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日本兵攻下了新竹,利用土匪做引线,一直南下,势甚猖狂,在六月二十七日那天已经到了大甲溪北岸。向南岸望去,并没有营幕旌旗,只是黑越越排列着大竹古木,夏天雨后,更见得青葱可爱,日兵便争先渡过溪去。竹林下清风徐徐,大家都高兴非常,一个个席地而坐,等辎重队把粮食运过了溪,他们就在竹林下造饭饱食。只吃得半顿,步哨来报说,林外有敌兵窥探,大家听了,不敢怠慢,急忙抛弃了饭碗,立起身来提枪赶出林去,果见有一队兵士,正向这里打来。枪声杂作,幸亏都给竹叶挡住,只伤了十几个日兵,日兵就大怒,齐向前进。台兵见了,转身便逃,日兵哪里肯放,急急相追。
约莫追了二三里路,又是一丛树林,那些大竹有一尺多围圆,高逾寻丈,中间路径无数,好似手上的皱纹。台兵逃进林去,也是四下乱窜,毫无秩序,日兵分头追赶。这竹林有半里进深,两千多日兵全走进了竹林,后面喊声大起,原来徐骧的伏兵起来了,他们都躲在竹林深处,把竹叶乱柴遮满了身子,所以不给日兵瞧破。况且他们只顾向前追赶败兵,哪里还想到这些事,所以听见了喊声,顿时大惊失色,也不知道敌兵有多少,倘然退出林去,恐怕反受痛击,要想还击,那枪弹又放不出去,就是放出去,未必能命中敌人,此时正像猛兽赶入网罗,无法摆脱。那时心雄也领兵在前面围攻,两面枪弹,齐向竹林射击,日兵腹背受敌,如何还有生路?有的爬上竹竿去,可是竹竿很滑的,一时又爬不上,就是爬上去,不久还是要脱下来。有的伏在地上,虽是下面铺着很厚的竹叶,和地毯一般软,可是枪弹也会射过来的。隔不到两个钟头,日兵十停已死了四五停,其余的觉得老是躲在这里非完全送命不可,索性拼一拼命杀出去,或者有些希望。他们仗着枪械精锐,一路放射,一路冲出竹林去。心雄虽也瞧见,却并不追赶,因为前面有吴彭年的军队埋伏在大甲溪的丛林里,以逸待劳呢!
那些日兵,气喘吁吁地退到大甲溪,果然又是炮声左右并作,两面围拢来,人山人海,但见旌旗蔽空,杀气冲天。日兵惊魂甫定,哪里禁得起这么的来势汹涌,见溪边有渡船在着,便争先渡过去。有的来不及下水,过去攀住了船舷不放。他们已经上了船的,也顾不得后来的人,自顾性命要紧。难得几个定心的,还向岸上放几枪,射在了追兵。谁知道到了中流,又见迎面来了无数冰船,起初还认是自己的军队来接应,等到相近了,枪珠像雨点般射来,才知是又中了台兵之计。两下战了半天,日兵打死的、溺死的,又去了十分之三四。到了深夜,敌船都驶还南岸,日兵方得收拾残余,还北岸去安营,从此也就不敢南渡。
后来日兵命土人到南岸来造谣说,永福的大本营也溃散了,那些兵士正因着饷糈不足,心旌摇摇。心雄听见了这个消息,更是无心作战。凡是谣言,传布得最快,兵心一动,就像城垣坍塌,因此吴彭年在八卦山也站不住了,在七月里,给日兵攻下,他为国殉了难。日兵一路南下,连陷彰化、云林、苗栗等县,进逼嘉义。那时大甲溪也给土匪得贿,献与日本,心雄和徐骧把军队移驻台南。台南的兵势很是雄厚,更兼山谷连绵,十分峻险,林木深郁,一时难入。日兵为了前次上了当,再也不敢造次,只是按兵不动,静待时机。无如台南孤立无援,所积的粮食吃得精光无剩,日兵枪多粮足,自然锐利难敌。徐骧和心雄屡次应战,总是身先士卒,所以还能坚持好几个月。
一天,徐骧正在围攻胡卢谷的日兵,忽然飞来一个炮弹,却巧不偏不倚着在他的头上,顿时倒地而死。心雄一面吩咐兵士把他的尸首好好安葬,一面掘地道、埋地雷,去攻日营。这天夜半,轰的一声,好似天崩地裂,心雄乘势指挥兵士进攻,到了天明收兵还来,拿获枪械辎重无算,日兵杀死的、自相践踏而死的,有一千多人,真是尸横遍野,血流成渠。日兵就停战了十多天,不敢来犯。但是过了十多天,他们又全力来攻,永福对心雄道:“偌大台湾,只剩这台南一城,如何挽救?”心雄道:“我尽我心而已。”这时外边送进一封信来,永福和心雄同看,见上面写着:
永福将军阁下:
尝闻顺天者存,逆天者亡,台湾之割让与我国,固已得贵国政府之允可,将军犹复恃强负固,既违朝廷之旨意,复昧天时之趋向。夫以残余饥羸之兵,守孤独阽危之城,识时务者,咸知其不久,而将军不悟也,岂不愚哉?况就德言,将军坚持半壁山河,已历数月,在历史上已不愧为大丈夫,在实际上已无负于台民矣。试看台南城外,何处无旭日之旗?正同项王垓下,已在四面楚歌之中,徒苦民力,多伤民命,而于大局无补。何如幡然改计,易帜以从,则仆当严令所部,于将军麾下之士卒,悉加优视,一任将军从容成渡,离台远引。决不为寇之追也。言尽于此,诸维
亮察不宣
永福看了大怒道:“倭奴如此欺我,我姓刘的只有断头,没有低头的。”便对心雄道,“请你替我写一封回信给他,把他痛骂一场,也出我心头之气。”心雄道:“有幕府在着,我不懂笔墨的。”永福道:“这是什么公文,还用得文绉绉的老夫子诗云子曰地咬文嚼字么?我把意思告诉你,依着写上去就是啦。”心雄知道他的脾气,说出话来是不容易拗抑转来的,便吩咐听差的去取文房四宝来,听着永福说着,就写下去道:
桦山先生阁下:
心雄写到这里停住了。永福道:“你以为这称呼不对么?你可知道台湾是中国的台湾,何来日本的台湾总督?我不认他是什么狗总督。”心雄道:“是,是。”接着听他的话写道:
来书谬误实多,谨为阁下辩之:台湾久隶中国,编为行省,与中国礼教文化相同,岂能旦夕易主?况割让之议,出于贵国之威劫,非朝廷本心。而数百万台民,同心依向中国,与中国共久长。中国不亡,台湾自无先亡之理。观于各地义军纷起,可知民心之向背,贵国岂不悟耶?昔少康以一成一旅中兴,永福虽愚,颇知忠义,唯有尽我之力,与贵国周旋。贵国如能惧然于众怒之难犯,天心之难欺,极宜反旌转戈,任台民之自主,则永为邻国,常敦睦谊,否则胜败之决,听诸天命。永福一日不死,决不令台南之城容日兵一足之践也。荷兰不尝占据台湾而恣威福欤?然而延平郡王崛起,荷兰人唯有拱手而让,此其前事,宜为殷鉴,阁下其熟图之。
这封信仍由原人带回。日兵见不能劝降,只得猛攻,永福登城发炮,打死日兵数十人。又相持了十多天,那时孤城久困,城中粮食已尽,土匪乘机内讧,强开了城门,招日兵进城。永福见无可挽回,只得和心雄一起上德国商轮。日兵到轮船上查了四次,都给德国人瞒过。因为德国人见永福这么忠勇,很是佩服,所以不肯交给日兵。过了一天,开到厦门,放永福、心雄登岸。永福说:“钦州有亲戚住着,我暂时往依。”心雄道:“我也暂还家乡,再图后会。”两人就挥泪而别。
心雄到了济南,上千佛山去拜见云上和尚。这云上和尚瞥面就笑道:“南柯一梦,滋味如何?”心雄失惊道:“师父如何得知?”云上和尚道:“你刚才出梦,不久又要入梦了,可是后梦比前梦更是热闹,更是险恶,你还得放正心术,不要给外邪所动,或者可有好果。否则,不堪设想呢。”心雄不禁有些害怕起来,跪下求道:“请师父指示迷津,我只为家有老母,还不能出世,不然常侍左右,岂不是好?”云上和尚道:“这是天意,非人力所能挽回。在你也是命运如此,不可违拗,况且违天者不祥,你还是纯任自然吧!”心雄只得立起身来,不再说话。在山上住了两天,心念老母,也就拜辞云上和尚下山,一径到堂邑县来。
到了家里,见母亲王氏精神大不如前,起初还以为伊是念子心切,后来觉得实因年老力衰。心雄立刻去延医生来诊治。那医生道:“老太太平时操劳过甚,近来心境不佳,宛如一株老树,本来已很憔悴,又受风霜雨雪之侵,自然更见衰颓了。勉强下了些滋补之药,也是杯水车薪,无补于事。”到了冬至节,就驾返瑶池去了。心雄心痛如割,又是举目无亲,幸亏他有几个拜把兄弟,得了信,都来相助,尽礼丧葬。在家守制,也就把一腔热血,冷了不少。过了残冬,春光陡转,他的好友毛羽丰,带了酒食来,邀到郊外去踏青散闷,心雄在家正闷得慌,听了很高兴。
两人出东门,在田岸上席地而坐,且饮且谈。羽丰道:“时局一天不如一天,你可知道天津北乡,出现一块残碑么?”心雄道:“这碑上可有文字?”羽丰道:“没有文字,倒也罢了;若是寻常的墓志,也没有事了;不知怎的有四句似通非通的诗,因此就引起四方的疑猜。”心雄道:“你可记得怎样的四句?”羽丰道:“记得记得,是‘这苦不算苦,二四加一五,满街红灯照,那时才算苦’二十个字。有人解释,说是指黄河工程而言,因为黄河抢险合龙,沿河都要燃点红烛,这碑也是开河才发现的。”心雄道:“或者如此。”羽丰又低声说道:“还有人不是这么解释,说是红灯满街,一定有刀兵之祸,这黄河一带有帝星出现呢。”心雄急忙掩住他的嘴道:“你休胡说。”羽丰道:“还有一桩奇事,近来有许多童子,聚在一起,练习拳棒,说是有异人传授,也不知道这异人从哪里来的,教这些童子有何用处。”心雄道:“听说京津一带,为了中法中日两战,备受外国人的欺侮,百姓把外国人恨得咬牙切齿,常常和教民为难,恐怕要因此惹出事来。”羽丰道:“便是那些教民,仗着教堂做护符,欺凌弱小,无恶不作,煞是可恼。不争气的地方官,又偏袒教民,凡事总派平民的不是,那教民更是耀武扬威了。”心雄叹了一口气道:“积威所劫,也不是一朝一夕之故啊!”两人吃完了酒菜,收拾还家。
过了几天,羽丰又来告诉心雄道:“这几天城里城外盛传什么义和拳的,说是练成了,刀枪不能近身,外国人都怕他们的。这里推举曹福田做领袖,他已有了一二千人听他指挥了。”心雄心想:“倘然能利用他们,倒也是雪耻御侮之一法。”便对羽丰道:“曹福田不就是那年为了黑牡丹,给我撵走的那个?”羽丰道:“是的。说也奇怪,自从那回受了挫折,也改好了许多。我往常听得他对你也很佩服,屡次要来和你结交,只恐你记着前事,瞧不起他。”心雄道:“人非圣人,谁能无过,只要过而能改,便不失为大丈夫了。”羽丰道:“我有一个朋友唤作常逢乐,和福田很交好。我想由逢乐出面,把你和福田拉拢了,好成大事。因为福田这人,胆气有余,识力不足,倘然得你相助,可以归入正途。”心雄给他这么一说,大为心动,这也是他过于急躁,要想雪耻救国,便不暇顾及他虑了。又过了几天,当真由常逢乐办了丰盛酒肴,请福田、心雄、羽丰到来欢聚。福田倒也心直口快,见了心雄,毫无芥蒂,他又把义和拳主张扶清灭洋的话说了,更合了心雄的意志,因此他们就如水乳交融了。
一天,传信曹州土匪起事,给山东巡抚袁世凯派兵剿平,捉住了首领唤作朱红灯的,说是应了碑上满街红灯照的话,就把朱红灯枭首示众,但是山东一带的义和拳,更见激昂,愈形蔓延。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曰 :永福一武夫耳,能令德人敬服,从知崇拜英雄,中外人心理相同。惜乎物质文明日形发达,作战不能全恃武力,中国之见败于列强,固非战之罪也。
心雄在台受尽刺激,故一闻扶清灭洋之言,欣然相从,及后洞见内容,始知乌合不能成大事,急流勇退,尚不失为见机君子。
论文字此回亦为过渡,而云上和尚玄机微露,成为前后转捩之机,笔墨灵动,有举重若轻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