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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一篑功亏筹边计拙
单车行远报国心长

百年阑槛,百年孤抱,百年乔木,神州乍回首,渺孤云天北。

莽莽烽烟惊远目,倚长风、几番歌哭,狂来向燕市,觅荆高残筑。

这一阕《十二时》词,是一位词人自号半塘老人的,在光绪庚子那年,身陷危城,目击乱时有感而作。其实那时候尽是歌哭,无补时艰,铁如意击碎唾壶,放出一股酸头巾气罢了。至于荆高残筑,并不在少数,可惜当时没有识风尘的巨眼,任其奔走颠连,终于隐晦。单说中法、中日两役,中国的无名英雄为国捐躯的,何止数千百人。国耻史上,连两三个铅字的地位也没有占着。中间有一位杰出人物,把法兰西人打得抱头鼠窜,后来还到台湾去干轰轰烈烈的事业。在下虽然无半塘老人之才,不敢借词抒愤,却有半塘老人之心,特地费些笔墨,把荆高残筑渲染一番,也教读者廉顽立懦,教目无余子的帝国主义者,勿谓秦无人呢。

这位杰出人物,姓唐名景崧,字薇卿,广西临桂县人,在光绪初年中了举人,分发在兵部,任主事之职。因为他老人家虽是个书生,平时也很讲究军事,《孙武兵法》粗知大概,所以常在都下对着同僚发牢骚,自负有随陆之文,兼绛灌之武。恰巧中国和法国为了安南问题开衅,战云密布,岌岌可危,就有人保举薇卿出守边境。薇卿奉命之下,并不畏葸,到了云南,坚守谅山和刘永福成掎角之势,在宣光地方打了一次胜仗,杀死了法国兵官数十,那不可一世的孤拔将军,也就死在是役。争奈清廷懦弱,一味主和,命各军退还边界。薇卿得了这个消息,气得不知所云,他对永福说道:“权臣在朝,大将不能立功于外,这是千古不易之论。我们也只能蹈岳武穆的覆辙了。”永福更是着恼道:“我们好容易打了个大胜仗,不趁势进攻,反而撤兵议和,那么我们不是白费这力气么?我们不如把皇上的上谕搁起来,等到把法国兵打完了,然后班师回朝,向皇上说个明白。那时大概也不来责备我们了。”薇卿微笑道:“君臣之际,岂能如此便宜?这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的,我们听着吧。”永福受了他的劝,只得悻悻而退。

过了一个多月,清廷因着薇卿有功,升他做台湾布政使,刘永福调升台南总兵,其余将领,也分别奖励升擢。只可怜一位千总万年,在谅山之役血战而死,虽有优恤,不过是哀荣而已。薇卿想起万年有一个儿子,在原籍山东堂邑县,年纪大约也在弱冠之际。正好提携他,培养他,聊答万年为国捐躯的一番忠义之心。当下吩咐一个心腹亲随李立,带了书信和安家之费前去接他到台湾。一面自己把军队交付了接替的人,和刘永福收拾行装,带了眷属,星夜往台湾上任。

且说万年的儿子名唤心雄,在堂邑县前街,侍奉着老母王氏,在家读书自修,生性喜欢武艺,所以常在后园使枪弄棒。也有五七个少年,和他同志,往来比较,可是谁也敌不过他,因此弟兄们送他一个诨号,唤作盖常山。意思是把他比作满身是胆的赵子龙。心雄并不以此自满,又在那年随着母亲王氏进香历城千佛山,拜老和尚云上做师父,在山上住了一年有半,学得不少内功外功,下山还家,恰巧接到了云南唐将军的信,知道父亲战死沙场。王氏哭得死去活来,心雄也是把法国人恨得咬牙切齿,不共戴天,常想投军为父报仇。王氏劝勉他道:“现在清廷暮气太深,要他发愤图强,是做不到了,你还是养精蓄锐,待时而动。”心雄也就捺下这一腔血气,依旧精研武艺。

一天,他正和一个结义兄弟丁慕仁在县前一家茶店里听大鼓,那唱大鼓的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子,牌上写的是黑牡丹。因伊皮肤虽黑,姿态倒很秀逸,唱着梨花大鼓,声音也还婉转清脆,所以到堂邑城里来,不到五天,已经把中下等人轰动得如醉如狂,天天满堂。心雄本来不喜欢听大鼓的,嫌他扭扭捏捏,怪做作的,因着慕仁竭力说黑牡丹的好,便和他的兴去坐坐。城里还有一个茶店,有一个唤作千里红的,体态妖艳,举止风骚,吸动的人着实不少。自从这里来了黑牡丹,因伊唱得好,把那边的听客引来了大半,因此有几个和千里红有些瓜葛的,都把黑牡丹恨得什么似的,时常到这里来捣乱。还有些浮头,想吃天鹅肉,也来胡闹,所以二百多个听客里面,倒有小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那黑牡丹年纪不过十六七岁,生得眉清目秀,衣服穿得是很朴素,唱的是乌龙院梨花大鼓,字眼也咬得很正。争奈伊刻意求工,高调儿提得十二分的尖,到底中气不足,唱到后来,喉咙里有些沙音了,就有一个大汉大声喝倒彩。黑牡丹已经有些窘了,在伊唱到阎婆惜迷宋公明的当儿,那些浮头更是忘形,打叫叫儿,做怪声。伊唱完了,红着两朵苹果颊,腼腆着出来,他们便上前调笑,有的说:“乖乖,回去通了气再来,还要好些咧。”有的说:“这一朵牡丹,要开了花才兴咧。”许多不堪的话,不要说黑牡丹听了又羞又气,连心雄和慕仁也代为不平。见伊从人丛里挤出来,两颗泪珠儿水汪汪的,裹满了眼泪,几乎要滴下来了。争奈那些浮头还是不放,方才喝倒彩的那大汉,索性拦住了黑牡丹,强要亲一个嘴。黑牡丹急得发出喊来。

这时候闹动了心雄,实在看得眼睛里快要发出火来了,便把两手向人丛左右分拦。气力只用了一半,给他拦着的,已受不了,急向后退。一个退过去,后面的像骨牌似的连带倒下去,顿时东倒西歪,一屋子里闹得沸反扬天。那黑牡丹就趁着空,急急地走出门去,也不敢向心雄道谢,要紧脱身了。这里许多浮头,立定了脚跟,便向心雄理论。慕仁想把两面劝住,无如人多口杂,一时也阻挡不住。有几个不识相的,提着冷拳来打,可是打在心雄身上,丝毫没有觉得。大汉的气力最大,一个猛虎扑羊势向心雄扑来,心雄性起,伸手抓住了大汉的胸膛,提高三四丈,向街心里掷去。只听见“啊哟”一声,接着就有人喊道:“万公子息怒,饶了他吧。”心雄定睛看时,见大汉掷到街心,正和一个公差相撞。这公差名唤曹标,是素来相识的。那曹标那时也怒目向众浮头吆喝道:“你们不生眼珠的,有几条性命,敢惹万公子,还不快走么?”那些浮头正苦着不识心雄,现在听见曹标说出“万公子”三字来,似乎脑筋里有这么一尊人物,况且估量他的本领着实厉害,自然一个个脚里明白,不敢啰唆。那大汉也只能敢怒不敢言,整了衣冠,走他的清秋大路。曹标向一个差不多模样的人招招手,走到心雄跟前,低低地说道:“这位是云南唐将军派来的李立哥,有话要和公子讲,可要到府上去细谈?”心雄把李立上下打量一番,点点头道:“好,好。”慕仁见有正事,也就告辞而去。

心雄等三人到了家里,李立道:“小的奉唐将军之命来寻公子,争奈唐将军不知道公子的大名,小的到了县城里,无从打听,只得上知县大老爷堂上回话。承蒙大老爷派曹标哥相引,刚从县衙门里出来,难得就碰见了公子。这里有一封书信、一百两纹银,是唐将军吩咐给公子的。”说着,从衣包里摸出两件东西来。心雄接了看过,对李立道:“唐将军如此情义,令我感激万分,劳着你不远数千里来,更是难得。这几天辛苦了,暂在客寓里耽搁数天。我因着家里只有老母一人,我走了无人侍奉,这事还得商量一下。便是要走,也得略略把家事部聚定当方可。”李立道:“公子的话极是,唐将军也吩咐我,不妨从容就途。他老人家八月中秋左右到台湾上任,我们走得慢些,在十天之内动身,尽够赶得上了。”心雄到里面去拿了三两多碎银给曹标道:“相烦你伴着李立玩儿几天,不够花,再向我取吧。”曹标、李立同声道谢,拜辞去讫。

心雄见了太夫人王氏,把唐薇卿的信和百两纹银呈上,太夫人看了,愁眉顿展道:“难得唐将军如此恩厚,并没知道你的名字,竟派人走了这么远的路来访问你。你要是不去,何以报答他的一番好意呢。况且你父亲之仇未报,国家之耻未雪,大丈夫正应去尽力做事,一辈子老死在家里,岂不有负了将门之子?”心雄道:“论情论理,自然都应该奉命前去,不过放着母亲一人在家里,我如何放心得下?”王氏道:“我还不算老迈龙钟,汲水劈柴,什么都干得来,怕什么?只要你将来建功立业,替家国争光,就是我……”心雄听到这里,恐怕伊再说下去,要有不祥之言,便剪住伊的话道:“既然母亲如此说,我决意到唐将军那里去走一遭就是了。”王氏抚着他的肩头道:“好孩子,这一副担子不轻啊,好好地担负着吧。”

到了次日,心雄去见慕仁,把要到台湾去的话告诉他,慕仁道:“可惜我的母亲不比伯母那般深知大义,不然的话,我也可以同你去走一遭呢。”心雄道:“等我到了那里,得了立身之地,再来请你去。不过我离家以后,只有老母在堂,一切还要请老弟照拂。”慕仁道:“这个尽请放心,好在同处一城,相去不远,我早晚可以前去问候的。”心雄深深道谢。当晚慕仁治酒饯行,自有许多安慰勉励的话,也不用絮聒。心雄还到家里预备行装,安排家务,足足忙了三天才定当。唤李立来约定后日动身,王氏叮咛反复,说了许多体己话儿,心雄一一答应。

到了动身的那天,慕仁和几个平时交好的朋友,都来送行。慕仁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前天给你救出重围的那个唱大鼓书的黑牡丹,已打听着你的尊姓大名,伊的假母十分感激,知道你要远游,母女二人亲手做了几件干点心来送给你。我怕你带了累赘,已替你推却,无如伊们很是诚心,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一定要亲自送来。大概快要来了,你可要等一刻,不负伊们一片至诚啊。”心雄笑道:“那天我觉得太鲁莽些,得罪了人,谁好意思受伊们的孝敬。”一个嘴快的朋友,唤作毛羽丰的,嚷道:“这无赖曹福田,本来是天津人,当差被革,便成游勇,来堂邑多年,专一逞强使野。难得万大哥打他一记闷棍,好教他以后敛迹些,地方上也少了许多闲是非。”

这时候一阵咿呀声,东边推过来一辆小车来,上面坐着两个女子,在左的正是黑牡丹,在右的年纪老些,大约就是伊的假母。到了万宅门口,走下来,各自捧了一个大包进来,见了心雄、慕仁行过礼,把大包送给心雄道:“这一点小东西请万公子赏一个脸儿收下了,祝颂你前程远大,一路平安。”心雄双手接住道谢过,说道:“盛意心领,希望你们也是事事如意,好在丁二爷在城里,万事得个照应,不愁有人来欺侮你们了。”黑牡丹和假母谢了又谢。那时王氏也走出来送儿子,众人一一上前见过。曹标替他们雇定了一辆大骡车,助着李立,把行李安放舒齐。心雄向王氏拜辞,向众人告别,登车而去。慕仁和众弟兄送出了城,才分道回去,按下漫提。

那心雄离开堂邑县城,照着大道南行,一路上晓行夜宿,不必细叙,中间有地方要走水路的,便舍车从舟。约莫行了十几天,已到了清江浦,以后要雇船,沿着运河南下了。那天时候已经不早,便在清江浦招商客栈里打尖。心雄为了连日辛苦,吃了夜饭,洗了脚,就拥衾而卧。五月的天气,又潮湿又闷热,那些臭虫,滋生繁烈,已是声势煊赫,专等往来旅客来,好择肥而噬。因此心雄睡不到半个时辰,早已给臭虫咬得从梦中直跳起来,照着火寻捉。可恶那臭虫,十分乖觉,一受了风吹草动,一个个匿迹销行,任你打得死生龙活虎,却奈何不得这么幺小臭。等到心雄寻觅不着,依旧就寝,将要蒙眬,它们又一个个规行矩步地走出来咬心雄了。因此心雄翻来覆去,不能熟睡。听那李立,却鼾声大作,暗暗好笑,心想同是一个人,怎么他倒耐得过臭虫的侵扰呢?直到三更打过,实在疲倦不堪,快要入梦,忽地隐隐有嘤嘤啜泣之声。他打定主见,不管闲事,只求早早睡着,明日好下船赶路,争奈这哭声老是连绵不断,把手指塞没了两个耳孔,还是心烦意乱,放了手更清楚了。好似一个孩子,在那里受人鞭打。他想:横竖睡不着,索性起来去瞧瞧可有什么新鲜事儿,也添些话柄儿。因此坐起来,轻轻开了房门,循声走去。

过了穿堂,便是一个大院落,骡儿马儿都伏在墙角里,地上倒很平坦。听那哭声还在后面,他立住了,想不走过去了,谁知一阵竹片打肉声惨厉难忍,不由得不从心底里涌起一股热气来。不管高低,大踏步走过院落,见一连三间小屋,左边三间漆黑无光,大约是堆放杂具的,右边两间都有微光,那哭声就从最右的一间里发出来。心雄放轻了脚步,走过去,立在窗前,把舌尖舔破窗纸,一眼闭一眼开地望过去。不看犹可,看了便怒发冲冠,无名火业高四丈。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曰 :开手就有无限感慨,将全书重要人物大气包举,笔力已自不弱;以中法之战做引,于偌大事件,只寥寥数语带过,深得文章三昧。唐景崧自是奇人,然在书中不过是主中之宾,而作者故意郑重出之,使读者疑为即是主人翁,意甚狡猾,却瞒不过我。

救黑牡丹,不过为曹福田做一伏线,而曹福田又在毛羽丰口中逗出,纯用侧写法,笔势便不平。

写臭虫偏有许多好文字,揣作者之意,何尝写臭虫,所谓手挥五弦、目送飞鸿也。 kxiejGzBzpnOeWPgwhEkv1d5qRt/DefX/oMsk9zcN3NYS0BYKeCjJ6OCpkeRKdR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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