跃马窣青丝,闾果争跃驰。朝游吴姬肆,暮挟屠沽儿。
袖中藏匕首,胯下黄金钟。然诺杯酒间,泰山必不移。
东市杀怨吏,西市扑仇尸。裂背风日变,英爽拉如摧。
突过铜龙门,瞥影忽如遗。司隶徒敛手,行人莫敢窥。
横行三辅间,法令不得施。壮义高千古,雄声流四垂。
——《结客少年行》
有一年春二三月,北京忽然刮起狂风。一连五六天,中间连抽一袋烟的工夫都没有歇一歇。只刮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路上行人稀少,买卖清净大吉。单说平则门外,有一家黄酒馆子,字号是“遐秘居”,叫俗了都叫“虾米居”。馆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卖足了也可以坐个百十多人。这买卖专做往西去当差老爷们的生意,因为当在那时,皇上时常游幸颐和园,那些扈从官,经过时便都在这里打个尖儿,闹个“野意儿”。这酒馆前临大道,后通护城河。冬天有冰,冰上有冰床;夏天有水,水里有凉船。到了春初,河一开冻,油绿绿的草芽儿,衬着碧汪汪的水,小风儿一吹,一阵阵鲜麦子跟柳条儿的清香,从窗缝儿吹进来。一举手喝口老黄酒,就着又嫩又肥的“野猫肉”——兔脯,一高兴再哼哼两句自在腔儿的西皮二黄,实在是一种升平乐趣。掌柜的姓王,行二,山东人,为人又和气,又随习,最能拉拢主顾。手底下用的几个伙计,也都是自己至近亲友。什么叫东,什么叫伙,关上门一家子,打成一团,混成一气,把一个小买卖,竟做得“飞来旺”!
几天风一刮,一个喝酒的都没有,伙计们都闲得冲盹儿。这里头有个秦伙计,是王掌柜的内侄。这个人虽是粗人,却很能干、能说、能做、能写、能算,赶到灶上忙了,还能帮着炒几个土菜儿,因此人送他外号叫“秦八出”。这天秦八出闷得难受,找了一本闲书,往大桌头上一搁,扛着条油手巾往板凳上一坐,拿起书来瞧了不到半篇儿,忽听帘子一响,从外头进来一个。秦八出抬头一看,不由就是一皱眉。原来进来这个人,正是当地著名的“土混混儿”文二嘎子。在前清时候,买卖人就怕这路土混混儿,两个肩膀,扛着一个脑袋,全凭三寸不烂之舌,进门儿要吃要喝,吃完了喝完了,一字不提,拍拍屁股站起来就走。一个应酬不到,大小还要闹点儿事。做买卖人都怕怄气,吃一顿,喝一顿,破个吊儿八百钱,也算不了什么,只求其平安无事,好做买卖。一来二去,便养成这一班泥腿光棍白吃白喝,还要充好汉子。
当下秦八出一见,赶紧把书本搁下,站起来堆下一脸笑容说道:“二爷吗?怎么今天就是你一位?你往这边请吧!”
文二嘎子把手里托的鼻烟儿,足足抹了一鼻子道:“八出,你坐着你的,我没事,刚吃完饭,怪闷得慌,出来溜达溜达,所为消化消化食儿。成八老爷这两天没来吗?他还约我到西山撒一圈(打猎)哪!”
秦八出道:“没来,没来!这两天风刮的,谁也不愿意出来啦。”
文二嘎子一笑说:“我就出来了。”
秦八出赶紧道:“二爷你坐着。”
文二嘎子道:“我不爱坐着,还是溜达溜达好。”嘴里说着,却一屁股早已坐了下去。
秦八出道:“二爷,我给你沏茶去。”
文二嘎子道:“不用张罗,我刚从家里喝了出来。要不然你把你们柜上沏现成的给我来一碗喝就成了。”
秦八出答应着,过去倒了一碗茶,送到文二嘎子跟前,说了一句:“二爷请茶!”
文二嘎子且不去接那碗茶,却把刚才秦八出看的那本闲书拿了起来,才一过眼,便扑哧笑了道:“八出啊,你怎么瞧这个?我告诉你,要解闷儿的时候,我家里有的是书。什么《金瓶梅》、《品花宝鉴》、足本《西厢》、《杏花天》……那个瞧着倒还有点儿意思,这个瞧什么劲?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到河边,瞧放‘对儿鸭子’去呢!”
秦八出道:“二爷,您猜怎么着?我这个瞧闲书,就是瞎解闷儿。你说的那些书,我也听人说过,实在是不错。不过,跟我的眼光儿不合,我瞧不下……”
文二嘎子不等秦八出把话说完,便嘿嘿一阵冷笑道:“八出啊,不怪人家说你们山东人都有一种倔劲,瞧闲书不错为的是解闷儿,可是白费会子工夫,一点儿真格的都瞧不见,那有什么劲儿。就拿你瞧这本《小五义》说吧,我就不信天底下会有那么一路人,那么一路事。什么蹿房越脊,如履平地,空中来,空中去,又什么来无踪,去无影。就说那个白眉毛老西儿还了得啦,又‘一手三暗器’啦,‘大环宝刀’啦,削金剁铁,切玉如泥,越说越玄,我简直不信有这么八宗事。要说咱们北京城,皇上老佛爷眼皮儿底下,人有好几百万,地有好几百里,围着咱们这个城圈儿,怎么就找不出一个山西雁来?要依我说,你趁早儿别信这路旱谣言。饶是让那些编书的蒙了钱去,咱们还得落个傻小子!”说着又抹了一鼻子鼻烟,摇头晃脑,神气十足。
在往常时候文二嘎子说什么话,秦八出也不敢往回顶,今天不知怎么股子劲儿,要跟文二嘎子斗斗。遂笑了笑道:“二爷,您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不过我想编书的人,未必全是信口开河,整个儿地造旱谣言。也许人家真赶上过这路练家子,不然的话,他为什么不说些再比这个玄的呢?要说宝刀这一层,我也没见过,我也不敢说我说得准对。不过要据我想着也许有这路东西,您没听见唱戏的还有一出《鱼肠剑》吗?编书的造旱谣言,唱戏的难道也造的旱谣言?咱们总得说是活的岁数小,走的地方不多。北京城里,皇上脚跟儿底下,别说是这路人轻易不来,就是来了,他也不能满街喧嚷露两手儿给咱们瞧,您信不信?”
文二嘎子啪地把桌子一拍道:“你这小子,怎么这么不识好歹!二爷告诉你的是好话,你爱听不听,犯不上跟我这么花说柳说。你说有,我偏说没有,我就不信人类里头有那么横的练家子,你要是当时能够给我找出一个来,我把我这个文字儿抹了!”
文二嘎子使劲这么一嚷,脸也红了,脖子也粗了。柜上的人全都听见了,赶紧跑过来一边吆喝秦八出,不准他再说什么,一边跟文二嘎子说好话。
正在乱糟糟地嚷成一片,只听酒馆外头,有人长喝一声道:“谁是懂眼的?买我这张弓!卖弓啊卖弓!”
声音又高又亮,送着风声儿,头一个就吹进文二嘎子耳朵里,他赶紧拦住众人道:“咱们这件事,揭过去,算是完了。你们先别嚷,听外头是卖什么的。”
王掌柜的道:“我听着是卖葱的。二爷要用葱,我们柜上有的是,回头叫他们给爷送两捆去,干吗还用买啊!”
文二嘎子摇头道:“不像是卖葱的……”
正说着,只听外面又是一声喊道:“有人识得我这张弓的,我愿意连这把刀一并送给他!”
文二嘎子这回可听清楚了,顾不得再跟秦八出捣乱,一挺身儿,便跑了出去,不防备手里托的鼻烟儿,却洒了一地。大家看文二嘎子这种神情,彼此都对挤一挤眼便也全跟着跑了出去。
来到外头一看,只见迎着酒馆门口,站着一个人,身高不到五尺,弯腰驼背穿着一身土黄色棉裤棉袄,脚底下穿着两只蓝布搬尖儿洒鞋,腰里系着一根青褡裢,脑袋上也是青布罩头,脸上一脸油泥,分不清脸上究竟是什么颜色。看那神气,约莫着也就有五十上下,脊梁上背着一个长包袱,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在手里挽着一张弓,弓长二尺七八,连弦带把一律漆黑,也看不透是一张什么弓。
文二嘎子看到这里,走过去照那人肩膀上一拍道:“乡亲,这是从什么地方来?”
那人把文二嘎子上下一看道:“好说,老爷,从咱们家里来。”
文二嘎子道:“你刚才嚷什么?”
那人道:“我自己个儿这么捣鼓吧!”
文二嘎子道:“这张弓怎么持累了你?你又打算把这张弓怎么样?”
那人“嗐”了一声道:“别提了!我从咱们老乡河南,就背着这张弓,一直走到北京。因为这张弓是一个朋友的,打算找着这个朋友,把这张弓还给他,不想来到这里,也有个数来月了,始终也没找着这个朋友,也许他是死了!”
文二嘎子道:“你这朋友住在北京什么地方?姓什么?叫什么?你说给我听听,也许能够知道。”
那人不住摇头道:“说过你听听,那可不中。”
文二嘎子道:“这也没有什么,你说出来,倘若我要知道,我好告诉你去找他!”
那人道:“费你老心!我要不是忘了他姓什么叫什么,我早就把他找着了。”
文二嘎子一听,敢情是大浑人一个,连朋友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就冲这怯小子这个样儿,他就是有朋友也高不到什么地方去。瞧他这张弓,倒还结实不坏,想个什么法子,把它弄过来,虽然值钱不多,换件袍子面儿大概许够了。
想到这里,便向那人道:“既是你把你的朋友姓什么叫什么都忘了,那我可没法子再帮你找他。那么现在你拿着这张弓,在街上这么大呼小叫,又打算怎么样?”
那人道:“我找朋友不着,我打算在这里把这张弓送人,省得我回去还拿着这么个儿累赘玩意儿。”
文二嘎子道:“你就这么白白儿地送给人吗?是要两个钱儿,还是有什么旁的说的?”
那人道:“我这张弓有三送三不送。”
文二嘎子道:“哪三送?哪三不送?”
那人道:“认得我这张弓的我送,拉得开我这张弓的我送,能拿我这张弓当宝贝的我送;不认得我这张弓的我不送,拉不开我这张弓的我不送,拿我这张弓当玩意儿的我不送。还有一个便宜,只要有人能把我这张弓擎受了去,我还有一把折铁宝刀,也一块儿送给他。一则交朋友交个到底,二则我回去道儿上,又可以少一样背着的累赘。”
文二嘎子道:“这么说,那你可算是碰见好朋友了。我不但认得拉得开,我还最爱这路玩意儿,一准能够拿他当宝贝。可是有一样,你这话是说着玩儿哪,还是真那么说?回头我要是把这弓也拉满了,你要不认这笔账,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要跟你一瞪眼,又该说是我们欺负外乡人,这话你听明白了没有?”
那汉子听了哈哈一笑道:“你说什么?我跟你又没有交往过,你怎么就会瞧出我是那么一号不地道人物!当着众位,我再说一句,不但是你一位,不拘哪位,只要能够把这张弓拉满,我就连弓带刀,一齐奉送。倘若我说话不算,我就当众位擦粉戴花儿,算爷们儿里头没有我这一号。这个你瞧怎么样?”
文二嘎子一伸大拇指道:“好!你这真不含糊。就那么办,这话也不是我说,别的玩意儿,咱们还许有个拿不起来,不就是这么一张弓吗?我拉不开它,我从今天起,算是山水,不算人物!”说着一伸手,就奔那张弓。
那汉子把弓往后一撤道:“你先慢着,咱们赌是打了,你拉得开这张弓,我连弓带刀全都送给你,我决不含糊。可是,你要是拉不开这张弓怎么说?打赌还有打一头的吗?你无多有少,也得破费点儿什么才是意思不是?”
文二嘎子听了把嘴一撇道:“不就是这张弓吗?我就不信我拉不满,干脆你就认输吧!”说着那手又奔了那张弓去。
那汉子一见,不由脸上一变颜色道:“嘿!你打算怎样着?这是有王法的地方,你打算抢是怎么着?那你可是错翻了眼皮!”
那汉子话犹未完,文二嘎子早一步蹦了过来,一伸手把自己的衣裳解开唰的一声甩去,啪地一拍胸脯子说:“怯小子,你今天算是遇着了。我今天要拉定了你这张弓!”说着又抢进一步,伸手径奔那汉子手里那张弓抢去。
那汉子微然一笑道:“来得好。”只轻轻手向文二嘎子腕上一戳,只见文二嘎子当时嘴儿一咧,鼻翅儿一撇,脸皮子一白。眼见一斜,那只伸出来的手,再也拿不回去,黄豆大小的汗珠子也不知道从什么地方硬挤了出来,流了一脸。却又可怪,干咕着嘴,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秦八出一拉掌柜的道:“掌柜的,你瞧见了没有?这个穷包,大概就是吃江湖饭的,没想到二嘎子说嘴打嘴,这么一会儿,就碰在硬点儿上。”
这时旁边围的人多了,只见那汉子,手里拿着那张弓,高扬着脸,只当没有看见一样,冷冷地说道:“朋友,就凭你手里这一点儿,也打算在外头找便宜。弓还在这里,送给你,你还拿得了去吗?你怎么不言语了?对不过,我可不能奉陪了!回头见。”说着一挽长弓便要走去。
这一群看热闹的,眼见这种情形,只有面面相觑,谁也不敢拦挡。
就在这个时候,从人群里钻进两个人来。头一个约有三十多岁,短短一个身材,穿着一件银灰的大褂,肩膀上还扛着一件青纱坎肩,歪顶着一顶官帽,手里拿了一根轰赶闲人的小鞭子。后头跟着一个五十多岁,赤红脸儿,酒糟鼻子,三角眼,小眉毛,薄片子嘴,鼻翅儿上拿鼻烟儿抹着大蝴蝶儿,穿着一身紫花布裤褂,周身扎着小如意儿,手里叽叽嘎嘎地揉着两个核桃。
穿官衣的先把那个汉子截住,拿小鞭子一指道:“嘿!你是干什么的?胆子真正不小!竟敢在皇上脚跟儿底下,施展妖术邪法,把好好的人给禁在那里。你也不打听打听,祥三爷是什么人物!你要是懂得事的,趁早儿把你的禁法卸开,我念你是个外乡人儿,我也不难为你。当着大伙儿,你给这位文二爷磕一个头,我的主意,决不能让文二爷跟你为难。你要是不懂得好歹,对不住,我也不怕人家说我欺负外乡人,要按官事办你!”说着把小鞭子一举,脑袋瓜一晃,神气十足。
秦八出又一拉掌柜的道:“可了不得!这个外乡人要吃亏。祥三是文二嘎子的把兄弟,后头跟着那个,是西南城摔私跤有名的成蹼户。官私两面,恐怕这个外乡人都要吃亏!”
正说着,只见那个汉子哈哈一笑道:“人人都说北京城里藏龙卧虎,照着今天这么看起来,龙虎我倒没看见,狗跟兔子倒是见了不少。真正是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似闻名!”说着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这时却恼了那个成蹼户,把手里两个核桃往怀里一揣,用手一推祥三道:“老三,你这人就是不懂得什么叫失身份。就凭他这个样儿,一脸黄土泥,一嘴蚂蚱子,连天日也没有见过的人,还犯得上跟他说好话?你躲开,瞧我的,我让他见见北京城的人物,也省得叫他在这里卖味儿!”说着一步抢了进来。
这时一班看热闹的全都替那汉子捏着一把汗。只见成蹼户冲着那汉子把手一指道:“嘿!你是什么地方来的?我瞧你这神儿,气死粪杓儿,不让老妈儿男人。我告诉你,北京这个地方,虽不敢说藏龙卧虎,可是高人有的是。不用说别人,就拿我说吧,我姓成的自从练横儿以来,也有个三十多年,你在西南城一带打听打听,这绝不是姓成的吹,我在小红门摔过的‘铁香炉’庆四,使‘德和乐’(注,摔跤司词之一)赢过七爷府沙七把。也不敢说两脚一跺,西南城乱颤,好朋友见多了,就凭着尊驾您这个样儿的,也要在这个地方乱晃。说一句让您扫兴的话,北京城臭虫都比您那个村的叫驴大!要依我说,趁早儿磕头赔不是,念你村野无知,不跟你计较,还得把这张弓留在这里,我放你回去,给你十年限,你找几个有头有脸儿的朋友来跟我讨讨教。成爷也是爱交朋友的人,碰上高兴,也许告诉你朋友两手儿,让他回到你们村里,好说道去。这话你听明白了没有?跪下磕头吧!”
成蹼户晃头晃脑,一路大哨,里头有几个青皮,早已喊起好来。也有替那汉子着实担心的,怕他眼前就要吃亏。
只见那汉子听了成蹼户这一套话,一点儿也不着恼,反而大笑起来。笑过之后,才向成蹼户道:“原来你老人家就是北京城有名的人物,有眼不识泰山,你老可别见怪。我从我们村子里一出来的时候,我师父就跟我说,北京城是藏龙卧虎的地方,你要见着能人可想着跟人讨换两手儿,也省得瞎跑一趟。没想到刚到这里,就碰到你老人家,真是我三生有幸。得啦,我就拜你老为师吧!”说着刚要跪了下去,忽地又喊了一声道:“先别忙,拜师父没什么,不过有一节儿,你老人家所说赢过谁,输过谁,我全没瞧见,你老准要是有两下子,我就给你老人家磕个头,也不算我丢人。可是你老人家要是什么也不会,就凭一套话,我就拜你老为师,到了我们村里,我的师父一问我,我一说不出来,到那个时候,我师父必得说:‘我让你到北京城访人物拜他为师,怎么你也不瞧瞧?见个鸡蛋也磕头,这不简直是骂人吗!’到了那个时候,你老想可让我说什么?要依我说,你老现在当着众位,施展个一手两手儿给我瞧瞧。果然我们那村里的人都练不了,那时候不但拜你老人家为师,我还得雇一辆山东交儿大轱辘车儿,把你老人家接到我们那个小地方住两天,也让他们开开眼。你老人家瞧怎么样?”
成蹼户听了,微微一笑道:“瞧不出来你倒是个有造化的,前三门一带练‘私撂儿’的,打算拜我的多了,我都因为没工夫,始终没答应过一个。今天这不是说到这里了吗?就收你这么一个外乡徒弟,也还有点儿意思。可是有一节儿,我可不能练,不是别的,我这种功夫,一个人没法练,现找人也来不及……”说着一抬头瞧见祥三,把手一点道:“得,就是你啦,祥三你陪着我来三个给他瞧瞧!”
祥三一摇脑袋说道:“得啦,你别打哈哈啦,那不是白垫背吗?我还留着我这条小命儿喝粥呢。”
成蹼户哈哈一笑道:“你瞧你这个乏劲儿!”说着又一摇头道,“没人哪,这可没法儿办!”
那个汉子听了又微然一笑道:“我可是在我们那小村子里听说,练功夫的人,讲究是刀枪剑戟,十八样兵器,样样都能拿起来。既然现在您的捧场的没来,您练一样旁的,我开开眼也是一样。咱们从什么地方起,还落在什么地方,你老瞧好不好?还是说这张弓,这话又怎么说?”
成蹼户嘿嘿一笑道:“不就是这么一张弓吗?只要是个吃饭的,我想就不能拉不满,我要把它拉折了,你可别埋怨!”
刚说到这里,只听人群里有一个人喊道:“祥三爷,可了不得了!你老快看咱们文二爷是怎么了?八成儿要不得!”
成蹼户一听,喊的这人正是秦八出,赶紧跑过来一看。原来那文二嘎子已然不是刚才那种神气。嘴儿咧着,眼儿斜着,身儿歪着,脸上白得跟白布一样,连一些血色也没有了,过去一摸,脑袋是镇手凉。这才着了慌,赶紧跑过去向祥三道:“嘎子八成儿是受了邪了。你找几个人先把他搭到虾米居,在他们柜上搁一搁,等我把这个怯小子打发了,咱们再去祷告祷告去。吕祖阁的牛老道,符就画得不坏,让他给办下子准行。我瞧这个倒不要紧,等我先把他打发了。”说着一回头直奔那汉子那张弓去。
那汉子把手往回一撤道:“你说我是怯小子,我瞧我倒不怯,你倒有点儿像怯小子。不过那个朋友,他一不是中了风,二不是受了邪,是让我用功夫把他制住了。如果你们现在过去一碰他,他可当时就死,死了之后,可别怨我没给你们说!”说到这里又是哈哈一笑道,“我要不是看他活到这么大不容易,就非得看他死了不可。我是慈悲人儿,要是瞧着活蹦乱跳这么大的大小子就这么糟践了,我还真有些不忍。我先把他救过来,有什么话咱们回头再说。”
成蹼户听着虽然半信半疑,可也不敢拦。
只见那汉子走过去,冲着文二嘎子道:“怎么样了朋友?有点儿不得劲儿吧!我今天要不是看在大家面上,就不该管你,让你来个寿终路寝。不过我们门里头不准我们在外头无辜伤害人命,你的罪名还不至于死,所以我不肯置你死地。再者我才来到这里,又不愿意因为你这样一个人,破坏了我的兴头。只是一件,你要记着,外乡人也不见得全是土包。从今以后,你要把眼睛睁开些,再要是遇到硬头上,对不起,人家就不见得像我一样!”
说到这里,走过去,照着文二嘎子尾巴骨上就是一脚尖儿,只听文二嘎子“哎哟”一声,这才喊了出来。当下看热闹的人,早已喊起一个震天的好儿来。
这时却恼了成蹼户,走过去照那汉子肩膀上就是一掌,嘴里喊道:“他的事完了,还是说说咱们两个的事吧。”说着拔胸脯儿一站,向那汉子一伸手道:“把弓拿来,瞧我的!”
那汉子哈哈一笑道:“怎么,你还舍不得我这张弓吗?好,咱们既是有言在先,我也不便翻悔。来来来,我把这张弓交给你,你要是把它拉满了,我就当着大伙儿拜你为师。如果你拉不满,我也不跟你要什么,你也得当着大伙儿给我磕一个。我可是不收你当徒弟,不过是取个拳来脚往而已,你看如何?”
成蹼户毫不犹豫喊道:“怯小子,你等着碰头吧!”说着伸手就接弓。
那汉子把那弓往成蹼户手里一递,成蹼户不由大大地吓了一跳。
原来在成蹼户看去,那张弓不过是个普通的三号弓。自己在弓房,曾经拉过二号硬弓,一瞧这路,当然不算什么。谁知道过去拿手一按,劲头儿小了一点儿,腕子一软,差点儿没有掉在地下。敢情那张弓,实比头号大弓分量还沉得多,简直弓里没见过。幸而成蹼户除去撂私跤之外,也练过几天弓刀石,膀子上还能吃个一二百斤分量。刚觉手一沉,赶紧一运劲,算是那张弓没有掉下去。挺身一晃,骑马蹲裆式站好,左手掌住弓背儿,右手认好弓弦,托住丹田一口气,往两个膀子上一运,嘴里喊一声“开!”左手往前推,右手往怀里扯,以为这张弓就是拉不满,总也可以把它拉个半满。谁知道用尽浑身力气,那弓不用说是拉满,连动都没有动。当时浑身就见汗,再使劲来个二次,敢情更不行。脑门子、两太阳穴,流下来的汗足有黄豆粒那么大,两个膀子是又酸又痛,连脖子带腰腿,全都不得劲儿。心里想着把这张弓递给那汉子,然后自己再找个台阶儿说几句盖面子的话,带着祥三一走,省得丢人。就在刚一长腰,忽然脑袋一晕,两眼发黑,打算再支持着把弓送过去,焉得能够。当时只听哐啷一声,那张弓从那成蹼户手里半空掉了下去,这才知道原来那张弓竟是张铁弓。
弓一脱手,身上当时减去好多分量,心神一定,眉毛一转,想出两句话来,便笑着向那汉子道:“朋友,我瞧你也是苦哈哈。不过是打算指这个在外头混碗饭吃,我要是把你的饭碗踢了,于我心里不忍。这弓不是在这里,你快快捡起来走吧,我们也犯不着欺负你们外乡人。不过有一节儿,从今以后,可不准你再到这个地方来,你听见了没有?”
成蹼户这套话一说,不用说是看热闹的人,就是祥三、文二嘎子,也觉得十分诧异,因为成八平常不是这路人,从来没有说过话又咽了回去。
再听那汉子哈哈一笑道:“承你的情,我们外乡人,到了您这块宝地,居然肯受这样照应,实在是感谢不尽。不过有一节儿,这话要是在我们刚一见面的时候,你就这样说,我当时就走。现在弓也递给你了,赌也打了,你又打算把话咽回去。这要是别人,或者还可以叨你这份儿情,唯独我要这么办可不行。你要是把弓拉满了,我给你磕完头,不用你说,我自会跑回家去,绝不敢再来到这里现眼。如今你不肯拉这张弓,可不领你这份儿厚意。我就认为你拉不满,对不过,咱们是怎么着说怎么着行,你也得给我磕个头,我这个怯小子,也自然走去。随随便便就是这样一说可不成。”
成蹼户虽然没有走南闯北,可是对于江湖上的事迹,也听人讲究过,知道今天是碰到“硬岗子”上了。如果自己不肯下这口气,恐怕当时自己就得丢人现眼,从前的一些小名头,就会一扫而净。想到这里,便又把气下了一下道:“朋友,你这话就不对了。你可以打听打听,我姓成的什么时候跟人家下过气,比谁小过。只因方才我一拿你那张弓,很有把分量,我想朋友也必定是个横练儿,天下把式,都是一家子。再说英雄爱英雄,朋友敬朋友,现在既是说到这里,咱们倒得交交。走,到这个饭铺里喝几盅,咱们还得往深里套套。”说着过去就要拉那汉子。
只见那汉子猛地一揖到地道:“成老爷,您可别这么跟我闹着玩儿,我不过是一个乡下怯小子,一脸黄土泥,一嘴蚂蚱子,哪里配得上跟成老爷讲交情?既是您这么说,想来是不肯再拉我这张弓了,这只能怪我没有这种缘分儿。至于您的盛意,我可不敢领,咱们再见吧。我还得找地方把这张弓送出去,省得它尽赘累着,给我招好些闲事!”
说着把那张弓单手从地下捡了起来,挽着弓背,一转身,向着众人说道:“诸位还有打算拉这张弓玩儿玩儿的吗?如果没有,我可要少陪了!”说完这几句话,把弓往手里一挽,口里唱道:“宝刃匣不见,但见龙雀环。何曾斩蛟蛇,亦未切琅玕。胡为穿愈辈,见之要领寒。吾刀不问汝,有愧在其肝。念此刀自藏,包之虎皮斑。湛然如古井,终岁不复澜。”怯声侉调,唱得倒也十分雄壮苍老。一路唱着,一路拉着大步走去。
祥三看见那汉子已经去远,不由把舌头一伸道:“嗬!我的佛爷桌子,可真吓着我了。这个怯小子准得是有点儿妖术邪法儿,你们信不信?”
成蹼户听着把大腿一拍,一挑大拇指道:“这话一点儿都不含糊,我要不是瞧他有点儿邪魔外道,无论怎么着,我也不能让他翻出咱们的手心儿去。要依着我说,你趁早儿到‘堆子’(注,彼时之警官派出所)上,去报一声。不然大小出点儿事,你可担不了。我还是不死心,非得再找他放个对儿去。我要不把他劈叉坏了,我从这里起,我就不在西南城一带混了,回头见!”说着把脯子一挺,伸手把两个核桃掏出来,又是一阵叽哩嘎啦地揉着,晃里晃荡地去了。
祥三向文二嘎子道:“您说现在真会有这路横练,真是可怪!我先前看闲书,仿佛都是老谣似的,现在这么一看起来,敢情世界上真有这路人。从今天起,我可不敢瞧不起外乡人了!”
文二嘎子刚要答应可不是,往旁边一看,秦八出正在冲着自己乐呢,赶紧把话风儿一改道:“我就不信!刚才我是一阵腿脚发麻,你们看着直像是受了那怯小子什么算计似的,对不对?其实,真是赶到巧劲儿上了。要是不这样的话,不用成老八,就是我也不能让他跑出圈儿去!”
正说着,只听鸳桥那边一声长喊,仿佛那汉子又唱了回来一样。
秦八出道:“八成儿那个怯小子又回来了,既是您那么说着,回头您把他治个样儿我们瞧瞧,让我们也开开眼。”
文二嘎子一乐说:“得啦,八出,我跟你说着玩儿哪,我拿什么跟人家较横儿呀,咱们进屋去吧,外头风大,招呼闪了舌头!”
说着,那个侉声侉气又是一嗓子。临近一看,原来是个卖大砂锅的。大家不由一阵敞笑而散。
有分教:
杀狗屠猪英雄本色,厌故喜新恶妇心肠。
要知那汉子究竟是谁,这不过是个楔子,慢慢看下去便知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