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二姑娘在没嫁振宗之先,早受了尤氏一套秘诀,及至过门以后,把自己心里那一套完全收起,另使出一番手段,果然计不虚设,一下便打响。在尤氏的心想,振宗已是风烛残年,只要二姑娘多多用点儿功夫,他还能活上几年,只要他一死,将来还不全都好办。谁知振宗是个庄稼人,睡得早,起得早,对于女人那层上,简直就是点点而已。二姑娘是个水性杨花,哪里能够忍受长期寂寞,日子一长,就又把从前家里认得的长工找到这里来。家里虽有人知道,可是谁也不敢跟振宗说,二姑娘又常常给他们一些小便宜,家人们一则看在钱上,二则也不敢让振宗知道,准知道振宗只要一听见这个信儿,定能气个半死。不想到今天振宗回来恰好碰见。振宗气急,痰往上一涌,当时晕了过去。扑咚一声,屋里当然听得见。
二姑娘一推长工道:“你听外头什么响?”
长工道:“你干吗推我?这个时候,除去那个老棒子以外,还能有谁敢上这里来?八成儿搁什么东西没搁稳,你不用不放心,任事没有。”
二姑娘道:“那不成,我不放心,你得让我出去瞧瞧去。”说着赶紧又一推那长工,才跑到外头,及至一看,不由“哎呀”一声,先不去扶振宗,赶忙又回到屋里,向那长工道:“你快走吧!”
长工道:“什么事你叫我走我就走?”
二姑娘道:“你到外头瞧瞧。”
长工一看二姑娘脸上颜色都变了,知道里头果然是出了毛病,便再顾不得和她纠缠。走到外边一看,地下直挺挺躺着一个,正是振宗。长工这一吓非同小可,抹身便要跑,却被二姑娘回头一把揪住道:“你先别走!”
长工道:“你刚才叫我走,怎么现在又不叫我走?”
二姑娘道:“地下躺着的这个是谁,大概你瞧明白了。不用说咱们这件事,他是全瞧见了,这是他一时气急,晕了过去,一会儿就能醒转过来。他自要一醒,你我还能有好儿吗?依着我说,一不做,二不休,趁着他这个时候,他没醒过来,咱们可以想个好法子,把他除治了,咱们就好办了,你看怎么样?”
二姑娘这话一说,这个长工吓得差点儿没背过气去,浑身不住乱抖道:“什么把他除治了?我没有这个胆子。干脆您自己办,我从今天起,也不来了。”
二姑娘听到这里,嘿的一声笑道:“噢,敢情你就是这么一点儿胆子呀。我告诉你,我为你可不容易,整天担惊受怕,现在都弄到这个样儿,你打算见死不救,甩手儿一走。哼!这个算盘你可打错了。你前脚儿走,后脚儿我把他弄死,事情不犯则已,要是有一天事情犯了,你想我能饶了你不能!”
长工借着窗户纸上的灯光,一瞧二姑娘脸上,跟白纸一个样,上头牙咬着下嘴唇,两个眼珠子都瞪圆了,这份儿可怕,简直不用提。打算要走,也不敢走,咕咚一声跪在地下道:“我一个人的二姑娘,你放我走吧,我可真干不了!”说着,一股劲儿磕头。
二姑娘嗳了一声道:“嘿!你来看!”说完这句,一挺身,照着振宗心口上就把屁股坐了下去,两只脚往振宗肚子上一蹬,把手向那长工道:“我告诉你,你瞧见了没有?就凭我这一来,他就有十成不能活了。你要过来帮我一步,事后我必不能难为你,自能有你的好处。如果你要不管,我现在就嚷,就说你已然动手把他害死了,这个时候我看你又该往什么地方跑。你听明白了没有?”
长工一听,只得颤颤巍巍地道:“我帮你!”说着哆里哆嗦来到二姑娘跟前往下就砸。
二姑娘道:“你压他,你压我干什么?”
长工腿都软了,哪里爬得起来,好容易对付半天,才爬到振宗身上,其实这时振宗早已死了多时了。
二姑娘又压了半天,拿手一摸,脑袋都冰凉了,这才一推长工道:“行了,你下来吧!”用手推了一推,长工都吓得成了傻子了,不由把脚一跺道:“啊呀!我要早知道你是这样脓包,我真不该让你上我这里来。”使足了劲才把他拉了起来,用手一指尸首道:“你瞧他可完了,你就快走吧,我什么时候找你,你什么时候再来。你嘴可要严,如果走了风声,咱们可全是死。你快走吧!”说完用手一推,他心里才明白过来。二姑娘说的话,他也不知听见了没有,直着眼就往里头走。
二姑娘道:“你往里边干吗去?”
长工苦笑一声道:“唉!我走错了!”说完这才向外走去。
刚刚走到外院,迎面走来一人,抬头一看,不由就吓了一哆嗦。原来来的人,正是田家的第一个老底下人,名叫田喜,为人极其耿直,在田家已然年数不少。他原不是本地人,家住卫辉府城里二道府,自幼被人拐卖到了田家。振宗的父亲,十分爱他,并不以下人看待。到了振宗这一辈,把他卖身的契全都还了他,并且打听出他的老家来,许他不时回家看望看望。田喜感念振宗的好处,便益发忠心报主,尤其是对小栓儿特别疼爱,没事的时候,也常抱着小栓儿出去走走逛逛,小栓儿也爱跟他。所以从前柳氏在日,对于田喜,别有一番优异待他。自从柳氏去世,二姑娘过门,田喜知道二姑娘以往的笑话儿,心里便好像添了一块病相仿。后来冷眼一看,才知道二姑娘别有所欢,更是愁得了不得。有心把这话跟振宗说知,又怕把振宗气坏,或是挤出旁的事来,欲待不说,又恐怕一旦闹到振宗耳朵里,自己又担不起这个责任。左难右难,忽然让他想出个笨主意来,就是整天往门凳上一坐,无论是谁,没有振宗说往里头请的话,就不让进去。不用说是旁人,就连尤二锁还让给堵回去好几次。
二姑娘也知道这番意思,心里只是暗恨,嘴里可不敢说,因为知道振宗最是袒护他,碰巧给他说不成坏话,反把自己伤了。后来一想,有了一条好主意,便抽个工夫向振宗道:“我看田喜从我们过门以来,已有一年多了,始终还没回去过一趟,我想也该叫他回去瞧瞧,不要为了咱们家的事,就让人家跟着受罪不痛快!”
振宗那个时候,并不知道二姑娘是因为耳目不便,才施展的这一计,还以为她真是好心,便答应了二姑娘。及至第二天跟田喜一说,田喜不愿意,振宗反而不高兴,很申斥了田喜几句。田喜一看振宗不高兴,哪里还敢多说什么,只好答应谢谢,讨了五十天的假。临走的时候,上来辞别振宗,不禁一阵心酸,差点儿没流出眼泪来,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赶紧忍住眼泪道:“大爷,田喜走了。我走之后,您叫他们门上留神,无论是人是狗,没有您的话,千万不要放他进来。只要假满,我必赶回,家里有我,自然什么事都不会出了……”说到这里,又深深请了一安。
恰好这时小栓儿从外头走了进来,一眼看见田喜,便叫田喜送他上学去。田喜道:“少爷,我还有事,您叫旁人送你去吧。”
小栓儿道:“那到了晚上,你可想着去接我,我还等着你给我说笑话呢。”说着跳跳钻钻地走了。
田喜又是一个难受,走过去又向二姑娘请个安道:“大奶奶,我走了,您想捎什么东西不捎?”
二姑娘微然一笑道:“我不捎什么,你走吧。到家里愿意多住两天,就多住两天,不用拘着日子赶回来,你也这么大的年纪,也该回家享两天福了!”
田喜谢了一声,走了下来,跟伙友们又嘱咐了会子,这才回去。田喜走后,二姑娘这才毫无忌惮,叫人把尤二锁找来,假装接二姑娘回家住两天。就在这两天里头,算是跟那个长工又把前情拾起,欢聚了两天。临走的时候,二姑娘告诉他每天什么时候可以找她,那个长工果然第二天去了。二姑娘早在家里把钱散了一散,底下人们得着钱,自然没有话说,长工来了引了进去。从此起,每天振宗一出去,长工就来。日子一长,底下人得的钱也没有从前多,心里就有几分不高兴。所以今天振宗进去,大家都没有理会,一半儿是懒,一半儿是故意,才惹出这么大的事来。
恰巧这天正是田喜满假,从外面走进来,一看都掌了灯,大门还没有关,心里就是老大不高兴,走到屋里,把铺盖往坑上一扔道:“你们干什么呢?天到这个时候,大门都不关,这要是溜进一个人来怎么好!”
田福、田禄万没有想到这个时候田喜会跑了回来,心里一害怕,嘴里连话也说不利落了。田禄道:“嗬!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我们知道你今天必回来,所以在这里开着门等着你。这您不是回来了吗,我先把门关上去吧。”说着往外就走。
田喜道:“你先回来,你单忙在这一时了,我问你,大爷回来没有?”
田福赶紧抢过来道:“没回来,上前村子看地去了。”
田喜道:“不对。向来大爷没有这样晚不回来过,这是上什么地方去了?我到里头去问问大奶奶。”
说着刚往里走,田禄一把拉住道:“你先喝一碗,大爷没回来,里头又没有事,您忙什么的?”
田喜一听,话里净是病,便不另再跟他们两个人废话,遂笑了笑道:“好!既然里头没有事,我就放心了。我先解个手去,回头再喝茶。”
田福、田禄一听,不便再拦。田喜走出去,直奔里面。刚刚走进二门,迎面就碰见帮凶的那个长工,走得慌忙,撞在田喜身上。田喜虽然上了几岁年纪,眼神还好,眼瞧着头里来了人,打算躲也来不及了,正撞在身上,腿一软,坐了下去。院子里挂着有个小壁灯,就着灯亮一看,认识这个长工,名字叫吴二混。不由大怒道:“吴二混!你这小子是做工的,黑天半夜,跑到我们这里干吗来?”
吴二混一听,不敢答言,迈腿就往外跑。
田喜一时站不起来,坐在地下喊道:“福儿,禄儿,你们快快出来拦住,院里出来歹人了!”
田福、田禄一听,不用说是撞上了。仔细再一听,知道吴二混已然跑出来了,便一面答应着,一面迎了出来。两个人心里有病,准知道这事要一根究,两个人谁也脱不掉干系,不如让吴二混跑了,比较着还好一点儿。因此两个人故意把脚步儿一慢,这个工夫,吴二混早就跑出去了。田禄田福这才连喊带嚷地往里跑,来到里头一看,田喜已然爬起来了。
田福道:“你嚷什么?”
田喜呸地就啐了一口道:“别不要脸了!我临走时候,跟你们都说什么来着?天到这个时候,有不关大门的,你瞧跑进人来了没有?这要是丢点儿东西,怎么对得起大爷!”
田禄道:“谁跑进来了?”
田喜道:“你没瞧见跑进人来吗?”
田禄道:“这可是邪!我们两个人从外头跑进来怎么没有看见,八成儿是您眼离了。”
田喜不等他说完,呸地又是一口道:“你们没看见?你们心里不定都惦着什么,明明一个人都撞到我的身上来了,你们还说是没有人,可恶不可恶……”刚刚说到这里,只听院里呼天喊地地哭了起来,田喜用手一指田福、田禄道:“你们这两个东西,还要嘴硬,你看出了事了没有?等我到里头看完回来再说。”说着往里就跑。
田福、田禄知道事情已然出来,便不敢嘴硬,跟着往里就跑。刚刚走进二门,就听里头有人哭道:“我的天呀!你这一走不管我了,撇下我可怎么好哇!”
田福一拉田禄道:“可了不得了,八成儿是栓哥儿出了岔儿了。”
这个时候,田喜已然跑进二门里头去了,田福、田禄慢一步,跑到后头,再一听里头又哭着喊道:“撇下我们娘儿三个可怎么好!”
田福一拉田禄道:“可了不得!听这话音儿,难不成是咱们大爷不好了?快点儿走!”
两个人跑进去一看,田喜爬在地下,地下还躺着一个,黑夜里看不清面目,猜着八成儿就是振宗。再一瞧二姑娘这时候已经不哭了,一见他们两个,便恶狠狠瞪了一眼,跟着说道:“你们两个跑到什么地方去了?”
田福一听,就知道嗔着自己没留神门,便赔着笑道:“我刚才解手儿去了。”
二姑娘呸地啐了一口道:“别扯臊!你快把田喜叫过来吧。”
田福、田禄赶紧过去一看,敢情地上躺着那个,正是振宗,已然浑身冰凉,早就死了。两个人又是急,又是惊,一时不得主意,看着振宗死尸发怔。
二姑娘嚷了一声道:“你们两个人干吗呢,倒是快把田喜叫过来呀!”
两个人这才明白。田禄过去,把田喜从后头抽了起来,把他的脑袋往自己腿上一放,田禄赶紧捶砸撅叫。叫了半天,才听见田喜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知道他缓过来了,又捶又叫,待了一待,抽冷子,真吓了田福、田禄两个一跳。
只听田喜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道:“哎呀!大爷呀!你死得太不明白了!我田喜受了大爷天高地厚之恩,拼着这条老命不要,我也要给你老报仇!”说着也不顾二姑娘这班人,连跑带奔地往外边去了。
二姑娘忙向田禄道:“田喜这一定报官去了。这件事报官也好,只是咱们也得预备预备,禄儿你赶紧到前村子把舅老爷找来,咱们好有个主心骨儿。”
田禄答应,赶紧往外就跑。刚刚到了村庄外头,一瞅头里来了一拨儿人,还有人打着灯笼,灯笼上有字,是地方保甲团。田禄一看,果然是把官面儿的找来了,自己赶忙闪在一旁,让他们都走了过去。然后才往前村子去请柳大爷,暂且不提。
且说二姑娘一见田禄走去,便笑着向田福道:“福儿,你今年多大了?”
田福答道:“我今年二十七。”
二姑娘道:“你可曾成过家吗?”
田福道:“您怎么忘了,我们哪里能够随便成家呢?”
二姑娘这才想起田福他们,本是卖身为奴的人,没有主子的话,不能娶亲。便又笑了一笑道:“我瞧你倒也不错,只要你这次的事,能够帮我一个忙儿,我必另有一番意思待你。”说着又是一笑。
田福岁数也是不小了,这种事情还有什么不明白?早先看着二姑娘这样风风荡荡,早就有意进步,不过一则碍于振宗的面子,平常待他们都有个不错,倘若真要这样,于自己良心上实在说不下去。二则二姑娘别有所贪,从来没给过他们笑脸,更是不敢冒昧。今天一看二姑娘这个样儿,说话这股子滋味儿,当时心里一动,还顾不得什么叫尊卑长幼,笑不唧儿地过去就要摸二姑娘的脚。
二姑娘把脚往后一撤道:“你这猴崽子,要作死吧!”说着咯的一声又笑了。
这时田福良心业已丧尽,跟过去正要揪扯,就听外边一阵大乱,人声鼎沸,早已涌进一伙人来。抬头一看,正是田喜领着许多乡勇。
二姑娘一见,赶紧就往地下一躺,哭着喊道:“我的天呀!你怎么撇下我就全不管了啊!”
田喜过来道:“大奶奶,您先等一等,让人家看一看。”
二姑娘恶狠狠瞪了田喜一眼,往后一退。田喜向那头儿道:“尚爷,您过来瞧瞧。”
这位头儿姓尚,单名一个锦字,在这村子里当了一个练勇的头儿,平常跟振宗还真有个不错。今天田喜到那里一说,他就急了,赶紧带了几个伙计,一直跑到田家。在道儿上就听见田喜把这套话都说了,恨不得把二姑娘拉过来打一顿他才解气。如今听田喜一说,赶紧过去就轰道:“嘿!别管是谁,都往后靠一靠,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儿。”
说着众人往后一闪,尚锦来到振宗死尸旁边,心里不由一阵难过,想着哭几嗓子,再一想不大合适,哪里有办案子的先哭死尸的,忍了又忍,算是把泪忍了回去,这才过去一翻振宗死尸。伙计们赶紧就举起灯来,尚锦先把振宗衣裳扒去,然后从上一直看到脚底下,看完三个来回儿,也没有验出一点儿伤来。
还要再验,二姑娘过来就给拦住道:“头儿,你跟死鬼有什么仇是怎么着,你瞧你瞧了几回了。是怎么死的,真格的,难道您在六扇门里干了这么些年,还有个瞧不出来吗?你再捣翻两回,死人都烂了。您积德吧!他是死人,他可不会骂人,我的头儿!”
尚锦一听,赶紧一撤身向田喜道:“田管家,现在咱们什么也不用说了,屈尊屈尊,您跟我们到衙门里去一趟!”说着向伙计一努嘴。
伙计过去一抖铁链儿,就把田喜锁了。又一个伙计也抖铁链要锁二姑娘,二姑娘往后一撤身道:“怎么着!你锁我,我犯了什么法?”
尚锦道:“怎么着,你敢不让锁?当然你犯了法啦。不犯法,田家村的人多啦,为什么不锁别人,单锁你?没那么些说的,您就避一避屈吧!”说着从伙计手里,夺过来铁链一抖,就给二姑娘锁上了,交给伙计,然后又吩咐几个伙计看守死尸,这才拉着走了出去。
刚刚走到大门外头,就见前面来了一个小纸灯笼,后头跟着几个人。一眼看见,早就从后边扑过来一个人喊道:“啊呀妹妹呀!真想不到怎么会闹出这个事儿来了!”
尚锦一瞧认识,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前村儿的混混尤二锁,抱着二姑娘一阵痛哭。尚锦赶紧过来拦道:“嘿!二锁儿,这是官事,你这么拦着可不行!”
尤二锁把眼睛瞪道:“怎么着!我们是亲戚,当然就得问问,你不让说话行吗?!”
田喜一见,走过来冲着尚锦一啾咕,尚锦一点头道:“噢,还有他哪,好吧,跟我一块儿走吧。”
尤二锁一听,赶紧换过口气来道:“这都是没的话,我不过随便说了一句话,这也犯不上就用这套儿。尚头儿,您可别这么闹着玩儿,我可爱脸急!”说着往旁边一闪身,就要躲。
尚锦毫不客气,冲着旁边伙计一努嘴,过来两个伙计,就把尤二锁也给捆上了。
尤二锁喊道:“尚头儿,这可没有的事,我又没犯法,你为什么把我捆上?”
尚锦道:“我既捆你,就是犯法。你说不犯法不要紧,等到了县里,你可以声辩声辩。还有一节儿,你还可以告诉我们官儿,你就说我诬良为恶,可以求县里治我一个罪名。我全等着你的,现在您先避点儿屈。”
尤二锁一听,知道再说也没有用,只好低下头去,一声儿不言语。再说二姑娘一看尤二锁也让人家给捆上了,又听尚锦这一套话,知道尚锦一定是听了田喜的话了,便笑着向尤二锁道:“哥哥你也犯不上害怕,更犯不上跟他们废话。是真是假,不是到了县里就能知道吗?既来之,则安之,你跟他们去一趟,看回头他们怎么给你解这根绳子就完了!”
尚锦一听道:“对呀,这话不完了吗,何必多饶一面儿?还有哪位,过来一块儿走。”
尚锦这一句话,当时就跑了好几个,敢情就是田禄、田福、尤氏、柳大爷。尚锦其实也瞧见了,一瞧有柳大爷在内,当时也就不便再多说什么,只吩咐伙计们把人全都带好了,一同勾奔县衙。到了衙内,已然天光大亮。尚锦进去跟大班头一回,班头赶紧就给传了进去。县太爷一听是这样的事情,又加之振宗在当地还很有些小名望,遂吩咐赶紧升堂。
这位县太爷姓诸,单名一个正字,是个两榜底子,为人很是正道,在这县里声名还很是不坏。升堂之后,吩咐先带二姑娘,堂下一喊堂威,喊嚷带田尤氏。二姑娘虽说泼辣,到了这个时候,也觉着有很大不得劲儿,当时答应一声,走上堂来。两旁衙役,又是一阵喊嚷跪下,二姑娘只好双膝跪下。诸知县吩咐抬起头来,二姑娘把头一抬。诸知县一看,油头粉面,满脸都是邪气,就知道不是安分守己过日子的妇人。遂问道:“下面可是田尤氏?”二姑娘答应一声是,诸知县又问道:“今年多大年岁?”
二姑娘道:“今年三十五。”
诸知县又问道:“田振宗是你的什么人?”
二姑娘道:“是我的丈夫。”
诸知县又问道:“他今年多大岁数?”
二姑娘道:“他今年六十四。”
诸知县道:“你们两个相差那么多,可是原配?”
二姑娘道:“不是,是填房。”
诸知县道:“那么你可曾生养过?”
二姑娘道:“也有一个男孩子。”
诸知县点点头道:“平常你们夫妻和睦不和睦?”
二姑娘道:“和睦。过门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吵过架、拌过嘴。”
诸知县道:“这就是了。方才你们家里管事的打了呈报上来,说是他的主人振宗死得不明,要我秉公判断。我只问你,你丈夫究竟死了没有?死是什么病死的?活着人在什么地方?你都不要隐瞒,从实招来,我自能给你做主。”
二姑娘道:“大老爷说到这里,足见大老爷爱民如子,百姓能够在大老爷之下存身,足可没有覆盆之冤。请大老爷明镜高悬,小妇人的丈夫不错是死了,他是痰壅气闭死的。只有求大老爷审问田喜,先不用说他以奴告主,问他有什么见证,可以说是小妇人丈夫死得不明?如果他能举出证据,小妇人愿意领罪,就请大老爷秉公判断。”
诸知县一听这套话,心里就知道这个妇人厉害,便点点头道:“好,你先下去,等我问问田喜。”
二姑娘谢了一声,走下堂去。诸知县又喊了一声带田喜,堂下衙役们又是一喊堂威,把田喜带了上来。田喜往上一走,正跟二姑娘走了一个对头儿。二姑娘恶狠狠瞪了田喜一眼,田喜也不理她,低着头走上堂去,双膝跪倒。
诸知县问道:“下面可是田喜?”
田喜答道:“小人正是田喜。”
诸知县道:“抬起头来。”田喜答应了一声是,往上一仰面,喊了一声青天老大人,遂又把头低下。
诸知县道:“田喜,你可是田振宗家里的仆人?”
田喜道:“是。”
诸知县道:“你在田家有多少年?”
田喜道:“小人自幼就投身在宅里。”
诸知县道:“既是这样,我想你对于田家的事,都知道得很详细的了。我有几句话要问你,你可要实话实说,不可有一字的隐瞒。”
田喜道:“小人天胆,也不敢欺大老爷。”
诸知县道:“你家这位奶奶,过门有几年?平常她和你们主子和睦不和睦?可曾拌过嘴、打过架?究竟你主人是怎么死的,你可知道?从头至尾细细说一遍。”
田喜道:“我家这位奶奶,今年已然八年了,平常也说不出和睦不和睦,因为我家主人家规很严,我们底下人,不准随便进去,所以里头的事,小人不知道,不敢妄说。至于我家主人怎样死的,因为还没有请大老爷验过,更不敢乱说。”
诸知县把惊堂木一拍道:“胡说,你既知道我没有验,看不出是怎样死的,你怎么竟敢报说你家主子死得不明,与你家奶奶有关呢?讲!”旁边衙役又是一阵喝喊堂威:“说!说!”
田喜又磕了一个头道:“大老爷不要动怒,小人还有下情回禀。”
诸知县道:“好!你快说!”
田喜这才把自己如何请假回家,如何昨天假满走到门口,一看街门大开,随即起了疑心。怎样往里闯进去,田福、田禄如何不叫自己进去,及至脱空往里跑去,不想迎面撞上了一个人,益发起了疑心。刚刚打算进去看个究竟,不想这时我家奶奶就哭起来了,如何跑进去便看见振宗已然身死。自己想着里头定有其他情形,所以才来喊告。把这话说完,又向诸知县磕了个头道:“小人虽然来打这个报呈,并不敢说人一定是我家奶奶害死的,只有求大老爷验清此案,免得我家主人死在地下都不闭眼,小人就是死也情甘愿意。”
诸知县道:“你这话可要句句实言,我自能给你家主人断明冤枉。如果你有半字虚言,你要留神着你这个以下犯上的罪名!”
田喜磕头道:“如有虚言,小人一死无怨。”
诸知县道:“好!你先跪在堂口,我再传你家主母,前来打个质对。”田喜答应一声是,往下退了几步跪下。诸知县又喊带尤氏,二姑娘来到堂口跪下,诸知县道:“田尤氏,你说你丈夫是痰壅气闭身死,他却是在你喊嚷之先,曾经看见有一个人从里面跑了出来,然后才听见你哭喊的,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
二姑娘听到这里,心里噔地就是一跳,赶紧定了定神道:“这是绝没有的事。因为小妇人丈夫在世的时候,家教极严,不要说是旁人,就连小妇人的亲哥哥每次进去,他都要陪着。这全是田喜以小犯上,满嘴胡说,求大老爷明镜高悬,不要叫小妇人丈夫死在地下,还落一个不干净的名儿,小妇人就感大老爷功德万代了!”
诸知县道:“好。等我再来叫他一对,如果他一时说不出实在的人来,我定要重重治他一个以小犯上的罪名。”说着又向堂下道:“田喜往上跪!”
两旁边人一喊,田喜跪在地下爬了两步,来到公案前头,又给诸知县磕头。
诸知县道:“田喜你方才说是你看见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然后才听见你家奶奶哭喊的是不是?”
田喜应了一声道:“是。”
诸知县道:“这么你可曾看清这人是谁?”
田喜道:“小人看清楚了,是前村尤家的长工吴二混。”
田喜说到这句,诸知县一看二姑娘,脸上颜色都变了,就明白了有七八成儿,遂点了点头道:“你是瞧真了?一点儿都不错?”
田喜道:“小人确是瞧真了,如有一丝差错,小人情甘领罪。”
诸知县道:“好!你可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田喜道:“他就住在田家村前边村子里。”
诸知县遂由案上扔下一根签来,吩咐差役,赶紧把吴二混传来听审,差役领签自去捉人不提。
且说诸知县向二姑娘道:“田尤氏,你听我说,现在已然传吴二混去了,一会儿必到,当堂对质,必有个水落石出。不过我想,你一个妇道,未必有这样胆子,也未必肯下这样毒手,或者也许是那姓吴的一个人干的,要依我说,你不如把姓吴的怎么谋杀你丈夫的事,全都说出来。本县念你是妇道人家,被人蛊惑,我一定可以笔下开脱,绝不至让你担了谋害亲夫罪名。我不等吴二混来,就把你开脱了。如果你不听本县良言劝导,等把吴二混传到,那时他要当堂一供,说出你的主谋,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本县再打算开脱你,也不易了。我看你也是一个安分守己心无成见的女子,不忍见你吃那凌迟万剐之罪,所以才肯这样恩典你,你心里要放明白些。”
诸知县说到这里,用眼往两旁边一看,两边便跟着喊道:“说!说吧!说了老爷好开脱你。”
这个时候,二姑娘心里简直说不出这股子劲儿来,心里想着,这位县太爷说的话全对。吴二混既是让田喜看见了,这就是命里该着,回头把他弄来之后,当然是有什么说什么。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我口齿再硬,也无非皮肉受苦。趁着吴二混还没有传到,我先实话实说,或者这一位县太爷也真许开脱我,亦未可知。想到这里,便要冲上磕头实话实说了。忽地又一想,哎呀,好险!我差点儿没有上了这狗官的当。那吴二混的事,除去田喜一口咬定,旁人并没有一个来做证人,这事还在半虚半实。倘若我现在一口应了下来,等到吴二混传到,我再打算不招也不行了。那样一来,我的主谋,他的帮凶,这个罪名,简直打不起,还是不能认的才对。想到这里,把牙一咬喊道:“青天大老爷,小妇人愿你老一辈为官,辈辈为官。田喜他打算谋夺小妇人家产,他才这样诬报。老大人如果不问青红皂白,硬派小妇人是和吴二混相识,谋杀小妇人的丈夫,大老爷只顾换纱帽,拿小妇人贱命立加劳,小妇人就是死在九泉之下,也绝不肯受不白之冤。就求老爷高断吧!”
诸知县一听这套话,微微一笑道:“田尤氏,你既肯这样说,足见得你和这吴二混是不相识了。好!话既是说到这里,本县绝不能再往下问你了。只有等着吴二混传到质对,如果你们真是不相识,我必办田喜一个极罪,以惩他以小犯上。你先下去吧。”刚刚说到这里,忽听堂下大声喊起冤来。
有分教:
蜡已成灰心未冷,春蚕作茧自缚身。
要知又是何人喊冤,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