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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客店救孤儿仁言感物
空山谈好景骤雨催人

话说万心雄从纸窗里瞧见一个汉子,揿住一个孩子,提起了竹鞭痛打。那孩子不过十二三岁光景,穿着单裤,上半身裸着,背上紫一条青一条,七横八竖,已划上了十几条创痕,哭得力竭声嘶,汉子兀自不饶。心雄怒气难遏,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拳向纸窗猛击,只听得豁的一声,纸窗已破。心雄一纵身跳了进去,从汉子手里夺出那孩子来。孩子已哭得像泪人一般,汉子怒睁圆目,对着心雄大声道:“你是何人,敢来管人家闲事?”心雄道:“你且莫问我是谁,我要问你,这孩子是你的何人,为甚这般虐待他?”汉子道:“我有权管他,你知道些什么?”心雄道:“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你把他打得如此模样,论情论理,都不应当的。”汉子道:“放屁!”心雄向他手里夺过竹鞭,折为数段道:“出口骂人,好不无理。”汉子道:“你有多大本领,敢来撩老子的虎须!”心雄冷笑道:“我倒没有见过老虎,今天来领教了。”汉子便一拳打过来,给心雄接住,趁势向左一扯,汉子立不住脚跟,带跌带撞地到了门外。立定了,又来使拳。心雄也跳出房来,嫌着灯光微弱,不便厮打,便跳到庭心里喊道:“不怕死的老虎,到这里来。”汉子也不答话,随着出来,两人就在庭心里拳来脚去地恶斗。斗了三四十合,汉子霍地跳出数尺之地,抱拳伛身地说道:“壮士拳法高明,十分佩服,我不和你较量了。”心雄也就收拳立住道:“你倒识趣的。”汉子道:“壮士请到里面,坐了好讲。”

心雄还疑心他使什么诈计,两脚跟他进去,一心还是谨慎。见汉子确是心服,到了房里,对他拱手道:“壮士何处人士,来此何事,请道其详。”心雄约略把要到台湾的话说了。汉子忽地下跪道:“到底我还有眼珠,不曾交臂失却英雄。”心雄扶他起来,各自坐下,问他何事把孩子毒打。汉子道:“小子姓高名腾,父亲也在边境从军,客死他乡,剩下我孤单无依,便在江湖卖艺糊口。这孩子是个孤儿,姓张,我在安徽花二两银子收买下来,认为己子,取名一个保字。已养了五年有零,教他习练武艺,好助我一臂。争奈他不肯专心,更兼他近来又和一个唱戏的相识,时常偷偷地去胡哼,我屡诫不听。这两天生意又清淡,心上更是烦闷,所以责打他。”心雄道:“唱戏也不是坏事,大凡养成一个人才,须得就其天性所近,因势利导,然后事半功倍。我看张保或者有唱戏的天才,何不让他从一个名师学习,将来唱红了,比你走江湖来得容易赚钱,你那时也可以在他身上享些后福呢。”高腾道:“万公子的话,自是一片热心,今天张保碰见了你,大约也是他的幸运。说起唱戏的名师,我倒有一个朋友在北京,名唤张黑,是个武丑,本来也是绿林中人物,所以他做盗甲的时迁、盗钩的朱光祖,真是有声有色,精神百倍。索性我成全了这孩子,领他去拜张黑为师吧。只是一件……”说到这里,顿住了,露着踌躇之色。心雄已知一二,便问道:“你可是为了缺少盘缠,有些为难么?这个不要紧,我送你十两银子,大概也是够应用了。”高腾道:“萍水相逢,怎好破费?”心雄道:“有无相通,是朋友应尽之义,何用客气。”高腾唤张保过来道谢。心雄见他眉清目秀,甚是可喜,抚着他的背道:“你以后要善事义父,到了北京更要专心学习,将来说不定可以扬名四海,像现在的叫天儿一般的红呢!”

说毕出来,还到自己房里,见李立还是睡得正浓,也不去惊动他,在衣包里取了几块碎银子,约莫十两光景,重又到里面,交给高腾。高腾又唱了十几个肥喏道谢,谈了些江湖上奇闻,天色将明,心雄才还房去睡。说也奇怪,一睡就着,等到李立醒来,梳洗完毕,来唤他时,已是日上三竿。他起来了和李立吃了些点心,雇舟而南,一路无话。到了瓜州,渡江到镇江,沿运河到杭州,渡钱塘江到绍兴,走旱路到福建的厦门,坐着海船渡海而东,直到基隆上岸。这一次长征,足足走了四十余天。

那台湾元朝时,在澎湖设置巡抚的管辖。为了没有兵备,日本的倭寇常来侵犯,郑芝龙要恢复明室,领数万福建壮丁,到台湾生聚教训,把台湾开辟得和大陆不相上下,后来他的儿子郑成功把荷兰人赶走,更有一番轰轰烈烈的奇迹。可惜传了三世,给施琅引了清兵来攻下了,克爽北面而降。清朝依旧抄明朝的老文章,循例派一员布政使,去点缀点缀他的统治。其实天高皇帝远,早把这周围三千三百三十二里的海外孤岛,看作无足轻重,和汉朝对于珠崖一般呢。布政使衙门在台北城里,从基隆到台北城,不过二十余里。李立是到过那里的,所以到了基隆,熟门熟路,引着心雄走去。心雄却是初到,觉得异乡景物,别有风味。那基隆地方,是大陆船舶到台湾的唯一停泊的港口,从厦门到这里,不过一百多里,倘然遇到顺风,不消一天就到了。街上商铺也开得甚是齐整,卖香蕉和椰子的,像山东地方卖水梨一般的多。市上的人熙攘往来,真同桃花源一般。那时有几个土人,掮着竹轿来兜揽,李立和他们讲定了价钱,雇了一乘,请心雄坐着,自己雇了一头马,骑着前导。从午牌时分走到申刻,已进了台北城,光景和基隆差不多,不过商铺没有基隆的多。一径到了布政使衙门,下了轿马,给了雇资,同到衙门里。由传达处问明了来历,通报薇卿。薇卿听见了,十分欢喜,立刻请进。李立先把大概情形禀了,薇卿赏了他些银子,告退不提。

心雄也拜见了,并谢了照拂栽培之恩。薇卿道:“令先尊随我数年,遇事忠耿,这回殉国,自是可伤,我已在谅山买了一块地,敬谨安葬,也省掉你们数千里的奔波扶榇。本来一个人以入土为安,况且他留着遗蜕在那里,也教后来的人敬重追想。”心雄听了,不禁暗暗流泪,但是感激薇卿如此厚谊,也不便显露悲伤,只好把热泪忍住,重又拜谢。薇卿约略问问学问武艺,便吩咐家人扫除一间静室,给心雄安顿,一面对心雄说道:“这里百事待举,将来借重人才的时候正多着呢。此时暂请休息几天,然后再来劳动。”心雄就告辞而去。从此在衙门里一日三餐,闲着和薇卿讲武谈文,倒也并不寂寞。可是薇卿的眼光里看心雄,本领有余,正恐涵养不足,所以还不敢把重大职司付他,先委托他当一员护卫长,意思是要他常在身边,试试他的能耐。可是心雄却嫌着这事太空闲,除掉薇卿出衙门随着走些路以外,竟一无所事。

恰巧,刘永福从台南来见薇卿。薇卿把心雄介绍了,永福也另眼相看,知道心雄从云上和尚学过拳棒,存心要看看他到底有无功夫。那永福年纪虽大,这颗心还是和少年一般,便当着薇卿的面,夸张他的武艺道:“台南的新高山里面住着许多番人,十分强悍,时常要出山滋扰,要不是我在那里,百姓哪得安谧。”心雄道:“番人只有蛮力,谅来容易对付。”永福摇摇头道:“你倒不可小觑他们,山地峻险,生长在那里的,路径谙熟,此逃彼窜,我们倘然不小心,身入险地,急切不得出来。更兼番人善战,又是天生的铜筋铁骨,你要是用计,他们也不肯来上当,要是力敌,倒不易取胜。”薇卿道:“对付番人,先以威制,后以德化,自然心服。我们只看诸葛武侯的征南蛮,就是一个好方法。”永福道:“大人到底不脱书生之见,那些番人十分狡猾,等到你好言相对,他们又心存轻藐,谁会死心塌地地服从你呢?”心雄道:“我难得到此绝岛蛮荒,倒要去广广见闻,不知道唐大人可许我随着刘总兵去走一遭?”薇卿笑道:“大概这里无英雄用武之地,有些生厌了,很好很好。刘总兵,你就带了他去住几天,不过我们到这里来,还是以化俗导正为事,能够少开杀戒,体上天好生之德,最为要紧。”永福、心雄同声应答。

过了三天,两人辞别了薇卿,向台南而去。永福有意要试试心雄的胆识,偏拣着荒僻地方走去。从板桥大溪一路南行,走了不少的山路,虽也碰见了许多番人,举动还很文明。心雄道:“这些番人,只是服装奇异些,别的一些儿看不出野蛮模样来。”永福道:“这里还是半开化的地方,所见的已是熟番,再走几天,就要使你惊吓了。”他们又走了两天,已走入乱山丛中,四面都是摩崖峭壁,前面一座大山,更是高峻,阴森森涌起眼前,山径也是七曲八弯,一时难找出正路来。这天晚上,就在山下一家土人的茅屋里住下。那土人也是熟番,见两人衣冠齐整,知道是个官员,不敢怠慢,特地向近邻讨了些山獐野猪的肉来,烧给两人吃。那米是现成的,倒也味香色白。心雄道:“这一顿夜饭,比我们山东道上还胜三分呢。”那土人也懂话的,便说:“我们台湾的米,是老天爷赏赐下来的,别的地方一年只能一熟,我们可得两熟。第一次在十二月里下种,到了明年五六月里便收起来了,这就是早米。第二次接着下种,到了十一月里也可以收了,这唤作晚米。我们的米,天下少有,你们梦里也难得吃着的。”心雄把米粒仔细看了一会儿,在嘴里又仔细地嚼了一会儿,赞道:“的确很好,粒身比大江米还大,性儿又很糯软,似乎在唐大人衙门里所吃的,还不及今天所吃的好呢。”永福道:“这里还有一种出产,大概心雄兄也有时听得,就是天下驰名的台糖。”土人拍手道:“对啦,对啦,我们的糖,还是开天辟地的老祖宗传授的仙法做出来的。你们走过田里,见那种着比人还长的甘蔗,这就是糖的母亲。”永福、心雄都笑起来了。土人道:“明天你们经过新高山,还有许多奇奇怪怪的果树给你瞧。不过你们要留心,倘然采了果子,就在树下吃完而走,不妨事的。要是你们想带了几个回去,给老婆孩子们受用,万一给人瞧破了,性命就难保啦。”心雄道:“这新高山里,番人有多少?”土人咋舌道:“哪里数得清?你们只消拣着大路走,不要向山坳里乱闯,就没有危险了。”三人一边吃,一边闲谈,十分有味。吃完了,土人收拾干净,然后安寝,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天,起来胡乱梳洗一过,吃了一顿早饭,给了些碎银,和土人作别。那土人接了银子,欢天喜地地送了一程路,又指点些路径,方始摆一摆手,弯一弯腰,算是分别。跳跳跃跃,不多时,早已看不见了。心雄道:“他们走路真快。”永福道:“你还没见生番咧,他们可以从东边的树枝上,跳到西边树枝上,比我们走了一条桥还稳快些,不算稀奇。有时两个山崖,相隔一二丈远,他们也能够一跃而过,真要令人吓死呢。”心雄心想:“你专把这些话来吓我,难道我是三岁的孩子么?”因此他也不肯示弱,向山上走去,披荆斩棘,毫无难色,有时一气盘过了一两个山头。永福上了些年纪,未免有些喘息,拣着路旁块石,坐下歇息。心雄暗暗在那里笑他不济,自己并不坐下,只在四下东探西望。

那山上都是挺大的香蕉树、椰子树、樟树,虽在秋令,树叶还是碧绿翠青。见四下无人,就爬上树去采香蕉来吃,吃够了,采几只来送给永福道:“这里真是洞天福地,怎么一些儿没有秋气呢?”永福道:“本来这里有一个美名,唤作常绿国,又唤作常夏国,我们不是有两句老话形容仙界的,说什么四时不谢之花,百节长春之草,依我看,只有这里当之无愧。”心雄道:“大概热带地方,都是这个样子的。”永福道:“不,这里介乎温带、热带之间,夏季长,冬季短,又因着有海洋调和它的热度,所以最热的时候,也可以穿一件单衣。一个夏季,不过在正午的一两个时辰,有些像长江一带石榴花开时候的光景。我们衙门里,简直从来没有赤过膊,我也算怕热的了,但是今年的夏天,没有赤膊。听土人说,冬季也不甚寒冷,难得有几处像这新高山的最高地方,有时见雪,那台南竟有活一百岁的人,没见过下雪呢。可笑前年,台南有一天地上结了薄薄的霜,大家都不识,有的说是雪,但是天上没有掉下来;有的说是露,怎么不融化的呢。因此便报到衙门里来,说是祥瑞。官府到底读了些书,便告诉他们是霜。土人便欢天喜地地跳舞歌唱,晚上还执着火把,扮着神仙鬼怪在街上游行,算是庆祝。因为露结为霜的事,也是二三十年难得遇到一次的。”心雄不禁也好笑起来了。

这时候天上乌云四合,顿时暗黑,永福立起来道:“我们快走,拣一家茅屋避雨吧。”心雄道:“刚才还是秋高气爽,怎么霎时间会下雨呢?”永福道:“夏秋之间是个雨令,好像阵头雨一般,有时连落几天不停呢。”两人便加紧脚步,走过一个山头,见前面树林里,隐约有一抹红墙。心雄道:“大约有一座庙宇在那里。”那时雨已落下来了,雨点像棋子一般大,等到两人走进树林,已落得很密,幸亏枝叶交荫,雨点还没有漏下来,衣裳还不十分湿。果然有一座小庙在着,门儿虚掩着。永福先推进去,心雄也跟了进来。这庙只有两间矮屋,中间供着一尊神像,面白微髭。两人把背上缚的薄棉被解下来,放在拜台上面。永福道:“这神像大约就是延平王郑成功了。”说犹未了,忽见外面闯进几个人来,嘴里叽里咕噜,不知道说些什么。当前一个,挺着长矛,不问情由,向永福直刺。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曰 :人皆以为心雄与高腾在庭心中必有一番恶战,而作者偏于热闹中戛然而止,真是笔力千钧,出人意外。

写台湾风土,都从闲处着墨,而于气候之温和、物产之富饶,不厌求详,知作者用心深矣!盖虽为绝岛,无异天府,清廷不甚措意,坐弃膏腴,能不令人扼腕痛惜,读者岂可以小说目之?

永福,总兵也,来去不携仆从,虽著其俭朴,实见其粗豪。与薇卿之缓带轻裘,自是有别,而两人在中国国耻史上有光荣之地位,则一也。 kxiejGzBzpnOeWPgwhEkv1d5qRt/DefX/oMsk9zcN3NYS0BYKeCjJ6OCpkeRKd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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