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大成自从到了一趟大蟒山,无意中看见苗裕,会那么大气,居然什么事都不在乎,满脸带笑双手一背投案打官司,心里当时便已折服,很想借着这个机会,交上这么一个朋友。万也没有想到,才一到大堂之上,县官儿一瞪眼,要按普通一般审案的法子,问这个案子,就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大庭广众之间,自己这个地位,又够不上说别的话,干着急一点儿法子也没有。眼看着苗裕抓打县官儿,县官儿一躲,两位领班的弟兄过去动手,先还有点儿提心吊胆,因为知道这两个班头,手底下确实有真功夫,一个不小心,让他们得了手,这场官司,可就更不好打了,及至使锏的被苗裕一脚踹倒,心里正在一快,猛见使钩的双钩带着风儿就下去了,左手钩一磨,右手钩连肩带背劈了下去,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再看苗裕身法可是太灵了,双脚一点,脖子一长,嗖的一声,人纵出来总有一丈多远,要不是在大堂上,阮大成就喊出好儿来了。方在一喜,就见从自己这边,纵过一个人来,一手钩连拐,一手单刀,拐打苗裕左膀尖子,刀扎苗裕小肚子,这一来可又把阮大成吓坏,皆因眼看苗裕脸冲着对面,丝毫没有理会,刀拐过去得又猛,无论如何,也得挨上一下儿。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再看苗裕陡地单腿一拧,哧的一声,人起来足有五七尺高,双腿还不闲着,往后一捎,正在使拐的右腕子上一擦,使拐的还真没留神,哎呀一声,扑咚一声,刀剁在拿拐的腕子上,劲头还真大,怔把一只腕子,齐根儿剁下,血流了一地,人也躺下了。苗裕这才往地下一蹦,哈哈一笑道:‘你们这一群酒囊饭袋,何苦跟自己性命过不去,还不快快闪开,我要失陪了!’说完大摇大摆径自晃了出去。就是这一趟,受重伤的一个,受磕碰伤的好几个,事也过了,县官儿也傻了,赶紧找师爷一商议,师爷说:‘这件事原不该轻举妄动,在没有这回事之先,倒是怎么办都可以,如今既是已经闹出事来,想不干也不行了。第一先申详到府,把自己脚步站住,第二还得想法子赶紧把他办了下来,能够交差,我们瞧可也就完了。’县官儿一想,只好是这样办吧。当时又传衙役。这衙门里一共是四位班头,大班头尹德禄,手使单刀夹拐,已然身受重伤;二班头阮大成,手里一对儿荷叶铲;三班头黄茀,手使护手双钩;四班头秦菉,手使银装双锏。除去这四位之外,剩下的也就不怎么样了。县官儿把这四位给找了上来,跟这四个人一要主意,尹德禄道:‘老爷,我现在腕子断去一只,简直就是废人了,什么事我也办不了,什么主意我也出不了,这是卖命的行当,我出主意人家卖命,这个事情说不下去,您这里事是忙得,小的也不敢久误公事,小的今天跟您告假,太爷再选派能人,好给老爷办案拿人。’说着话站了起来,一晃一摇,哼哼哎哟径自去了,县官儿不但不能拦,反倒替他难受,眼看着他走了出去,才向这三个道:‘尹头儿本来这次伤,也受得太重了,无论如何,本县也得给他想法子,总得给他找出下半辈子过活来,不过那是后话。现在苗裕身在大堂,拘捕殴官儿,情同叛逆,咱们绝不能就这么善罢甘休,所以我把你们几位找了上来,商量商量,谁有什么正经主意没有?’黄茀笑了一笑道:‘大爷您要打算办这件事,我们这几个人里头,除去尹德禄之外,就要算是阮大成,您有什么事,可以跟他商量,他说有什么主意,大爷分派我们,我们是当时就去,绝不迟缓。’县官儿一听笑道:‘就是吧,阮头儿,你有什么主意,可以说出来,咱们商量商量。’阮大成站了起来,恭恭敬敬请了一个安道:‘回太爷的话,您别听他们的,小的我是一无所能,请您另找别人商量,商量出主意,让我干什么我干什么,绝不迟误,您瞧好不好?’县官儿一听,这叫两下对推,当时把脸往下一沉道:‘阮大成,你不要以为本县是糊涂傻子,方才你在堂上那种情形,我是早已看清,别人动手,你不动手,足见你是和姓苗的素有来往,伙同一气,来呀,把阮大成给我找了!’阮大成一看,县官儿翻脸不认人,软的不成要动硬的,未免有点儿挂气,心说你要真说好的,我倒没有法子,无论如何,也得给你想条道儿,让你把这一局事办整了,就冲你说话就瞪眼,姓阮的可不能扰这一手儿。心里这么一想,爽得连一声儿也不言语了。县官儿一看阮大成低着头一声儿不言语,气更往上撞了,用手向那些差役一指道:‘先把阮大成给我拉下去,打他八十大板!’两旁边答应一声,可是谁也不肯动手,县官儿又待发作,旁边过来一位师爷笑嘻嘻地把县官儿往旁边一推道:‘东家你不要乱发脾气,事缓则圆,等我来问一问阮头儿。’县官儿正在下不来台,一听师爷出来打圆盘,当时便笑了一笑道:‘也好,也好,今天阮大成大概是受了什么病了,我问他话,他是一声儿也不言语。’师爷又笑了一笑道:‘不是,这都是东家你性急了,等我们来商量商量。’说着向阮大成笑着道:‘阮头儿,你来到这衙门里,已然不是一天半天了,老爷的脾气,大概你也都知道,他就是性子过急,办事太认真,他对于阮头儿,平常倒是常说,是缺不了的一位好帮手。就像今天这件事,固然他是性情急了一点儿,不过阮头儿你想,他是一县之主,县里出了这样叛逆之徒,他是焉得能够不烦?我们现在先不要存了意见,总是想法子,把事情办完了的好,阮头儿你有什么法子?咱们可以商量商量。公事还是小事,地方上出了这种人,将来必定为害地方,我们能够想法子把他除去,第一样在地方上可以少受许多糜烂,也是一件功德事。阮头儿你想……’阮大成一听,心说看起来为官应役,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不如趁早儿退出去是正经。今天无论如何,不必闹得太僵,有个台阶儿就下也好,想着便向那师爷道:‘师爷您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地方上出了坏人,有地方之责的,自是着急,不过您可知道,这次苗裕到案打官司,他是怎么来的?’师爷一笑:‘不用说,那一定是阮头儿到那里把他擒拿到案的。’阮大成道:‘哎哟,我的师老爷,我要是有那个能耐,方才就不能放他走了,干脆跟您说吧,姓苗的确是条汉子,是我单人独自把他诓了来的。方才老爷嗔着我什么当场不动手把他拿住,这也不是给人家吹的话,准要是动上手,不用说我一个姓阮的,就是像我这个样儿的,有个十个八个,也到不了人家姓苗的眼里。人家既是凭着面子来的,老爷要按官事办他,他自是不肯低头认罪。况且再说一句,姓苗的是反叛,也不过是一句传闻,实在还真找不出来一点儿痕迹,方才要是把他稳住了一点儿一点儿问他,也许能够问出一点儿意思来。老爷不该上来就瞪眼办事,这一来他来一个硬不认账,抖手一走,回到他们那个地方一说,当地方的人,对于他都有特别好感,自是听他的,他不叛也叛了。不用说我一个人,就是全衙门这些人全去,也得不着一点儿便宜,弄不好还许把命送了。因此我想,人至多不过一死,所以老爷要打就打,要监就监,我是一点儿法子没有,既是没有法子,也就不必多说废话,只好是任凭老爷责问,一句话也就可以不必说了。’师爷一听,连连点头道:‘噢,原来这里头还有这许多事,这却要怪阮头儿,你为什么回到衙门,一声儿不言语?你要把底里探清,全都说知,何至如此?不过这是已经过去的事,也就可以不必提了。现在姓苗的当堂拒捕,殴伤官差他不反也是反,他不叛也是叛,绝不能撒手不问。你有什么法子,再把姓苗的拿到当堂,以后的事,全由我们来办,绝不再让你办这件事,你看如何?’阮大成道:‘我的能耐,远不如人家姓苗的一零儿,我不敢说这满话,我没有法子拿他到案。大老爷是愿意打是愿意罚,我全情甘领受,拿苗裕到案的话,我是绝不能应!’师爷道:‘你这意思,我也明白,你不是姓苗的对手。不过能人之上,还有能人,你不是姓苗的对手,难道就再找不出一个比姓苗的更高的来?阮头儿,你的眼皮子最杂,一定认识高手,何妨举荐一位,把事情办了,一样儿也是你的体面。’阮大成一听,眼皮一翻道:‘朋友吗?我倒认识一个。’师爷道:‘你既认识人,那就好极了,何妨把他请了出来,拜托他去把姓苗的办了下来,发到当官儿,你什么事也没有了,岂不甚好?’阮大成摇头道:‘师爷,您说的话太简便,这事情可没有这么简便。这位朋友,要提起能耐来,不用说是一个姓苗的,就是有十个八个姓苗的,也算不了一回事,准保是手到拿来。不过有一节儿,我和这个朋友,虽是认识,却是没有什么深交,就凭我一个人的面子,干脆说就叫办不到。’师爷道:‘你先说说你这位朋友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什么地方,离这里远不远,你先说出来,咱们听听。有什么人认识他,可以请出人来去见见他。’阮大成道:‘提起这个人来,大概师爷也有个耳闻。咱们这里城西是大蟒山,城东是陈家沟,陈家沟里住着一位老把式。’”
米先生才一说到这里,翟铁峰道:“这不用说了,一定是咱们这里老当家的了。”
米先生道:“果然一点儿不错,正是提的咱们这里老当家的。”
翟铁峰道:“姓阮的怎么会跟老当家的认识?”
米先生叹了一口气道:“他要是跟当家的认得什么话也就没有了,您听着我慢慢儿说,这里头事情多了。阮大成一提出老当家的,那位师爷当时就问是什么人,阮大成可就说出是老当家的。师爷道:‘噢,陈凤这个人我倒是听说过,不过这个人有这么大的能耐,我可没有听说过。那么他既是本地人,这就好办了,拿上老爷一个名片,派个人去,把他请来,面子也就不小了,大概他不能不来。’阮大成一笑道:‘师爷我问您,姓陈的欠咱衙门里的粮吗?’师爷摇头,不欠。阮大成又说:‘他在咱们衙门里当着一分差?’师爷又摇头,不当差。阮大成道:‘那么是老爷跟他换过帖?还是师爷跟他沾点儿亲?’师爷把脑袋摇得拨浪鼓一样道:‘那更没有了。’阮大成道:‘既是人家姓陈的一不欠粮,二不应役,又不和老爷沾亲,也不和师爷带故,人家平平安安在家里坐着,为什么要给咱们帮忙?您觉乎拿太爷一个名片,是赏了人家姓陈的脸,姓陈的又不想升官儿发财,他要那一张名片干什么?名片不去还好,名片要去,他该来的都不来了。’师爷道:‘那么依你应当如何?’阮大成道:‘凡是吃把式饭成了名的角儿,什么都不在乎,就是好个面子,如果老爷不打算办姓苗的那就完了,如果打算非办姓苗的不可,只有失些身份,亲自去趟陈家沟。到了那里,谦恭下气,就把姓苗的如何打算图谋不轨,老爷如何卫顾百姓,听说他是英雄,请他冲着一方百姓面上,伸手帮个忙儿。姓陈的心气一平,面子拘在那里,他倒许来帮一次忙,只不知老爷以为这个办法如何?’师爷一听又把头摇了两摇,才要说是太失身份,县官儿却急急走了过来问阮大成道:‘只要能够把姓陈的请到,肯其帮助拿办姓苗的,不用说是陈家沟咫尺之遥,就是再远一点儿,本县也愿意去一趟,谁让这是给本地面儿上办事呢!’县官儿这么一说,当时传轿传马,就到我们陈家沟来了。恰巧那两天我正没有在这里,我要是在这里,无论如何,也不让我当家的去见他,躲过一时也就完了,偏是我没有在家里,传话的人又说得好听,说是县太爷特来拜访老当家的。您想无论如何,他也是一县之主,我们陈家沟又都是奉公守法,安善良民,焉有把县太爷扔在外头不管不顾的,您想是不是?就这么一来,可就把这位县太爷给让进来了。才一见面他也真能下身份,见了老当家的,迎面就是一揖,说了一大套客气话,跟着就说当地出了恶霸,如何苦害百姓,如何拘捕殴官儿,现在逃走,特意来请老当家帮忙归案,老当家也没问问是什么人,他也没说是什么人,当时因他言辞恳切,还很佩服他,就一拍胸脯,自告奋勇,愿意帮忙拿人到案,给地方除害。县官儿一看老当家一口就答应了,当然是特别喜欢,当时就请老当家即刻进城。老当家的也答应了,带了兵器,换了衣裳,随着县官儿出来,才一到沟外,只见迎面站着一个人,不由心里轰地一动,就知道自己遭了人家算计,上了贼船,弄不好这回就许身败名裂。”
翟铁峰道:“这又是什么人哪?”
米先生道:“还有谁?就是那个阮大成,歪戴着帽子,斜扛着坎肩,在那里站着呢……”
翟铁峰道:“您先别忙,那个姓阮的,不就是那个衙役吗?县官儿既是来到您这里,那么他是应该跟来的,这有什么可诧异的?”
米先生道:“您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他要是平常一个衙门里的狗腿子,也就完了。这个姓阮的,他并不是平常衙役,他跟我们当家的,早就认识,不但认识,而且还有宿仇。这个姓阮的,原不叫什么阮大成,他就是本村子人,他叫阮秃儿,素性极为无赖,人又特别奸狡。有一次在村子里调戏人家妇女,被我们当家的看见,本要把他活埋,村子里人全都讲情,饶了他的不死,把他轰了出去。谁知道这个小子,并没远走高飞,竟自投到县衙,当了一名捕快,他的能耐,原是从这沟里学出去的,虽不能说大好,也有点儿样儿。今天来到沟口,他不进去,怕是被这里当家的看出来,当面给他一个难堪,碰巧就许不下山了。及至当家的跟县官儿一出来,他知道事已成功,当然他心里一痛快,遂便在面前一晃。当家的虽然上了一点儿年纪,记性还很好,一眼看出是他,就知道大事不好,这一定是他蛊惑是非,县官儿才来到陈家沟。虽说自己没有做过犯法之事,究竟强龙不压地头蛇,现官不如现管,没到衙门,什么话都好说,既到衙门,可就不好办了。心里虽是这么想,可是方才已然答应了县官儿,也不便出乎反乎,只好是跟他们到一趟县衙,看一趟情形再说。当时假作没有看见,跟着县官儿就到了城里,依然十分款待,黄茀秦、菉两位班头来在外头迎接,到了衙门陪着,就是不见阮大成,当家的心里纳闷儿,却还没有往心里去。酒饭之间,县官儿还是以全境人民生命为嘱,再三拜托当家的把姓苗的办下来,当家的自是点头答应。酒饭后黄秦二班头,也带好了兵刃暗器,三位就奔了大蟒山,到了山口黄茀用手一指道:‘老爷子您瞧。’老当家陈凤一看,只见沟外挂着一个木牌,上头写着几行字是:‘官吏莫进沟,进沟留人头。若道是诈语,请看山顶头!’看完了木牌,不由往山顶上一看,只见一根长约两丈的大杉木杆子,上头挂着一个没穿官衣的整个儿尸首,山风一吹,来回乱动。老当家陈凤不由一皱眉道:‘怎么真干出来了?那我可要对不过。’赶紧一回头便向黄秦两人道:‘二位,你们知道上头那个是什么人吗?’黄秦两个,这时脸上颜色都白了,结结巴巴道:‘老爷子……咱们回……去回……去……’老当家陈凤一看,不由点头暗叹,平常时候,你们见了乡下百姓,任意欺凌,今天又吓得成了这个样儿,真是可恶,便笑了一笑道:‘二位何必如此,请问二位上头挂的这位是什么人?’黄茀道:‘怪极了,怪极了,这上头挂的这人,要据我看,跟我们伙伴儿阮大成一样,但是他好好在衙门里头,怎么会挂在这里了?实在可怪,要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吧。’老当家陈凤又一笑道:‘没的话,既是到了这里,只有向前,绝无退后之理,二位后退一步,等我来给他们送个信儿。’两个人一听,心里害怕,可是也不敢走,只好是往后退一步吧。猛见老当家的陈凤,单手往地下一摸,找了一块小山石头儿,在大石头上磨了两磨,陡地往上一长胳膊,喊声‘开!’那片石头儿袅的一声,往上直升,不偏不斜,正砍在那根绳儿上,哧地一响,跟着咔哧一声,绳子两截,那死尸,便同败叶一般,滴溜溜往下一坠。黄秦两个,正看得出神,没想到这么准,也没想到这么快,等到看清了,死尸就下来了,哎呀一声,要躲没躲开,正砸在两人身上,溅得浑身是血,扑咚一声,两个全倒。正在害怕心惊,再听山上锣声一片,跟着又有人喊嚷:‘什么人大胆探山,还不快退,滚木一下,你们就成肉泥烂酱了!’老当家陈凤抬头一看,只见上面站着一排八个庄稼打扮的兵,黑坎肩,沿白边,当中一个勇字,手里每人一杆红缨大枪,虽然嘴里说的是横话,脸上可全都带着笑容儿。老当家陈凤把双手一拱道:‘哥们儿辛苦!烦劳通报一声,就说陈家沟陈凤前来拜望苗当家的。’这八个人一听,全都一怔,呀了一声道:‘噢!您就是陈老当家的,您在这里等一等,等我们进去给您回一声儿。’说着留下四个,那四个一转身飞跑去了。工夫不大,就听里头有人喊:‘有请陈当家的进山一谈。’老当家陈凤,往里就走,黄茀也在后头跟着,才走了没多远,里头已有人迎了出来,一共是十名庄稼兵、一个小头目,过去给老当家陈凤请安道:‘我们当家的现在山后有点儿小事,没得亲自来接您,请您到里头,再跟您告罪。’老当家陈凤一听,这就是人家的面子,便也一笑道:‘我来得太荒疏,不敢劳动当家的迎接。’说着往里头就走,黄茀、秦菉在后头跟着,也往前走。猛地小头目把眼一瞟,向那几个道:‘你们把他拦住,问问他们是干什么的。’这几个呼噜一下子,过去就把黄秦横了。黄秦本来看见阮大成的尸身,心里就不得劲,人家一请进山,有心不进去,自己是奉公应役,不进去对不过人家的钱粮,真要是进去,就许跟阮大成一样,把命绕在里头。及至一看老当家陈凤往里一走,当时胆子又大了一点儿,老当家陈凤的能为武艺,他们是知道的,准知道自己跟着进去绝吃不了亏,这才跟着往里走。忽然小头目一瞪眼,这几个过来一横,竟把自己去路挡住,两个心都快蹦出来了,哪里还说得上话来,两只眼睛,不住往老当家陈凤那里看。老当家陈凤也看出他这份意思来了,面向那小头目一笑道:‘这位大哥,您不用拦他们,他们是跟我来的。’小头目微微一笑道:‘陈当家的,这可不是驳您的面子,确实我们当家的有话,告诉我们,不拘是什么来的人,都可以往山里头让,就是不准往山里带他们这路穿官衣的,他们要不是跟您一块儿来的,我们另有办法,绝不能叫他们整着回去。现在看在您的面子上,无论如何,不伤他们性命,这已是特别便宜了他们,叫他们从什么地方来的,还从什么地方回去,也就完了。如果一定要进山的话,对不过,我们就是不要他们的命,里头人人都能要他们的命。老当家的,您就打发他们回去得了。’陈凤一听,心中有气,本想就此瞪眼,忽然一想,自己受了县官儿之托,到这里来办姓苗的,姓苗的还未有见面,为这么两个人跟他们翻脸,太是不值。况且这两个人,又没有什么多大能耐,带着他们,反而赘手,不如把他们打发回去,倒是不错。想到这里,便笑了一笑道:‘既是这样,您这里有这个规矩,我也不敢强求,那么就叫他们二人先回去吧。’说着回头又向黄茀、秦菉道:‘你们二位快点儿回去吧,见了老爷替我说一声,这里事情,都有我在这里办,请老爷放心好了。’黄茀、秦菉两个,到了这时候,恨不得早点儿回去,免得跟阮大成闹成一样,听见老当家陈凤这么一说,当时不住连连点头道:‘老当家的,您要多加小心,我们回去听您的好信了。’两个人说完,点了一点头,前脚倒后脚,一转身,一溜烟相似,径自去了。老当家陈凤一看,这两人一走,便冷笑一声道:‘头儿,您带个道儿吧。’小头儿一听老当家陈凤口气不顺,便笑了一笑道:‘老当家请。’前头一领道,就进了山口。
“到了山上,往前一看,只见一片平原,正中间一所大宅院,并显不出一点儿山寨的样儿,老当家陈凤就是一怔。正犯心思,猛听前边有人喊道:‘姓陈的进来了没有?老当家在里边等急了!’陈凤一听,简直不像人话,不由心火往上一撞,高喊一声:‘姓陈的来了!’小头目一看传话的不会说话,老当家陈凤有点儿不愿意,怕是闹起来,便赶紧一笑道:‘老当家的,您别听他的,他是初来乍到,不会说话,这一定是我们当家的,等您工夫太大,怕是您挑了眼,不肯进来,您别怪罪他。’老当家陈凤微微一笑道:‘什么我们还敢挑眼,这个面子就不小,要不是赏脸的话,早就把我们捆上了。’小头目一听,知道这是闲话,不敢再说废话,便向方才那人道:‘你快去回一声儿,就说陈家沟老当家陈凤业已请到。’那个人也知道自己方才那句话,说得太差一点儿了,便赶紧找了个台阶儿道:‘噢!已经请来了,好极了,您快同进去吧,咱们当家的,嗔着你们不会办事了。’小头目答应一声,便向老当家陈凤一笑道:‘您请吧!’陈凤一腆胸脯,走进大门,抬头一看,是七间北上房,廊檐上站着一个人,看那个意思,仿佛就是苗裕,便把手一拱道:‘哪位是苗当家的?在下陈凤,特来拜望。’廊檐站的那人,正是苗裕。原来苗裕自从在大堂之上伤了尹德禄,跑回大蟒山,对手下人把方才情形一说,又说:‘姓苗的从前不错是做过没本的买卖,可是早已洗手不干了,现在他来找寻咱们,打算从咱们身上起发点儿,不怕明说,咱们也得弄点儿意思,他这叫硬炸酱,咱们可不能扰这个。他打算收拾我,我没等收拾,把他们伤了一个,这件事绝完不了。咱们现在先说要紧的,头道山口多多派人,并且多预备灰瓶子、大木头,来一个打一个,反正闹到了时候,咱们至多有一个跑了事,这也算不了什么。你们先去预备,有什么话,咱们明天再商量。’这些人全都答应,下去才预备好,该死的阮大成就到了。阮大成他原来和老当家陈凤有仇,皆因他在陈家沟行为不法,调戏妇女,被陈凤给打了一个不亦乐乎,那小子一跑,到了县衙门,弄了一个小事儿,人又机灵,嘴又能说,事情干得还是挺红。大蟒山事情一出来,他就想起陈凤来了,何不借刀杀人,把仇报了,也叫姓陈的知道我的厉害。这小子打算把陈凤架出来,叫他跟苗裕一拼,苗裕完了,他也得功,陈凤完了,他也报仇,想得挺好,还怕苗裕不敌陈凤,所以在退堂之后,他就一个人跑到大蟒山,打算两头一当汉奸,再叫苗裕多加防备。他可不知道人家这里刚刚预备好,正打算开张,他就给挂匾来了。才一进山口,上头一声喊‘打’,又是灰瓶,又是木头,往下一砸,就把阮大成给砸在底下了。上头人下来,一看尸身没大坏,二次吊起,所为给这拨儿人看。苗裕虽是吃绿林饭多年,他是一个粗人,可没有一点儿秀气,虽说让大家多多防守,他可想不出什么法子。等到外头报陈家沟陈凤,带领两个官人来到山上,他就上了火了,陈凤的名儿,他也听人说过,两个住得虽近,可是谁也不认识谁,今天一听陈凤来了,他准知道一定是为了县官儿之事,心里一生气,他可就什么也不管了,一个字儿就是打。所以他也不出迎,直到陈凤到了院子里,他还不言语。陈凤一问哪位姓苗,他更有气,一声怪叫道:‘在下就是苗裕。姓陈的,你打算怎么样?你既受了狗官之托,到此就是办我来了,别的废话少说,就请你亮家伙进招。你的能耐大,把我弄躺下,我跟你投案打官司,你要干我不过,让我弄躺下,姓陈的,我念其你这么大的年纪,上了人家的当,我顾念江湖义气,我让你落个整尸身回去。姓陈的咱们现在什么细话也不必说,我也不会说话,咱们不必逞口舌之能,你有什么能耐,你就施展吧。外带着还告诉你,大蟒山是讲仁义的地方,一对儿一个,只要你把我弄倒下,大蟒山就算输了,有一个不照我的话办,我把他碎了,我们绝不以多为胜,你放心了吧。朋友别怔着,进招吧!’”
正是:
一语然诺千古重,须知铁汉是英雄。
究竟两个人如何进招,且看下回便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