……乡里人,若阿翁无能,家无三日粮,小童饿毙也是有的。”

武帝皱皱眉,挥一挥袖,转了话头又问:“你可曾识字?读过书未?”

“小人五龄时,即下田劳作,跟从老父识得几个字,书却未曾读过。”

“也罢也罢!今日起,你便随朕左右好了,饭有得吃,书也须通读几卷。”

左依倚未解此话之意,伏地未动。管事宦者连忙按下他头,催促道:“陛下是要你随侍!真是天上掉了金子下来,还不谢恩?”

左依倚这才恍然大悟,慌忙叩首。

武帝又端详左依倚片刻,忍不住笑道:“你这小子,如何取名像女子,长得也像女子?”便对那宦者道,“带他去沐浴更衣,并告知宦者令,朕留了他,用为左右。”

那管事宦者领命,谄笑道:“陛下好眼力,好眼力!”一面就扶起左依倚来,自去少府衙署办理了。

入冬初雪时,便是元光六年(前129)新年。这年,武帝年满二十七岁,问政已有十一年,已全无少年青涩之态。汉之国势,也如日中天,既富且强,八荒无可匹敌。

自这一年起,内外都有些大事发生,注定要将武帝推至巅峰,并将汉家运势推向绝顶。

在此后数十年间,一个因汉水曲流而得的“汉”字,便永系天下礼教,无可取代。

外人并不知武帝心思,只见他常往石渠阁去,一流连就是半日,只道他比前代数帝更喜读书;却不知武帝此时,心中想的只是一个匈奴。

——边患连绵,总要在自己手中有个了结。

这日,武帝召集薛泽、公孙弘、汲黯、张汤等人,商议军备事宜。武帝先开口道:“北边数年未有大患,诸君可放心否?”

公孙弘应道:“那匈奴斥候,无孔不入,在长安恐也有数十不止,早已探得陛下绝非无为之君。如今老太后已升遐,更无人掣肘,想必那匈奴也是怕了,故而多年不敢入寇。”

武帝便笑着摇头:“兵家之道,攻无备,出不意,也不可太过疏忽。朕只是不胆小罢了,如何就能吓退匈奴?”

汲黯也道:“臣以为,边患无事,或即是将有大事!”

公孙弘辩驳道:“老臣也知,风起于青之末;然则须有风来,此理才通。汉匈两家,自景帝元年和亲至今,两不相犯,如何他便无缘无故启衅?”

武帝道:“匈奴,非常敌也。他食不足时,便是启衅由头,我岂能不防?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我汉家今日食足,自是无疑,然兵仍不足。”而后,又转向汲黯道,“主爵都尉最知兵,你便来说说。”

汲黯连忙一揖:“陛下明见。前朝晁错有言,汉兵一,抵得匈奴兵五,乃是说我军儿郎气壮,而非军备足也。陛下若立志攘匈奴,则汉家兵马之盛,当与胡骑相等……”

武帝便猛地挥袖,截住汲黯话头:“卿所言,正为朕之所思!然添兵养马,钱从何来?”

众臣一时怔住,只将目光望向丞相薛泽。

薛泽略作犹豫,方缓缓答道:“先帝征赋,三十税一,普天之下莫不感激;今若令民间加赋,则臣不敢想。”

武帝便一笑:“莫说你不敢,朕也是不敢!难道,你我君臣,尚未伐匈奴,便被这钱绊倒了吗?”

见东方朔、司马相如、枚皋等也在侧,并未作声,武帝便掉头问道:“文士有何主张?”

众侍臣互相望望,东方朔便移膝向前道:“日前臣家中来客,谓张仪当年,事万乘之主,位列卿相;而谓臣虽能诵百家之言,以事圣帝,旷日持久,却官不过侍郎、位不过执戟,实是无智。”

武帝心里忍不住笑,却故意板起脸,凝视东方朔半晌,才道:“先生前襟,如今倒是干净多了,然心思仍不干净。莫非是嫌待诏金马门,仍不足以逞才?”

“臣不敢。彼一时也,此一时也。苏秦、张仪之时,诸侯争权,故而得士者强、失士者亡,他二人自然可扶摇直上;如今陛下圣德,诸侯宾服,天下平均,合为一家。陛下若想举事,犹如反掌,我等小臣贤与不贤,又有何差异?”

武帝这才笑出来:“说来说去,你还是不服!如今强兵要用钱,该如何加赋?这难题,朕偏就要听你讲。”

东方朔伏地,轻轻一叩首道:“小臣素来不治财货,囊中空空。陛下赐肉,臣割下一块,都须带回家中,交予浑家,哪里可妄言财赋事?臣只知,割肉,也须找肥猪来割。”

武帝闻言,忽就收住笑意,一拍案道:“着啊!文士哪里就无智?”于是转向诸臣道,“先生高智,说到了切要处!三十税一,赋不能加;欲伐匈奴,赋又不能不加,还是东方先生看明白了。”

公孙弘眼中精光一闪,脱口道:“老臣也看明白了。”

武帝便抬手道:“公孙先生请讲。”

公孙弘应道:“此理即是:天下以农为本,故而农不可加赋;以商为末,则商可以加赋。我朝定天下,休养生息六十年,猪早已养肥,今日不妨……就割些肉下来。”

薛泽仍有疑虑,连忙进言道:“旧年高祖抑商,定为国策,令商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吕太后、文帝以来,稍为宽纵,商民无不称颂。而今若骤然加赋,商民或将起恐慌。”

武帝轻声冷笑道:“诸君上朝,皆乘车,可见过当今豪商之车,是何等模样?”

张汤挺直身答道:“此事臣留意过。长安富豪之车,驷马雕鞍,富丽堂皇,与銮驾相比,就差一顶黄盖了。”

武帝道:“朕所见亦是!此等商民,虽也是民,却又不是民。恃财骄横,武断乡曲,舆服、居室僭于上,那就是豪强了。国家有难,与他无干;国家有乱,他必扰之。国初时臧荼谋叛,先帝时吴楚之乱,无不有商人踊跃从之。此等民,乃不安之民,丞相不必怜惜。”

薛泽嗫嚅道:“君与民,犹如父与子也,当怜还是要怜。”

张汤愤然反驳道:“子若是豪强,便是逆子!”

武帝仰头笑了笑:“如今父已有父模样,子却失了子模样,奈何?”

众人听罢,心中便一惊,都各自在品味武帝之意。

公孙弘此时忽然插言道:“张汤君说起豪强,老臣有所感。前日,有富商宴请老臣,席间唯见猩猩之唇、獾獾之掌、肥燕之尾、牦象之腰……直教人眼花!不独老臣平生所未见,便是御厨老役,怕也闻所未闻。”

武帝便对薛泽道:“薛丞相,此等豪民,饱食之后,尚能怜惜苍生吗?弦歌之余,可望他念及国家吗?”

公孙弘又道:“汉初贫弱,吕太后开恩,与他们行了方便。六十年来,已有三代养尊处优,不知民间所苦。汉家既不负商人,商人亦不能负汉家。商民既已可缁衣乘车,陛下也无须禁他乘车,只须每车征缴赋税,收上一缗 便是一缗,用于造弓弩、治甲兵,也是好。”

武帝颔首道:“韩非子称商人为‘五蠹’,或也有理。赋税征不到商人头上,总还是个弊端,恐是人心难服。抑豪强,如今便自朕始吧。昔年秦始皇重富商,一个巴寡妇,竟至闻名天下;然秦亡,却不见巴寡妇来助,可见宽待商富,未必能以心换心。而今我汉家城乡,豪强遍地,可左右诉讼,小民不堪其霸蛮。此等恶政,堪堪要甚于暴秦了,这哪里能成?”

薛泽道:“臣以为,自吕太后起,宽待商民,已历时三朝,上下习以为常。今日不宜骤变,当徐图缓行才是。”

武帝横瞥薛泽一眼道:“呵呵,丞相迂腐了!世道若变,我即应变;若世道已变,不变则是迂腐了。《鬼谷子》言:‘善变者,审知地势,乃通于天,以化四时、使鬼神,合于阴阳,而牧人民。’如此牧民之道,丞相当熟知。”

薛泽轻叹口气,拱手遵命道:“也罢!臣已知,其事不容再缓了。容老臣与僚属商议,看如何计算商车所值。今缗钱一百二十文,为一算,每车可征二算。由上计司拟出律条,布告天下,今年征赋,就可以开算商车了。”

武帝面露喜色道:“如此,朕之忧,便也减了几分!”

君臣议至正午,武帝把手一摆:“今日不议了。想来诸君都不贫,各个食不厌精,朕就请诸位尝尝御厨滋味。”

随后,宦者为各人摆上食案。武帝环视众臣,问道:“诸君多为公卿,一日三餐想必不愁,还有一日食两餐的吗?”

东方朔拜了一拜道:“托陛下的福,待诏之后,多有亲朋相助,臣也可一日食三餐了。”

武帝便笑:“东方先生多智,总饿不到你!”

待小宦者端上饭菜来,众人见不过是寻常黄粱饭,饭中还有麻籽掺入;菜肴也不过是些菽叶、秋葵之类,平淡无奇。

见众人木然,武帝就道:“我等君臣,虽不至吃猩猩唇、牦象腰,却也是食不精不食。今日请诸君尝尝粗陋之食,平民即是常年如此,实为不易!彼辈披星月、戴寒霜,庙堂之人多不知其苦。早年我往长陵邑寻找长姊,见闾里人家所食,便是今日这等餐饭。”

众人仍是默然进食,唯独公孙弘笑了笑,举箸道:“陛下,臣年壮时,曾在海岛牧猪,一日两餐,倒是吃过些苦的。陛下赐宴,令老臣不由得忆起当年……”

“呵呵,先生阅历多,昔日懂得牧猪,今日便知,当如何治人。”

“陛下高明!贫寒人家,朝廷当然要怜悯;然钟鼎美食之家,算他一道,拔几根毛,又有何痛哉?”

众人闻言皆掩口笑,张汤忍不住,连连向公孙弘作揖。

就连薛泽也涨红脸道:“公孙大夫所言,容老臣细思。孔子曰:‘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为久安计,割富豪之肉,或也不妨。”

一席素餐罢,君臣对“算商车”再无异议。武帝喜上眉梢,对众臣道:“我汉家自高祖起,数朝天子都有穷亲。做天子的,若无一门半门穷亲,便治不好国。先惠帝便是这样,一门富贵,哪里知道小民之苦?行事不荒唐才怪。”

众臣一怔,不由得想起王太后的身世,心中都一动,纷纷称是。

一场非常赐宴,就此圆满告罢。

也算是武帝有过人之处,料事如神,“初算商车”的当年春,北地积雪刚融尽,即有军书飞驰入京,乃是上谷(今河北省怀来县一带)太守急报:有大股胡骑窜入塞内,杀掠吏民,无所不抢,地方兵备不能敌,郡城已危矣!

武帝得报,倒吸一口凉气:“说他要来,他便真的来了!”便急召主爵都尉汲黯、卫尉韩安国来商议。

两人看罢军书,都有些疑惑。汲黯道:“景帝前元以来,匈奴宾服,有二十七年未曾入寇。如今我兵强粮足,他为何却要来犯?”

韩安国道:“或因塞外有雪灾,熬不过春荒了?”

武帝微微摇头:“春荒或许有,年年如此,为何偏是今年入寇?”

二人一时答不上,韩安国便道:“那上谷太守,是否有轻启边衅之事,折辱了人家?”

武帝一笑,摆手道:“你我在朝堂上乱猜,终究无用!匈奴他要来,借口总是有。以朕之见,匈奴是看和亲以后,汉家近三十年不曾用兵;加之周亚夫之后,他看汉家似无名将,因此敢来袭扰。从今以后,北边怕是要事多了。”

汲黯猛然想起一事,便提醒道:“建元初年(前140),张骞率百人西出狄道,去寻大月氏,一去便无消息。或许他已得手,方惹得匈奴前来犯我?”

提起张骞来,武帝不禁就一叹:“好一个壮士,不知还回得来否?”随后又道,“匈奴是何心思,我君臣也无须猜了。他看我无大将,我这里,不是还有李广?”

韩安国便一拍掌道:“正是。”

武帝看看二人,又道:“李广之外,更有新晋,恰好趁此一试。朕今日不妨就点将了,择日即发兵。”

汲黯俯首一拜,赞同道:“陛下果决!有窃儿来偷,便要打痛他,日后方得安宁。陛下既发兵,臣以为,不应只是上谷一处。”

武帝霍然起身,朗声道:“正是。你我三人,便来看舆图吧。”

如此,君臣三人费时半日,将发兵之事商议妥当。武帝松口气,望望韩安国道:“长孺君,日前你若不是倒霉,摔跛了脚,今日便是你在做丞相,朕哪里用如此操心?”

韩安国一惊,拱手道:“臣不敢当!平棘侯素来稳健,丞相也做得好。臣性情急躁,万不能及。”

武帝却摇头:“非也。臣看臣,与君看臣全然不同。朕所看重,不在稳健。有那不做事的,最喜自称稳健,然天下诸事,却是等不及了!”

次日,武帝便拟了诏,以告天下。诏令任命四将,分统四路马军迎击匈奴,即:

卫青为车骑将军,率骑士万人,直出上谷,务求驱走袭扰之敌。

公孙敖为骑将军,出代郡(今河北省蔚县一带),与卫青一路互为呼应。

公孙贺为轻车将军,出云中(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一带)。此路在西,出击塞外,旨在扰敌。

李广为骁骑将军,出雁门,此路为中坚。李广久在雁门为太守,率军出这一路,是熟门熟路。此军一出,料定匈奴会上下震恐,或不战而退也未可知。

各路马军、兵卒一律为万人,大张声势,分头并进。武帝还特许各将可权宜行止,自逞其才,只寻机破敌就是。

四将入朝听命时,皆束甲受命,威风凛凛,大殿上一派英武气。除李广年纪稍长外,其余三将,皆为少壮。武帝见了,不由雄心大起,暗想那扫灭匈奴大计,这便是开始了。

用此四人为将,武帝颇费了一番心思。其中有三人,究起来,都是他的旧属。

那公孙敖,原为武帝随身骑郎,因营救挚友卫青,而获武帝宠信。那公孙贺,在武帝为太子时,便是太子舍人;后经武帝做媒,娶了卫子夫之姊为妻,与武帝又成了连襟,当属货真价实的外戚。

至于卫青,更是武帝宠姬卫子夫的同母异父弟,如今算是武帝的舅子,本为太中大夫,如今又获统兵之权。昔日枚皋曾有建言,说朝中无大将,拜将不妨就用外戚,今日就正好放手了。

众将领命之后,便在渭北分设大营,调集兵马。霸上立时鼙鼓大作,旌旗猎猎,自周亚夫驻军细柳营以来,民间从未目睹军威有如此之盛。

近畿一带父老,纷纷携羊载酒,来送别子弟。出征将士皆戴红缨、着红衣,营中遍插红旗,望之如火,漫山遍野。

有耄耋父老见此,想起文帝时匈奴入塞,烽火连百里,竟至甘泉宫戒严,都不禁泪流,直叹总算见到汉家反手了。

此次集结堪称神速,旬日不到,各路即先后拔营,分赴塞上。甘泉宫外大路上,但见红潮滚滚、甲光耀目,前队至天际,后队仍在渭水边未发。长安有数万百姓出城,涌至灞桥边,争看汉家郎出征。

半月后,各部疾行至北边,即驰出塞外,寻机灭敌。汉家立朝以来,此役分路之多,气势之壮,为前所未有。待卫青一路进至上谷,入寇胡骑早闻风而遁,全不见一个踪影。

汉家上自武帝,下至吏民,都认定此战必胜,只盼各路捷报早些传回。却不料,未及两月,各路陆续有战报传回,却令人大出意外。

原来,汉家发大军出塞,匈奴斥候早已探知,军臣单于及各王不敢轻敌,便将上谷胡骑尽数撤回。

那匈奴各王皆知汉将之中,唯李广资历最老,在北边七郡做遍了太守,一张弓似长了眼,箭无虚发,无人敢敌。这次得知李广一路出雁门,便命原入上谷的精锐胡骑,西奔雁门,在雁门关外重兵设伏,发狠要擒住李广。

偏偏李广这一路,多为常年边兵,仗打得多了,并不以胡骑为意。李广率了此等骄兵,底气足得很,料想雁门一带,所有山川了如指掌,不怕他胡骑能躲到哪里去。

汉军出关行了才两日,便见有老弱胡骑,在远处逡巡。汉军犹如饥兽,不待令下,便争先扑出,挺起长矛短刀,呼啸击敌。胡骑见汉军势大,不能抵挡,便一路败退,不分昼夜逃了四日。

李广所率之部,已多年未逞雄威,便也一鼓作气,直追了四个昼夜,来至一处陌生草原。

此时塞北尚未返绿,满目荒草,如深秋般萧瑟。李广手搭遮阳,四处望望,正欲下令遣斥候四出,不料骤然间,东西南北四面,皆响起了胡笳声。

汉军中有健卒,闻声便站上马背去看,顿时就是一惊——原来在茂草中,早埋伏着彪悍胡骑,此时从四面涌出,不知有几万之众,顷刻间,便将汉军团团围住!

汉军见此,方知数天前那些老弱胡骑,全是诱饵。彼辈故作狼狈相,且战且逃,却不是胆怯,是只怕汉军不来追。

李广也知中了计,当此际,唯有摇头苦笑:“胡人亦能诈乎!”随后传令全军,“我军一弩,胜得胡骑十箭。儿郎都莫要慌,以战车围拢成团,只管放箭。”

话音刚落,胡骑便如潮水般涌来,万箭齐发。众胡骑早瞄住李广所在,千骑并进,轮番冲杀。

李广左右的护卫,纵是百战士卒,也难当这杀不退的狂飙。放眼看去,红缨汉军与白翎匈奴兵,一处处捉对厮杀,刀劈入骨。风传来阵阵嘶吼,闻之有说不出的苍凉。

汉军终究是人少,苦撑了一个多时辰,渐渐不支,落马者不计其数。其中尤以中军搏杀最为酷烈,几乎死伤殆尽,最终胡骑只围住了李广一人。

但见那李广,身被箭创无数,血浸战袍,仍在做困兽之斗,左冲右突,箭无虚发。奈何箭支终究有限,待最后一箭射出,一敌酋落马,李广低头看看箭壶,却是再也寻不出一支箭了。

众胡骑看得清楚,发一声喊,一齐拥上,徒手便将李广拽下马来。可怜一代神将,到此势穷,竟然被几个无名小卒擒住。

众胡骑见生擒了汉军主将,都欣喜若狂。见李广全身有伤,气息奄奄,一名匈奴千长便下令,将李广两手缚住,抛在两马之间一个网篮中,驮回王庭去请功。

李广卧于网篮中,抬眼望去,见汉军已被杀散,都四面逃去了。散落的红旗黑甲,弃置一地。汉军中有校尉数人,见事不可为,哀叹道:“见不到爷娘事小,丢了命,才是枉然!”便都跳下马来,弃剑于地,一齐降了敌。

此次出征,四将所率之师,原都不是常年旧部。故而主将与校尉之间,皆为新识,连名字都叫不熟。出关数日以来,行止散漫无章,李广虽有令下,众军也多有不听。

李广治军,素以宽厚著称,这次虽不成样子,但也未做深究。此时在阵上被擒,才尝到治军不严的苦头,悔之莫及。

再看草原之上,有胡骑漫野,料想此次鬼门关是闯不过了。李广无计可施,只得闭了眼装死,另图脱身之法。

众胡骑眼见名震塞外的李广,竟是这般死猪模样,都不禁得意,全队齐唱凯歌,缓缓北行。

行至天将暮,李广睁开眼一看,见一少年胡儿,骑着匹好马正走在身旁。那胡儿初上战阵,不知厉害,只道是如同游戏般,便擒得了汉军主将,一路上好不快活。

李广卧在网篮中,颠簸了几十里路,双目虽然紧闭,手上却在用力,早将腕上草绳磨断。

前面过一小丘时,看看前队已翻过,后队尚未跟上,左近只有这一胡儿。如此好时机,哪里能容错过!

好一个李广,窥得个空子,全身发力,一个弹跳起来,跃上了胡儿马背,一掌将胡儿击落于地,夺得他弓箭,拨马便走。

这一掌,用力实在太大,胡儿几乎要被击死,哪里还喊得出声来!

待众胡骑发现时,李广早已策马狂奔,跑出了百步之远,弯弓搭箭,回头即射。

眨眼之间,只闻弓弦作响,却看不清箭飞何处,唯见胡骑一个接一个跌落。

众胡骑见已到手的猎物逃脱,顿时大起喧哗,一窝蜂地策马来追。

只见李广在前,稳住气,左边一箭,右边一箭,总有跑在前面的胡骑应声落马。

如此射倒七八人,胡骑都为这神箭所吓住,勒住马,不敢再追。苍茫暮色中,眼睁睁看着李广单人匹马,向南逃去了。

数日后,李广奔至雁门关前,叩关而入。关吏开门迎了,才知李广所部万人,或死或降,尽都失于草原深处。

四路征讨大军中,雁门距长安最近。越两日,武帝收到雁门太守传来的败报,既惊且怒,在宣室殿坐卧不宁。

余怒未消中,又得代郡太守急报,称公孙敖率军出代郡,年少气盛,也是陷入重围。经一场恶战,所部万人,竟折损七千。混战中,公孙敖由亲随掩护,方得脱敌,率了三千残卒狼狈逃回。

武帝看罢败报,猛击案几,当下绝食一日,不进颗粒。正在愤懑中,云中郡又有急报至,皇亲公孙贺奏称,出云中数十里,连胡骑马鬃也未见一绺,便疑心前有设伏,不敢再进,令所部扎营。却不料驻留数日,仍不见匈奴一人一骑,忽又闻雁门、代郡两路兵败,越发不知匈奴大军藏在何处。为免遭不测,趁人马无损,已连夜驰还云中。

武帝得公孙贺奏报,已从震怒转为麻木,只喃喃自语道:“不信卫青也要逃回……”

此时,有御厨小宦者进了东书房,端来一碗甘豆羹。左依倚便上前,接过碗,转身劝慰武帝,好歹也要进一些食。

武帝瞥了左依倚一眼,怒道:“朕只想吃黄连!”随即喝退左右,只留左依倚一个,陪他闷闷呆坐。

如此等了半月,一日黄昏,终有上谷郡驿递驰入,将卫青的奏报传来。

武帝两手颤抖,惶急中,竟然拆不开漆封。左依倚连忙递上一柄短匕,武帝接过,苦笑道:“若卫青也无功,此次出塞,便成千古笑柄,朕当自刎才是。”

左依倚急忙劝道:“小的日前随侍,听陛下诵习兵法,是说‘将能,而君不御者胜’ 。依小的看,打胜打败,只关乎将能不能,陛下气的甚么?”

武帝一怔,随口哂笑道:“你个小厮,貌近女流,也配谈兵法吗?”

“小的不是女流。”

“那么……”武帝将奏报往案上一掷,“这四将,也绝非能将!”

左依倚却毫不惊惶,趁武帝不备,柔指一挑,转瞬就拿回了短匕,割开漆封,将奏报呈上:“陛下,看了这个再说。”

武帝正要呵斥,无意中瞥了一眼奏报,双眼就一亮,立即低头去读。

原来那奏报中写道,卫青率兵出上谷郡,走了五百里,未见一个胡骑。僚属皆言可以回军了,卫青却胆大,下令驱兵北上,不去理会有人无人。

这一走,竟北上了两千里,一路无阻。这日行军,有斥候奔来报信,称前头就是匈奴的祭祖之地——龙城(今蒙古国乌兰巴托以西)。

龙城,为匈奴社稷地。匈奴部众,习惯逐水草而居,游走不定,故而单于所在之处便是王庭,时常变动,唯有祭祖之地不变。

卫青闻之狂喜,问明守军不多,便下令进兵,从四面围住龙城,务求一战而下。

这龙城方圆不大,有两道城墙环绕,中间有一水池,即是匈奴祭祖坛。守军仅有两千,其余官民等约有万人。

卫青探得清楚,一声令下,各军即从四面一齐扑城。那匈奴守军饶是勇悍,也招架不住。不及一个时辰,城便攻破,掳得酋首七百人。

卫青骑马进城,四处看了,见内中也有妇孺老弱,都面有饥色,唯七百个酋首红光满面,不禁就叹:“春荒时节,龙城竟也无食!倒是这酋首吃得肥,统统押回去处置。”

有校尉问道,所俘胡骑及老幼,不知如何处置好,不如一杀了之,也算为边民雪恨。

卫青道:“那倒不必,龙城离我边地两千里,掳掠也轮不到此辈。此处匈奴部众,尚有不少老弱,不过看护他自家社稷而已,赦了便是。”

如此,卫青下令将龙城一火焚之。这一路汉军未作勾留,当即班师,押着七百个酋首缓缓而归。所部已入上谷郡,歇息待命,俘酋也已安顿好。

武帝边看奏报,眉梢便一点点翘起,末后拍膝大喜道:“卫青这骑奴,竟也做得了大事!”

左依倚在旁,虽不知奏报详情,看武帝的眉眼,也知卫青显是报了大捷,便道:“吾乡有《鸿烈》一书,言‘尝一脔之肉,知一镬之味’。陛下若不加国舅为将军,何以知他会用兵?”

武帝便盯住左依倚,疑惑道:“你个乡里小子,居然也知《鸿烈》?怕不是从未读过书!”

左依倚连忙叩首道:“吾乡父老,皆敬淮南王,小的也是道听途说。”

“唔?你乡百姓,倒是敬淮南王甚么?”

“回陛下,都敬他无为少事,不增赋役,故此小民在淮南易谋生。”

武帝面色便一沉:“嗯,朕的这位叔父,倒是深谙安抚之道。”随即打住话头,吩咐道,“你这便去问御厨,有无昨日酿成的春酒。若有,携一樽来,朕要痛饮。”

左依倚领命,行至门边,忽然回身道:“《鸿烈》中,还有一句:‘上烦扰则下不定,上多求则下交争。’陛下饮酒,也不宜痛饮;否则,天下醉鬼,就不知要有多少了!”

武帝又气又觉好笑,佯怒道:“你须记得,再说《鸿烈》,朕便要掌你嘴!”

“遵命,小的不提就是。”

“还有,你自入侍以来,如何日日着这青衣?那永巷司坊,不发你衣物的吗?”

左依倚略作思忖道:“小的在淮南,便终日着青衣;今日不改,是为免思乡之苦。”

武帝遂一笑了之:“怪哉!一身青黑,倒像个刺客。”

当夜,武帝饮罢酒,沉思良久,一面是懊恼不散,一面又心有窃喜。恼的是,素所看重的李广与两公孙,此次出师竟颜面扫地。喜的是,卫青居然立了奇功;掌军者中,总算有了自家人。

灯下,武帝将卫青奏报看了又看,又踱至舆图前,仰望良久,到底忍不住,笑出了声来:“这个舅子,运气如何恁地好!”

原本卫青去救上谷,是身履险地,胜负未可知。却不想那匈奴上下,早被李广吓破了胆,闻李广军出雁门,将精锐尽都移向雁门,致使龙城空虚,这才让卫青得了手。

龙城大捷,为蒙恬北逐匈奴之后所仅见。论奖赏,卫青之功,可谓当世绝无。

时过夜半,武帝心中懊恼渐消,自语了一句:“我得卫青,终可雪耻矣!”

当下就取过笔墨,亲自拟诏,封卫青为关内侯 ,虽无封邑,却也属显贵。只想到卫青出身寒苦,至贱为奴,如今有这一大功,当令他跻身显贵才好。

此时夜阑人静,近侍已多去睡了,唯有左依倚在侧,默然伺候,看到武帝草诏出来,忍不住赞道:“卫青将军争气,打了胜仗!其实打来打去,还不就是争个脸面?”

武帝猛地转头怒视,少顷,又忍不住笑:“小儿,又胡说!”

次日晨起,有谒者来报:“公孙敖、李广两将军,正待罪端门外,求谒陛下。”

武帝怒从中来,头也不抬,挥袖道:“不见!令二人径去廷尉府说话。败军之将,哪还有脸面入见!”

又过了半月,卫青班师回到长安,百姓为之轰动,都出门来看得胜之师,夹道焚香,欢声动地。另外两路军中,那一万七千不得归的男儿,却全似被人遗忘,唯有家人暗自伤悲不提。

召见卫青之日,君臣两人都面带喜气。卫青本以为武帝要详询,却不料,武帝于战况并不在意,只赞道:“卫大夫做得大事,也为阿姊争了脸面。往日只用你做文臣,是可惜了!于今之后,你只管掌兵就好。”

隔日,即有诏论赏罚。此役卫青虽获大胜,武帝还是不敢太得意,将那两路如何失利究责的话,讲了许多:

“古来出师,一向推重治兵;然此次敌虏骤入,将吏相互不熟,未能理顺。代郡将军公孙敖、雁门将军李广,实不称职;属下校尉不义,弃军投北;行军途中,小吏亦多有犯禁者。

“古来用兵之法,不教不勤,乃将帅之过;既有明令,而不能尽力,为士卒之罪。今败军之将,已下廷尉府问罪,若再加罪于违法士卒,便不是仁圣之心。朕悯庶民之子,尚知刷耻,心向大义,故赦免雁门、代郡不循法之军卒。”

颁诏之后,阖朝文武无不心服,都知今上与前代不同,并不文过饰非,问责时,惩上而不惩下,连李广、公孙敖都能打入诏狱问罪,便都多了几分怵惕。

当其时,廷尉翟公受命,究治李广、公孙敖丧师之罪。先就探得口风,知武帝并不想令二人死,便到诏狱提了李广、公孙敖,草草审结,拟了“失律当斩”奏上。其拟罪之辞虽激切,却又附了一句,说是事出仓促,两人兵败情有可悯,可令他二人出钱赎罪。

武帝于此事,要的就是个脸面。各军南归以后,当说的话,也已说给天下人听了,于是照准所请,允李广、公孙敖出钱买命。然二人兵败,终究难恕,便将其免为庶人,以息朝野之议。

四将之中,只便宜了一个公孙贺。这位皇亲,是景帝时太守公孙浑邪之子,其父因平吴楚之乱有功,得以封侯。按说老鼠之子,焉能不会打洞?然他此次出征,却好似个孱头,不战而退,毫无担当。武帝倒是存了私心,只说他是“无功无过”,放过了这位连襟。

再说那卫青得胜封侯,心知恩宠不是凭空而来,最先想到的,自然是要去拜见三姊。这日散朝后,通报了后宫求见,谒者却出来回绝道:“卫夫人近日产子,将军可稍后探望。”

卫青闻之大喜,先前阿姊连生三女,故而迟迟不能扶正,如今终得生男,入主中宫当是指顾间事。又猛然想起,早年在甘泉宫狱,有囚犯曾给自己看过相,称自己将来可以封侯。当时只道那人是妄言,不想今日竟能应验,借阿姊的光,几步便封了侯,真真恍如做梦!

若阿姊做了皇后,太子便是外甥。这等尊崇,又岂止封侯可比?今后数十年间,只要有汉家在,便有富贵享用不尽。

换作别人,中了这头彩,早不知是何等模样了。然卫青为骑奴时,读过些书,知晓“智者之虑,必杂于利害” 之理,只想着骤贵亦有害。为避害之故,便时常告诫自己:须爱惜士卒,善待同僚,多立战功,也好为阿姊多争些面子。

此时的未央宫中,早已是一派喜庆。武帝二十九岁得子,此事之喜,不亚于大败匈奴。

有了这个长男,万事都有依凭了,恰如《左氏春秋》所言“神必据我”。于是,武帝踌躇满志,为此儿取名为“据”。

国之大事,生男也是其中一桩,当然不能忘记昭示天下。武帝随后就有诏,在前殿开筵三日,召百官来贺,并告宗庙。

席上,武帝见东方朔、枚皋等人都来陪饭,越发看出他们乖觉,便笑着嘱道:“你等文臣,要好好写些祝文,带到高庙去读,不可再谐谑了。”

东方朔遵命道:“臣等知轻重,当此时,不敢放肆。”

武帝又转向枚皋道:“枚郎作赋,胜于东方大夫,此次更要好好作。”

枚皋回道:“臣不过陪饭倡优,哪里敢与曼倩先生比?”

武帝便显出微怒:“此时是何时?你又来这个!”

东方朔连忙抢过话头,岔开道:“陛下今年生子,明年便年届而立,有这等大好事,明年也当改元了!”

如此提议,武帝当然乐得允准。宴罢,便召了太常来商议,改明年为元朔元年(前128)。“朔”字有初始之意,武帝甚是满意。这个年号改得好——譬如昨日一切,尽皆略过,汉家真正大业,当从这新一年启始。

元旦这夜,武帝耳闻更鼓之声,难以入眠。想起登极已有十二年,初问政时的委屈、痛失韩嫣的哀思,想起来就心酸。

如今内外大事,得卫氏一门相助,全局翻新,掣肘的事再无一桩,早年未成之憾事,如今可放手做了。想当初,听了董仲舒之言,倡礼教为“一统”,盼各郡都能荐些堪用的人上来。然事过多年,此番苦心,竟是政令出不了宫门——上不发诏,下就不举才。各郡的二千石官长,或是存了嫉贤之心,所荐人才甚少,竟有多年也不荐一个人上来的。

前朝有贾谊,轮到我这里,却连公孙弘之才都难找一个。这世间人才,岂是天子过问就有,天子不问就没有的?

我这里劝善惩暴,褒德用贤,要把五帝三王之道延续下去,各郡官长却只知敷衍,那么,天下这个家,究竟是谁在当?我之日夜所思,岂非是在做梦?

想到这一层,武帝便心不能安。新年这头一月里,饮食不思,每日都往石渠阁去,翻阅典籍。回到东书房,便沉思独坐,在心里打腹稿。

到了冬十一月,一道“荐贤诏”便拟好,下发九卿及各郡。诏曰:

“公卿大夫所本总方略,乃是倡一统、广教化、美风俗。朕素与海内之士,探究此路,今已臻完备。缘此之故,朕才诚心诚意,尊耆老、倡孝敬、选俊杰、讲文学,邀有识之士参预政事,诏各地执事推举孝廉,几近成风。

“朕以为,十室之邑,必有忠信;三人并行,则有我师。如今竟有阖郡不荐一人的,是教化未下沉,还是确有君子被遮蔽?朕试问:二千石官长纲纪若此,将何以佐朕察弊端、劝黎民?

“朕所闻知,举贤者受上赏,蔽贤者得严惩,乃古之道也。今后凡二千石、礼官、博士等,终日群议而不举贤才的,当治罪!”

九卿看了此诏,知是武帝发怒了,无不震骇,赶忙联名回奏称:

“古时,诸侯向天子荐士,一者谓之好德,二者谓之重贤,三者谓之有功。天子得士,乃为诸侯加九锡

“诸侯若不荐士,一则削爵,二则削地,三则爵地尽夺。与闻国政而无益于民者罢斥,在上位而不能举贤者黜退,以此劝善黜恶。今有诏书,令二千石举孝廉,以此教化黎民,移风易俗。今后,各郡若不举孝不奉诏,当以不敬论;若不察廉不胜任,当罢免。”

武帝看过有司回奏,微微一笑,批了一个大大的“可”字,心中暗想:“我若不怒,你辈怎知厉害?知道便好!”

到了春三月,熏风南来,遍野桃李花开,长安城一派祥和。武帝也知人心俱服了,这才册立卫子夫为皇后。

卫氏终究是小户人家出身,若想母仪天下,还须天下人心都顺。武帝为免非议,用足了力,精心拟了立皇后诏,诏曰:

“朕闻天地若不变,则不成造化;阴阳若不变,则万物都不畅。朕问政,便不惧求变。尧舜殷周,朕心仪之,是为旧礼;朕所施,是为新政。今后,当据旧以图新,变而不弃本也。今册立皇后,赦天下,与民更始。民间各欠债诉讼,景帝后元三年以前所有债务,概不追究了。钦此。”

民间欠债者,不是小户就是赤贫,新皇后是谁,他们原本无心留意;但立了新皇后卫子夫,而千万人得免债务,平民便觉卫子夫好。

皇帝家事,便是天下最大事。这年春上,宫中典仪频繁,忙个不停。文臣们交章称贺,称颂卫皇后正位。连布衣游士主父偃,也有奏书入阙,极力拥护。众人都郑重其事,偏就是枚皋写得别出心裁,居然劝讽卫皇后须“戒终”。

武帝看了一笑:“这个枚郎,又作惊人语!善始如何能不善终,还戒个甚么?”便随手搁下,不以为意。

这年深秋,匈奴不甘心,又发数千骑来盗边,致渔阳数度告急。武帝召来韩安国,与之商议道:“匈奴之性,不来盗就心痒,我不能为他所牵拘,年年发兵。韩大夫善战威名,中外皆知,边事既如此,还是你去镇北边的好。”便遣韩安国为材官将军,征发农家丁壮数千,屯戍渔阳郡(今北京市密云区西南),以震慑北疆。

韩安国从故梁王麾下起家,两朝为臣,对天子驭下之道看得清楚。本来“三公”做得好好的,不想卫青立了大功,自家无缘无故就被远放,心中便不快。

至渔阳,时已入冬,部下掳来几个窜入的胡骑,供称匈奴畏惧韩将军,大队已远去,不敢来犯。

韩安国早想重返京师,闻此言,便动了些心思。立刻上奏,称匈奴既已远遁,又正逢开春农事多,不如罢屯兵,令农夫归家,免得误了农时。

武帝接报,觉得韩安国说得有理,便允准裁撤屯军,并命韩安国暂留边地。岂料韩安国半生老成,此次却中了匈奴诡计。罢屯方及一月,至元朔元年春,有二万胡骑复又来袭,竟攻破了辽西郡(今辽宁省义县一带),击杀太守,接着向西奔袭,要取渔阳。

韩安国在营中闻听胡笳声,连忙登高去望,但见胡骑漫野,心中便不禁叫苦。此时营中兵卒,仅得千余人,哪里是匈奴敌手?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出战。

那匈奴虽畏惧韩安国,然看见汉兵仅有区区一小队,都戟指大笑。韩安国血脉偾张,领军杀了一阵,自是难以破敌,反倒身被数创,不得已退回营中。

胡骑困住了韩安国,全队振奋,都跃跃欲试,摇旗呐喊,要重演生擒李广一幕。韩安国在营中听到,知是大势已去,遂提剑在手,夜不解甲,只待营陷之时,一死了之。幸亏有燕王刘定国,闻讯急忙发燕兵来救。

胡骑正在气盛,忽见平地尘头大起,不知来了多少人马,忙遣了斥候去窥探,方知韩安国有了援军。胡骑不敢造次,全队稍退,放过了韩安国,转向乡邑大掠,掳得千余名吏民及畜财,又转道去攻雁门了。

武帝得报,大为震怒:“韩长孺,老臣,如何昏聩若此!”当下就遣使者前去韩营责问。

韩安国既遭疏远,兵将又多有折损,深感自愧。见了使者也是无语,只谢罪道:“臣非廉颇,愿受罚!”

时有胡骑俘虏称,匈奴不久将从东边杀入。武帝便下令,命韩安国东移,驻屯右北平郡(今内蒙古宁城县),以防意外。

韩安国奉命到了右北平,但见荒草连天,天寒地瘠,就更叹时运不济。想自家堂堂一位“三公”,为给新壮让路,竟一迁再迁,几与戍卒类同了。如此,闷闷不乐数月,终在元朔二年中大病不起,呕血而死。

讣闻传回京中,公卿只觉兔死狐悲,都不免唏嘘。几日里,左依倚在旁伺候武帝,拿眼瞄了又瞄,却不见武帝有何忧戚,只是沉思不止。

这日,武帝久立舆图前,凝视渔阳所在。左依倚端上一碗麦粥,佐以五香驴肉脯,劝武帝稍歇,忍不住叹道:“不想韩大夫赴北边,一年即病亡,连宫中涓人都为之哀。”

武帝“唔”了一声,良久才道:“……也算死得其所。”回头瞥了一眼麦粥,摇头道,“右北平无守将,如网破一面,朕哪还有心饮食?且随我来,去看看南军操练。”

那南军军营,就在未央宫西南角楼下。士卒皆由各郡调来,一年一轮换,专守宫禁。因未央宫在长安城南,故此部就称“南军”。

众将士见武帝驾临,都停住操练,三呼万岁。武帝挥挥手,示意众军照常。

见校场上有一弓箭手,搭箭之后并不瞄准,弯弓便射,却是箭无虚发,武帝不由得就拍掌:“好射手!是楼烦人吗?”

小卒恭谨答道:“正是。”

“这本领,可做得养由基 了。”

“不敢。唯愿做李将军。”

“哦?哪个李将军?”

“回陛下,乃是故将军李广。胡骑闻他名,便都胆寒。”

“好!好!”武帝大笑,拍了拍小卒肩膀,“技高,迟早有得将军做!”

返回宣室殿,武帝主意已定,取来笔墨,拟了诏书一道,命李广不要在家闲居了,速赴北边,出任右北平太守,以补缺。

却说李广先前因兵败被免,心中不忿,却又无处发火,不免就郁闷。他历任七郡太守,前后四十余年,人缘颇好,凡得赏赐必分与部下,有饮食则与士卒共享。如今跌落成庶民,部下多有来安慰的,问起在雁门如何失利,他却讷讷地说不清。

来客既多,李广反倒不耐烦起来,以为旧部登门,存心是要来看他窘相的,于是拒不见客。唯有颍阴侯,亦即灌婴之孙灌强,一向敬重李广,李广也视灌强如小侄。二人交往如故,后索性一同奔入蓝田南山 中,隐居谢客。

晴好日子里,一老一少即相偕射猎,驰骋自娱。这夜,二人带了一名骑士出游,跑到农家田间,席地畅饮。三人划拳行令,不知不觉到夜半,意犹未尽,方醉醺醺返归。

路过霸陵亭,正巧霸陵尉也饮了酒,夜巡至此,见有人从亭下路过,似要返长安,当即就喝止:“何人大胆?看是甚么时辰了,还敢夜行!”

李广未料有人敢不敬,一时气急,未能作答。随从骑士见此,连忙代答道:“此乃故李将军。”

哪知不提还好,那霸陵尉酒遮上脸,全不认达官贵戚,咆哮道:“呔!即便是今将军,尚不得夜行,何况是故的?”

灌强与那从骑大怒,都欲拔剑。李广自忖底气不足,如今到底是个庶民,霸陵尉虽小,却不能与之较量,千般羞辱也须忍下。于是唤住灌强,留宿亭驿,待天明方归家。

不想如此蛰居没过几日,忽有诏命下,拜李广为右北平太守。这九天九地的起落,倒令李广哭笑不得。

陛见之日,武帝笑对李广道:“北边无你做太守,终还是麻烦多多。此去殊不易,将军有何所求,不妨讲来。”

“臣别无所请,唯愿调霸陵尉同往。”

“哦——霸陵尉?此人……有何本事?莫非将军得识奇才?”

“无他故,相熟而已。”

“那也好。李将军此去,莫要学韩长孺,弄得那般古怪!”

再说那霸陵尉,忽奉调令,不知底细,想起了那夜呵斥过李广,心中就不免忐忑。但王命难违,只得卸了职,乘驿车赴李广帐下听命。

哪知一到右北平军中,李广一见此人,勾起旧恨,当场喝令左右,将霸陵尉推出帐外斩首!

霸陵尉被无端拿下,如雷轰顶,拼命挣扎道:“我执公法,并未徇私,将军气度竟似小人乎?”

李广一笑:“我就是要令你知:小人切莫猖狂!”

霸陵尉气得大叫:“如此肚肠,无怪乎百战不得封侯!”

“哼!不得封侯,却杀得了一个霸陵尉。死到临头,你尚不知吗?此处可还是霸陵?”

可怜那霸陵尉,七嚷八嚷,还是被拉去砍了头。

李广由庶民之身起复,当地众吏皆知他圣眷正隆,也都盼李广来救命,故无一人愿为霸陵尉说情。

报得此仇,李广也心知唐突,便立即上书一道,陈说情由,称明日要免冠赤足,返京去谢罪。

武帝接到谢罪书,颇觉意外,摇头叹道:“武夫,奈何奈何!”当即提笔,回书予以劝勉。书曰:“将军者,国之爪牙也。边关有患,能报仇去害、力阻残杀,乃是朕所图于将军也。若你免冠赤足、稽首请罪,岂是朕所望!将军可率师东行,驻节白檀(今河北省滦平县),以护卫右北平盛秋无失。”

李广虽木讷不善言,却知天子当此时,绝不敢有负武将。收到武帝回书,自是振奋,使出了浑身解数,严防匈奴,率军所到之处,凌厉无比。

匈奴遭了李广数度袭击,人人胆裂,送了他一个名号“汉飞将军”,数年里避之不及,不敢入界一步。

彼时的右北平,荒僻无比,林中多虎患。李广在任,除巡边之外,也乐于射虎。以往在北边七郡做太守时,闻听城外有虎,他便独自打马出城,逐而射之,乐此不疲。

此次来右北平,虎势甚凶猛。一次遇虎,平地腾起猛扑李广,李广不备,竟被伤之。愤极,以强弓连射,当场杀毙。

一日出猎,远远望见草中有一物,蹲踞不动。李广心中詈骂:“又来扑我乎?”搭箭便射,弓弦响过,又是一箭中的!

从骑纷纷欢呼,前去察看,见虎受伤而不动,众人就纳罕。走近前察看,才知是一大石。只见箭杆深没石中,仅余箭羽在外,以手拔之,却拔它不起。

这是何等力道!众兵卒惊诧不已,连忙回报李广。李广也觉诧异,下马来看,以手试拔之,果然拔不起。不由喃喃自语道:“奇了!我又没用长梢弓,如何能有这等力道?”

过了几日,又巡边至大石处,李广兴起,使足劲拉开弓,连朝大石射了几箭,只见箭杆断了一地,却是再也不能入石了。

李广无奈收起弓箭,仰天叹道:“无心之举,反倒能成,奈何?”众从骑也是惊异,都以为当时是有神助。

李广“箭能入石”的盛名传开,匈奴更是心慌,无人敢当其锋。在右北平为太守五年,吏民安居,烽燧不举,自幽州以东,竟成了一片祥和地。五年之后,郎中令石建病殁,武帝恐宫禁有失,想想再无他人可用,这才将李广调回接任,此乃后话了。

且说元朔初年时,武帝原指望诸事重启,未料却是汉匈两家重开战端,从此边患频生。匈奴入寇时,先在雁门一带大举突进,欲动摇近畿之地。雁门都尉仓促迎敌,连遭败绩,被胡骑掳去吏民上千。

雁门离长安不远,烽燧一起,关中震动。朝中老臣一片哗乱,屡次提起当年甘泉宫有警的事,武帝听得心惊,急忙遣了两将军前去迎敌。

两将率十余万人马,分路北上。赴雁门一路,主帅为车骑将军卫青,统兵三万骑;赴代郡一路,主帅为材官将军李息,统丁壮七万余。

卫青善战自不必说,那李息也很了得,少年即从军,多有历练,曾随侍景帝,此次与卫青并肩而出,终成一代名将。两人不负重托,分头进击,一战功成,将胡骑全部驱走,共斩首俘获数千人。

转至元朔二年(前127)春,匈奴仍是心有不甘,在西面得不了手,便又从上谷、渔阳突入,前面已说过,就是这次险些将韩安国擒住。

武帝见韩安国不中用,便又遣卫青、李息领军出云中,行“围魏救赵”之计。

二将受命,率大队精骑出长安,一路北上,直扑高阙塞(今内蒙古巴彦淖尔市乌拉特后旗)。此塞原为战国时赵国所筑,乃赵长城的最西端。阴山在此有一缺口,状如门阙,故此得名。在此冲出山口,即可直捣匈奴腹地。

此次卫青、李息北上,汉家旌旗还是头一回在此扬威。河南地一带,匈奴各部不能抵挡,纷纷溃散。

二将率军驰至阴山下,北望千里大漠,如在梦寐中。卫青勒马慨叹道:“我竟能步蒙恬之踵乎?”

李息以剑指向阴山,仰头大笑道:“然也!”

“退匈奴兵,可还用谋臣献计乎?”

“哈哈,无须再用!”

卫青怅望阴山良久,按剑恨恨道:“或是明年,或是他年,我总要马踏阴山!”

两人在高阙徘徊多日,几欲冲过阴山去。武帝得报,喜忧参半,生怕二将挟胜而履险,便急令二将转向西,攻取符离,以扰乱匈奴。

二将得令,心中都暗暗叫好,立率大军衔枚疾进,西奔千里,直捣符离。沿路河套之南地面,匈奴楼烦王、白羊王的部众,只道汉军必东去救上谷,今忽见汉军从阴山而来,只疑是神兵天降,全无抵挡之力。

汉军一路克敌,待拿下符离,已斩俘数千人、掳得羊百余万只。仅一月之内,匈奴西翼便全失,精锐溃逃,老弱被弃,败局不可收拾。

至此,河套之南全为汉军收复。

此时的军臣单于,年已老迈,全不知汉家天子是何路数,诸王也惶急不安。卫青、李息一番腾挪,终于牵动全局,塞外胡骑稍作犹豫,便大部北移,远远遁去了。

如此,渔阳以东的危局,便告解脱。虽韩安国在任上病殁,却有李广及时补上,东路匈奴已明显势弱,全不敢再犯。

至秋深,万里北边,再无一个胡骑窜入,边关狼烟遂告熄灭。各处平安奏报迭次送入,武帝在东书房阅毕,竟瘫坐于倚几,只顾喘息。

左依倚见武帝面色倦怠,就去端来一个食案。案上有两碗,一碗是鹿脍,一碗为雁羹,均是热气腾腾。

武帝便苦笑:“你貌似韩嫣,却少了些贵气,实是小家户出来的,如何只知道吃?”

左依倚并无羞愧,只顾向武帝呈上匕箸,低首道:“小家户曾忍饥受饿,故知食为天,即便贵如天子,也不可一日无饮食。”

武帝瞥了美馔一眼:“哦?倒也是。”便接过食具,尝起鹿肉来。

左依倚趁机劝道:“匈奴去年秋犯以来,陛下就未曾安枕,今日也当好好滋补。用兵之事,有卫青、李广等将军,小的以为,陛下不必似这般苦。”

“你哪里知道?上兵伐谋,无关乎将军是何人。”

“陛下独自苦思,便是在伐谋了吗?”

“正是!我军与匈奴交战,尚无力强攻。朕独坐苦思,便是想何处可以战,何处不可以战。匈奴兵厚处,我当避之;匈奴力薄处,便可以战。”

左依倚扭头看看舆图,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令卫青将军西击,原是拣了匈奴的软肋处。”

此时有谒者进来,递上几册奏书。武帝接过,一面笑对左依倚道:“你言之有理!呵呵,天子岂是容易做的?你常听常看,再随侍数年,或许也可充个护军了。” Arkej4RacwA73G8HpMU0Cxu0bIH9/ROjOmOeUH9Vb5/iF1KLEDWGghPbCV93boG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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