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那义和拳一称神拳,说是有神附体,在练习时候,要伏在地上,一面焚化符箓,一面念诵咒语,最简单的只有八字,是“唐僧沙僧八戒悟空”,有的多至一二十字的。念完了把口紧合,连上下牙齿都要咬紧,从鼻管里呼吸,顿时口吐白沫,说是神来了,便持刀起舞。这时候谁也不能阻住他了,任他手舞足蹈,好一会儿才歇。他们供奉的神佛,杂乱无章,什么赵子龙、尉迟恭、李存孝、常遇春、胡大海都有的。他们还传诵着三篇文章,一篇是《关帝降坛文》,一篇是《观音托梦词》,一篇是《济癫醉后示》,都说要灭尽洋人,因此他们把外国人称作大毛子,传教的称作二毛子,教民称作三毛子,遇见了就杀,先从堂邑县闹起来。
心雄见这么胡闹,非但不能成事,恐怕反而坏事,屡次劝曹福田改变面目。争奈福田也着了魔似的,不听他的忠告,后来竟疑心心雄是汉奸了。心雄觉得非跳出这个是非圈不可,便离家到北京去见丁慕仁。慕仁道:“你来得正好,这北京城也给义和拳闹得乌烟瘴气。我们聂大人是反对的,正愁着没有人能熟悉个中情形,你既然从义和拳出产的地方来,一定深知其细了,请你向聂大人说去吧。”当下领了心雄去见聂士成,那时朱继武也来了,各叙了寒暄,心雄把义和拳怎样的牛鬼蛇神,说个备细。士成道:“当真不是好事,可算京城里也是如痴如狂,连我们的上司裕大人,也深信他们确有神助,可以扶清灭洋的。”继武道:“前几天我们捉住了一个拳民,在他身上搜检,见贴胸有一张小黄纸,上面画着一个神像,只是有手无足,十指尖锐,在头的四周有光圈,耳边腰间有狗牙屈曲的模样,不知道是何神怪?心以下写着一行细字,是‘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实在莫名其妙。据他供称,把这符贴在胸前,再念了‘左青龙,右白虎,云凉佛前心,玄火神后心,先请大王将,后请黑煞神’几句,从此就可以所向无敌。但是我们照样把他杀死,一点儿没有可异之处。”心雄道:“本来都是一般愚民玩儿的把戏,仔细研究起来,仍旧是八卦教的支流。在我们堂邑地方,先有义和会,后来才改义和拳的。他是八卦教中间乾字坎字两派,所以一味胡闹,全无秩序。我还记得他们在请神的时候,所念的咒语,更是可笑。说什么‘快马一鞭,西山老君,一指天门动,一指地门开,要学武艺,请仙师来’。说什么‘天灵灵,地灵灵,奉请祖师来献灵’,以下便是呼着神名,龙王三太子咧,柳树精咧,华佗咧,托塔天王咧,凡是《封神榜》《西游记》那些小说上有名的,都可以呼的。就是他们所供奉的神位,也是五光十色,姜太公也有,诸葛武侯也有,楚霸王也有,九天玄女也有,连《儿女英雄传》里的纪献唐也有的,他们呼他纪小唐,可知都是道听途说,以误缠误了。”士成长叹道:“这么的举动,竟是乱民啊!”我非扫除他不可。心雄也力赞其议,士成就留他相助。
一天他和继武闲谈,继武告诉他:“西太后重用太监李莲英,朝政弄得七颠八倒。戊戌政变,皇上也险些丧了性命。那李莲英是个皮匠出身,什么都不懂,因他得西太后的欢心,公然纳贿,朝臣都敢怒不敢言,恐怕要成第二魏忠贤呢!”心雄也十分愤怒,嘴上不说,心中早已有了主见。却巧在布市上遇见了张保,张保已长成了,说在张黑那里习戏,高腾到关外去从军了,邀心雄到张黑家里去坐坐。张黑见了心雄,十分投契,便说:“这几天宫里排演《封神传》,忙得很,过几天和你相叙。”
心雄因着他出入宫禁,路径一定熟悉,便曲意和他结纳。一天,请他在一条龙山东馆子里吃酒。张黑三杯下肚,就口没遮拦,心雄问他李莲英可曾见过,张黑翘着拇指道:“不是我夸口,红顶花翎的大官儿,要见李公公,比见皇上都难,独有我到宫里串戏,没有一回不看见他的。并且他最喜欢看我的戏,我每做得起劲的当儿,他总是张开了嘴,眼睛都不眨一眨的。太后也是喜欢武丑的,一天我串的《闹天宫》,得了十多两的赏银,还有烟袋荷包,我完了戏曲叩头,太后还对我看了一个自顶至踵,恐怕王公大臣中,也难得这么的遭逢。”心雄道:“那李公公在什么时候还他的寝室,他的寝室在哪里,你可认得路径?”张黑道:“这个我不知道,听说他从天明到黑夜,不离左右地侍候太后,要太后安置了,他才得去歇息,真是忙极!你要见他,我有一个方法。”心雄道:“请教。”张黑道:“不过你可肯委屈?”心雄道:“什么都肯的。”张黑道:“大后天又要进宫去串戏了,你充我的跟包,替我带行头进去,那么你可以在后台瞧一个一清二楚了。”心雄道:“很好很好。”
张黑多喝了一点儿酒,便毫无顾忌地畅谈,他说:“李公公也知道我的串戏是有真实本领的,不比别的武丑,只会些花拳、跳三桌半、甩几十个叶子,算是顶尖角色了。那年京城里来了一个大盗,叫什么周木德的,飞檐走壁,来去无踪。因着他外貌很是文绉绉的,两手还留着长指甲,所以他犯了案,谁也疑不到他身上的。那一回,也是恶贯满盈,他偷了醇王府里一串碧玉朝珠,因着赌钱输了,押给廊房头条胡同里一家古董铺六百块钱。谁知那古董铺的掌柜和王府里的人有往来的,也风闻王府里失窃过一串朝珠,不知是否原物,他就拿到王府里,请醇王爷过目。醇王爷见果是原璧,便一面报步军统领,一面派人随着掌柜去跟缉。到了前门,却巧见木德坐着轿车行来,掌柜向跟随的人丢了一个眼色。跟随的人正要上前扣住轿骡,木德已有些明白了,便一纵身跳下车来,向近处矮屋上一跃而上。那时步军统领也派亲兵来追捉,却一个也不能上屋,眼见他猿猴跳涧似的,在一家家屋上蹿去。后来他们借着了一支长梯,胆大的走上屋去追他,他脚上穿着厚底鞋,很是累赘,本来不难捉住,争奈他手里带有手枪,所以追他的人也不敢逼近。这么彼逃此追,不知走了几条胡同,还不能捉住。那时他们追到同乐园相近,我正在上妆,听见了人声鼎沸,疑是走水,急忙登屋。木德见我,要扳枪射我,我闪身避开,疾步追过去。他心上一慌,又见前后都有人拦住,脚底早软了一半。我急忙赶上几步,提起了脚尖,向他左腿猛踢一下,他就骨碌碌成了鹞子翻身,滚下屋去。我见已捉住,就还下屋去,依旧串戏,当时连我也不知道捉住了大盗。不要说那些捕捉的人,哪里会知道我在相助呢?”心雄动容道:“佩服佩服,在屋面上追人,是最不容易了。”张黑道:“过了几天,我看见城门口贴的告示,一算日子、地方,才恍然做了一场噩梦。”心雄道:“京城里五方杂处,良莠不齐,实在难干,要不是件大古董,恐怕也不易得到线索啊!”
张黑那时酒喝得更涌,话也说得更多。他喝干一大杯道:“不知是什么缘分,我遇见朋友也不算少,不知怎的见了你,就像什么地方会过面的老朋友,无所不谈了。加着我常听见我们的徒弟张保讲起那回昏夜救他的故事,我就觉得你是一条好汉了。想起我在二十年前,我不幸碰在你手里,说不定我做周木德呢。”心雄实在已从高腾那里略知梗概,因着今天故意要凑他的趣,所以假装不知,失惊道:“你说什么话?”张黑嘻开了嘴笑道:“你还没有知道我的底细么?也罢,今天索性说个畅吧!”心雄提起酒壶,晃了几晃,放下来,唤酒保过来,再添二斤酒。酒保咋舌低声道:“好厉害,已经十二斤咧!”张黑听见了,便大声道:“你不瞧景阳冈上打虎的武二哥么?这才是好酒量呢!”还过头来,对心雄抹鼻子说道,“我虽没有武二哥的酒量,却和武二哥一样地干过绿林生活,只是他先正后邪,我是先邪后正。我当初为了衣食所迫,在天津杨村一带,拦劫过路客商,自命本领已不弱了,能够在五十步外发镖过去,任他桂圆大小的东西,都可以命中。至于屋面上的功夫,更是一时少有。那些不中用的保镖,不知道给我打翻了几十个。后来我觉得这个勾当,到底不是高明,那些客商也是将本求利,我未免太伤阴鸷,因此洗手不干。因着天津一带,近来串戏的很是当行,我想串戏毕竟是个正当行业,就改行了。现在承蒙大众不弃,说我张黑的拳脚,有些真功夫的。咳,这好比野虎入柙,老鼠都吓不死咧!他们哪里知道在山时的光景呢。”心雄道:“优孟衣冠,寓庄于谐,本来是很有益于世道人心的,况且你又是内廷供奉的,大可做一个游戏金马门的东方朔啊!”张黑叹气道:“还用得着这些高炭篓做帽子么?一辈子老死在花脸短靠里了。”心雄见他酒意已差不多,不再和他啰唆,只是使他对付得格外亲热就够了。
到了大后天,当真装作跟包,带了行头,随着张黑到宫里去。心雄虽也见过世面,可是宫禁森严,中间别有一种气象,两脚踏进了禁地,一颗心已勃勃地跳起来了。那戏台在颐和园,还不是真正道地的三宫六院,已换了一种心理,见那些往来的人,都是纳头便走,静悄悄的,一些儿声音没有,就是两下相识的,遇见了也只点点头露一露笑容,至多问一声“哪儿去”就完了。不像大栅栏往来的人,粗声大气,震得人耳都要聋咧。那颐和园是慈禧太后朝罢游息之所,一切建筑穷极华丽,陈设更是侈靡,俗笔也难以形容。心雄也是目不暇给,只把一路进来的曲折方向记在心上。走了许多的路,才到了戏场。那戏场有三层,和外边完全不同。心雄不明白为什么要有三层,便问张黑。张黑道:“上层是天界,中层是人间,下层是地府,正是老佛爷的新发明。串戏的到了这里,就不能抄着老脚本,拂尘一挥,算是登仙,烟火一放,算是见鬼了。”心雄道:“偏是有这许多闲心思。”
张黑见时候尚早,便领他在附近走走,心雄又认识了不少路径。不过他到了那里,心上早起了顾虑的念头:第一看戏的人很多,一时难以下手,万一像张良博浪椎,误中副车,不是大功未成,自己先牺牲了?第二路径虽已看熟,那房屋少,空地多,不易隐藏。宫殿又高,上下困难。第三张黑没有知道,倘然失了事,我走了,他是走不掉的。他受了不白之冤,我也对不住他的。第四我现在是跟包的地位,只能在后台起坐,绝不容我到台前去的。我要东闯西走,先自给人禁住了,碍手扳脚的难干。横竖以后的机会多着,我不妨静以待之,索性再打听得李莲英的住处,单刀直入,反觉干净。因此他等到开戏以后,就在后台闲玩儿。张黑领他到出场门口,暗暗指点给他说:“中间黄幔里坐的,就是老佛爷,左边向东斜坐的是皇上,右边向西斜坐的是皇后,那立在老佛爷左边背后的,就是李公公。左厢右厢盘膝坐着的,便是王公大臣,他们得到赏识听戏,比赐福寿字更算荣耀呢。”心雄别的都不注意,单是目注着李莲英的面目,牢牢记着,再闭目想了个大概,李莲英的影像已深印在他的脑里了。
内廷演戏,另外有一种规矩,后台贴着黄纸,上面大书:
奉
懿旨演《封神全传》
先有内务府司员二人,在后台等闹过了场,戴了朝冠,穿了补服,缓步走出来,分左右立在前台,等演完了,方才退下。老佛爷赏给串戏的银两,随着角色的高下,分别多少。那天张黑得了十两,算是第二等;谭叫天是第一等,得了二十两。最少的三四钱都有。大家领了赏,都到台前叩头谢赏。演了六个钟头才收场,心雄依旧带了行头,跟着张黑走出颐和园来。那时夕阳在山,楼台欲睡,一花一木给暮色笼罩着,另有一种美态。心雄很有些流连忘返光景,张黑道:“这京城附近,还有一个好去处,唤作什刹海,到了夏天,万顷荷花,一池清气,游人荟集,热闹非常,比这里还有趣。”心雄道:“惭愧得很,我到了京城好多天,什么地方都没有去玩儿过。”张黑道:“等我闲了,和你玩儿几天去。”心雄道:“很好很好。”当下出了园门,分别远去。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曰 :义和拳只聂士成始终目为乱民,衮衮诸公,莫不迷信,故独木难支大厦。心雄濯污泥而不染,可谓难能可贵矣。
谋刺李莲英,临时变计,读者必为扼腕叹息,然尔时下手,必致失败,心雄毕竟有识。
张黑亦可喜人物也,捕周木德事,说来活跃之上,宜痛饮不已,仿佛酸秀才背得意窗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