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开幕,约在若干年时候,有位吕启龙将军,正在做着北地都督,声势惊天动地。那时军人运盛,官爵大小,全看着兵力厚薄而定。这位吕将军经过三四年的养精蓄锐,筹备得兵精粮足,当然不能恪守古训,备而不用。这就和他本人吃了海狗肾鹿茸汁以后,当然不能再服独睡丸,因而他的姬妾势必遭殃一样。于是乎邻省就无故地起了他的侵略,不到两月,把某省的都督赶跑,吕将军派了心腹的大将卢鸣天,前去镇守,收为自己的地盘。那时的中央政府,本来号令不出都门,各省疆吏,除了平日接收政府封号,以图正名定分,战时向政府请令讨伐,以求师出有名以外,没有别事可以利用,向来很少交涉。吕将军这次侵伐邻境,事先也曾向政府请令,并且通电宣布邻省都督十大罪状,及至兵事胜利,如愿以偿,自然又搬出替天行道,为国平乱的面孔,向政府报捷献功。好在政府态度向来事前是不痴不聋,做不得阿家翁,事后是善打死老虎,不得罪巨室。随着就发表明令,把邻省的战败都督加以褫职通缉的处分。却任命了卢鸣天继任邻省都督。吕将军以太上皇的身份,晋职为两省镇抚使。本书开始,就在政府下令的次日。
吕将军手一班文武,因为政府命令电报是深夜拍到,当时来不及入府叩贺,所以在次日早晨,全体入贺。众人虽都知道将军向不在午前起床,但怕他遇到偌大喜庆,万一特别高兴,通宵不眠,来个破例早朝,等接见僚属。所以大家都抱着宁可自己去早了,见不着大帅,不可去晚了,使大帅看不见自己的心理,在早晨八点钟,督府内各厅各处,都已挤满了人。
就中单提地位最高的机要厅,是吕将军自用的大厅,建筑得十分宽敞华丽。吕将军礼贤下士,向来把这地方备做高等僚属聚会之所。他每日也就到这里来议事,或者闲谈。本来这座厅没有名字,只因每日有两位机要秘书轮值住在厅中,替将军临时拟发文电,像昔日学士入相掖庭一样,所以在差弁口里,就称作机要厅了。这时正在隆冬天气,机要厅里虽然有暖气炉,温暖如春,但是这些候见的大官,几乎人人面有忍寒之色。一来他们向是颠倒昼夜,内中竟有未曾入睡的;二来又有许多黑籍人物,早晨来不及吸烟,就匆匆起来等候多时,怎不难过?而且吕将军本身虽然是个大瘾,但他最恨旁人抽烟。所以手下文武,一入帅府,身上连个烟泡儿也不敢带,恐怕万一被不对头的人看见,到大帅跟前告密,立刻便要失宠,至于辱骂还是小事。因此大家都是萎靡不振,以致这厅内虽有二三十人,更没有欢欣鼓舞的样儿。
参谋长李栖梧是个连鬓大胡子,他正斜倚在沙发角上吸着雪茄,口内蓬蓬出烟,好似胡子失了火。和他身旁坐的湖北省都督代表吴南芋谈论他昔年在岳州驻防时,一日三操,聚将校士兵于一堂的欢喜鼓舞。一位瘦小枯干的苗参议仿佛特别怕冷,掇把椅子斜倚在暖气管的旁边,正对着第八师师长杨汝琏咬文嚼字地歌颂大帅功德。那杨汝琏不知是觉得所言逆耳,还是忍不住他的酸气,竟掉转头去,向军法处长黄倬生说话,提起第三混成旅有个姓范的连长,因为饮酒滋事,砸了一家戏园,打死园主,现时被押在军法处,尚未定罪,故而替他求情。这位师长说得很轻巧,向黄倬生道:“这范连长是我那三小妾的干娘的干儿子,昨天他家还特意托人求我,这点小事又算什么?黄处长你看着可以放就放了吧,打死个老百姓,给几个钱得了。”那黄倬生唯唯答应,说回去就办。
一言未了,忽听有人拍桌子大骂混蛋,众人闻声一惊,只见在正中议事大长桌的左边,坐着那第二师长兼本地驻守司令的岳慕飞,正挺着瘦长的身躯,铁青色青筋暴露的面孔,瞪着凶光灼灼的眼,拳头还按在桌上,恶狠狠地望着对面坐的秘书长郭誉夫。这郭誉夫算是近一两年吕将军最亲信的人。吕将军秉性对于用人向来能坚而不能久,信任一个谋士,很能言听计从,但常因一事的参差,或一时的喜怒,就弃而不用,是常有的事。但这郭誉夫自从入幕,便能深结主心。直至如今,帅府要政终归他一人把持。不过他虽然直上扶摇,权倾内外,可是外面终是十分谦和,待人接物常是虚怀自下。那满脸的笑容,永不消失。尤其见人必然九十度的大躬,日久习以为常,竟变成了驼背。据人说,一次他抱丧儿之痛,死了独生子,也只哭了三五十分钟,眼泪一干,笑容随现,可见涵养到了什么程度。
这时他正和吕将军一位老表兄,曾在前清中过秀才,而现为秘书厅帮办的何其铎谈论文章。提起他昔日在北京做小京官的时候,曾和樊之山、易宝甫、罗掞东等人,共立诗钟社,“记得有一次龙眼五唱,我作的诗是‘名士一堂龙虎狗,佳人三绝眼眉腰’,大家都很称赞。”
何其铎听了,也犯了酸,就答说:“当日我也玩过这玩意,最露脸的是进学那一次,在朋友席上,我有两句,是‘醉月飞觞真乐事,眠花宿柳可人心’。年数多了,忘了什么题目。哦,记得了,是‘醉眠’两字放在头上。”
郭誉夫听了一笑,方要再说,哪知对面的岳慕飞已拍案大怒,郭誉夫住口抬头,愕然相望,还不知他和谁动气,方才现出满脸笑容,待要询问,哪知岳慕飞又把桌子一拍,骂道:“妈的真讨厌,酸文假醋,剌剌什么?”
郭誉夫明已听出他语侵自己,但还不拾岔儿,赔笑问道:“岳司令,你这是为什么啊?”
岳慕飞顿足喊道:“就是为你!”
郭誉夫猛吃一惊,立起鞠躬道:“我?我怎么了?”
岳慕飞也一跃而起,叫着郭誉夫绰号骂道:“郭小鬼,你这蜜饯砒霜,趁早收拾起这副鬼脸。你岳老子今天拼着得罪你,明儿去挑唆大帅把我枪毙,姓岳的认了。好小子,谁不知道我跟了大帅二三十年,上阵给大帅卖命,平日尽替大帅背黑锅,都是我头一个姓岳的,没落在别人后头。卢鸣天才来了几天?这回打仗的俏事竟抢到我前头当了都督,和大帅成了一字并肩王了?我姓岳的就是不服这口气。谁不知道你和卢鸣天是把兄弟,若不是你在大帅面前保举,他会挨得上个儿?妈的,你们就结党抢权吧,大帅的基业,早晚毁在你们这群小偷手里。我姓岳的拼着不干,也得毁你们这杂种小舅子。”说着,探身就要打郭誉夫的嘴巴。
郭誉夫吓得倒退,厅中众人也有郭誉夫的私党,连忙上前救护。也有和郭誉夫不和,听得当场挨骂,心中趁愿,但在大面上不好不赶过来拉劝。大家拦住岳慕飞,七口八舌,纷纷劝解。岳慕飞还骂个不住,将手伸入袋内,要掏手枪。幸而李栖梧在旁看见,急忙夺过。
郭誉夫真是涵养功深,隔在众人背后,还赔着笑脸,蔼然和气地叫道:“岳司令,你这可冤枉死我,你也不想想,大帅可随便听人话的?莫说这样大事,就是用个营长,向来也出在大帅自己心里,难道老兄你不知道?就说这次动兵,大帅本打算派老兄你去,教我已经拟命令了,后来大帅又犹疑起来,对我说:‘教慕飞去自然最妥当,可是我实在离不开他,若是没有他在本地镇着,我夜里真睡不安枕。’所以斟酌半天,只可派老卢去。这是实情,我说句谎,教我断子绝孙。大帅只为重看你,才留在身边,哪知道给我种了毒。这真冤枉死了。”
那岳慕飞本来脑筋诚实,经郭誉夫在辩诉中转着弯儿给他灌了米汤,戴上高帽,他已在大庭广众中得了面子,不由把气消了一半,但仍恨恨地道:“谁信你这小鬼的话?你本来已经断子绝孙,应过誓了。”
郭誉夫只作没听见,仍赔笑欲语。正在这时,忽听东面旁门一响,从里面走进了一人,众人全都吃了一惊,纷纷后退。原来这大厅各面,都有门可通外面,吕将军每天进来,常是经由东面的门,所以此际众人只当他来了,吓得忙着恢复秩序。哪知进来的并不是将军,却是吕将军最亲信的跑上房小听差而兼军需处长的梁保粹。这人已是年近四十,面容憔悴,身体枯瘦,但是有一对又伶俐又俊媚的眼儿和灵活的举止,清脆的声音,一见便知年轻时是个俊品人物。据说在二十年前吕将军做哨官的时节,便用他做小护兵,似乎还代理什么特别职务。直到将军升官,混得娶了太太,才把他的兼职解除。他昔日的名字原是宝翠,直到做了官,才改了这同音的两字。始终贴身侍候将军,顷刻不离。在帅府中是第一等红人,将军下属,谁敢不巴结他?只岳慕飞一人,倚仗是从宠宿将,很不把他看在眼里,见面只叫小梁儿。梁保粹对岳慕飞也有些畏惧,忍气不敢计较。其余的人,若得梁处长一笑,就自引为佳运临头。势位较低的,简直巴结不上。内中郭誉夫、卢鸣天和他是换帖兄弟,多得照应,所以权位最固。
这时梁保粹走入,众人看见,也和见了吕将军一样畏惮。大家争着招呼,那梁保粹只淡淡点着头儿,就向郭誉夫面前走去。
这时杨汝琏在旁叫道:“梁四哥,大帅起来了没有?”
梁保粹漫应道:“大帅压根儿还没有睡呢,正抽着烟,也就快出来了。”说着拉郭誉夫到屋隅大沙发上坐下,低声说道:“留神大帅今天犯脾气,你可经些心。”
郭誉夫一听道:“怎么,今天大喜大庆,怎么……”
梁保粹向四外瞧瞧,更把声音放低道:“大帅夜里接着北京电报,正喜喜欢欢,往四姨太太房时去,不知道看破四姨太太什么私弊,发了脾气,一烟枪把四太太的头打破了,又抄起个小金钟掷去,幸亏没掷中,只打碎了大穿衣镜,当时还要教马弁拉到后院枪毙。万幸把大太太惊动出来,劝着大帅,到底把四太太贬到那小花园里去,教人看守,过一天再发落。”
郭誉夫深知这位四太太是大帅最宠爱的人,大帅近两月来都是宿在她的房里,今日突生此变,深觉诧异。但他听了梁保粹的话,先不询问四太太失宠详情,只忙不迭地问道:“那么大帅夜里在哪位太太房里睡的呢?”
梁保粹点头笑道:“我就为这个来告诉你,他在七太太房里睡的。”
郭誉夫哦了一声:“这样七太太要得宠了,我们可得……”说到这里,又改口道:“大帅快出来了吧。”
梁保粹点头,郭誉夫忙不迭地和梁保粹由西面侧门走出去,这时其余众人有的已偷听得梁保粹的话,大家互相告语,立刻纷纷走出。厅中只剩了岳慕飞仰首冷笑。
不大工夫,众人又陆续进来,竟个个改了装束。原来这厅中的人,除了岳慕飞身着军服以外,余人全是耀目生光,万分华丽的绸缎面贵重皮衣,打扮得荡子纨绔一样,便是年老些的也学作风流少年。乍一看,好像开什么男装赛美会,或是皮货庄大展览似的。但经梁保粹这一报告,众人出去换过装束,个个又全成了赳赳武夫,军服长靴,另有一番气象。便是秘书一类文官,如郭誉夫、何其铎等,也照样偃文修武起来。大家相对一笑,好似各自会意。至于这班人因何如此仓促改装,而且又何以换得这样便当,里面却是大有文章。
原来吕将军自来告诫僚属,深以修身禁欲为戒,但他后堂姬妾,竟比金钗之数还要多上半打。他对此解释并非由于好色,而是当时风气所致,凡是位高爵尊的人,若不广置下陈,就像不够势派。好比一个绝大园亭,如没有花卉点缀,主人便要被讥欠雅,所以他才未能免俗地纳了许多姬妾,以为陈设。而且他常提倡知足论,说广厦千间,睡眠不过七尺,食前方丈,果腹仅于一器,姬妾虽多,侍寝只用一人,并非长枕大被,开什么无遮大会,所以他并不算是荒淫。而且他在姬妾中所宠爱的不过数人,其余几乎全是永巷长门,度着凄凉岁月。
所宠的人,第一是三姨太太,这位太太实际排次十三,因为原有的三姨太太在吕将军任旅长时,便和一位司务长开了小差,虚额未补。以后这十三太太得宠,有恃而骄,既嫌名次太低,又有些洋迷信,以为十三数目不吉,便向吕将军要求提升。吕将军效法昔时某朝帝王,晏驾遗诏,传位于十四子,被大臣改了一个字,成为传位于四子的故智,于是把十三姨太太取消“十”字,改为第三。娘家姓杨,名叫浣秋,出身还是宦家小姐。她父亲久做州县,吕将军前些年驻军安徽,正值她父亲做青阳县,因见吕将军势位贵盛,便将秋儿献上做妾,换了个税局差使。以后历次办税,成为吕将军最得力的聚敛之臣。此公本身也发大财,但不幸在前年患病亡故了。三姨太太是小姐出身,所以举止言动,都别有大方家教,绝非来自烟花的女人可比。而且她极工心计,固然取媚的手段高出寻常。她对吕帅向来以退为进的态度,旁人得宠,便要尽情纵欲,失宠便灰心丧气。她却一贯地偎贴温存,冷中见热。所以别的姨太太,有时被宠到无以复加,但失宠时被凌辱不堪,三姨太太向未受吕帅一句斥责。而且别的姨太太,即使工于狐媚,把将军哄得沉迷大醉,因而把三姨太太冷淡起来,但三姨太太绝无怨言。将军早晚总会把别的肥腻油腥吃够了,重想起三姨太清腴淡远的滋味,再回到她的房中。因此这杨浣秋一直是将军房中第一红人,不过近年身体多病,又学了佛,性情似有些看淡了。
第二个姬妾便是梁保粹所说,昨天才打入冷宫的四姨太。此人原是梨园中的花旦,大名鼎鼎的白凤宝。生来艳美风流,飞扬荡逸。至于对男子的媚功,更是与生俱来的特别秉赋。初起入府时曾专房一年之久,将军身上的各种虚弱病症,多是她的造成,但将军终是离不开她。虽在竭力休养之期,一月也得在她房里住上十天。不过几年来,这白凤宝荡闲逾检的行为,层出不穷。曾被吊打三次,逐出两次,把手枪抵在她头上几乎开火的事,也有六七次。但至今她依然是将军最红的人,可见魔力是多么大了。
第三个是七姨太胡素娟,是个女学生,在大学上过二年,还留过洋,为人聪明,颇有学问。据说她平日抱着宁为英雄妾,不做俗人妻的主义。以为遇着吕将军,她认定他是英雄所以不辞做妾。将军感激美人巨眼,自然不肯把她和姬妾群雌一例相待。这胡素娟虽然敬重吕将军,但对府中一切腐败情形,颇为不满,常想帮助将军有所兴革。将军本是老粗出身,自从飞黄腾达,福至心灵,又得几位有学问的幕宾,渐加熏陶,也愿长些见解,得些知识。但是全不甚高,如今得了不栉进士的床头人,再加指导,他居然学问大长,与僚属谈话,动不动的就研究什么问题,提倡什么主义,满口新名词,宛然像个风流儒士了。将军得了这样成绩,自然感激素娟,特别信任。于是素娟渐渐地在内参与军政大事,所以一班谋臣武将都特别怕这位七姨太太。
第四位是十六姨太,名叫洪小翠,原是九姨太太房中的婢女。九姨太太来自花界,这小翠本是她买的养女,预备将来做摇钱树的。九姨太既嫁了吕将军,这小翠就以女婢身份跟了过来。哪知九姨太只擅三月余便被弃置,永也不得翻身。小翠倒被将军看中,就不客气地收用了。这小翠目语眉听,先意承志,吕将军十分中意。于是小翠以佐贰资格,只试署了几日,便正式升为十六姨太太。她的宠眷,虽不及以上三位,但每月也总博几夜雨露恩光,比那累岁经年难见羊车临幸的黑人们,尚有天壤之别。
这四位得宠姨太太之中,除小翠以温驯见长,惯能随人婉转以外,其余三人,全有不同的特态,不同的个性。吕将军就在这三种境地中调剂生活。
譬如一阵子精神肉体全都感到兴奋,自然到四姨太太白凤宝房中去发泄,尽情荒淫,不舍昼夜。所以他所用的海狗肾、人参、鹿茸、银耳,向以在白凤宝房中消耗最多。
过几日觉得身体疲软,精神颓败了,便又转想到清静境地中,和素心人做伴,以图休养,并且寻另一种享受,于是就转到了三姨太太房中。杨浣秋对他完全是轻颦浅笑,嘘寒问暖,重情而不重欲。言语举动,处处流露风流,教他咀咂回味,觉得异样销魂。
吕帅享受一个时期,慢慢精力复原,静极思动,也许感觉自己太颓靡了,应该振作,便又转到七姨太胡素娟房中。胡素娟又是一种手法,把这位年过半百的粗豪吕帅,竟当作摩登少年的情人看待,“打铃”“地尔”的外国称呼,灵魂生命的肉麻叫唤,接吻偎肩的电影动作,已把吕帅闹得迷迷惑惑,觉得别有风味。再加她满口外国历史,中国政治,提出许多英雄豪杰和吕大帅相比,又常运筹帷幄,代为参酌重要事情,颇能头头是道,条条是理。因此大帅不但佩服她的才学,自庆得了内助,而且还被勾起伟大志趣,发生欲图霸业之心。就如这次的吞并邻省,若没有她促成吕帅的决心,恐怕永远难成事实呢。尤其胡素娟的生活,完全西式,也能别有天地,使吕帅乐而忘返。但经过一个时候,大帅也许因为什么一时的冲动,发生了必得四姨太方能解决的需要,于是又周而复始地回去了。
总之,吕帅好像好吃的人一样,连吃几天天得月大三元,便须到六味斋蔬香馆去换品味;吃惯了中菜,还得要改西餐,至于那十六姨太小翠,却和糖果茶食,只供偶用,不算常食的。但是吕启龙的性情,有些特别,虽然表面粗暴,好像意志很坚,其实大谬不然。他为人既没有准确的主见,更没有坚强的个性。每遇大事,不知经过千次犹疑,方能决定。而结果常是吃了犹疑的亏。日常性情,和谁相处长久,就受谁的潜移默化。可是若换过一个人,他的性情也随而改变。因为这三位姨太和他接近,所以受她们影响最深。
譬如他在三姨太房中睡上几天,就会把态度变成沉静,出来会议,手里常常拿挂念珠,对僚属谈话,常教以清心寡欲,劝以皈依佛法,因果报应常挂在嘴头。但若在四姨太房中的时候,他也常穿着漂亮颜色的衣服,走路都分外轻佻,勉作少年举止,和狎近的人乱谈风月,有时凑八圈麻雀,手下们输得愁眉苦脸,把营私舞弊的钱,给大帅进了贡,全在这个时候。甚至大帅一高兴,弄娼妓歌姬,开心取乐,手下就全成了清客。可是当大帅一到胡素娟房里,所表现的可就全不同,总是一味励精图治,满身的尚武精神。对于例行公事,特别认真,对于办公规例,也多更动。常在整顿内容和整顿官府的呼声中,有几个走背运的,因为服装不整或偶然迟到,就打碎了饭碗。
众僚属深知大帅时受内庭影响,发生各种变化,于是大家留心探听,买通内线,每天要知道大帅宿在何人房中,以做临时预备。若知大帅宿在三姨太房中,就人人穿上较朴素的衣服,做出较儒雅的态度,手里也拿上一副念珠,脑中强记下几句经典,好预备和大帅对答。若是知道四姨太太正在应时当令,人们就力事浮华,恣意游荡,连老头儿也修饰边幅,学做少年。至于暗地里更有希求之徒,搜罗些西药房卖的新奇的补药,古名画家的秘密图册,贡献上去。至于大帅到了胡素娟房中,这是大家认为最苦的时期,第一先要整饰观瞻,做出赳赳武夫。因为胡素娟最重外表,除了西服之外,只有戎装尚能入目,长袍马褂在她认为是最腐败的,而且她在学校读书时,只和运动员交接,文绉绉的人即使学富五车也难得她的青睐。将军受了她的传染,便常告诫僚属整饬观瞻,振作精神。人们自然先承意志,所以看见机要厅上一律戎装,便可知将军夜里正受着胡素娟的训练。但如郭誉夫等文人,硬要挺起驼背,改做武装,真是苦得够受。然而还有更苦的,便是从将军夜中由胡素娟授给许多意见许多问题,不免要向人们研究咨询,仓促对答,很难仰合圣意。而且胡素娟枕边之言,又无法托人探听,先做预备。所以一到这种关口,僚属就好似素不用功的学生,去应考试一样,心里忐忑得很呢。至于这班僚属对于将军却曾煞费苦心,因为有时将军在内庭临时移方,事先未得消息,等到他们入府禀见,才知将军夜晚改宿某姨太房中,僚属们便要仓促易装,闹得手忙脚乱。故大家想了变通办法,常把各种行头寄存在熟识的差弁房中,临时更换,就方便多了。所以方才梁保粹一传消息,众人在五分钟内就变了装束。
再说他们对于逢迎姨太太,更有无穷的妙法。当三姨太得宠,杨汝琏就建议举行追悼阵亡将士大会,请全城僧道做集团式的超度。政务处长朱玉堂,就条陈设立孤儿院,扩充育婴堂和创办贫民工读学校。郭誉夫也提倡设什么慈善会,赈济贫民,请三姨太为名誉会长。大家争先恐后地捐款,冬天成立很多粥厂,虽然办事人无不中饱,但也做了些好事。若四姨太得宠,那何其铎就要出头,常借着喜寿事,邀北京名伶登堂,会给她开心。李栖梧就组织全省军政界联欢俱乐部,请四姨太做首领,主持一切,把这俱乐部办成个变相的大规模二簧票房,招致许多油头粉面的青年票友,陪四姨太扮戏玩耍。当七姨太得宠时,一个号称有头脑的新派军官江汉生旅长,献议组织一营少年军,由七姨太训练带领,做将军亲信卫队。其实胡素娟哪有军事学问,只由江汉生挑选精卒,训练成功,胡素娟挂个营长虚衔,每当阅兵时,她就军服辉煌,和将军并马徐行,出出风头罢了。那军法处长黄倬生,也起而建议军中每年开两次竞技会,每次都请七姨太太以主席资格发奖。除此以外,每逢有什么大典招待外宾,也因七姨太善说英语,娴习礼节,向由她以夫人身份,陪将军出席招待。所以比较起来,像是她最红呢。
以上是将军府中的夏威夷轮廓,交代已毕,再入正文。
当时机要厅中众人易装以后,又一阵咳嗽,好像打磨喉咙,以备见帅座时发音洪亮。有的猥琐惯了,此际乍挺腰板,不大好受。就不住俯仰屈伸,想在几秒钟内改善姿势。最妙的是何其铎,竟在大众中间,做起柔软体操。梁保粹郭誉夫同坐在近门的大沙发上,看得哈哈大笑。梁保粹猛抬头,嘘了一声,低叫道:“将军来了。”何其铎吓得立刻收住招数,两手笔直下垂,来了个立正的姿势。众人又是一阵笑。
梁保粹挥手教大家止笑,目光四射地说道:“你们诸位,夜里别是全没睡好吧?方才还好些,这一换上军装,更显着气色难看了。将军今儿又是从七姨太房里出来,不定又闹什么花样,你们这好像有二两烟瘾的气色,难保不招他说。”
众人听了,都觉不安,尤其内中多半真有烟瘾的,竟为失措,彷徨四顾,似乎想寻面镜子照照自己的脸。
梁保粹说完,转头向郭誉夫道:“大哥,你今天气色也不大好,别是里面穿得太少,脱下皮袍觉得冷吧?”
郭誉夫还未答言,梁保粹已立起推门,向外叫了一声,见由外面走进一个少年俊仆,一手提着两个酒瓶,一手擎着木盘,盘上放着三四个酒杯。梁保粹指着那木盘,向郭誉夫道:“我替你预备下了,喝杯酒赶赶寒气,转转颜色。这是两样儿,喝白兰地还是高粱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