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什刹海在地安门外附近,住着一家满人,倒是贝子底子。人家因他喜欢渔色,称他花贝子。仗着是王室,平日一味横行,民家妇女,稍有姿色,他总要千方百计地弄到手才歇,因此年轻女子,不敢到什刹海去。离开什刹海一里多路,有一家姓冯的老夫妇,卖豆腐浆为业,年纪都在六十以外,膝下有一个十七岁的女儿,唤作润珠,生得俊俏无匹,老夫妇爱之如掌上珠。伊要衣穿,伊要胭脂粉黛搽,老夫妇总是节衣缩食地供给伊。美人儿得了妆饰,越显得美丽,真像一枝含苞未放的鲜花。那天是六月十八日,伊随着母亲刘氏到亲戚人家去做佛会,傍晚还家,走过什刹海,见满地的荷花,开得亭亭玉立,清香从微风中慢慢地吹过来,不禁挽住了伊们俩的脚跟。润珠更是依恋不舍,立在池边呆呆地对着荷花出神。忽听一声呼哨,急忙回过头去,见对面一座酒楼上,立着一个少年,肩头削脑,一望而知是个泼皮,两只眼睛射住了,眨都不眨。心上知道不妙,急忙拉着刘氏的衣袖,离开什刹海去。
这少年就是花贝子,他正在酒楼上赏花饮酒,见了润珠,蝉衣云鬓,出落得十分飘逸,自问生了两颗眼珠以来,从没见过这般可喜娘儿,神魂颠倒,不肯放过。见润珠移步欲行,他就走下酒楼,远远地跟在背后。见伊们到了家里,认清了门户,才还家去。派人打听底细,知道是卖豆腐的女儿,他就快活得了不得。以为这种人家的女儿,只消把白银送过去,不怕他不迷花眼笑地把花一般的人儿送上门来。当下就派人去唤冯老头儿来,向他说贝子爷要娶他的女儿做妾。谁知道冯老头儿古怪脾气,并不把贝子爷的尊姓放在眼里,答道:“老汉只有此女,但求嫁得一个清白子弟,温饱无虞就够了,做了贵人的姨太太,从此像石沉大海一般,不易见面,岂不委屈了伊?”花贝子听了,甚是恼怒,便大声道:“老头子不知好歹,今天你不答应,不要将来懊悔!”冯老头儿转身就走,还到家里,告诉了老妻。那刘氏也不愿意,说道:“那些大户人家讨姨太太,比买一个泥娃娃还轻松,今天高兴,捧在怀里,明天不高兴,就丢在门角里了。”
第二天朝晨,润珠晓妆方罢,忽地有五七个家人模样的,手执铁尺木棍,闯进门来,见了润珠,抢了就走。冯老头儿和刘氏正在灶下,听见了声音,急忙赶出来,要夺还润珠。一个家人把铁尺向他头上敲了一下,冯老头儿痛得眼前金苍蝇乱飞,一阵昏眩,便倒在地上。刘氏狂喊捉强盗,左右邻舍听见了,提着门闩灰扒赶来,到了门口,五七个家人塞住了,不许上前。一个浓眉大眼的喝道:“我们家里走失了姨太太,奉贝子爷的命前来追寻,不干你们的事!”那些邻舍见不是强盗,又听他说什么贝子爷,心想大来头,不要惹闲是非,都各自去讫不管。五七个家人,拥着哭哭啼啼的润珠走了。冯老头儿痛得爬都爬不起来,只喊着骂着。刘氏追出了大门,眼望着一块心头肉给人割了去,阵阵心酸,哭得人事不知,便倒在道旁,和冯老头儿一酬一答地哭骂。那时西面有一匹马儿嘚嘚地行来,上面坐着一个英爽的少年,走过刘氏身边,见伊哭得悲痛非常,便下马来问道何事啼哭。刘氏便一五一十把方才的事告诉备细。少年道:“老婆婆不要伤心,我有办法把你的女儿找来。”刘氏道:“说得好容易的话,你可知道那花贝子门户重叠,不易进去,又有许多狐群狗党。你赤手空拳,就是走了进去,也难得出来呢。”少年笑道:“你且等三天看。”刘氏似信非信地点点头。少年跳上马背,扬鞭而去,也不知道是何人物。
到了第三天的早晨,刘氏正在煎药给冯老头儿吃,忽地一阵敲门声,刘氏急去开门,见润珠和前天骑马的少年进来了,这一喜真是做梦。少年道:“人虽找到了,可是这里不能久住,你们还得赶快搬家,否则难保那厮不再来寻事。”刘氏要问少年姓名住址,少年只微微地一笑道:“萍水相逢,何必挂齿,后会有期,我去了。”说毕,一转身如飞地走了。刘氏只得远远念佛道谢,还近身来,问润珠如何给那少年救出来的,润珠道:“那天到了花贝子的家里,一会儿软劝,一会儿硬逼,我只是抵死不从。总算万幸,没有使那厮近身。到了昨天的夜半,我正在床上和衣而睡,左右转侧不能入梦的当儿,忽见那少年撬窗而进,问我可是前天被擒来的女子。我只答应一个‘是’字,他就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把我挟在胁下,跳出窗外,连纵带跃地行去。熟门熟路,竟像熟人一般。那墙儿壁儿,当作门槛跨过,一些儿不觉得累赘。到了外边,全无阻挡,一直到这里。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怎么知道我是被他们抢去的。他家千门万户,有好多的房间,他怎么知道我住在哪一间呢?他怎样地进出,怎样没有看见和觉得的人呢?他的本领真真厉害,竟和剑仙一般。”刘氏又把前天在门外哭泣,遇见了少年,他允许自己去找来的话告诉了润珠。润珠也感激得无话可说,只是拜天。冯老头儿见女儿完璧归赵,心上一喜,痛也忘了大半,便商量搬家的事。过了两天,当真全家搬到卢沟桥去住了。
且说那少年是谁?读者大约也料到是他。他是何人,不是万心雄是谁?原来他自从听见了张黑说过什刹海风景很好,他趁着闲暇,骑马前去。那天也从什刹海回来,从刘氏那里听见了花贝子抢劫润珠的事,勃然大怒,还到衙门里,和慕仁、继武说起,都代抱不平,可是因着贝子很有些声势,不敢惹他。心雄在第二天,到贝子家的周围相定了进出的门户。第三天晚上,提了宝剑,跳进了贝子的家里。先抓住了一个家人,问得了贝子和润珠所在,他就撬窗跳进贝子的卧室,把宝剑向贝子一晃道:“你敢出声,就送你归阴。”那贝子睡眼蒙眬中,瞧见雪亮的剑光,已吓得上下牙齿相打,只喊着“大王饶命”。心雄喝道:“不许喊!”说时,左手扭住了贝子的胸脯,右手把剑向贝子的两眼剜去。贝子只喊得出一个啊字,左右两眼已离眼眶而坠。心雄道:“你只是这两颗贼眼作祟,我替你剜了去,你可以安谧些了。”贝子只得忍着痛,不敢出声,任着心雄跳出窗去。心雄仍把窗掩上,再去找润珠,找到了挟着就走。送伊家里,已是大天白亮。还到衙门,把宝剑拭净,重行睡觉,连慕仁、继武都没有知道这回事。
那花贝子直等到天亮,才敢唤人,大家见这副模样,便想报官。倒是花贝子明白,阻住他们道:“这厮本领高强,不好惹的,你们瞧门窗未动,来去自由,京城里哪一个及得他来?传了出去,反引起人们的讪笑,落了丑,不如放了他,省事些。”因此就隐忍未发,后来花贝子毕竟伤重身死,也是他一生横行的报应。
撇过不提。且说这京城里,自从有了义和拳闹得乌烟瘴气,那些满人平日养尊处优,全不理会什么国家大事,中法、中日两次大创以后,才如梦方醒,觉得中国以外,还有外国,外国更是可虑。听见义和拳扶清灭洋,正中下怀,便认定是富贵荣华的保障,一个个虚心结纳,有几个索性拜大师兄做徒弟,在家散发念咒,忙作一团。后来渐渐给太后知道了,并不禁止,反以为是爱国的义举,将来可以仗着他们报仇雪耻,永保江山的。恰巧直隶总督裕禄在天津也深信义和拳,力保张德成、曹福田一辈人都是忠肝义胆的,大可重用,两人都是赏给头品顶戴花翎、黄马褂。那些徒党见如此得势,更是趾高气扬,连宫里的人走着了魔似的。他们看惯了戏台上的《封神榜》《西游记》,把哪吒三太子、孙悟空一辈子崇拜得了不得,现在听说信了义和拳,可以得到他们的神灵依附,何等得意。起初还只是男子相信,后来连女子也有练拳的了。
那时天津有一个娼妓,唤作红姑娘的,和那些大师兄都有往来。伊居然异想天开,也要练习义和拳。一天,曹福田到伊的家里,红姑娘把意思说出来,福田笑道:“你有多大本领,要想做唐赛儿么?”红姑娘做着媚眼道:“你们不要小觑我们女子,唐朝的武则天做过皇帝,如今宫里的老佛爷,不是一个女子么?”福田道:“你倒有这般大志,也罢,姑且带你去试试看。”
过了几天,福田引着红姑娘到团里,一样地拜神念咒。伊秉性乖巧,所以一学就会,又因着伊一副媚骨,把几个首领迷得六体投地,竟推伊做大师姐,和大师兄分庭抗礼。伊也引诱了几十个年轻妇女,把妖法传授,大家穿着红衣红裤,挽着双丫髻,左手持着一盏红灯,右手持着一块红巾和红漆折叠扇。到了晚上,把折叠扇对着自己狂扇,那身体会渐渐升起来,竟和腾云驾雾一般,把灯掷下来,说是天神下降了。其实也只他们自己人如此说,谁也没有眼见过。那天津一带,传布得很快,大家称伊红灯照,在门外挂着红灯,便可以接着红灯照,得伊保护。后来有人拆穿说只是立在屋面上,黑夜里瞧不清楚,又是受了神话的影响,便以为真是升空了。红姑娘白天传妖法,晚上和些大师兄鬼混,闹得起劲,男女混杂一起,荒淫无度。对着那些党徒,只是说和仙佛相会,受秘密缘法,实在只是纵欲淫乱。福田见势力已厚,便把天津一带的教堂先烧起来,他们说火种都是红灯照从天上降下来的,所以一烧就会着。有人瞧见他们带了火油,在傍晚偷偷向教堂的墙壁上浇灌,所以到了夜分,只消掷上一个火把,就拉拉杂杂地烧起来了。
那裕总督见烧了教堂,外国人没奈何他们,也以为这是屈服外国人的妙法,非但不禁止他们,并且奖励他们。因此更是无法无天,连洋货店都要焚毁。路上有人穿了白衣走过,他们就把他的白衣剥去,说他是三毛子。他们趁着乱七八糟的当儿,奸淫妇女,劫掠货物,无所不为。就是辇毂之下,也是横行无忌,因着刚毅、荣禄、毓贤许多满官,没有一个不是附和义和拳的。只怕着聂士成。那时有一个赵舒翘,他从江苏巡抚入京,也竭力保举义和拳忠勇有神术,倘然用以剿灭洋人,必然望风而靡。太后更是深信不疑。义和拳聚集在都下的,多至五六万人,坛场遍地皆是。
说起那赵舒翘,本是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因着刚毅之力,做到江苏巡抚。他在任上,也是一味蛮干,不过苏州一带却很感激他。因为那时有一辈巢湖人,贩卖私盐,专在乡镇上聚赌抽头。那些无知愚民都和他们往来,起初只是赌钱,输了便向他们借贷。他们放银收利,利息特别的大。有唤作见面一对合的,最是诧异,譬如初一向他们借十块钱,到了初二碰见了,没有还,到初三就得还二十块钱。因此有许多人倾家荡产,卖男鬻女,还是还不清他的债,唯有一死了事。一般人因他们凶恶无情,称他们作盐枭,意思是比他们作枭獍一般的残忍。那些盐枭还要勾结地痞土棍,引诱大户人家子弟聚赌。他们的赌局也是不可究诘的,十个人去赌,总是有九个输的。地方官怕他们党羽众多,不敢问讯;地方上公正绅士,更是敢怒而不敢言。那时赵舒翘到任,接到了不少的控案,他就雷厉风行地下札子,到各县捉拿首要,按律严治。争奈各县不敢动手,把公文按着不办,盐枭更是恣肆。舒翘倒也很有毅力,便督促委员,派亲兵到各县去坐提。
单说苏州府属的吴江县,濒临太湖,盐枭散布得最多。委员奉了命,带了亲兵到吴江县,那吴江县知县便老实不客气地说出苦衷来。说是除非赵大人亲自提兵到四乡去访拿,或者有些效力,否则县里捕快,十九都和盐枭联络。今天通了风,给他远走高飞。明天去捉,自然扑了空。委员还到苏州,禀复舒翘。舒翘赫然大怒道:“这些幺魔小丑,不能扫除,我还有颜面做方面大员么?”当下便带了十几只枪船,满载了兵士,亲自下乡。在平望镇上先自捉住了几个,各乡闻风,就销声匿迹,顿时安靖了许多。盐枭中间有一个首领,绰号海里奔的,很是强悍,识得水性,能够在水里潜伏着三昼夜不死。那吴江县湖泊环列,港汊纷歧,他更得了便宜,所以东窜西奔,再也捉不住他。舒翘便下令,招募识水性的人做向导,那时就有一个人来投效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曰 :红灯照之秘密,有非官书所及者,足补史乘之缺。国家将亡,必有妖孽,爱新觉罗之斩祀,义和拳与有力焉。
花贝子者,清季一般满人之代表也。心雄剑剜其目,大快人意,而润珠随起随灭,似无关宏旨,不知后文,尚有用处?
写心雄救润珠事,一半从润珠口述,一半从心雄方面补写,并不相犯,并不重复,却觉错综可喜。
赵舒翘剿盐枭,与后来纵容义和拳,功罪顿殊,作者两存之,所谓信赏必罚,有《春秋》微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