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永福和心雄坐在拜台上闲谈,外面闯进三个人来,为首的一个,头上包了红布,衣上披了白布,短裤赤脚,面目狰狞,吆喝着,挺长矛向永福胸前直刺。永福急忙闪开,从棉被里抽出一把刀来,用力还刺,心雄也照样从棉被里摸出那把清风剑来招架。后面两个都是短衣赤脚,似乎是听为首者指挥的,也各持棍相助。心雄先把清风剑向持棍的劈去,在右臂上先着了一剑,痛得把棍儿丢下了,转身就跑。持矛的很有蛮力,只是把长矛紧紧地向永福乱刺,争奈就是神座,没有退步,永福便唤心雄道:“你杀出去抵住那一个,让我这里宽展些。”心雄依话,向左持棍的虚劈一剑,乘空一纵身,就跳到庙门外来。那时雨下得更大了,地上很湿,上面不住地滴下水来,心雄还穿着长衣,一时又没有工夫脱下来,只得撩起来一卷,剩了半截,挺着剑来迎敌。那持棍的当真给他引了出来,在树林中打斗。不到十合,持棍的早已一溜烟向乱树种窜去。心雄并不追赶,回身进庙,见永福还在和持矛的恶战,两人一声不发,只听得叮叮当当,矛尖碰着刀尖,嘚嘚嗒嗒,矛杆碰着了刀背,此去彼来,彼进此退,倒也像八两遇着半斤,一时还分不出个高低来。大概永福的刀法好一些,只是气力不及那人的大,因此不能取胜。心雄便追进去,把剑向那人背上刺去。那人也很机警,早已听得背后脚步声,便侧转一半的身子,来收还长矛,用力把长矛折作两段,左手有了一根短棍,右手成了一根短矛,一面攻永福,一面挡心雄。心雄暗暗佩服他有急智,心想:倘然他老是挥着长矛,这里地小,又有我们两人分他的势,怕不束手就缚。现在他有了两件武器,或者可以多战几十合。
三人打作一团,忽地噪声大作,心雄急忙舍了那人,抢步到庙门外。见黑压压拥来五六十人,一个个半裸上身,赤着两腿,手里长的短的锐的钝的大的小的粗的细的,各有一件武器,一边乱喊,也不知道喊些什么,一边跳过来向心雄便打。心雄以逸待劳,先拣一个矮小的拉住左臂,提了起来,把剑接着道:“你们胆大的上前来,我先做一个模样给你们看。”说毕,用力向前一掷,那矮番像腾云驾雾一般,从众人顶上飞出去,也不知道有多么远。这一群番人,吓得目瞪口呆,都立定了不动。心雄道:“我们打从这里走过,丝毫与你们无涉,你们为什么来打我们?你们好好回去,大家河水不犯井水。在庙里的那人,你们自去唤他停手,否则我们把你们一个个处死,也不是件难事。”中间有几个懂得大陆话的,就回过头去,叽叽咕咕地说了些话,大家就把手里武器放下来,举起一只手来。心雄想,这大约是他们服从的表示,便向庙里去唤那人出来。那人正打得大头汗出,有些招架不住,听唤,就走出来。人丛里走出三四个番人,向他摆摆手,又是叽叽咕咕说了几句话,那人也把一根短棒、一根短矛收了下来,笔直立着。心雄道:“我看你们都是很好的百姓,只差疑心太甚,以为我们要怎样欺侮你们。须知我们都是大陆派来的官,要替你们做些好事,谁肯欺侮你们?你们去吧。”那人和众番人都弯了弯腰,转身走去,好似顽皮的孩子得了教训,都敛心就范了。
心雄暗暗好笑,永福也走出来了,怪着心雄道:“你不来唤他,立刻就要致他的死命了。”心雄道:“我们能够以德化人,最是上策,何苦多开杀戒。大概他们见着大陆人疑心很重,也因着从前大陆人仗着官势兵力,喜欢把他们蹂躏,所以他们的心里以为大陆人没有一个好人的了。”永福道:“老弟有武艺,有文才,佩服佩服。雨也住了,我们再走吧。”心雄道:“时候已经不早,这里还有一所枯庙可以栖身,万一走了些路,连枯庙都没有,如何是好?”永福道:“肚子里蛔虫闹饥荒了,怎么办?”心雄道:“你在这里歇一会儿,我走出去寻寻看有无食料。”说着,放下了卷起的长袍,约略整一下,大踏步出林而去。
这里永福还到庙里,孤独无聊,心想:“我在此枯坐,怪乏味的,不如也去走走。”便把庙门拽上了,背着心雄去的路走去。走不多路,就见挺大的香蕉树立着几十株,便采了十几只香蕉兜着,远远望见有烟,料定有人家住着,很高兴地走过去。约莫有半里之遥,果然有一个土屋,比昨天晚上借住的,来得高爽干净。门口有一个老者,永福上前打个问讯。老者倒很和善,问了来历,知道永福是台南总兵,更是敬重,请他到里面,要留他过夜。永福道:“我还有一个同伴,在那边山上庙里等着,不便久留,倘有干粮买一点儿,最好。”老者就到房里去,捧出大竹叶包里的牛肉干、羊肉干、米团、椰子之类。永福给他碎银,老者坚执不受。临行前,见屋侧广场上有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在那里使拳,打得五花八门,十分有劲,永福连声赞好。老者把少年喝住道:“孩子不懂规矩,刘大人在这里,还不来拜见。”见那孩子当真停了,走过来,对着永福深深一揖。永福道:“你这一套醉八仙拳,从哪里学来的?”老者道:“这是我的小孙,平时见我使拳,他跟着学,只学得些皮毛,哪里当得起拳来!”永福道:“可惜埋没在此。”老者道:“我本想领他到外边去认识些世面,为了我年纪已老,家里又没有人,儿子媳妇不幸早逝,我要他送我的终了,所以舍不得放他。”永福道:“老先生倘然不弃,可和我们一起到台南去住几天,我那里正在用人之际,况且国家多事,正好让令孙为国效力,也不负你教育的苦心啊!”老者想了一想道:“很好很好,不过他年纪太小,什么都不懂,我还有些不放心。”永福道:“这个不要紧,到了我那里,慢慢地指点他。看他眉目清秀,天分一定不低,不到几时,包管成了一个有能耐的青年。”老者谢道:“既承不弃,我就尽明天摒挡一切,送他到你们那里一起赶路。”永福笑道:“我们住在前面山上一所枯庙里,老丈到那里见了我们的起居,恐怕嘴都要笑歪咧!”老者失惊道:“刘大人难道不住在我们部长的家里么?”永福道:“我不认识什么部长啊!”老者道:“这新高山住着生番和熟番二三千人,有一个部长管理他们。凡是大陆的官,都得到部长家里去拜谒,便可得到他的保护,否则难免给生番猜疑得罪。”永福便把方才和许多番人恶斗的事说了,老者咋舌道:“好险好险,要不是大人恩威并施,或有意外之变呢。那么今夜请在寒舍暂住就是了。”永福道:“不能不能,我那同伴在那里等着呢,明天我们来和你们相见吧。”说毕,点点头,兜了食物,也不回头,径向枯庙走去。
到了庙门口,见心雄又给许多番人团团围住,心上一愣,可是那些番人立着不动。他拨开了人丛走进去,心雄也见了,便笑道:“刘大人来了,我正要烦他们四下去找寻你呢。”永福道:“他们怎么又来缠绕了,好不讨厌!”心雄道:“我到山下去,就碰见了他们。他们知道我们是大陆的官,并且听了先前的番人说出一番武艺来,都是十分惊服,特地送食料来的。”永福向殿上看去,果然堆着不少兽肉、香蕉,便向他们道谢。心雄也就好言安慰,吩咐他们还去。他们留下两人,听候使唤,两人去点了一盏兽油的灯来,汲了些泉水,在庙门外空地上架起土灶,折枝煎茶。那茶叶是本山出产的,倒也清香新嫩。永福和心雄胡乱饱餐一顿,拣几种放好,余下的都给两个番人。永福又把前山遇见老者的事也告知了心雄,心雄道:“我们得了熟人向导,以后就不愁什么了。”
一宿无话,到了明天,心雄把两个番人打发回去,和永福收拾了行李,一同到前山去见老者。等老者把诸事料理妥当,然后动身。那老者把姓名说了出来,原来他是福建单州府的秀才,姓朱名大兴,在太平军也曾出过一番气力,后来因着南京内讧,眼见难成大事,就悄悄地到了台湾,教熟番的子弟读书,娶了一个番妻,生子娶媳。在四年前儿子媳妇染疫身亡,便和他的孙子继武,厮守着几亩竹林、三椽土屋,过那清苦的岁月。如今把竹林卖给了一个土财主,带了些细软,打发引路。虽是七十一岁的人了,挑了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走那高高低低曲曲折折的路,一些儿不觉得老惫,心雄、永福都暗暗佩服。走了五天,已到了台南,永福安排了住所,请心雄、大兴、继武三人一起住下。他们在白天总是到近处山林里去打猎,晚上喝酒谈天,日子也很易过去。倏忽之间,已过一个年头。
一天,李立带了一封信从台北来见永福。永福看了信,便对心雄道:“唐大人奉朝廷之命,升任台湾巡抚了,我们应得去贺贺他老人家呢!”心雄听了不胜之喜,便和永福商量,带了大兴、继武同去。永福道:“这信上有诸事待举,需才孔亟,继武正好趁此机会,得一个进身之阶。不过这里也很重要,我想留大兴代理我的事,他到底是个秀才,什么都比我明白些。我得了他,便无内顾之忧了。”心雄也很赞同,便去向大兴说知,大兴自然答应。过了四天,永福、心雄、继武带了李立同行,这一回因着各有心事,要紧赶路,所以不再走新高山,另从台中、丰原、苗栗、竹南、新竹、桃园、新庄走去,有时骑马,有时坐船,所以很是舒服。
到了台北城,见了薇卿,大家都向薇卿道喜。薇卿道:“你们说我是喜事,我倒以为是苦事呢。”心雄道:“大人才大心细,这一点儿事,游刃有余啊!”薇卿道:“你有所不知,这台湾和东邻日本相近,那是日本对此一片净土垂涎已久。听说政府为了朝鲜问题,已和日本有些争执,万一国交破裂,这里难保不受日本人乘虚而入。弹丸之地,拥乌合之众,如何对付?不幸来侵,一时又无从乞援,倘然失陷,上无以对朝廷,下无以对台民啊!”永福道:“那么我们正好先事预备,把兵马勤于操演,以备不虞。”薇卿道:“我正为此事要请你们来商量。”心雄道:“我这回到台南去了一趟,见台南形势也很重要,隔着新高山脉,显然判为南北。我们势必南北兼顾,方无首尾横决之忧。”薇卿道:“刘总兵,请你回台南去,严加守备,这里请心雄帮着训练。我想台民不乏深明大义、晓然利害的人,下个札子到各地,请绅富捐些钱出来,好到大陆去购办军械。至于粮食,倒不必忧虑,只消禁止米粮出口,积贮一年,尽够两年之用了。”心雄道:“小子年轻学浅,恐怕不能胜此重任。”永福道:“事机紧迫,你也不必过谦了。”薇卿道:“好在这事虽是要紧,此时还是未雨绸缪,只消始终不懈就是啦。”
当下便请幕友拟稿,发下各县去,劝募绅富捐资练兵。一面在台北、台南各贴招募义勇兵士的榜文。不到一个月,就有两千多人来应募,都是精壮之夫,便由着心雄尽力教导。各县绅富,因着同治十三年日本四人漂流到台湾,给生番活活处死,日本派大兵来打台湾,焚毁村落、劫掠财物,大受蹂躏。虽在牡丹社地方,给生番打得狼狈不堪,争奈清廷太不济,偿金讲和。那一次的教训,台民自然深刻地印在脑府。多数人对着日本,深恶痛疾,知道久在他们垂涎之中,既然唐巡抚能够注意及此,那是最好也没有了。因此奉到了札子,都是慷慨解囊,踊跃输将,总计也有五六千两。薇卿不胜欢喜,便派员到大陆去购办枪械马匹。督同心雄悉心练兵,那朱继武少年老成,也着实帮了不少的忙。
有话即长,无话即短,疏忽间已过了五个年头。在这五年里,台湾虽没甚大事,可是中国却酝酿了一件惊天动地的战祸了。作者一支笔,写不出两面的事,只好舍轻就重,兜转笔锋,去写那东北风云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曰 :永福引心雄入险地,初以为试胆,孰知乃为后文诸事之伏线,为继武预做地步也。
薇卿经营台湾,不遗余力,论者辄以书生目之,非定论也。观其烛隐知微,目光不小,已非从来为边檄之臣者所能望其项背,后来失败,正有重瞳天亡我也之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