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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回
伸舌辩班头探虎穴 表心情寨主赴龙潭

两边答应一声,工夫不大,外头一阵踢里趿拉地走进一个人来,大家一看,这位大概就是米先生了,不由全都又怔又笑。原来这位米先生样子太难看了,身高不过在三尺多,不到四尺,简直就像一个孩子,可是嘴上已有了胡子,翻鼻孔,扇风耳,大脑袋,大眼睛,短眉毛,宽肩膀,没屁股,小腿小脚,活像一个大帽儿钉子,穿着一件蓝绸子长衫,手里托着一杆水烟袋,一摇三晃,从里头走了出来。大家看着,都觉着有点儿忍不住要笑,别的不说,这么大的英雄,怎么会用着这么一位糟先生?

陈凤特别恭敬,一见米先生,赶紧站了起来道:“嗬!米先生,您今天倒没有歇觉。”

米先生一笑道:“没有,东家有什么事情,这样热闹?”大家一听米先生说话口音,敢情是个山西人,酸声侉语,益发觉得可笑。

陈凤笑着向米先生道:“不是的,只因今天来了几家朋友,都是当今的侠客义士,或者能够对于我们山寨有点儿帮助,因此我把先生约了出来。一则多认识几个朋友,二则可以商量一点儿正事。来来来,我给众位引见引见,这是我生平唯一好友,也就是我救命的恩人米吉米先生……”

大家还真看不起米先生,如今一看陈凤对于米先生这么恭敬,又一听话语中间,当时便更肃然起敬道:“嗬!原来是米老前辈,我等闻名已久,今日得见,真乃幸事,米先生您多多关照。”

米先生把大眼一瞪道:“别客气,别客气。众位既是来到这里,就不是外人,既是有缘,咱们不说没缘的话,陈大爷既是打算奉求诸位,我也不便隐瞒,最好开门见山,把话说了出来,大家一同商量个主意,比闹会子客气强得多。”

大家一听也好,便全都一笑道:“既是这样,那么就求米老前辈说一说这回事的始末根由吧。”

米先生道:“提起这回事,不怪别人,原怪我们陈大爷不好,自己不该去招惹人家,及至事情出来了,他又往后躲了起来,这两天却急得热锅上蚂蚁一样,东奔西跑,日夜不歇。这么大的年纪,无故着了这么一步急,真是想不到的事。这件事情,开头时候,在去年正月里,离现在已然一年多了。离我们这里有座大蟒山青云岭,那个地方住着一位耍胳膊的朋友,姓苗名裕字中孚,因为他在江湖上露过一点儿小名儿,人家送他一个外号叫飞将军玉面龙神。他住在那里,已然有个十年八年了,从前不错是以打家劫舍为生,不过这几年以来,很是剩了几文,已然洗手不干,居然买骡子买马,置房买地,装起无事老百姓来了。也真不错,在那一方住的人家,不但没有骚扰,他还加了一层保证,人人都能安居乐业,先前本来是怕他的,如今倒搬家找了他来。日子一长,官家有了耳风,在他当盗为匪,倒可以不闻不问,因为地面儿上有了那种匪人,他们正可以拿他吓唬吓唬百姓,里头找点儿油水,及至一听他改邪归正,这种办法,他们可就慌了。第一,城里人越来越少,他们油水越来越多。第二,日子长了,倘若姓苗的打算图谋不轨,就许闹出事来,为银子为功名,他们就不得不注意大蟒山,也曾几次三番派人化装到山前山后一带访查,只是苗裕虽已洗手不干,每天除去在家里喝酒下棋,享些清福之外,就是在田地里看着庄稼人做做工,收拾收拾山地,不用说一点儿劣迹没有,真是连一个坏人影儿都看不见,日子一长,官儿们也就拿他没有法子,本可以平安无事,也是活该。一天城里逮着两个小偷儿,一棍拷打之下,硬生生便咬出窝主是大蟒山姓苗的,这些官儿真是一喜非常,便派了三五十个精明干伙,带了硬生家伙,一马跑到大蟒山,要一举报仇,洗清这累年受的肮脏气,势必活擒苗裕归案,血洗大蟒山。”

大家一听,全都不由哎呀一声道:“那样一来,大蟒山岂不糟了?”

米先生道:“没有没有,要是他糟了,我们就好了。”

大家道:“这话怎么讲?”

米先生道:“你们众位慢慢儿听着。这一伙子捕快,奉了堂谕,去捉苗裕归案,真要是这群捕快,到了那里,抄手办事,就凭姓苗的手底下,他们去那一拨儿,准能够一个都回不去,偏是这里头两个为头的,一个姓尹的名叫青豹子尹得禄,一个姓阮的叫秃尾鹰阮大成,这两个能耐不怎么样,可是久吃衙门口儿,对于这街面儿上一切情形,都很熟习。他一看老爷叫他带人去拿苗裕,苗裕在当地也有相当的名儿,他们全都有个耳闻,一接堂签,到了班房,尹德禄就向阮大成道:‘兄弟,你说这件事,应当怎么办?’阮大成一伸舌头做个鬼脸道:‘得啦!大哥您这是怎么了?兄弟我好比您胯下之驹,扬鞭就走,停鞭即住,大哥您就传令吧。’尹德禄呸的一口啐道:‘您成了,能够跟哥哥我也打起花胡哨来了?我告诉你,这件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弄好了弄个够本,稍微一差次,就许把饭锅底儿打了。这个姓苗的是个什么手儿,大概你也早有耳闻,就凭咱们哥儿们这点儿鬼吹灯,也不用长人家威风,灭自己锐气,简直咱们不是人家对儿,真要是一个拿滋了,从这里一走,咱们哥儿们这个罪过儿可就大了。所以我想在咱们没去之先,打好了主意,省得来个临时措手不及,没想到你倒拿哥哥打起糠灯来了。兄弟你可不怕砸饭锅,难道我就拿他当坟地似的看着吗?走,咱们到大蟒山痛痛快快弄他一下子,能够办下来更好,办不下来也没有法子。走,谁要不走,谁就是个拉乏骆驼的。’尹德禄这么一假装吹胡子瞪眼,阮大成当时扑哧一乐道:‘哎哟!您还是我的大哥呢,怎么一句怄着玩儿的话,您都沉不住气,也值得闹得这么粗了脖子红了筋的。再说不就是一个大蟒山吗?又不是什么刀山油锅,那里也没有拴着老虎放着狗熊,就是一个小小的苗裕,也不是兄弟我说一句大话,就是我兄弟单人独自一个,不带一兵一卒,我要不把他拿到堂上,我这个阮字改了姓硬。’尹德禄一听阮大成满嘴胡说八道,不由也一笑道:‘得了得了,我一个人的好兄弟,您这一套儿,我是久仰多时,咱们不过捧的,我是真佩服。不过今天这局事,可别闹着玩儿,你没瞧见官儿派咱们去的时候吗?两个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咱们真要是办不到,他要不把咱们填了蛅笼才算怪呢。兄弟,你有什么主意,你可以说出来,也叫哥哥我痛快。’阮大成本来是说着玩儿的话,及见尹德禄一驳他,他就挂上火了,微微一笑道:‘大哥,我也知道您是不信服我。现在这么办,我当时就跟您告假,我要有能耐把姓苗的拿住捆上,我把他扛了回来,哥哥您就请功去,我要是拿他不住,捆他不上,我不回来。哥哥您看见了没有,兄弟这个脑袋,愿意送在大蟒山姓苗的手里,与大哥毫无相干。得了,话就说到这里,再说反而没有意思,大哥您就好儿吧,我走了。’说着从墙上摘下外褂子、小坎肩儿、红缨帽,穿戴齐整,拿起一根小皮鞭子,转身往外就走。尹德禄一看阮大成真要走,吓了一跳,赶紧往前一纵身道:‘兄弟干什么去?’阮大成道:‘到大蟒山拿苗裕去。’尹德禄道:‘兄弟得啦,别闹着玩儿了,趁早儿商量正经主意,别误了正事。’阮大成嘿嘿一阵冷笑道:‘您瞧我什么时候跟您闹着玩儿来的。’说完一甩步,尹德禄一把没揪住,阮大成就走下去了。尹德禄赶紧召集伙计,各自拿好家伙,全都勾奔大蟒山去打接应。刚刚进了山沟子,就听有人说话:‘苗大爷,我也知道您是朋友,不然的话能够就是我一个人来给您送信吗?’尹德禄一听,阮大成实在不含糊,果然把苗裕拿到。原来阮大成自跟尹德禄闹着玩儿一挂气,心说你也不知道姓阮的是什么人物,我今天要不叫你知道知道,你就更看不起人了。赌气往外一走,到了外头,心气儿一平,不由心里一动道:‘哎呀!这个可是麻烦,只顾跟姓尹的怄气了,事情可是不大好办。就凭人家大蟒山姓苗的,要跟自己一比,简直就是火虫儿跟月亮比,连一零儿也比不上人家,真要是到了那里,凭能耐跟人家动手,也不是给人家吹,连一个照面儿都走不开,就得躺下。拿不了人家,还不能让人家给活埋了吗?这件事情,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子,拿定了主意,既是怄气出来,就得闹个样儿回去,不怕就是得不了上手,总也别弄得丢人现眼,整个儿一个衙门口儿里,除去尹德禄就是自己,别人能耐,更是谈不到,求也白求,还不定添出什么毛病。就凭自己一个人,真不敢拿滑,到了那里,准能得手。’左思右想,又是犹疑,又是害怕,简直拿不定主意。忽然把脚一跺道:‘嗐!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胆子小了,焉能把将军做。人生一世,草生一秋,前怕狼,后怕虎,还能办得了什么事?莫若干脆豁出死去,单人独自,怔往大蟒山上去一趟。第一父母的阴功,第二祖上的德行,第三自己的机灵,倘若能够到了那里,手到擒来,把姓苗的拿到衙门,上人见喜,从此就许平地登云,陡然而起。即使一下子拿滋,总算自己露过脸了,责任也交代下去了。’心里这么一想,当时气儿就冲,摇头晃脑,就往大蟒山走下来了。

“县城离着大蟒山不远,不一会儿工夫,就到了山沟子,抬头一看,山口上挂着一块木牌子,上头写的是:‘进山必有事,无事莫进山。胆大胡乱闯,扭获送当官。’阮大成一看,心里不由可乐,这是什么人干的,进山必有事,没事进山干什么?胆大胡乱闯,官街官道,他凭什么不让大家进去,扭获送当官儿,更成笑话了,官儿又不是给他们家里干的,能够那么听他的话,这不是满嘴胡说八道吗?我今天也是借了胆子来的,怔给他来一个劈牌闯山,学上一回高君保下南唐。弯腰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比准了那牌子一撤手,就听叭嚓一声,牌子就算碎了。正在一笑,就听山上有人喊嚷:‘什么人无故闯进大蟒山,大胆竟敢把望牌劈碎,难道是活腻了不成吗?’阮大成微然一笑道:‘这是哪位?这么面苦语辣。在下阮大成,奉了我们大人堂谕,前来拜望苗当家的来了,烦劳通禀一声,就说有事求见。’山上的一听,敢情是公差,当时心里就是怦地一蹦,手里滚木礌石,可就不往下放了,赶紧搭话道:‘噢!原来是上差老爷,我们不知道,您可别见怪。你暂在这里等一等,我们去回禀我们当家的一声儿。’说着上头咚咚一阵响,阮大成就知道是送进信去了,心里也不由乱蹦,不知道苗裕见他不见,见了之后,是怎样一个对待。心里正在七上八下地怀疑,又听上头一阵脚步声,跟着唰的一声,从上头放下一面软梯子来,跟着就有人喊:‘阮老爷请您顺着软梯子上来吧,因为前面上道不好走。’阮大成一听,这一定是苗裕派人来接自己来了,赶紧伸手把软梯子抓住,双脚一倒,哧哧哧,就倒了上去。身子才到沟帮子,提身往上一纵,脚还没有踩着实地,就觉一阵风儿相似,迎面来到,知道不好,才要躲闪,已是不及,叭的一声,正抽在腿上,扑咚一声,腿洼子一软,人就躺下了。跟着哗的一阵畅笑,呼噜一声,人就过来给捆上,又听有人哈哈一笑道:‘好啊!吃来吃去,吃到我们大蟒山来了。我们这山上,一不欠粮,二不应役,无缘无故,为什么跑到这里来寻薅恼?大概是活腻烦了,孩子们,不用跟他废话,他怎么来的,还怎么把他打发回去,揪住了他们的胳膊腿,往山底下一扔,喂了狼就完了。’两旁边一答应,伸手把阮大成给抓起来了。阮大成可就急了,到了大蟒山,什么还都没看见呢,这真要叫人家就这样儿给抓住摔死,就是摔成肉泥烂酱,魂灵儿也不能踏实。不过现在已被人家抓住,不用说是没有特别能耐,就算有点儿能耐,也没地方使去。人急智生,眼珠儿一转,主意就上来了,哈哈一笑道:‘众位,平常咱们闹着玩儿成了,今天可是有正事,净顾了闹着玩儿,回头要把正事误了,我可跟你们几位完不了。您先把我放下,有什么话,咱们先办完了正事,回头再说,您瞧怎么样?’这些人原没打算把他放下去,不过为的是吓唬吓唬他,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把嘴一撇道:‘得了得了,你还能有什么正经事,不用花说柳说,今天非把你扔下去不可。不用废话,你就认命吧。’说着又往起一提,就势往下要扔。阮大成知道这回真要扔了,跟着破口就骂:‘你们这一群瞎了眼的浑蛋,你们没瞧见我穿的是什么吗?我告诉你们,我们县太爷听说老当家的爱交个朋友,今天抓个工夫,要来拜会拜会你们老当家的,叫我当个前站探马,给你们这里送信来了,你们怎么一个劲儿闹着玩儿?一会儿工夫,县太爷到了一看,这里毫无准备,一生气就许回去,你们这不是替你们当家的得罪官面儿吗?好,既是你们什么都不怕,我更不怕,你们真要敢扔,你们就扔,你们今天要是不扔,你们就不够人物,小子们,你们扔吧。’这些人一听,敢情他是县官儿前站,当时气就馁了,赶紧往地下一撂,过去就搀,嘴里还不住说道:‘得了,二爷,谁让咱们平常都有个小玩笑呢?我们还当着您今天闲着没事,到我们这里,来串门子来了,谁知道有这个事,得了,您也别着急,好在县太爷还有一会儿工夫才能到,走吧,二爷,我给您往里送信去。’说着大家分成两起,一起儿陪着阮大成往里走,一起儿飞也似的跑到里头报信去了。阮大成一看这个法子使灵了,便把衣裳掸了一掸笑道:‘众位也真是太爱闹着玩儿了,这要工夫一大,县太爷一到,不但我包了,众位也包了。’大家一看他没急,放心一半,便全都一笑道:‘走吧,二爷。县太爷一会儿到了,您还得多给我们美言几句,别叫上人见怪。’阮大成心里可笑,脸上装成没事人儿似的笑道:‘没什么,没什么,这位县太爷跟我还是不用提够多么投缘对劲了,真是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回头准得特别有个面儿,没错儿,全都交给我了。’一边说着,一边往里走。

“走了没有多远,就听里头有人喊:‘有请县里来的二爷,当家的在大厅上等。’大家答应,簇拥着阮大成走进山环,里头一片平地,正中间一大块房子。才走进大门,就听里头有人喊:‘请二爷里边坐。’阮大成心里直蹦,一看迎着垂花门,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见阮大成双手一抱道:‘在下苗裕,不知上差来到,没到山前迎接,实在是缺礼,来来来,请到屋里说话吧。’阮大成赶紧赔着笑道:‘老当家的您太客气了,一向事忙,少来看望您,您倒好啊?’苗裕一伸手拉着阮大成道:‘屋里说话。’阮大成身不由己,就跟着进去了,到了屋里,落座吃茶。苗裕道:‘上差贵姓?’阮大成道:‘在下阮大成,老当家的多照应。’苗裕道:‘噢,阮二爷咱们素不相识,今天来到我们这里有什么事?’阮大成道:‘当家的这也是人的名儿树的影儿,皆因您的名头高大,我们县太爷想来拜望您,叫我来看一看您在山里没在山里?’一句话没说完,苗裕哈哈一笑道:‘阮二爷您这就不对了,我的大蟒山,一不欠粮,二不应役,您来到我们这里花说柳说,别人也许能够上当,唯独我姓苗的,走南闯北,什么样儿人物,我全见过,跟我来这一套,未免差一点儿。对不过,我可要无礼了!来呀!’呼噜一声,二三十个壮汉,手里全是大板木棍一拥而入,往两边一站,怒目横眉,全都看着阮大成。阮大成一看这回可算完了,却听苗裕道:‘你们先等一等,等我再问一问,咱们别冤屈了好人。’说着又向那阮大成道:‘姓阮的,你是奉了谁的指使?到我们这大蟒山究竟有什么事?你要实话实说,我念其你是吃的钱粮,当的官差,我把你放了。你要是以为你是个汉子,够个英雄,打算用两层嘴皮子,把我给说麻了,姓阮的你就算误翻了眼皮了!这话你听明白了没有?趁早儿拣实在的说,姓苗的眼睛里可不揉沙子。’阮大成一听,这叫套供,心说这是我们在衙门里使剩下的了,您要跟我使这一手儿,那就叫不灵。再者说,一句实话不说,他拿我也没办法,倒不一准把我怎么处置,我如果把实话一说,他准知道我是他的要命鬼,他如何能跟我善罢甘休,干脆把牙一咬,听他的就算完了。苗裕见阮大成把眼一闭,一声儿也不言语,当时他的气,就撞上来了,用手一指道:‘你们先给我打他这个装样儿!’两边答应一声,过去就要打阮大成,阮大成却依然声色不动地把眼闭着,一声儿也不言语。苗裕道:‘嘿,难道说你这个人哑了不成,怎么会连一句人话也不会说了?你要再不说话,我可要对你不过了。’阮大成道:‘得了得了,谁家问话也没有这么问的,旁边预备那么些打手,谁也没有犯了罪,你也犯不上像问案似的审人哪!’苗裕一听,不由暗中点头,遂笑了一笑道:‘阮头儿,你要肯其说明来意,我自不能不拿您当朋友看待。’说着向众位用手一挥道:‘你们先退出去。’大家全都又答应一声,退了出去。苗裕笑着向阮大成道:‘阮头儿,您有什么话,我看您无妨明说,我告诉您我在前二十年,我也是个要人儿的,无论什么人物,我也都见过,什么事儿我也经过,什么朋友我也交过,您虽然奉官应役,也是外路朋友,您只要说得出来,我必给您办到了。我爱交的是血性朋友,您不要拿着官面儿的意思来办官事,咱们什么事都可以办得到。阮头儿您有什么话,您就说吧。’阮大成一听,心里一动,自己久占六扇门儿,还真见过这路朋友,为朋友真能两肋插刀,说得出来,办得出来,自己真要跟他把实话说了,也许他能够把这步难题给办到了,自己要是一定不说,倘若把他招恼,也许惹他犯了山大王脾气,反倒没有自己便宜。想到这里,把牙一咬心一横道:‘当家的,您既是这么说,确实是看出我这片来意,我也就不敢再藏私了。不过我说出实话之后,当家的,您要肯其成全我一步,你就成全我一步,我当然是感激不尽,如果您要跟我一瞪眼,当家的,我这条命,就交了您这个朋友了,我也是死而无怨,当家的,咱们就凭心了。’说着遂把自己如何受了县官儿的堂谕,跟着伙计要来办案,自己如何跟伙计打赌,单人独自,来到大蟒山要请当家的辛苦一趟的话,说了一遍。苗裕听了,微然一沉吟道:‘阮头儿,您这一来,就算成全我了。你要不是一个人前来,伙计们全都来到,当然免不了当场动手,说句阮头儿您不爱听的话,就凭您那一拨儿朋友,打算把我捆了去,恐怕不易,伤人在所难免,杀官儿如同造反,我就不免有灭门九族之祸。如今您一来,就算您把我约了出去,我也不算栽跟斗,您把事情也办了,可以算得是两全其美。再者我要真是到了公堂,对着县太爷把我这份意思,能够说了出来,县太爷只要一明白,我就可以安然无事,省得闹得我家败人亡。阮头您说这是给您帮忙,实在您是帮了我的忙了,只要这回事情,能够托福平安无事,咱们还得多交一交。来来来,阮头儿,咱们先吃一点儿喝一点儿,回头咱们赶紧就走。’阮大成这一喜真是出于望外,又恐时多事变,便笑了一笑道:‘当家的我还要跟您讨一个脸儿!’苗裕道:‘还有什么事?您就快说吧,没有不可以商量的。’阮大成道:‘这件事并没有什么麻烦,我想事不宜迟,咱们是越快越好,因为睡长了梦多,倒惹出他们的疑心,反倒不美了。’苗裕道:‘那也好,不过是阮头儿头一次来到我们这个地方,一点儿应酬没有,未免显着太怠慢一点儿,既是您愿意这就走,咱们就走吧,早完一会儿是一会儿。’说着两个人站起身来,苗裕吩咐大家小心,便一同走了出来。

“恰好走在山湾子,便遇见了尹德禄。阮大成怕是尹德禄说出实话,招苗裕不愿意,便迎头向尹德禄道:‘大哥你看怎样?我现在已然把苗大爷请到了。’尹德禄一听,就明白了,这是往这边递话,便赶紧也搭话道:‘嗬!苗大爷赏你面子真不小啊,老爷还怕你一个请不来,特意又派我们下来的,既是苗大爷到了,那就好极了,快请吧。’苗裕心里明白,便也一笑道:‘众位头儿,不要客气,回头还得求诸位头儿多多照应呢。’一边说着,一边走着,到了衙门,尹阮两个把苗裕让进班房,沏茶打脸水,一阵乱闹。苗裕道:‘二位不必张罗,咱们先办正事,有什么回头再说,就求二位先给回一声儿,我现在心里也不踏实。’阮大成道:‘是吧,您在这里坐一坐,我们进去给您回禀一声儿。’两个人进去,工夫不大走了出来,在门外一阵啾咕,苗裕就猜着了有一半。两个人走了进来,向苗裕道:‘苗大爷您请吧。’苗裕略一沉吟道:‘二位先慢着,我跟二位虽然够不上说是什么朋友,总也算都给武圣人磕过头,人不亲艺还亲呢,怎么我够着跟二位交,二位倒不拿我当朋友呢?’阮大成道:‘苗大爷您这话说远了,您是什么人物,我们弟兄打算够着交您这个朋友还交不上呢,哪里会有这个话。不过我们这是官差限住,概不由己,有个照应得到照应不到,您还都包涵一点儿,您怎么会说出这个话来了?’苗裕道:‘噢,既是这么说,我可就要说了,您二位这次赏我脸,没有到我们大蟒山伸手办案,抄手问事,不让我们山上老少受惊,不让我丢人擦脸,我就感激不尽,我可不是傻子,我也不是任什么不懂糊涂傻子,您二位为什么?交朋友又为什么?您这次上山找我,那不过是您二位给我脸,肯其那么说,实在绝没有这么一回事,二位赏给我脸在先,我也应当有点儿人心,才是意思不是。我要一装糊涂傻子,二位太够朋友,我就太不够朋友了,好朋友别一个人当,来来,请您二位把线儿掏出来,回上去好像一件公事。’阮尹两个,正为这件事为难,一听他自己肯得这么说,便微微一笑道:‘苗大爷,您肯其这么成全我们弟兄,什么话不说,我们心领了,回头您在我们这个圈儿里头,要是叫您受了一点儿委屈,我们弟兄从此就不算披人皮吃人饭的人,既这么着,苗大爷您避屈吧。’哗啦一声,链子就套在苗裕脖子上了。苗裕微微一笑道:‘二位多照应,咱们走。’稀里哗啦,就走进去了。

“到了大堂,两旁一喊:‘威武!’阮大成、尹德禄嘴里就喊:‘苗裕带到。’‘跪呀!跪呀!’苗裕扑咚一声就跪下了,偷眼四下一看,就知道今天这事麻烦了,县官儿头里全是本衙当差的,每人全是单刀铁尺,县官儿后头,全是马步两巡,手里都是长枪大刀,一个个腆胸叠肚,横眉立眼,县官儿旁边,一边一个短打扮的班头,一个捧钩,一个捧锏,也拿眼盯住苗裕。苗裕准知道这里头必有事,心里可就打主意了,把头一低,一声儿不言语,堂上叭地一拍惊堂木道:‘下边可是苗裕?’苗裕应道:‘是。’上头又问:‘苗裕,你既是皇家子民,为什么在大蟒山招群聚众图谋不轨?你要说出实话,本县可以替你摘辩摘辩,如果执迷不悟,不说实话,不但皮肉受苦,事后你难免受那一刀之苦!说!’苗裕一听,心说:‘你这叫迷魂掌,让你给我吓坏了,如同屈打成招,我死你发财,主意倒是不错,可惜姓苗的不是傻子,焉能中你狗官的算计。姓苗的今天此来,不过是因为你们望风扑影,倘如自己不投案打官司,那时倒许被人把事看真,就凭自己这样人物,肯其跑在你的堂下,只是因为怕把事情闹大,所以才肯赏你这么大的面子。你倒越扶越软,以为姓苗的真怕了你,真要是把姓苗的当堂治罪,问个水落石出,你好升官换纱帽。像你这样不顾百姓死活,只图利禄,要是叫你在这里待长了,这一方百姓,都要身遭大难。姓苗的吃江湖饭,做侠义事,斩的是贪官污吏,爱的是孝子贤孙,好在不是我来找你,是你自己情愿找死,足见你是心坏过甚,恶贯满盈,才鬼使神差,叫你亲自把我找到。我今天要凭心头恨,颈上血,三尺之内,血流一片,好给那些冤魂怨鬼报仇雪恨,也好叫那些做官儿的知道老百姓不是人尽可欺。’苗裕心里这一想,就忘了答应县官儿问话,县官儿见久问不应,叭的一声,手里拍着桌子,大声叫道:‘胆大苗裕,你是聋了,还是哑了?为什么一声儿不言语?足见你是胆大刁民,想是你皮肉发痒,欺负本县堂上板子不利,来呀!先给我把他扯下去,抽他四十皮鞭子。’两旁衙役雁叫齐叫,答应一声,过去就要把苗裕扯了下来。就在他们手才挨着苗裕肩膀,要扯还没来得及扯,苗裕把双肩一摇,脖子上挂的铁链,也是哗啦后是叭嚓两声响,已然飞舞半空,跟着脚腕子一使劲,胸脯子往前一挺,拧腰一纵,噌的一声:人也飞起,一伸双手便去抓那县官儿。县官儿一害怕,哎呀一声,‘我的妈呀!’缩脖子一出溜,人便矮了下去。苗裕手到得慢一点儿,只把那一顶帽子抓在手里,县官儿往地下一趴,口里不住乱喊:‘你,你们快、快快,拿他……有、有赏。’这时候苗裕抓不着县官儿,顺脚一踢,嘭的一声,桌子翻过,正要二次去抓县官儿,恰好旁边一个捧钩的、一个捧锏的齐喊一声:‘姓苗的你竟敢拘捕殴官儿,形同叛逆,难道你真是吃了熊心豹胆?!扔家伙打官司,是你的便宜……’一句话没说完,苗裕呸的一口啐道:‘放屁放狗屁,放你娘的狗臭屁。我把你们这一群,狗仗人势,狐假虎威,说人话,披人皮,吃人饭,拉人屎,不做人事的活畜类,今天遇见你家苗爷爷,也是冤魂不散,该当寿终了。别走,留下人头再去!’使钩的一听,气得哇呀呀的一声怪叫道:‘苗裕我今天拿着你,要不把你碎尸万段,就算我不是干这个的。’苗裕哈哈一笑道:‘小子留神外头风大,闪了你的舌头,真要是练过,你倒是可以施展施展,我倒要看看你们这里是骡子大还是马大!’使钩的脸都气白了,向使锏的一努嘴道:‘您别瞧热闹,倒是也伸手呀!’使锏的微然一笑道:‘好朋友一个打一个,没有说以多为胜的,你给我看着点儿,待我来。’说到来字,人已纵起,左手锏一晃,右手锏实拍拍便往苗裕左肩头打来。苗裕一看锏到,侧身一仰脸,锏就劈空,不等使锏的第二次动手,跨左脚,抬右脚,横着往使锏的腿肚子踢去,只听嘭的一声,使锏的一晃,两晃,扑咚一声,摔倒在地。苗裕抖丹田,哈哈一阵大笑道:‘鸡毛蒜皮,也不怕丢人现眼,还有哪个过来?’使钩的一声不语,左手钩平着一磨苗裕的头顶,苗裕一蹲身儿,钩从头上削过,不等苗裕往起站,右手钩,连肩带背剁了下来。苗裕一见钩到,喊声‘好!’一点脚一长膀子,嗖的一声,竟自跳出一丈开外,身子还未站定,唰唰两道白光,一前一后一左一右,直奔苗裕,跟着就听哎哟一声,扑咚一声,红光四射,血流满地。”

正是:

瓦罐不离井上破,将军难免阵头亡。

要知苗裕生死如何,且看下回便知端的。 eMcKONxRDcatxX6RGHlvuEWa0EqjC1l/n78A1+JNLAzljfzn1+6XNuHx029C4Lm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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