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话说唐薇卿唤心雄到书房里坐下,告诉他道:“你动身北去以后,这里闹出一桩事来。有一个游勇李文奎,本领很好,只差性情暴躁,初到这里充当亲兵,犯了令,给方巡捕斥革,改在中军那里充什长,方巡捕升署中军,又把他撵走。文奎怀恨在心,私下暗结从党,意图报复,前天把我的女婿余姑爷的行李劫去,今天又把方中军杀死。我想把文奎捕捉治罪,争奈他党羽众多,恐怕激变,况且又在用兵之际,多一个相助,多些便利。文奎这人,心术虽不甚纯正,却很能治兵,我想命他把党徒编练成军,将功赎罪,如何?”心雄道:“大人宽宏度量,自是仁人用心,不过大众已知道方中军给文奎杀死,若不把他治罪,人心难服。”薇卿想了一想道:“我只当作给乱党杀死,下缉捕公文,捕捉凶手,过了几天,再把文奎委任,这办法妥当么?”心雄道:“大人计较甚是。”薇卿也就决定了照此计划办去。有许多人说唐抚台赏罚不明,有许多人却能体谅他的苦衷。
恰巧,台民接到北京的信,朝廷已答应了日本的要求,把台湾割让了,大家惊惶得什么似的。几个绅士到衙门里来见薇卿,哭诉道:“我们台民,久隶中国,一切文教礼俗,都唯中国是从,一旦改隶倭奴,这亡国之痛,如何忍受?我们常听人说,琉球给倭奴占据以后,备受虐待,我们鉴于前车,实在不情愿做倭奴的奴隶!”薇卿道:“我受命而来,也只能受命而去,怎好不从?像宋朝的岳武穆,虽知道指日可以渡河,为了十二道金牌,不能不奉诏班师,不肯受后世唾骂,为不忠之臣,宁可含冤于地下的。我不敢比岳武穆,可是地位是一样的。”那些绅士道:“我们动也亡,不动也亡,与其束手待毙,何如背城借一?所以前几天各县绅士都有信来,要联合全省,共谋图存。我们特来请示,想在省城里开一个会,讨论一个万全之法,请大人也来指教。”薇卿道:“这个当然可以的。”那些绅士告辞而去,便星夜派人到各县去邀请绅士。
不到半个月,四十七府各有代表到来。开会那天,已经接到清廷谕旨,着台湾巡抚率领军民内渡。诸绅士围着薇卿痛哭,薇卿也有些不忍离开他们而去。当下就有几个绅士大呼道:“我们横竖为清廷所弃,又不甘为倭奴所蹂躏,正像孤舟浮海,左右均无可依,不如同舟共济,宣告自主,仿照美利坚、法兰西,建立台湾民主共和国。请唐大人做我们台湾国的伯理玺天德,诸位倘然赞同此意,请呼万岁!”说也奇怪,这时人心激昂已极,竟全场一致高呼台湾民主国万岁。薇卿想向他们表白一番,他们已像陈桥拥戴赵匡胤一般,就有人推他正坐,大家对他行礼。还有几个年轻的绅士,便主张开议院、定国旗,一时纷杂异常。薇卿立起来道:“既然诸位爱我,我也理当还爱台湾,不过此事关系甚大,不是顷刻之间可以定议的。还请诸位从容商略,还有许多对内对外的事如何着手,也得共策善全啊!”一位绅士道:“且请唐大人回衙门去,待我们再细细讨论。”薇卿还到衙门里对心雄说知,心雄道:“此事不甚妥当,恐怕更惹纠纷,但是为台湾人设法,除却此法,也别无良法。”
到了第二天,就有四十七府绅士,领了台北城里的士农工商三四千人,前面一班吹鼓手,吹吹打打,浩浩荡荡,向巡抚衙门而来。打路的一个人撑起一面大旗,是蓝地画着黄虎,上面有台湾民主国五个大字,甚是精神焕发。到了大堂上,各自排列站住,请薇卿出来,薇卿穿上朝服,立在暖阁里,正待说话,就有人捧了一颗印,呈给薇卿道:“请总统就任!”薇卿只得双手接住,交给心雄,便转身向北跪下,念道:“微臣受全台土民之付托,权告自主,当遥奉正朔,永做屏藩。”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然后向众人说道,“台湾孤立无援,来日大难,自今以后,还望上下一心,同谋安全。一切政事,除由议院依法议决执行外,其余悉照旧章,有不愿留者,听便内渡,并不相强。”众人又欢呼万岁而去。薇卿还到签押房,和众幕友商量进行办法,便定了一个政府组织的大纲,先设内部、外部、军部三部,各设大臣一员,把巡抚衙门改为总统府。旧有属员,升的升,改的改,足足忙了十多天,总算是规模初具。
那时主事丘逢甲也从北京赶来,主张要另定年号,就取永清二字,表面上总算是不忘清朝,下令大赦。设银行、发纸币,行了许多新政,都是逢甲助着擘画。合着俗语说的,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谁知道这个消息传到日本,日本政府便派陆军中将能久亲王和新任台湾总督桦山资纪,率领陆军队,乘着兵舰前来,先打基隆。那时守基隆的是吴国华,杀死了一个日本军官,要想来报功,却给营官包干臣夺了去。国华来追赶干臣,那时日本兵就乘虚登岸,占领三貂岭,一路向台北进攻。心雄指挥兵卒,登城固守。到了黄昏时分,城外哗声大作,守城的便说是日本兵已来了。心雄很镇定地说道:“这话定是谣言,无论如何神速,决不会今夜就能到这里来的。”派一个兵士坠下城去探听,后来回报说是黄义德的部下闹饷。心雄暗暗叹恨道:“在这时候,为官的还要克扣肥己,为士兵的还不肯拼命作战,台湾台湾,恐怕寿命不长了。”但是心上虽如此想,嘴上还是安慰他们,勉励他们。
这一夜安然过去,第二天谍报日本已占狮球岭,台北城里的居民听了,更是惊惶不堪,就有人请薇卿退守新竹。薇卿道:“我只有与城俱亡。”到了晚上,有许多溃兵趁着谍报的出城,一哄而进,沿途抢劫。心雄指挥护勇和溃兵抵敌,双方巷战,互有死伤。正在乱七八糟的当儿,忽见半天空火光通红,有人报信总统府走水。心雄要去保护薇卿,便舍了溃兵赶去,见衙门前聚着不少的人,喧成一片,也听不清楚他们说些什么。他也无暇查究,一口气赶到里面,却不见一个人影儿。正在惊疑,见后面有几个薇卿的亲随,挟着包奔出来,见了心雄,纳头疾走。心雄拉住了一个问道:“唐大人在哪里?”那人道:“唐大人早已换了商人衣服,带了公子和姨太太出城去了。”心雄道:“真的么?”那人道:“谁敢欺你?”心雄放了那人,到上房去张看,果见空空如也。后面火已经人灌救熄灭,可是总统的白宫,已成了瓦砾场呢。
他也无可依恋,转身就走。走到北门,那守城官告诉他说,唐大人已上英吉利轮船,往厦门去了。心雄向天大哭道:“我为了守城事大,不能紧随左右,有负大人平日相待厚恩,还请原谅我吧!”守城官道:“万兄,依我看来,此城旦夕要给日本攻陷,听说台南刘总兵这几年防守得很有力,你既有志报国,何不到那里去相助?”心雄点头道:“此策甚妙,不过此时远走,未免有亏职守。”守城官道:“凡事应相机从权,一国之主已远走高飞,你何苦死守呢?”心雄道:“倒不是这等说的,我们食民之禄,应尽保民之责。现在溃兵入城,居民必受其殃,我还得去震慑才是。”守城官笑道:“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试问这些溃兵为甚入城,可不是为了饷糈不足。你把他们一个个处死,可曾知道城外没有吃的兵士正多着,你只双手,如何杀得干净?即使你本领大,大家怕你,试问这些饥饿之兵,能抵抗方新之寇么?”这一席话,说得心雄甚是心活,一时却答不出来。过了一刻,还问他道:“依你说,日兵临城,你就开关延纳么?”守城官笑道:“临时我自有计较,现在还不能预定。”心雄想了一想道:“也罢,这台北一带,势成累卵,我的螳臂,如何当车。不如依他的话,且往台南助刘总兵偏安江左吧。”说毕,请守城官开城放他出去。守城官正要吩咐士兵开城,听得哭声四起,心雄道:“且住,倘然那些溃兵还在抢劫,我倒不能舍之而去的。”就回身赶去。
走过了两条街,果有许多游手好闲的,混在溃兵里,乱闯民居,顺手牵羊似的饱掠而走。心雄性起,举剑就劈,一忽儿给他劈死了三个。那些溃兵就抱头鼠窜而走。心雄提剑往来巡行,见有抢劫的,就上前止住,到天明才见安靖。心雄忙了一夜,还到衙门里睡觉,一直睡到半夜方醒,听见刁斗声烦,急忙起来。那时早把离此南投的念头打消干净,又到城上去巡视防守的工程。可是那些守城的,知道唐总统已走,都无坚志。果然不出守城官所料,面有菜色,口有烦言。心雄不禁长叹道:“用兵之难如此!”到了第三天,有人来衙门里报信,说有德意志的商人,写信给日本,告诉他城中无主,速来收拾,所以日兵即刻要到了。心雄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便带了些细软,杂在采办柴火的队里,悄悄出城,一径向台南走去。
且说台南刘永福正和朱大兴文武兼济,倒很有成效。那天台北失守的信传到台南,就有许多绅士请刘总兵就台湾民主国总统之任,刻了印送进去。永福坚谢不受道:“我当死守台南,不必居名。”那时见心雄到来,永福也很对着薇卿抱歉,不及赴援。心雄安慰他道:“这也不能怪你,所谓自顾不暇呢!”大兴道:“台北平坦率直,不比台南多山多丛林,所以台北利于速战,台南利于久守。”永福道:“我在安平口建设炮台,日本兵舰进口,我可以炮击。至于北路大甲溪,有义民军徐骧驻扎,那边前有大江,后有深林,日兵一时难进。所苦的也是饷款支绌,我想请朱先生到厦门去走一遭,可有热心爱国之士,效法卜式助边。”大兴道:“还可以分电沿海督抚求助呢。”永福便请大兴拟稿拍发。过了一天,大兴带了公文渡海西去。可怜沿门托钵,竟无一钱可乞。仿佛秦人视越人肥瘠,全没有辅车相依的见识。各省督抚也是袖手旁观,没人理会。等到大兴败兴回来,台南也给日本人占领,真如丁令威化鹤归来,城郭全非了。他老人家内痛亡国,外念稚孙,加着跋涉风波,备受辛苦,就染成一病,一时举目无亲,何论医药?不到十天,就含恨而殁。
按下不提,且说日本兵舰攻下了台北以后,便转攻台南,到了安平口,永福在炮台上亲自开炮,险些把日本的兵舰打沉。他们也知道这里不好惹的,改从别的海边偷偷上岸,用陆战队向新竹打来。永福也早知道这一路是日兵必经之地,派心雄到那里帮同分统杨紫云调度攻守。两下相持,有一个多月,打了二十多次,日本兵死掉好几千。日本的军官很是焦虑,便把重金买了几个熟番,命他引路,从冷僻的地方抄向后路来。紫云、心雄都没有准备,等到枪声大作,军心已乱,心雄急忙提剑鏖战。争奈天色已晚,在黑暗中也辨不出谁是敌人、谁是自家人,只得杀开一条血路,招呼自己的兵士,向后退却,一直到大甲溪边驻扎。那大甲溪是台南有名的大河,有二百多里长,有一里多阔,更兼水势急湍,无异长江天堑。心雄在第二天清早,过溪和军长徐骧商量联合抵敌之策,徐骧也很赞同,便把退兵用船渡过大甲溪,检点人数,也有千余。便重行整理,安营驻守。
这天有人从新竹逃来的说道:“分统杨紫云为日本所围,寡不敌众,竟死于围中。”心雄很是悲悼。过了几天,日本又勾搭土匪做先锋队,向大甲溪进兵。徐骧对心雄道:“索性让他渡河,等他到了溪南,我和你左右埋伏,向他们后路包抄,便可取胜了。”心雄道:“此计甚妙。日兵初到此地,路径不熟,我们可以派一队兵士假作败退,引他深入。还有新楚军统领李惟义的军队,也在后路,我们可以请他分兵在大甲溪边相候。等日兵知道中计,退下去要渡河的时候,再攻其无备,可以大杀一个畅。”徐骧点头称善,就派员到后面新楚军去约会。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评曰 :薇卿之纵容文奎,心迹皎然,所恨者其余将士,昧于大义,而台民之不肖者,又不知爱国,为虎作伥,引狼入室,所谓“物必自腐而后虫生”,不刊之论也。
台湾虽亡,而民主国之头衔,先祖国而实现,不可谓非历史上光荣之一页,虽等于昙花一现,弥觉其宝贵耳。
永福却总统之推崇,而誓与台南城共其存亡,似较薇卿更高一筹。盖薇卿究是书生,熟知三十六计着之走为上着,不肯殉国,然而与丁字降旗相较,已称佼佼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