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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娶嫠妇引狼入室
恋浪子逐鹊居巢

却说河南蔡县城西,有一座小山,名叫“迎凤岭”。据老人传说,这座山上曾经落过一只怪鸟。有念书的人说,像是书上所说的凤鸟一样,大家便把那座山叫作“迎凤岭”。虽说是岭,并不高大,围着这个岭子,一共有四个小村儿。正西的这个村儿,因为姓田的多,便叫田家村。村里头也有个四五十户人家,多半务农为业。村长田振宗,已有五十多岁,祖上也是指着种庄稼为生,克勤克俭,到了振宗这一辈子发了家。乡村里的人,就懂得谁是财主就尊敬谁,于是振宗便被推举当了村长。振宗虽是乡下人,却很明白事理,对于这村里处治得十分整齐,除去完粮纳税,倒也过得太太平平的日子。只一件,田振宗却自认为美中不足。振宗娶妻柳氏,是东村柳乡正的妹妹,为人精明勤慎,帮着振宗操持家务,十分得手。不幸在春间得了“白喉瘟”,医治无效,撇下一个七岁的男孩子竟自死去。振宗一旦失了这样一条好膀臂,心里自是难过。尤其不能安神的,是那个孩子小栓儿。白天满处瞎蹦,虽然劳些神,家里有底下人,也还不觉得怎么样。只一到晚上,小栓儿哭着闹着要妈妈,一哭就哭到天亮,任是怎样哄着也不行。振宗白天劳了一天神,晚上再受这种折磨,一个男人,心里如何受得了,闹得实在没了办法,只有看着柳氏遗影,数数落落干号一阵。日积月累,不到半年,便日渐消瘦,精神大不如前。小栓儿也没有那种欢奔乱跳的显着活泼有意思了,小脸儿挺黄,小胳膊挺细,就剩了两只大眼睛,扑咚扑咚地乱转。家里全是些底下人,虽然看着急,可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一天,柳乡正从东村里来看亲戚,一看振宗脸上这种颜色,不由“哎呀”一声道:“二姑爷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儿了!我是有事到京里去了一趟,不然我早就来了。栓儿呢?抱来我瞧瞧。”

老妈子把小栓儿领了过来,柳大爷一瞅,简直要哭,一拉小栓儿的手,就剩了精细的两根小骨头了。刚要问他话,谁知道孩子一瞅见舅舅,哇的一声放声大哭,一路哭着一路问柳大爷道:“大舅,我妈呢?我爸爸说我妈上舅舅家里去了,也不带我去。怎么她还不回来?小栓儿想她了!”说着往柳大爷怀里一扑,哭个不住。

小栓儿这一哭,招得柳大爷也哭了,振宗也哭了,连旁边站着的人,也跟着抹眼泪。柳大爷一边擦眼泪,一边抚着小栓儿脑袋道:“栓儿你别哭。你妈再住两天就回来了,乖乖去玩儿去吧!”

小栓儿一听止住哭道:“大舅你可别冤我。我妈要再不回来,我明天不管她叫香妈,我就叫她臭妈。”说着跳跳钻钻而去。

柳大爷心里十分难受,只得强打精神,向振宗道:“二姑爷,这话我可不该说。我万没想到这么几天,竟会闹得这个样儿,要依着我说,您得趁早儿想法子。要这样儿磨蹭下去,连您带孩子,恐怕都没有好儿。我这话可是为您,您可千万别拧着性儿呀!”

振宗听了微微一笑说道:“大舅,这话我也明白。您说我可想什么法子?我这就是混一天再说一天吧。”

柳大爷不等振宗再往下说,赶紧拦住道:“二姑爷您先别说了,混一天说一天,您这个岁数儿,什么时候才混完?您混不完,孩子先完。我们姑奶奶就是这么一点儿骨血,这个可不能依着您。要依着我说,赶紧给您张罗张罗,还是把弦续上,您也有人伺候,孩子也有人照管,可比什么都强。”

振宗听着哈哈一笑道:“大舅您这番好意,我全心领。不过有一节儿,从前栓儿他妈在的时候,我的这个家,多半儿是她给我成全到这样儿。她跟我吃了多少苦,也不用我说,现在她刚一死,我就再弄进一个来,不用说这村儿里头人骂我,就是我自己良心上也下不去。再者说小栓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明白也明白一点儿。倘或娶了一个安分守己过日子的人,倒还不说,倘若娶来一个糊搅蛮缠吵架精,到了那时候,孩子不但舒服不了,碰巧还许多受一点儿罪。现在我没续,您让我续,那倒好办。等我续上之后,您再说把她散了,那可不易。恐怕到那个时候,必要后悔不及。”

柳大爷道:“这话我就不信。你等着,过一两天听我的回信儿。”又说了会子闲话儿,柳大爷告辞走了。

柳大爷走了之后,振宗想那话也说得有理,便不再去找柳大爷拿话相拦,等了足足有半个月。

这一天柳大爷来了,一进门就唉声叹气,倒把振宗吓了一跳,赶紧问道:“大舅您这是从什么地方来?为什么生这么大气?”

柳大爷一听唉了一声道:“不用提了。因为那天我瞅见你跟孩子那个样儿,我心里实在难受,想着再给你张罗着续一房,为的是孩子大人都有个人照顾着。在我想着,凭您这种人家,不愁吃,不愁穿,上头没有公公婆婆,下头没有兄弟姊妹,过门儿就当家,像这路人家儿,哪里找去,一说就得妥。谁知道连跑了好几十家子,也没找着一个对路的。您猜他们说什么?他们都说有姑娘也不给您,要是给了您,就把姑娘给送在坟里一个样。您说这话听着可气不可气?”说着又是唉声不止。

振宗一听反倒笑了,向着柳大爷道:“大舅,您从根儿上就不该管这回闲事。不过既有这么一说,我可不得不说,我原来并没有这种续弦的想头,既是现在他们这么说,我倒要娶一个给他们瞧瞧,倒是谁把谁给埋在坟里头!大舅您先不用生气,拦着这个茬儿,过两天再说。”

振宗这几句话,也无非为把柳大爷对付走了就算完。谁知柳大爷一听振宗这几句话,不由哈哈一笑道:“二姑爷你可上了我的当。我怕我一提这件事您又不答应,拿话支吾我,所以我才那么说。现在您已然答应了,可不许再翻悔。”

振宗这才知道柳大爷使了一计,便也笑着说道:“大舅你听着我说。不是我不愿意,实在是我想着倘若娶来一个不能过家的人,岂不是连你孩子反而多受一层罪!再者说,我今年已然五十多了,还能活上多少年?娶一个岁数太小的,将来我一死,往好里说,耽误人家一辈子,往不好里说,也不是我们栓儿的造化。真要说是娶一个岁数相当的,恐怕一时也不易办到,所以我才这样说。既是现在大舅这样热心,我还有什么不愿意。不过有一节儿,我想总是在事前多多思量,省得将来后悔,可来不及。”

振宗说完,柳大爷凝神想了一想道:“二姑爷您只管放心,我现在找着一家再合适没有。您知道咱们北村子老尤家,尤二锁他们家里的二姑娘,人很够合适吧?”

振宗道:“您先慢着,我听人家说,他们二姑娘不是已然出了门子?”

柳大爷道:“不是不是,出门子的那是大姑娘。”

振宗道:“那么这位二姑娘今年有多大岁数?”

柳大爷道:“这个岁数可是太合适,今年大概在三十五往上。”

振宗道:“怎么好好的姑娘,到这么大还没有出门子,不是有什么猫腻儿在里头?”

柳大爷道:“您可别瞎疑惑,人家姑娘可别提够多好了。只因为尤二锁他们家里挑人挑得厉害,所以直耗到现在还没出门子。人家挑的是,人口多了不给,怕受累;家里没钱不给,怕受窘;岁数小了不给,怕脾气不好。昨天我去串门儿闲聊天,我跟尤二锁一说这里,尤二锁还是真愿意。我还怕你嫌她岁数太大,谁知道你倒愿意岁数大一点儿的,这可算是天作之合。我明天再去提一趟,八成儿就许能成。”

振宗道:“您别忙,我知道尤二锁不是跟你至亲吗?”

柳大爷道:“怎么你忘了,栓儿舅妈不是尤二锁他们的大姑奶奶吗?”

振宗道:“噢,是啊!既是这样亲戚,当然没有什么错儿。不过有一节儿,我想您再去一趟,跟人家说明白了。第一最要紧的事,就是栓儿这孩子。可不能让这孩子吃一点儿亏,要是对于栓儿这孩子,有一点儿下不去,可别说我那个时候,要对不起亲戚。既是您为好才管这回事,我不能将来找你麻烦,丑话儿说在头里,您可要把这话带到了,别弄得将来都不好办。”

柳大爷一听,满口答应道:“没错儿,您交给我,您就等着听喜信儿吧。”说着跟振宗一揖而别。走在道儿上,心里想着:这可对得住我们那一口子了。

高高兴兴回到家里,刚刚走进家门口,只听尤氏在院里说道:“你妹夫这人,就是这么一点儿差劲。不管什么事老是这么没紧没慢的,就是这一点儿小事,你瞧从什么时候去的,直到现在都没回来,说不定就许是让老田家把他留下灌黄汤子哪。他要真是那样儿,回来瞧你着我怎么骂他……”

刚说到这里,柳大爷一步跑进来道:“别骂别骂,好人不禁念叨,刚一说我,我就来了。”

尤氏道:“哟!你什么时候跑回来的?幸亏我还没有骂你,事情办得怎么样?老二在这里等你已然半天。”

柳大爷道:“瞧你这忙劲的,也得等我喘过气儿来呀。我见着咱们二姑爷了,先跟他说了半天,他始终是不点头。我这话就说多了,好不容易他才算是有了点儿活动气儿……”

尤氏抢过来道:“你还趁早儿别这么说,我妹妹也不缺鼻子少眼,不是拿猪头找不出庙门来的事。这又不是买卖生意,还有什么强买强卖。他也不想想,他今年有了多大岁数,谁家能把好姑娘……”

刚刚说到这里,尤二锁赶紧接过去道:“事情还没影儿,二位先别吵。反正大妹夫这回事是跑不了得受点儿累。”

柳大爷噘着嘴道:“人家也不稀罕我,我也犯不上巴结这回事,干吗跑前跑后,还得受埋怨。趁着还没说定规,我说在头里我不能管。”

尤二锁赔着笑道:“您这话不对了,一句说着玩儿的话,干吗这么认真。我这里给您作个揖,您千万可别不管。”

尤氏在旁边也把嘴一撇道:“你不用理他。有这么一点儿小事找着他,他就拿捏起来了。你不用跟他说,你瞧没他行得了行不了?”

柳大爷哼了一声道:“你瞧行得了行不了。我要不是当着二舅爷在咱们家里的话,还有好些话儿要着呢。咱们大姑爷还问二姑娘出过门子没出过门子来着,这话我能说吗?”

尤氏急忙跑过来,把柳大爷的嘴一捂道:“你这不定又灌了多少黄汤子,跑回来满嘴胡嘞。你趁早儿找个地方歇会儿去。”说着把柳大爷一推。柳大爷也知道自己说的话差点儿劲儿,顺坡儿一溜,钻到别的屋子里去。

尤氏道:“哥哥你可别往心里去,他就是这样的人,说话老是这样不防头。”

尤二锁扑哧一笑道:“妹妹你这是怎么啦?就是这么一点儿事,我就能够不愿意,那还算什么亲戚。再者说,这件事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咱们二姑娘的事,真要是人家知道,这档子就得吹。咱们忙了半天,为的是什么?也就是因为贪图老田家有两个钱儿。我这二年的事,大概您也知道,简直不跟劲。这件事要再不成,那更糟了。现在还是求你跟妹夫说,别管怎么着,也是把这件事给成全上才好。”

尤氏道:“这个老梆子,你要不求他还好,真要是一找他,他就许拿捏起来。要依我说,你今天先回去,过个一两天再听信儿。反正这一两天准能告诉你个话儿。”

尤二锁又托付几句,然后才回家去不提。

原来这位柳大爷虽是个乡下人,却有一样不老实,好吃好喝好个小娘儿们。没事时候,常到尤家村里去窜窜,日子一久跟尤氏就勾到一块儿。柳大爷家里,除去一个妹妹之外,家里又没旁的人,托媒人假装一说亲,便把尤氏给娶了过来,两口儿倒还处得不错。后来姑娘出了门子,嫁给前村里田振宗,尤氏就管起家来。柳大爷因为爱尤氏,便十分宠惯,慢慢地夫纲不振,一天比一天拿不了主意,大权就全送在尤氏的手里。尤氏家里有一个哥哥就是尤二锁,终日游手好闲,一样正事不干。从前尤氏一嫁给柳大爷的时候,隔不长就到柳大爷家里去一趟,总得弄点儿什么回去。日子一长,柳大爷瞧出一点儿来,无心中跟尤氏露了一露,尤氏“猴儿花”就炸了,跟柳大爷足足闹了一大顿。柳大爷只好连连地赔不是,尤氏也没理这回事。可是从这一闹之后,尤二锁足有半个多月没来,柳大爷还以为是自己这一闹生了效力,心里很是高兴,哪知尤二锁正在家里闹糟心。

原来尤二锁家里还有一个妹妹,名叫小平儿,就是给田村正提的那个尤二姑娘。那年也有二十四五,平常就有些个不实不尽,风风骚骚,可着一个尤家村儿,足有五六十家儿,没有一个不认识尤二姑娘的。尤二锁在年头里托人给说了一个主儿,定的是这年娶过去。眼瞧快到娶的时候了,男家忽然托出媒人来又说是不要了。

尤二锁问因为什么,媒人说:“这话咱们都是一个村子的,我说出来咱们脸上都没光彩。这里有一件东西,是那头儿交给我拿过来的,您到里头问问,倘若没有这么回事,不用说是别人,就从我这里说,也完不了。”

尤二锁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及至那位媒人把东西拿出来一看,当时就明白了八九。敢情媒人拿出来的这件东西,是一个小赤金如意,上面还配着大红结子,正是人家男家那头儿送过来的定礼,也不知怎么回事,又跑回人家手里头去了。知道里头一定另有缘故,当时也不便细说,只笑着向那媒人道:“您也别这么说,世界上的东西,一样的可有的是。我们家里有,人家也许有,您不能断定这件东西,就是我们家里的不是。”

其实,这个媒人心里早就有底,却故意不说破,听他这么一说,也跟着笑了一笑道:“您这话说得也是。这么办,您到里边去一趟,把那件东西也拿出来,咱们一块儿找他家去,你瞧好不好?”

尤二锁道:“也好。”跑到里头,找二姑娘要这件东西。

二姑娘道:“不错,这件东西是人家的,可是说真了,就是我的。您虽是我哥哥,您可要不着。八成儿你又是要输了,打算拿我这东西给您垫背去,干脆说,办不到!”

尤二锁一听二姑娘这套话,就知道这个东西,一点儿错没有,准是没了,不由哼了一声道:“嗐!你可真好,现在我倒不要,人家要来了。要是这个东西还在,咱们还说得出去,如果这个东西没了,好妹妹的话,哥哥这个脸,可就戗尽了。”

二姑娘嘿嘿一笑道:“哥哥,你这个脸就算戗定了。东西不错让我送人了,他们该怎么就怎么办!”说着把手一甩,一扭脸躲开。

尤二锁虽然是个混混儿,敢情也怕擦脸,二姑娘这么一说,心里有气,嘴里说不出来,赌气跑到前头一瞧,媒人早就走了,准知道这个名儿是闹出去了,也不便再说什么,净打算怎么样才能把这件事给弥缝过去。后来仔细一调查,才知道二姑娘跟自己家里一个长工弄到一块儿。没法子打算遮掩旁人耳目,只好就把二姑娘给那个长工。谁知道二姑娘水性杨花,在没有奉明文以前,所交的已然不是一个,长工不过是内中之一。现在一听,真要把她给了长工,哪里肯干,又是哭,又是吵。经这一闹,尤二锁也不敢管了,只好听其自便,一晃二十多年,也没有个正经人家。尤二锁早就羡慕人家田振宗有钱,不过田振宗非常固执,多一句话不说,多一步不走,见了面淡淡寒暄两句,回头就走,尤二锁始终迈不进腿去。现在看见柳大奶奶一死,知道机会已到。先找二姑娘一提头儿,二姑娘也倒乐意,尤二锁这才找尤氏。哥儿两个又一商量,尤氏满应深许,尤二锁自是高兴,天天来到柳家听回信儿。及至这天听柳大爷回来一说,心里凉了半截,只好又央求尤氏,再给她想法子。尤氏答应着,等到尤二锁走后,在吃饭的时候,跟柳大爷又把那事提起,柳大爷知道不答应不行,遂点头答应第二天再去说去。

第二天真又到了田家,一见振宗就道喜道:“姑老爷您大喜!”

振宗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我从什么地方来的喜?”

柳大爷道:“您别装傻。昨天跟你提那档子事情成了。”

振宗道:“您可知道,我所以这次肯续弦的意思,第一样最要紧的事,就是为的栓儿那孩子。那孩子命苦,老早地就把妈给没了,现在如果有人能够调理他,当然我是求之不得,我自是没有话说,并且我还得对她另有一番意思。她要是不能给我照顾这个孩子,别管多好,也是不成。我先问您这头一件怎么样?”

柳大爷道:“这一件当然是没有什么不成。别的我不知道,要说这位二姑娘,对于小孩儿,可有个耐心烦儿,这一节儿不足虑。您还有什么意思?”

振宗道:“只要那一件没有什么不成,底下的话儿,更好办了。第一我不能够大举动,因为我没有这种心思。再者就是亲戚可是亲戚,他们家里的人,不能三天两头往我家里跑,这个二姑娘也不能接长补短净回家。还有一节儿,我娶的媳妇是过家管孩子,旁的什么财产,可都不许她过问。是这个样儿,您就给提提,咱们算妥。不是这个样,咱们就散,您瞧这话怎么样?”

柳大爷道:“这些个事都办得到,我再给您跑一趟,就算成了。”

正说着,只见小栓儿从外头跑进来道:“舅舅我妈怎么还没回来?你带我去找她吧。”

柳大爷心里也是难过,只好安慰道:“别忙,这两天她就回来。她给你做好衣裳哪,你等着回来让她带你逛庙去。”敷衍了半天孩子,柳大爷告辞而去。

又过了两天,柳大爷、尤氏都来了,进门又道喜。振宗知道事情已成,心里好生感慨,只好向柳大爷公母两个道了谢,然后才定日子。请些个至亲至友,好在家里有钱,事情是说办就办。赶到临期,有好些没有接着帖子的朋友,也从远道赶来道喜。

轿子到门,振宗迎了出去。刚一出大门,一阵狂风刮得人都睁不开眼睛,就有人说这是怪事的,也有说这是不吉的。把轿子抬到里头,揭开盖头,抬到洞房,什么吃交杯酒、子孙饽饽,这些俗事都不在话下。因为是“当天酒”,洞房之礼行毕,就得登堂拜亲。喜婆儿搀着一对儿新人走到喜堂上,是亲是友,是大是小,依次见过。

柳大爷道:“小栓儿呢,把他领来,也让他看看他的新妈。”

旁边底下人把小栓儿从人群里给送了过来,柳大爷接过来道:“栓儿,你不是找你妈吗?这就是你妈,快过去磕头去。”

小栓儿听着,赶紧过去一把搂着二姑娘道:“妈,小栓儿想你好几天了!”

二姑娘虽然脸大,究竟当着这么多的人,也不好意思张嘴说什么。小栓儿一瞧二姑娘不理他,当然用眼往上瞧。这一瞧可瞧出来了,说他小也有七岁,一时不过一个猛劲儿。及至跑过去一叫不答应,再一瞧不是,小孩儿还有不哭的?哇的一声撒开二姑娘就往回跑,嘴里还哭着:“她不是我妈,舅舅你给我找我的妈去!”

振宗一听,想不到自己这么大的岁数,没有把握,还不如七岁的孩子,想到这里,是又急又悔,不由唉了一声。

二姑娘挨着振宗,还有听不见的?不由也哼了一声,心说就凭这个孩子,我们就得有个乐儿。

柳大爷一瞧小栓儿一哭,心里想着,也是对不起死去的妹妹。刚一愣神儿,脊梁后头就挨了一拳,跟着就听一条哑嗓儿说道:“你怔着什么呀!该干什么啦?你倒是说话呀!”

回头一看,正是尤氏,斜着眼睛瞪着自己。赶紧把刚才那一点儿想妹妹的心撇开,冲着旁边一位赞礼的道:“您倒是还有什么礼节说呀?”

赞礼的道:“我早就交代完了,你们要在这儿站着,我可有什么法子?”

柳大爷一听,赶紧跑过去,向振宗道:“大礼完了,姑老爷您还是到屋里去歇歇吧。”

振宗也没理他,一甩手就到前边去了。喜堂上干剩下一个二姑娘,走不好,不走不好,幸而尤氏还有一点儿眼力见儿,赶紧把二姑娘给搀进喜房里去。二姑娘心里不高兴,自不必说。这时候已摆上饭了,大家落座之后,就谈起来了。

有的说:“这个姑娘,人可不错。不用说是长得漂亮,就冲那一双眼睛,将来要主上家,绝错不了。”

有的就说:“这话两说,要据我说,将来必有通儿吵子。你没瞧见刚才栓儿那孩子那股劲儿?就冲这孩子将来也处不好。我可知道,田大爷就是为孩子才续的弦。”

又一个说道:“您这话倒是靠边儿。就拿刚才那门口那阵风,就来得有些奇怪,八成儿是前头那位大奶奶,有点儿不放心。”

又一个道:“您这话还有点儿迷信。说不迷信的,你知道这位新大奶奶她的根儿吗?旁的不用说,就是她那位哥哥二锁儿,田大爷就许玩儿不转他。”

正说着,只听里面一阵大乱,还掺着有女人的声儿。大家一听,全都跑到里头,一看嚷的正是柳大奶奶尤氏。头发也披散下来,衣裳也撕得乱七八糟,脸上铁青,不住地跳着脚儿骂。再一瞧,尤二锁拉着柳大爷,柳大爷衣裳也扯了,帽子也没了,小辫儿也开了,脸上还抓了好几道子,红血长流,尤二锁气急败坏地直劝。大伙儿瞧着纳闷儿,怎么闹得这个样儿,田大爷也没出来?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也不能不管管。

当时大家过去一阵拉连带劝,尤氏哭着喊着道:“姓柳的,太太等着你,不就是你吗?我倒得斗斗你。我们姑娘搁在家里,也烂不了臭不了。贪图人家姓田的家里有钱,怔给往一块儿撮合,我们拿你当了人,才把我们的姑娘的大事交给你,好啊,这是你给管的好闲事,头一天就这个样儿,我还没听说过。姓柳的也不用慌,姓田的也不用忙,我姓尤的要不能把你弄倒了,我就不姓尤!”一路说一路哭,被人架弄而去。

柳大爷掸了掸身上土,刚要发作两句,一瞧尤二锁正立旁边,便唉了一声道:“真是想不到,管闲事会管出这么大的毛病来。好,我们家去说去!”说着也顾不得跟旁人周旋,一瘸一点而去。

这里有不知道的跟知道的一打听,敢情尤氏看见刚才小栓儿一哭,振宗唉声叹气,脸色一不对,心里就是一阵嘀咕,看这个样儿,他们将来绝好不了。要依着他们定的这个那个一说,二姑娘就没有能施展的地方了,莫若趁早儿给他们来个下马威,把他给拍回去。想到这里,便趁着大伙儿坐席去这么一个时候,遂向尤二锁道:“二爷,咱二姑娘怎么跟他家说的?这还一天没过,就这个样儿可不行!谁给管的?你让他出来跟我得说说!”越说声音越大,简直嚷起来了。柳大爷听着,自不能不拦,过去还没说出什么来,尤氏早就炸了。奔过去,把柳大爷当胸一把抓住,连抓带咬,没结没完。柳大爷已然上了岁数,哪里禁得住她这一顿磨磋。大家劝了半天,他们公母俩闹了半天,振宗始终也没出来。尤氏看着没有台阶儿,这才抓了大伙儿一劝的话锋,甩了两句闲话就走了。柳大爷一瞧没落儿,并且良心上也觉得对不起振宗,打算也趁着乱儿一走,有什么回头再说。

谁知道戆戆走出大门,猛地胸前被人一把揪着,着实吓了一跳。定神一看,正是振宗,这份儿不得劲儿就不用提了!连忙把笑脸儿往下一推道:“二姑老爷,我实在对不起您!”说着一撤身,又打算走去。

哪知道振宗一把揪住道:“大舅您先慢着,我还有两句话跟你说。在当先刚一提这回事的时候,我就怕是要出毛病,是你一力担保,绝对没错儿。您照今天才头一天,就闹到这个样儿,这要日子长了,您想我家里还能安生吗?现在时候还早,您给我想个主意吧。说一句不好听的话,不怕损失多少钱都没有什么,大舅您给为为难吧。”

柳大爷一听,知道这套话绝不能办到,那怎么能够回去说,只好笑着道:“姑老爷,这话现在也不用您说,既是我管的事,我必得给您办好了。无论如何,你可别说出那句话来。这要是传到他们耳朵里,恐怕于我也不利。”

振宗道:“什么利不利我全不管,我也不怕他们把我吃了,像他们拿这个来对我,这就是他们不对。您瞧瞧刚才这一阵儿,还像一件事吗?反正您无论怎么说,要叫我今天进洞房,这件事就算办不到。”

柳大爷一听,知道这件事糟不可言,也就不便再往下说什么,便又低头想了一想道:“姑老爷,这话我可不敢再说了。今天吵的是谁?不就是我们那口子。她说的话这能当得了事?您趁早儿就不用往心里去,你今天大好日子,犯不上生气。依我说您今天还是别误了花烛,以后的事都有我。”

说到这里,众亲友也赶到门口,算是把振宗给劝了回去,好说歹说,算是那天振宗入了洞房,行了大礼。

第二天,刚才起来,便听院里有人喊道:“姑老爷,我们来给你道喜来了。”

振宗一听,正是柳大爷跟尤氏的口音,正在一怔之际,二姑娘在后头一推振宗笑道:“你瞧你,人家都来了,你还不出去,让人笑话不笑话。”说着扑哧的一声便笑了。

振宗也说不出来心里是怎么一股子劲儿,便也笑了一笑。走出去一看,柳大爷跟尤氏已然进来了,柳大爷迎头就是一揖道:“给姑老爷道喜。”

振宗脸一红,也没好说什么。走到屋里,振宗还没说话,尤氏便迎头万福道:“姑老爷您可别怪我,昨天我是酒后无德,得罪了姑老爷,您可千万别见怪才好!”

振宗道:“您这话说远了,您忙了半天,不是为的我们家吗?那还有什么说的。昨天慢待您,你是别见怪。”说完大家哈哈一笑。

从这里起,尤氏隔不长地就来看看妹妹,并且每次来都要带些吃的玩儿的给小栓儿。尤其是二姑娘对小栓儿,是无微不至。日子一长,小栓儿离开二姑娘都不行了。振宗心里十分高兴,便也把精神提起来了。不到一年,二姑娘就生一个男孩子,取名叫小柱儿,振宗自是喜欢。可是从有这个小孩子起,二姑娘待小栓儿就大不如前。小栓儿是小孩子,心里并不理会。振宗一天在外头料理自己的事,也顾不了家里的闲事,一来二去,小栓儿就受上罪了。前头振宗不理会,越看小栓儿越瘦,皮包骨,骨外一张皮,整天连一点儿精神都没有。留心一考察,才知道二姑娘暗地给小栓儿气受。自己一想不好,这孩子今年才八岁,我今年有五十八了,还能有几年的活头?倘若我要一死,这孩子准得受死,可是二姑娘明着又没显出来,只在暗地里揉搓他,自己也不好跟二姑娘变脸。想了半天,没有好法子。忽然想起,何不把小栓儿送到村子里私学念书去。并不在他能念不能念,只许能够离开二姑娘总要好一点儿。于是托人一说,当然便算成功。把小栓儿送到学房里一上学,自己倒觉得心静好多。一混又是七年,倒也相安无事。

有一天,到前边村子里去办一点儿事,回来晚了一点儿,到家的时候,已然掌灯大过。来到门口儿一瞪,大门依然大敞大开,并没关闭,心里便有几分不高兴。心想这些做工的都上什么地方去了,怎么到了这个时候,大门都还不关,且走进去,瞧瞧他们都在干什么。想到这里,便悄悄地走了进去,赖到门房外头一瞧,只见屋里桌上摆着一盏高高的灯,两个底下人田福、田禄正在那里闲聊,便悄悄隐在门外。

只听田福道:“你瞧你这个人,就是这个样儿。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你答应人家看着门儿当个眼线,现在你这么大咧咧的,倘若老头儿回来碰上,我看你怎么办?”

又听田禄道:“你歇歇吧,我受什么人托?不就是那个臭小子吗?我恨不得一棍子把他捣扁了!我能管他的这个臭事吗!福儿,我告诉你,我要不是看在咱老头儿脸上,那个岁数儿,我就得把这回事跟他说明了。不过我怕真要闹出点儿什么事来,到了那个时候,再对不住老头儿了!”

振宗听到这里,心内轰地一震,细一寻思,这话里头一定有病。有心走进屋里去问一问,脚都抬起来了,忽地又一想,不好,如果进去一问,里头要有什么怪事,他们一定不肯说。不如走到里头,探看探看再说。想到这里,偷偷地隐住身子,往里边走去。来到里院一看,自己屋里确有灯光,并且还像有人影儿在内的样儿。赶紧蹑着脚步儿,走个窗户根儿底下,找了一块破窗户,曲目往里观来。这一看不要紧,当时心血往上一撞,头觉乎一晕,四肢无力,腿一软,摔倒在地。

有分教:

妇人狠心掀起千层波浪,老仆义胆披沥一片冤情。

要知田振宗看见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l2Ky6MVwon+gp30dggtv6UpJkxNc1BEDsPheUeSE3htKd4PqdecEE/dTXQJuuv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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