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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寄恨瑟歌居家悲羁旅慰情弦管回首忆风尘

为人莫为艺术家,娶妻莫娶交际花。艺术之贱如泥沙,交际之女惯豪奢。若其夫也艺妻交际,二五妙合成苦趣。呜呼一歌兮泪长流,当手何事苦追求?

忆当前兮追求,指天地兮誓白头。譬如蹇马兮锦标归我,万里齐喑兮众口皆咻。此时此际顾盼何光荣,孰知而今而后策马入愁城。呜呼二歌兮歌入破,九州之铁成大错。

大错之错错何如?一日有她我便无。妻也声名耀寰宇,夫也面目渐模糊。人称她不曰某太太而曰某小姐,人称我不曰某先生而曰某小姐之夫。伦理姓名都泯没,地下祖宗应哗愕。呜呼三歌兮歌声酸,我亦昂藏七尺男。

忆昔新婚燕尔时,亦曾乐此不知彼。舞榭歌台出入共,挟箧携衣左右随。哪知交际耗金钱,生产还须仗工作。钻戒貂裘黄金钏,万物皆求备于我。呜呼四歌兮如号,艺术穷兮交际豪。

艺术穷,非一日。画虽佳,人不识。辛苦丹青阅几宵,不抵香槟不杯值。昼执教鞭夜译书,尽瘁鞠躬夫之职。自此鸿沟遂划分,鸳鸯苦乐不同群。乐者自乐苦自苦,宁知辛苦皆因汝。呜呼五歌兮歌无力,夫人又报秋衣改新式。

衣有改,人无变,吾民惯与秋灯伴。千言译罢夜已阑,倦极卧床骨节酸。梦中夫人归,就枕犹歌满场飞。迨吾晨兴入学去,夫人初作海棠睡。日暮归来室又空,夫人已在欢场中。呜呼六歌兮声欲断,相思何日得相见?

此时欢场灯火明,夫人意气欲倾城。纤腰时被他人抱,倩影常招众目萦。闲来登场试新曲,妙舞清歌压菊部。万人喝彩一笑酬,人生如此能几度?宁知家有缩颈鳊,驼坐深更涕泪涟。抬头惟见穿窗月,抚臆还愁赁屋钱。愁深泣久泪成血,夫人何处食消夜?鲛绡衣上污酒痕,酒痕泪痕莫相藉。呜呼七歌兮歌问天,苦海茫茫何处边?

上面这段歌词,并不是有人在唱,而是写在一张纸上。这张纸放在一张小方桌上,但那并不是桌,而是一具小的便橱,这便橱是和床连带的,所以旁边便有一张铜床,使便橱上所放的小台灯射出光辉,照得满屋幽幽沉沉,却可看出是一间新式的卧室。家具都很摩登,家具式样也颇为摩登,只是有些杂乱不整。妆台上的大镜,都已污暗,咿呀间有一尺方圆的部分,拭得较为明亮,想是对镜的人是位工作的经济家,只拭净这一点已很够用,就不犯浪气力去清理全部了。镜下的化妆品也是东歪西倒,很多瓶盒没盖盖儿。台前圆凳下面,抛着一只蓝绒高跟鞋,一只平金绣花的白缎鞋,一纵一横,一覆一仰,两鞋之间,还放着一声皱成一团的小手帕。若再向远处看,还可以在物事柜的底下,寻到另一只蓝绒鞋,好像失宠受气的孩童,躲在僻处,只向外探头儿。至于另一只缎鞋,却遍觅无踪,不知埋没到哪里去了。物事柜的门半开半掩,里面乱得蜂窝一样。有几件衣服直拖到地下,物事柜的上面,摆着食具茶具,以及大小纸包和许多该弃而未弃的破纸烂绳,杂在原来的陈设和小玩具之间,乍看直辨不出都是什么东西。房中间的方桌较为干净,只散放着一副扑克牌和一碗吃剩的炒饭。碗上搭着一条花纱头巾,纱巾下面盖着一包鸭肫肝。靠门的衣架上,挂着很多的衣服,除了一个半旧的男夹大衣以外,其余都是女衣。若只看这衣架,简直教人忘记当时是什么季节,因为这上面的女装从薄纱旗袍衬裙,以至厚毛绒的反穿皮制的大衣,无不具备,而且式样颜色都是非常新奇,好似每一件都曾站在时代的尖端,出过风头。却没有一件朴实简单,要吧随着时代延长生命的。因为只顾了新奇,差不多全是把很好的料子,剪得零零碎碎,拼得花花绿绿,一时看着炫目,过了风头便不能再穿。例如这架上两件大衣,一件是两只狐狸皮的袖子,正身用厚呢制,分作两截,上红下绿,是去年的摩登样子。另一件是正身用羊皮染色做成,两袖是呢子,每袖又分为两色,前紫后蓝,是前年的时髦样子。天然都是短命的东西,连改造也没有法的。由这架上的衣服和衣服上面的尘土看来,可以断定绝非主人乘着天时风高,把冬夏两季衣服拿出来晒晾,却是这些衣服脱下就挂在这里,久已无人过问了。向来有句古语,是黑暗能遮掩一切污秽。这房中只开着一盏极低光度的小台灯,还觉得满眼污杂不堪,若在白天阳光之下,还不知如何刺目。不过污杂虽然污杂,却有着一种特别气味,是由高价的香水,加上闭塞湿浊的空气和陈腐食物的油腥味所合成,虽然不大好闻,但唯一能闻着的人早已睡着了。

台灯微光,照着他那少年英俊而现露憔悴的脸,微微皱着眉头,似乎在梦中也还未忘苦况。口中衔着半支纸烟,却早熄了,烟灰落在被头上面。一只手垂在便柜旁边,由那位置看来,好像他临睡前正拿着那张写歌词的纸儿在看,只因倦极神昏,就把纸放在柜上,手也垂去了。再看到这男子的身后,床还旷着半边,软枕锦衾,都摆列整齐,却没人睡觉。

这男子想是文人,文人连睡觉都比较雅静。虽很劳乏,并没鼾声。房中只物事柜上有一只电座钟,发着微细的嗡嗡声,这声音在白天很难听见,只夜深人静,才与人的耳官发生关系,不过这钟藏在许多破烂什物中间,不能显示时刻,只能发出声音,给这沉寂的房中稍添活气。幸而还有邻家的大钟义务报时,可惜房中没有醒着的人,否则便可听到当当的打了两点半,跟着便是三点。三点过后,外面才又有了别的声音,淅淅沥沥,和电钟的咝咝声互相应答。原来一阵金风,酿出了秋宵凉雨,忽而被风吹到窗上,便觉声势很大,忽而风向稍转,吹到墙上,便觉雨又停了。但没过一会儿,窗上忽又沙沙作响,好像又下起雨来,其实一直并未稍停。

在风雨声中,邻家的钟打过三点半,忽又有了繁杂声,似乎车轮碾着雨地,雨点打着车棚,夹着脚步声跑入深巷。跟着便在大门外停住,却没听见叩门。便有革履声音,得得地走进来,大约不是街门未关,便是来人带有钥匙。及至脚步声跑近,外室的房门砰的一响,好像放炮一样震耳。但房中床上的男子并未惊醒。随即门帘一启,一个美貌的女子走进来。本来这房中的光度照不出人的面貌,但这女子好像上惯戏台,在任何地方也不肯淹没自己的美貌,但同时把各几案柜橱上面的尘土污秽,也都显露出来。不过这时灯光也似被她的容华所炫,不暇顾及别处,只向她身上亮了。

这女子身上披着件蓝灰色短风衣,进门便用很俏皮的手势,像武生唱《连环套》,窦尔敦说翻,把大氅脱下,拧团一掷似的,很快地便落到床栏上。无奈床栏是个死物,不比检场人身手灵活,并没接住,竟落在地下。她也不加理会,自向前走了两步,距离灯光更近,照见她的面貌身材都是那样美丽,五官位置和四肢修短,都是那样合度。虽然她的颜色大半出于人工,但天姿也够好看。一切修饰完全是电影明星式,带着八成洋气。举动也很能和修饰调剂,最难得的是她由外面冒雨回来,面上还和新妆初罢一样,眉目还是那样明朗,樱唇还是那样红艳,身上的米色旗袍和脚下的银色高跟鞋,都是平无折皱,洁无纤尘,和房中的情景恰成反比例。

她走到床对面的椅上坐下,低头寻着拖鞋,换去高跟鞋,才撮着樱唇,吹出不知什么调子的歌谱,抬起头来,望望床上的男子,耸了耸肩,又低头看看腕上的小手表,笑道:“哟,都快四点了。”说着玉臂双伸,打了个娇媚动人的呵欠,徐徐立起来,自语道:“他倒早睡了,学校的薪水不知下来没有?我后天那场义务戏,还一点没预备呢?”

说着走到物事柜前,伸手向上面摸了一下,发出很不快的声音道:“瞧这乱七八糟,在家里什么也不管,只会扯着肚子睡觉。屋晨都变成花子店了。”

说时已从柜上拿起一只暖瓶和一只玻璃杯,杯上污尘狼藉,似乎必得大事洗濯,才能应用。当她在外面饭店舞场,无论要什么饮料,都得教茶役另带一些清水,当面把杯子冲净,才许倒酒或是果汁,所以向以清洁著名,旁人也以为她生有洁癖,衣饰既那样讲究,饮食自然更要检点,却不知她家中竟有这般光景。而且离开外人眼目,饮食也不检点了,当时打开暖瓶的盖儿,先向杯中倒了些水,稍为冲了一下,便随手泼到墙角,那杯子并没有干净,她就把水倒满,呷了一口,觉得其凉震齿,忙吐在地下,顿足道:“缺德,暖瓶也不换,还是昨天的。”

说着放下杯子,就奔到就前,似乎要向那男子发作。才伸过手要推他,眼光忽然落在便柜上面,似乎一怔,说道:“这是什么?”

随把手移过,拿起那张纸,看了两行,忽然面色一变,看看床上男子,沉着脸儿向后倒退,退到一张椅子坐下,又看了一行,竟噗哧笑了,自话道:“谁教你追求的,真讨厌……”

说着又往下看,脸上笑容渐渐转成苦笑,似乎受到刺激,将生愧悔。却不知怎的,忽然眼珠一转,又变成怒容,呸了一声道:“别不要脸了,谁见过你的钻戒貂裘黄金钏,决不过三件半寒蠢人的衣服烂首饰,你就叫苦连天,我还委屈得要命呢。”

说着又往下看,怒容更盛,说道:“那还是怨你穷,谁教你穷小子强巴结娶太太,我百般将就,倒将就出这个来了……哦,还有这么一段儿,怨我总不看家,这倒霉家有什么看头儿?若像人家高楼大厦的,自己住着舒舒服服,人来人往宽宽绰绰,教我出门也不出去,还愿意在家里美呢。”

说着已看到末段,忍不住又立起来,哼哼两声,冷笑道:“简直骂上来了。敢情他是这样顽固脑筋,污浊思想,把我的正当交际说得这样不堪,我可……咦,这个鱼旁加扁字念什么?哦,上面是个缩头,准是乌龟别名,真骂苦我了。啊啊……‘呜呼七歌歌问天,苦海茫茫何处边’……‘何处边’?好么,真是人心隔肚皮,做事两不知,敢情他一直这样看我,把我当作苦海,这东西若被别人看见,还不知我这女人多么万恶。好,我这回可不能放过儿,忍穷受苦,在家里不能喘气,到外面没法出头,好几年的委屈,倒买了这么个好批语。哼……哼……苦海,外面想跳苦海的多着呢?好个‘苦海茫茫何处边’,我立刻就教你有边儿。”

说着闭口凝眸,现出坚决之色。就走到床边坐下,用手推撼那少年男子。那少年男子睡得正酣,半晌有些清醒,口中含混着说:“干什么?”

女子又推了推他,叫道:“快起来,我有话说。”

男子好似对女的久已认识十分清楚,在睡梦中只仗着小脑活动,便能知道她的心意,吧哒下嘴,含含混混地道:“薪水下……下来了,在抽斗里,你拿去。”

女子厉声道:“咳,去你的,谁问那几个穷眼珠子,我是……”

说着又缓和了声音道:“喂喂,你睁眼,瞧这个。”

同时用另一只手揪掉他口上的纸烟,那纸烟已粘在男子唇上,疼得一叫,才清醒了。睁开眼看看她,似觉灯光射目,又把眼闭上,跟着连眨了两眨。女的已把那张纸抖得沙沙作响,直抵到他鼻尖上,男子才看见了,怔了一怔,眼便完全睁开,将身向上一挺,把肘支在枕上,又看那张纸,望望女的。

女的冷笑道:“好毓青,你看见了?你明白了?你弄这个像小寡妇叹十声的玩艺,简直把我的祖宗都给骂苦,咱们可得说说。你快起来。”

那个被称为毓青的男子听了她的话,似知有了祸事,但面上却无惶恐之色,只转转眼珠,摇头说道:“咱们明天说不成么?我在快两点才睡的,到六点半还得起。今天有西沽学校的兼课。”

女的寒着脸道:“不成不成,到明天就把我憋死了。你老实起来,我可不能放你这过儿。你的手笔倒是不错,可不想好过儿,只会在家里骂我,赶明儿还不给登了了呀?”

毓青搔着头央告道:“得,算我不对,你先容我这一夜,到明天杀剐存留,由你处置不成么?好秀葆妹妹,你只当做做好事,我实在难过极了。”

秀葆哼了一声道:“谁是你妹妹?少这样叫我。莫说等不到明天,咱们也没有明天了。你快给我起来。”

毓青见她词意坚决,就从床上坐起来,抱肩说道:“好,我这就算起来了,你有话请说吧。”

秀葆向后退了退,倚在对面的床栏上,看着毓青,半晌不言。毓青却知道她在筹思攻击的步骤,面上虽然沉静,却已显露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势,在沉寂中倍感紧张。这时外面的雨师风伯,也似看出这双夫妇将有一阵剧战,竟又转了风向,把大而密的雨点洒在窗上,砰砰作响,好似打催阵鼓似的。毓青默待了一会儿,便拿起一支纸烟,才要划火柴,秀葆已向他微作冷笑,伸手说道:“等着你先拿来。”

毓青道:“什么?”

秀葆道:“钻戒呀!貂皮呀!黄金钏呀!你不是说我跟你要了这些东西,把你害苦了么?”

毓青耸道:“得了,你干什么认真?我那不过写着玩儿的。”

秀葆道:“呸,你写着玩儿,就写出这么张冤单,递到法院,足可以把我告了。你也不拍良心想想,当初我没嫁你的时候,你曾怎样许我?不是说要尽你的力量,给我谋什么什么样的幸福,为我做多大的牺牲,也是情甘愿意?我听了这套花言巧语,才抛下那些有钱有势的公子王孙,嫁给你这穷小子。从进门以后,我没一时不是忍着委屈,将将就就,人家姐妹戴钻戒,我连只好宝石的都没有,人家姐妹穿貂穿獭,我只对付副羊皮狗皮。我都快委屈死了,你还觉着嫌我不好。我什么不好?交际不好?花钱不好?哼哼,在这年头儿,你想把我监禁在家里,成天烧茶做饭,缝破补绽,那你不用打算。再说你出去打听打听,人家的太太都是怎样排场?什么享受?唯独你的穷小子,不想法多赚钱供养太太,倒想太太去赚钱养你是怎样?”

毓青插口道:“我凭什么想教你赚钱养我?”

秀葆道:“反正你也有这种心,要不然做不出这种没场所的歌儿来。我总共才花了几个钱,你就叫苦连天了,那还不是顶好我养着你。其实我养你也成,不过说出来怕吓死你。在外面想巴结我的人多了,只要我愿意,什么钻戒貂裘黄金钏,要多少能有多少。不过先前我还把你当个人,不能做那种事,现在我跟你算情断义绝了,更不犯做那种事养你。”

毓青苦着脸儿道:“你这不是没影儿的话?我何曾说要你养我?”

秀葆摆手道:“咳,反正两条道儿,有志气的男人养老婆,没志气的男人教老婆养。”

毓青道:“你简直胡搅,我写这段歌儿,也不过一时感触,并没别的意思。便有也只希望你可怜我,稍为体谅一些。你自己想想,我每日兼着三家学校的课,白天已累得筋疲力尽,晚上回家,还得译书卖给书局。偶然有人定画儿,还得另外加工。我这样说项卖命,为的是谁?每月起码要弄出六七百元,供你花用。我自己的消耗减到几乎没有。去年想买辆脚踏车代步,正赶上你和女朋友上马场,把钱拿去用了,所以至今出入只能步行。饶我这样辛苦,家里竟……咳,你也不想想,我那学校中的同事,尽有每月只三二百收入,家里过得又幸福又充裕的……”

秀葆呸了一声道:“你少说别人,人跟人比还成?若说别人,我这儿有现成的比喻,像人家张十四小姐,新近出阁,经理的太太。前天我到她家去,她拿出一箱子皮货给我看。内中有一件是什么大耳鼠的,全世界也找不出一百件。除了皇家贵爵才穿得起,现在市价也不知多少万。据说韩太太本嫌太贵,不许丈夫给买。韩先生竟背着她给买了来。韩太太跟我说着,还抱怨她丈夫,可是那份得意,就不用提了。我在旁边真眼热啊。啧啧,人家那丈夫是怎么选的?是几世修来的?”

毓青听着,忽觉心坎发酸,不由红了眼圈,含泪说道:“天啦,你怎么净跟阔人比?我不是穷么?倘若我也是什么经理,照样也会哄太太高兴。莫说大耳鼠,就是老寿星骑的鹿,姜子牙骑的四不像,只要用钱买得到,我也买给你穿。现在千错万错,不是错在我没钱么?”

秀葆撇着嘴道:“你不是错在没钱,是错在没钱还要娶太太,还要娶摩登美丽的太太。凭你的情形,顶好向贫民区篱笆门里,寻个缝穷拾煤的姑娘,娶到家来,给做件麻缎长袍,打副包金镯子,就把她乐坏了。你也跟着到了天堂。现在闲话少说,我痛快告诉你,自从结婚以后,我受的委屈冤枉,一直忍着,到今天可被你的好歌儿都给勾起来了。我可绝不能再忍了。”

毓青把那支没燃着的纸烟从唇上拿下,看着她道:“我跟你解释,并没别的意思,你何必……”

秀葆摇头撇嘴地道:“你少说这个,我不要听。这次咱们非得彻底解决不可。”

毓青望着她,心中寻思,自己确是太疏忽了,不该把这东西给她看见。但她既看见了,总该有些愧悔的意思。我自觉这篇东西,确是字字血泪,连自己看着都要痛哭,可是她看了竟没有一点反响。由此看来,她实是没法救药了。何况她既绝情,我又何必恋恋,难道痛苦还没受够?我也该自逃活命了。想着就冲口说道:“你要彻底解决,请问怎样彻底?怎样解决?”

秀葆冷笑道:“何必明知故问?这不是顶简单,痛快两个字,离婚。”

毓青本来已想开了,也料到她必有这话,但听到离婚两字,不由想到当初结婚时的美满风光和婚后一个时期中的甜蜜光阴,心中一阵凄怆,就叹息说道:“你居然说出这绝句来了,难道咱们非得走这条路么?”

秀葆很爽快地道:“当然走这条路,你不用蝎蝎蜇蜇,我现在是吃下秤砣,把心铁了。你再说出天来,也没有丝毫商量。只问你一句,是打算协议离婚,还是经官,你快说。若是咱们私下协议,就立该商量,你若是气不忿,非得给我抖落抖落,或是把这歌儿给登登报呢,那我也我的办法,也是立刻就走,过几天法院见。你说,到底怎样?”

毓青苦笑道:“得了,咱们这叫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今天便没有件事,你早晚也……咳,现在不由我做主,请你自己主张,我全随着。”

秀葆道:“你别说这犹疑两可的话,请你简截痛快,是可,是否?”

毓青道:“好吧,就离也不必张大其辞,私也办了也罢。”

秀葆道:“这可是你说的,那么怎样办?”

毓青道:“我看很简单,咱们立张字条,各自东西好了。倘然你暂时没处去,这家就归你,我自己走开。”

秀葆道:“得了,我很用不着这份破家,你当我还没受够?留给你……”

说到这里,忽然似乎作呃逆,低下头干呕了两声,才直起腰,喘息着用手帕擦眼。毓青看着,不由忆起一事,就道:“我想起来了,在上月有一天夜里,你也是这样干呕,把我吵醒了,你说本月的月信没见,恐怕要有孩子。现在又过了三四个星期,你可问过大夫,到底怎样?”

秀葆冷笑道:“难为你年轻轻的,居然注意这个。痛快告诉你,据大夫说,大概有了身孕。你不要藉此为由,若说这个孩子是你的,必得留下,才放我走,那我明天就去打胎。”

毓青道:“那又何必?你只管请便,不用残害性命。等将来生下,我愿意留养,就归你,我绝不争。你不愿意留养,给我送来,我也绝不推辞。”

秀葆从鼻中发声笑道:“你倒算够随和?好吧,就是这样,不过你不能认真,当实事儿那么规定。头样孩子有无生死,那还渺茫,二则我自己也没有准把握,能够容这孩子平安降生。”

毓青点头道:“我懂得的,你当然不能为孩子耽误了本身大事,这很好办,我只处在被动地位,对孩子有收养的义务,没有对你索要的权利,这总没问题了吧?”

秀葆笑道:“难得你会说出这爽豁的话,我嫁你二三年还是初次听见。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对这孩子,并没冤仇,也很愿意他出世成人。假使可能,总要给你送来。这问题算解决了。还有别的手续,这家我自然不要,还留给你,我俩中间也谈不到什么赡养费,我只要带一些随身衣服,走开就得了。至于离婚手续,我看也是越简爽越好。你赶快打个底儿,就说性情不投,难以同居。现在已协议自即日起实行离异的话,抄上三份,咱们都签字盖章,每人收存一份,另一份拿给做律师的朋友,托他出名作证,给登下报得了。你看怎样?”

毓青听她说得条条是道,心中又是难过,又是可笑,只听这井然发议,虽非斫轮老手,也必胸有成竹,显见对这种事久在留心了。想着就道:“你怎说怎好,我一切遵办。在这时候,还有什么可争的?”

秀葆笑道:“咦,你今天怎么又变成绵羊似的,柔顺起来,我几乎又有点要爱你了。只可惜你到了离婚才百依百顺,在平常对我的要求没一样会痛快直截地答应过。”

毓青叹道:“平常我也不是不愿痛快直截地答应你,只怨我的力量不许痛快直截呀。”

秀葆听了,笑容顿敛,摇头道:“得,得,说的又走了题了。何必还跟我诉苦?诉苦也当不了离婚啊。”

毓青也沉下脸儿道:“你不先提起,我说走了嘴也提不到这个。事情已到了这个地步,你当我还要痛哭流涕的挽留你呢?”

秀葆听着,看他一眼,雪白的脸儿好似严冬的云天,阴沉冻结,摆手道:“别说了,咱们快办正经的,别叙闲白儿。劳驾你快起底稿,再抄三份。我这里收拾点东西。你放心,凡是你姓黎的花钱买的,我一概不带。只带我自己的。”

毓青无言,伸腰打个呵欠,走下床来,就到外间去寻纸拟稿。这倒很是容易,平常在报纸上便看熟了,无非几句常套,不大工夫,便把三份都写好了,自己签上名盖了章,便拿进房中。只见秀葆已把十多伯大衣旗袍和内衣鞋袜之类,放在床上,旁边放了只空箱。好像已经查点停妥,只等装箱。见他进来,就道:“你来看看,这都是我自己的,没有件用过你的钱。我这好比老妈下工,得教主人家过眼,别惹你又说我带走多少家产,再来段歌儿骂我。”

毓青苦笑着道:“得得,很不必这样清楚,我也不记得哪是你的我的。你随便拿好了。”

秀葆道:“我凭什么随便拿?你少说这大方话。”

毓青道:“我也不是大方,只平常马虎惯了,谁留心你的我的?”

秀葆冷笑道:“这话我倒信,你实在马虎惯了。只是对费钱的事才马虎呢。你的眼不瞎吧?每逢外面有朋友送我的东西,或是到了什么时候我想做件值钱的新衣服,知道跟你要是白生气,只好自己拆兑。可是穿上了回到家里,若是别人的丈夫,看见女人穿上不是自己所买,来路不正的衣服,一定要询根究底,问个明白。你可不然,只盼女人能在外面弄来一件,你就省一件的钱。至于女人在外面怎么弄来,你就缩着脖子不管了。”

毓青听了,忽然气红了脸,大声说道:“看你这嘴,真是横说竖说都是你的理。记得我结婚以后,有一次你忽然从外面穿回来一件白色什么外车兔皮的大衣,我看着很觉眼生,就问哪里来的。你说是一位男朋友张先生所赠,他说你在中原公司吃饭,饭后遛到三楼皮货部,你看见这件大衣,露出爱惜的意思,他就买了送给你。当时我听着很不高兴,就说你不该接受男朋友的东西。你笑我脑筋顽固,少见多怪,说现在的摩登小姐有几个不是玩弄着一群男子,享受多方面的供献?至于出嫁的女人,还能教男子进贡,更是特别的能力。我听了不以为然,又劝你不要再贪这种便宜,你就恼了,说我看低了你的人格,又妨害你的自由,直闹了一夜,还是我谢罪才罢。从那时以后,我再不敢多说一句。如今你竟又反过嘴来说我这话,你还讲理么?”

秀葆被他反驳,摇头说道:“我没工夫跟你搅嘴,反正这些东西都是我自己弄来的,如今还自己带走。绝不沾你黎家一草一木。”

说着便把衣服都装入箱中,毓青等她盖好箱盖,就把手中的纸递给她道:“你看这个,成不成?我写完了。”

秀葆接过,看了看他,才低头念道:“立字据人黎毓青程秀葆,结婚数载,性格不投。既情爱之已漓,知幸福之无望,为此双方协议,自即日起实行离异,所幸家贫祚薄,无儿女田宅之累,从此鸳鸯折羽,劳燕分飞。既成陌路,久不相干。女嫁男婚,各凭己意。恐口无凭,立此存证。”

念着就笑道:“好,很干脆。你都签字盖章了?可是我这几年穷得没一文存款,久已用不着图章,只签个字可以么?你放心,我无论如何总不致毁约再来寻你的。”

毓青听她的话,觉得语中有刺,就道:“是啊,你好容易脱开苦海,自然不会再来理我。只怕我这穷小子将来看你阔了,倒许前去打搅你。所以现在这字据只能约束我就够了。你签字不签字都没关系。这就叫有鞋的怕光脚的,光脚的没什么可怕。”说着又冷笑一声。

秀葆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也没说话。就走出外间,拿笔来签了字,才道:“我没工夫跟你矫情,怄了二三年的气,如今眼看分手,落个好离好散吧。这字据咱们各留一张,另一张交给律师登报。律师是你找还是我找?”

毓青道:“都可以。”

秀葆道:“那么就交给我,吴太太她们先生就是律师,我跟着就去托她,大概后天……现在天快亮了,就算今天,明天可以见报。”

毓青道:“好,就拜托你。”说着很客气地拱了拱手。

秀葆展颜一笑,但在笑声中夹着叹息,随即把两张字据都放入手皮夹内,又从床旁地下拾起了风衣,披在身上,脱了拖鞋,换上高跟鞋。

毓青道:“你就走么?”

秀葆凸着朱唇道:“现在婚都离了,我还在这里干什么?”说着就提起皮箱。

毓青道:“天还早了,只怕雇不着车。”

秀葆道:“没关系,我这会儿很有力气。就提着箱子也能走些路。”

毓青道:“诚然,你现在得着新生命,所以就产生新活力了。”

秀葆道:“你别说我,你现在不是出逃开苦海了么?但盼你以后结婚,好像掉在蜜盆里,别再遇着像我的人。”

毓青道:“结婚两个字,也许和我没缘了。”

秀葆哧的声笑道:“你是一度经蛇咬,十年怕井绳了么?瞧我这女人多么厉害,能教人永远不敢结婚。好在随你怎样,我都管不着了。再见吧。”

说着伸出手来,毓青和她握了一握,触到她那柔软滑腻的葱尖,不由心中如刺。想到这样一个美丽的妻子,竟自舍我去了。当时自己只为迷恋她的美丽,才拼命追求,结婚后又竭力供养,自觉有这样妻子,是无上荣耀,为她死了也不为冤。哪知以后因她过于放荡,弄成夫妇道苦,渐至情感日淡,自己没有爱的鼓励,对于这过度的担负,也就失却能勇力,觉得不能支持。痛苦日增,竟至忍耐不住,形诸笔墨,才弄成这样结果。现在正式仳离,行将分手,我才又感觉她的美好。如此佳人,瞬将离我而去,不知属诸何人?将来便有相逢之日,也是侯门如海,萧郎陌路了。

想着心中凄惨,不由握着她的手怔了一下,秀葆却不理会,只把手抽出来,要向外走。毓青道:“我替你提着箱子。”

秀葆摇摇头,一直走去。毓青迷迷惘惘也下意识地跟着她走。到了院中,雨已小了许多,只是牛毛细滴,尚还随着晓风,沾衣扑面。地下遍处有着水洼,天色欲明未明,正是所谓鬼呲牙的时候。院中一株只余绿叶的丁香树,和墙角一大丛牵牛花,经雨倍觉苍润。毓青身上没穿衣服,出门被风只得一缩脖儿,鼻中闻着花林清芬夹着雨腥土气,耳中听秀葆的高跟鞋践着水洼作响,不由心头又是一阵凄凉。知道从此形单影只,秋雨秋风愁煞人的滋味,尽可有得领略。以前只怨秀葆每日迟归,以后再想听她在雨夜风宵,响声归来,是不用打算了。

想着已走到门口,秀葆开门走出,毓青也探首外望,见长巷萧条,并无人影,只房屋经雨扫去尘埃,似比平常整洁了些。秀葆直走出去,毓青道:“你等等,我替你叫辆车来好不好?”

秀葆回头笑了笑道:“不必,谢谢你。请回吧。”

说着就一直向北走去。毓青看着她的后影,直待转弯不见,还呆呆地怔着。忽见斜对面的一家大门轰的一声开了,由里面走出三个男子,都是衣帽齐整,却是倦眼惺忪,步履欹斜。主人送到门口中,高声说:“这怎么能走,还是进来坐坐。等雇了车再走。”

三个客人都说:“不用不用,再见再见。”

主人又虚让了一声,便关门进去。三个客人向这边走来,好似胸中都有很大气恼,不能忍耐。离开主人就发作起来。一个黑瘦子顿足骂道:“倒霉不倒霉,无故地给他进贡,输了我三百多。好家伙,放抢呀?这种小牌,一副平和,他就教打四块钱头儿,俱乐部也没这么凶的。”

一个白胖子道:“可不是,头儿打得大,饭可做得省。请人打牌,只给炖牛肉白烧酒吃,总共也用不了二十元。头钱可落了四五百。”

黑瘦子哼了一声道:“我就没吃饱,夜里也没点心。哟,你二位等等,我告个便。”

说着便转过去面墙而立,随闻淅沥有声,好像雨又大了。另两人站住等他,一个脸如风干小枣的老头儿道:“什么?四五百?还有他自己赢的呢?也有二百多。他怎会不赢?坐下打几把,牌风不顺,就让姨太太替,姨太太上来赢一阵,等牌风背了,再让给他。可是姨太太也不闲着,转圈看三家儿,看完了再站在他身后头支嘴和。这还有个不赢?我最不愿上他家来,你非拉我来,劳神一夜,还倒霉好几百。早知这样,我送到粥厂去,赈济贫民好不好?就是帮穷朋友,也有人念好处哪。咳,怎么说的?”

那白胖子道:“得,你别说了,输了钱才说早知这样,不如那样,在没输时候,叫化子跟你讨一分钱,你也舍不得呀?其实你输钱不冤,从坐下就恨不得总和大和,立起牌就是三元四喜,一对财神,一看牌不遂心,就摔打咒骂,好像臭鸽子似的,咕咕不住嘴,牌神早跟你火儿了。还想赢钱哪?”

老头儿听了大怒道:“你胡说,我臭鸽子,你那寡妇脸更难看。三把不开和,那份穿八条白裙子的丧气脸儿,就露出来。我今天直倒运,十二圈牌都跟你坐对门,看着你那脸子,还有开和呀?”

白胖子大怒道:“放你的狗臭大驴屁,别妈的混赖。你们不得输钱?睁关皮夹内人只雀蒙眼乱打?就说最末后一把牌,都快抓完了,你还放炮,教人家和个满贯。你自己有大牌也成,没翻没听,你那是穷疯哪?”

老头儿听了方要反口,那黑瘦子已走过来,双手还在衣襟下面,就向胖子道:“你别说了,你又是什么漂亮手儿?只懂得顶下家,其实下家连搭子还没够,和了也是小可怜儿,你只顾乱顶,顶得下家喘不出气,庄家可得了意,五百八百,和着没完。你会打牌么?我耍了这些年,什么阵式都见过,三万五万也输过。只这么跟你们吃挂落儿,输一个都嫌冤。”

胖子道:“冤不会别来么?谁强教你的?再说你也没输很多。”

黑瘦子道:“怎么没输很多?我三百五十块没了。”

胖子道:“别瞎扯吧,我就只见你拿出一百块钱。以后赢了钱就往口袋掖,别人开和,你不是说下把上块儿算,就是找零儿欠整儿,把别人都搅背了。你其实输了有限,这是耍钱的普通毛病,赢一百报五十,输五十报一百,永远对不上数儿。你们看,今天主家赢了多少,方才我问他,他笑嘻嘻地说大概刚够本儿。其实你赢几千几万,谁又抢你的?什么玩意?搁在锅里都是一个味儿的。我若再跟你们坐下,我把姓倒写着。”

黑瘦子大怒叫道:“爱坐下不坐下,谁还缺你这块臭料?你还是少说别人,在你家打牌时候,你也是一样拼命打头儿,你输了钱,就借事跟老婆孩子发脾气,把别人搅得头昏眼花,你的牌风就上去了。今天我很明白,若上你家去打,一点事儿没有。你就赌输了,还有头钱抵偿呢。现在在别人家里,你落个干吃亏。所以桌子歪板凳斜,谁都不对了。”

胖子听着大怒,似要挥拳动武。那黑瘦子瞪着眼要跟他比划,幸而那老头儿看见毓青在门外偷听,忙上前劝道:“得得,咱们走着说,别大清早在人家巷里吵嚷。”

那肥瘦二人方才移步前行,便还呶呶不休,一直骂出巷外。

毓青知道这是一伙赌鬼,都因输了钱伤心后悔,就互相抱怨,互相争吵,本是个中人的常态,若是赢家便绝不会这样了。因而想到这班人在外浪荡,定然无心顾及家庭,不知家中床头人夜夜独守孤灯,挨受凄凉,受着如何痛苦。看来他们和秀葆是同型人物,自己和他们妻子处在同等地位,可是自己幸而逃出来了,但世上同样苦人还多得很呢。想着不由在凄怆之中,又生舒畅之感,觉得和秀葆离婚,虽然佳人永别,旧梦难寻,似乎可惜,但自己从此脱离桎梏,不受压榨,不受气恼,也算得到新生命,可以自在生活,无所牵累,未尝不是塞翁失马。

想着便关上大门,回入房中。看着满屋凌乱光景,都是秀葆新留的手泽,摇着头嘘了口气,心中打算,时候已经不早,自己不能再睡,稍为收拾一下,就该上课去了。但转想自己兼了几家学校的课,又给书局译书,都是由于秀葆所给的经济压迫,现在她已去了,我还拼命做什么?明天把兼课的学校一律辞掉,译书工作也立刻停止,只留一处基本的职业,已足敷一身生计所需,我也该休养休养了。从现在就休养,先睡他一天再说。便走到物事柜前,开了抽斗,见那包新领下的薪水尚还原封未动,心想这笔钱可属我所有了,自从结婚以来,自己向来未用过自己所赚的血汗钱,都是左手取来,右手便交给她。今天若不是她突然提起离婚,也不会把钱给我留下,看来我已享到离婚的好处了。想着又见旁边放着一本洋文书,书内夹着十多张稿纸,那是前昨两夜工作的成绩,原想译成这本书,以千字两元的代价,卖给书局,好替秀葆买那久已心爱的软镯,现在人已走了,难道自己还长夜寒更地苦干,苦干又为谁呢?去它的吧,毓青自语着,就取出那叠译成的稿纸,撕成零屑,掷在地下。才关上房门,熄了电灯,伸个懒腰,走到床边,把床里秀葆的被子拿下来丢到沙发上,然后倒在床上,缩身入衾,把四肢竭力伸张,仰面朝天,占满了全床,连连欠伸着,自语道:“我可得无思无虑的睡回舒服觉了。平常只是盘算着钱,钱,钱,天天睡觉也不得安心。总怕她回来又出什么花样,现在可没人再搅我,算得到清静了,这又是离婚的好处。可是这房里只剩我一个人,只怕太清静了也不好过。得,得,明天把东西全归叫卖行,退房搬家,到公寓去住,实行我的光棍生活。”

说着把被头向上一拉,遮住了脸,不大工夫,便酣然入梦了。这一觉直睡了一天,到天夕方才醒来。

果然起床后略作梳洗,便出去和叫卖行接洽,又到公寓寻觅房屋,晚上又回来住了一夜,到第二日叫卖行来人看了东西,说妥价钱,跟着便像抄家似的,都给席卷而去。毓青向房东退了房子,但在当时晚间囊中带着出卖家庭的代价,手中提着两只劫后留遗的旅行箱,像个旅客似的投到公寓中长住,实行他的独身生活了。跟着又把兼课的学校全都辞退,只剩了一家,每日上三五点钟的课,吃着公寓的伙食,受着侍役的伺候,真个优游自在地休养起来。

但他终是个青年人,精力饱满,在和秀葆同居,受着经济压迫,经年累月地伏案苦干,弄得精神疲靡,身体衰弱,自觉变成了老年人,好似心力已瘁,只恐不易恢复健康了,哪知离开了秀葆,只经过一两月休养,便好似换了个人。削瘦的脸也胖起来了,焦黄的肤色也发红了,微驼的脊背也直起来了,连走路也改了声音。以前因伏案功深,两脚失了运动,步履拖沓,唯有迈方步方合派头,现在穿上了革履,走起来橐橐应节,又恢复了当年的快轻风度。但这还只是外貌的改变,至于内心的劳倦,精神的疲靡,也都养了过来,渐渐感觉每天工作太少,闲暇太多,过剩的精力无处消费,不知干什么是好。于是每日下班,便到球房去打两盘台球,过些日子又觉厌烦了,改为看电影消遣。但每日散场回到公寓,仍觉夜永更长,寂寞无聊。因为他对文学有过修养,又加自幼年身世孤零,遭逢坎坷,偶逢高兴或是有所感触,便触起向来结习,提笔写些文章,寄到报馆发表。因此和新闻界发生交谊,也交了几个朋友,时相过从。

有一天正大雪,一位朋友过访,谈了一会儿,便匆匆告辞。毓青留他吃饭,那朋友说今天有位从汉口新来的女伶,在琳宫大戏院上台,晚上先借江南春饭庄新闻界。自己经人特邀,总得赴席。说着又请毓青同往,毓青道:“我不是新闻界,人家又没请我,怎么能去?”

朋友笑道:“你别老赶了?这种吃会儿,就是那么回事,尽有不相干的人前去白吃。譬如一家报馆接到一副请帖,临时去了三位,主人也不好挨个儿请问履历,查禁冒充。我知道的就有两位先生,在十年前干过报界,到如今只要有人请客,仍旧一场不落。当然主人不会有请帖给他们,只仗着消息灵通,打听哪里有饭局,就赶了去。还有的在报上写点东西,就自命为评戏界的权威,天然有吃伶人的权利。再和报馆编辑联络联络,恳请携带。只要一次姓名上了客单,就算有了成案,可以长久地吃下去了。至于单上无名,腼颜入座的,哪次宴会也短不了。你又何必这样脸薄?就跟我去一次吧。”

毓青笑道:“谢谢,这个我还干不来,你请便吧。”

那个朋友笑着走了,毓青自己呆了一会儿,觉得无聊,就穿了衣服出去,踏雪在街上散步。溜到市场后门,便进一家羊肉馆,吃得酒足饭饱,醉意醺然,才付了钱下楼,见已住的雪又下起来,两旁铺户的辉煌灯光,照着空中纷飞的鹅毛片片,好似春暮园林,东风吹落梨花,霏霏舞雪,不过这梨花在灯影中却多了一种闪烁的金光,分外好看。毓青走着,一点不觉寒冷,雪花扑到烘热的脸上,反有清凉之感。信步走了数步,忽听耳边锣鼓喧天,就立定转身瞧看。见正是朋友所说那家戏院,门口正中有电灯缀成的人名,是范玲姝三字,门旁大牌上写着:特聘沪汉新到,第一坤伶,梅派花衫,文武不挡,范玲姝首日登场,拿手妙剧《陈丽卿》。另外还有老生李秉南的《定军山》,相武生杜玉山的《拿谢虎》。毓青看着心想,这范玲姝必是朋友所说的那个从汉口新来的坤伶了,只是她头衔叫做九阳钟,荀慧生叫做濮州城,是扮陈丽卿扼死的扈三娘,程砚秋早年也演过这出,至于扮谁却渺茫了。唯有梅兰芳却始终未和陈丽卿发生过关系,偏这梅派花衫就唱这出。自己闲着没事,何不买票进去看看。

想着就走进门去,到票房前面,见有四五个人先在柜前购买,只得挨在旁边等着。由铜栏缝隙看进去,见本日票图上的座位已将划满,只剩最后和两旁偏僻处,还有空位。算来总有八成以上的成绩。在那卖票先生的背后,立着一块镜框式的大牌子,写着“座满”二字,看情形必是预料今夜准可卖满,所以先写好牌子,预备到时当门陈列。但这时已将近九点,外面又大雪纷飞,恐怕这牌子摆不出去了。当然是受了天气的连累,非战之罪也。不过在戏园方面,认为座位未能全满,很为遗憾。但自己这买票的却觉座位将近全满,再买也得不到好地位,与其在这里遥望远听,还不如去看电影去呢?

想着方欲转身,忽觉身后有人拉了自己衣衫一下,回头看却是个穿白衣的茶房,低声说:“你要票么?我有前排的好座儿。”说完便向后倒退了几步。

毓青对这种事很不外行,一听便知是卖飞票,立刻举步随着他走,到戏场入口,才问是第几排的,茶房说三排正中,是给一个张少爷留的,现在怕他不来了,你用就给你。毓青问要多少钱,茶房笑着说:“你用还不好办?连票价你给五块钱得了。”

毓青一听,比票价多了一倍,觉得太贵,他既不是戏迷,又非要捧伶人,本不愿花这种冤钱,但不知怎么念头一转,竟尔大方起来。自思外面下着大雪,只可既来之则安之,拼着破费几个吧。就向茶房点点头,向里走去。所以后来他向人提起这日的事,还自觉奇怪,认为自己行动改常,好似隐中有鬼牵弄呢。

当时茶房抢到前面,引他直到台前入座,果然在三排正中,正挨近中间的走道,出入方便,座位也较舒服。就脱了大衣,交给茶房。茶房见他衣服齐整,举动大方,认为是位阔客,就按熟人伺候,并不把戏票交给他,也不给衣牌,只关照女招待给送来一杯特别优待的茶,又奉上一张戏单。毓青深知个中情事,也不理会。因台上正唱着一出玩笑戏《查头关》,一个哑嗓子声如母鸡伏卵的花旦,一个满面烟容一嘴青胡茬的小生,一个半死不活有气无力的小丑,把戏唱得麻木不仁,和台下观众各执其事,一点不发生连络。毓青只得吸着纸烟,看着戏单上的主剧说明。原来这出《陈丽卿》是按《荡寇志》上事迹编制,从陈丽卿出世,计陷高衙内,逃出北京城,九松浦歼寇,诗经村救刘广一家,以至收服祝永清,比剑联姻为止,名曰头本,大概还有二本,不过未载明何时续演,但只这头本已够得繁重了。

正在看着,忽听身旁座客全都哈哈大笑,急忙抬头看时,原来台上这出戏已将演完,花旦说小将蛇钻七窍,必有九五之分,小丑竟指着毓青,说什么蛇钻七窍,我只看见这位先生抽纸烟是蛇钻七窍。台前座客听见的,全都接受了这个低级趣味的无聊科诨,望着毓青发笑。毓青倒觉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头,暗叫讨厌。台上小丑这样对座客玩笑,真是侮辱,而且有失规矩。戏院中常贴禁止喊叫邪好的谕条,难道这种越轨举动不该取缔么?但想来也怨自己,不该坐得这样近。戏班中人大半头脑顽固,一切都因袭旧时习惯,因为在当初戏园座位无形中分着等级,楼上是官座自不必说,讲究听戏的,都在小池子或是倒观,就连两边靠大墙的座儿,也比较高贵。至于中间大池子,只有乡农工役方才肯坐。尤其因为唱武戏吃土,越靠前从的越是老赶,所以台上丑角只敢对大池前面的座客玩笑。如今风俗久改,大池子已成为最高贵的座位,便丑角还循着旧习行事,无怪讲究的人仍不肯坐池座五排以前,尤其女伶主演的戏院,若坐得太前,容易被人看作别有居心。我今日本来毫无所为,却被安置在这嫌疑地位,真所谓红鼻子不喝酒,枉担虚名。

想着回头看看,见已上了七成多座儿,后来的还陆续不断。后面座客看着自己,都似有羡妒之色,不由暗笑,自己正嫌这位子不好,但别人却还求之不得,可见人的心理不同,天下事不可一概而论。想着忽听锣鼓一震,武戏《拿谢虎》已经上场。那个武生杜玉山是上海新来的角色,行头鲜明,满面脂粉,比唱旦角的还加倍漂亮。武功也十分娇捷,看着倒觉爽豁心目。本来这种戏应该是这种角色,这种唱法,方才恰合身份。像杨小楼把谢虎华云龙等等草寇淫贼,都演成风流儒将,未免有刻画西子,唐突无盐之感。

这出下去,换了《定军山》,那老生宋秉南倒是位京朝正派,在十年前很红过一阵,不过走的却是邪运,向来梨园行以旦角本戏,最能号召女性观客,至于专唱折头戏的老生,却得倚仗对戏剧有相当研究的男戏迷,作为捧场饭东。李秉南昔日在天津挑班演唱,竟能一反常例,以须生号召女客,也不知什么缘故。在当时较小戏园,还是男女分座,他所演唱的戏园,女散座总是满的,便唱《桑园寄子》《捉放曹》《雪杯圆》等类沉闷的戏,也是一样叫满。所以有时要把两廊的一部,拨作女客座位。内外行都引为怪事,都说不出是何道理。不过他在台上既有这特殊魔力,足以引人,在台下便也难以有许多诱惑,前来引他。一个伶人,又有什么坚定识定力?自然随波逐流,私生活弄得十分绚烂。因之台上声光便相反的日渐暗淡,地位日渐堕落。最后在京津立不住,只得出码头跑了几年,依然不能振作。流转江湖,受了无限苦恼,才又回到北京。自知无力独挡一面,就改弦更张,自低身价,给旦角挎刀。只图有戏可唱,有饭可吃。无奈二牌老生很多,供过于求,而且时代变迁,傍角的老生需要年龄少壮,头脑新颖,能钻锅助演新戏。像他这样抱本守拙,只能在压轴独挑一出。偶然贴一出生旦并重的《探母》或《红鬃烈马》,还以气力不支推辞的,自然难受欢迎。于是搭班时候很是稀少,在从眼中已是没落人物了。这次范玲姝来津演唱,不知怎么特垂青眼,邀他同来。本是很好的振作机会,若能借着主角的提携,自己再努力要好,还可以把观众的旧印象提醒,重显昔时颜色。只可惜运气太坏,在《拿谢虎》演完时,台上便挂出一块牌子,上写“李秉南艺员中途感受风寒,嗓音喑哑,力疾登场,敬请诸君原谅”。观众看了,以为演员既然嗓哑,这出戏还有什么听头儿?便把精神散了。有的出去走动,有的互相谈笑。台下立刻骚乱起来,又恢复了前场初上座儿时的情景。

但李秉南却未免冤枉了。他本来怀着满腔勇气,想要努力振作,但因昨日路途劳顿,今天调嗓,觉得不大响亮,心中局促不安,恐怕成绩难于圆满,就想了这个主意,挂牌声明,向座客客气一下,请他们原谅,并且表白自己尽有长处,今日嗓哑算是例外,不要看作技止此耳。他这主意倒是不错,哪知结果适得其反。座客一见牌子,便把注意力消散了,及至他一出台,唱了几句,居然越唱越亮,很可以大展所长。无奈台下已经乱了,他这谭派老生又照例要缓吟细拍,唱个韵味悠扬,不能像刘鸿声那样大嚷一声,唤回人们的注意。于是许多妙韵新腔,都被喧嚣的空气吞没了。他才深悔挂牌的失计,心里一懊丧,嗓子又回去了。这才真符合了牌上的声明,弄得嘶哑劈柴,台下只能听见胡琴声音,看他的嘴唇开合,偏这《定军山》场子又多,只见他出出进进,扭扭摆摆,简直和电影一样。

毓青很替他难过,又觉气闷,便把眼光离开台上,向四外闲看。这时楼上座位已将全满,由前面向后望去,一直看不出还有空位。楼上包厢也重重叠叠,有座无空,显见捧场的全都到了。毓青暗想这范玲姝声势不小,以一个新来的打炮的女伶,在风雪之夜能有这样成绩,可知她的应酬手段必然高人一等。想着又向包厢中细看,见大半都不认识,只左面第九厢中坐的人最多,连坐带站,以及骑着厢旁隔板的,总共将近二十人。饭前过访的朋友也在里面。知道是照例应酬的包厢。大概伶人出演,都要特避一只包厢,见着那一界的人,便说已给留下第几厢了,请去捧场。看着好似恭敬,实际却不管有多少人,全向这一厢里让,简直要把人罐头沙丁鱼一样看待。虽然为着营业,无可奈何,但自好而又怕挤的人,却是很少敢领情的。

至于左面第五厢,却是一位专以捧角为业的名流坐着。这名流见伶即捧,只要伶人拜他作干老儿,他就使出秀才人情,以文字揄扬,却在文字中把自己带上几句。社会上人都对伶人注意,联带也认识他的大名。由此互为利用,相得益彰。他就得其所哉,自尊自贵起来。常常声言伶人来津演唱,必得经过他这一关,否则难讨公道。有些伶人也就谬采虚声,对他敷衍。不过他认干儿干女,并不同于贵人富贾,肯花钱捧场,使拜门者受到实惠,所以伶人也只临时利用,不由本心情愿。

记得有个现正成名的武生,在童伶时代遍走江湖,所认义父最多,有人问他共有义父若干,他先骂了句妈的,然后答说谁记得许多,简直和长腿将军的财产军队姨太太一样数不清了。像这位好为人父者,也得归入所谓妈的数不清一列。不过他对干儿干女,却有数目,因为他的斋名叫皕好楼,看着似乎不得其解,若用猜灯谜的燕尾格解释,便是百子百女楼,言其有一百干儿一百干女,共成二百之数。

还有一事为证,他在五十大庆做寿的当儿,曾通知干儿干女不可送普通礼物,要依着他的故乡风俗,每人送义父四双鞋,百子百女,共送八百双。以符寿比老彭的吉语。他把鞋都放在一间屋里,起名叫做八百屐斋。据说把屐字谐音冀字,以取吉利。不过他的干女儿并不够二百实数,所以鞋数也不足八百,还着着一少半。但他以为浮开一点数儿,也未可厚非。像近人的万印楼,起初便不足数,以万名者,只言其多而已。以后子孙历有出卖,所存更少。然万印楼的名目依然存在。这鞋数又何必核实呢?他这样附庸风雅,以臭脚践踏的鞋子,比古色古香的印章,未免罪过。可是还有应加原谅的,就是他这八百屐斋中之物,只有极少数上脚,大批的都归到他一位开鞋铺的亲戚手里,当剔庄货卖了。得到将近两千元的代价。据说这是他预告打好的算盘,比任人送什么银盾花圈、对联寿屏实惠得多多呢。但这也是有开鞋铺亲戚的缘故,否则绝想不到这妙着的。

毓青对于此公的大名,早已如雷贯耳,这时看他坐在包厢内,扬着一张铁青而又浮肿的芙蓉老面,用手抚着似有如无的胡子,东瞧西望,大有顾盼自豪之态。旁边还坐着一位胖太太,生得浓眉大眼,高颧阔口,无处不是加大尺码,只是胖得过度,肥肉膨胀,把脖颈给挤得难见天日。若是男子,按相书上说,真算虎头燕颔,飞而食肉,有封侯之相。可惜是女子,便觉奇丑可怕。坐在那里,不住嗑瓜子儿,巨口常开,阵阵吐气如兰,好像不动自喘。毓青距离她总有三四丈远,当然听不见声音,但因心理作用,眼睛看着她,耳中总好似听到吁吁的喘声。不由心中好笑,此公总好以数目字起斋名,皕好楼八百屐斋,但不知内室作何称谓,若从这种太太着想,自然该是五百斤油之室了。

想着又把眼光转到右面,见第四厢中坐着两个男子,一个约在四十多岁,生得五角形的头颅,由所戴的瓜皮小帽下面看来,左右额角和两颊,成为四方形,但下颏又突出一尖,再加上细眉小眼,和稀疏的小胡子,正像戏台上加官脸子的模样。衣服却十分华丽,小帽上一块碧玺的帽正,身上蓝色长葛长袍,罩着青色漳绒坎肩,坎肩上挂着赤金表链和翡翠的表坠。手上戴着钻石戒指,在灯光中显得金碧辉煌,晶光耀眼。旁边坐的一人,年纪较小,好像还不到四十岁,却是小白脸儿,身材高细,面型也是瘦长。颧骨暴露,两腮无肉,头上没戴帽子,分发梳得很光,显见是个好修饰的人。衣服并不新鲜,却是异常整洁,身上也没耀眼的饰物,只有一件特别标帜,就是满口白牙。因为常作笑容,永久露在外面,带着卑谄的神气。但乍看就好像老猫被打,张嘴要咬人似的。

毓青对于这两个人,不但认识,而且认识很多年了。记得自己小时,随着父亲在保定上学,正是一位大军阀金次山当权时代。自己父亲就是投托在金次山麾下,不过官职微小,还不够高攀贵人的资格,只是随班进退,按月支薪而已。想起当时自己受着继母欺凌,有许多伤心事不愿回忆,不过那时年纪虽小,但在街谈巷议间,已久闻毛子良和马奉九的大名,毛子良就是现在包厢中那个加官脸的,马奉九就是那个有猫牙的。在当初二人就是朋比为奸,到如今还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交情真算深厚了。在金次山当权时代,马奉九势力较大,因为金次山有着许多姨太太,以好色名闻全国。当时北京有家报纸,曾说金次山每月需要整斤鹿茸,以供灌溉。可见他内嬖之多。便姨太太中最得宠的是九姨太太,原由风尘出身,马奉九就是九姨太太的令弟。弟以姐贵,自然官高爵尊,做了当地的稽查处长。借着势力,胡作非为。在保定繁华地带的平康八条,曾因争风打死过好几条人命。至于欺压良懦,霸占妇女的事,更是罄竹难书。那毛子良在当时却没有马奉九势力大,只是督署中一个科长。他却善于逢迎,和一班贵要如马奉九等交结,为虎作伥,吸取人民脂膏。这二人曾合在一起,做过许多天怒人怨的事,及至金次山势败,他二人都溜回故乡天津,销声匿迹,过了几年,才又出头露面。但是两人的枯菀可就异于从前,恰好互相倒置了。

马奉九本是市井之徒,毫无能力,仗着做官时敲诈讹赖,赚得一份家私,到势败赋闲,仍然奢侈如故,不自检束,渐渐坐吃山空,眼看将要不了,幸而毛子良善于钻营,在天津又广交势要,大肆活动,渐渐得法起来。但他却弃了旧行改走捷径,不入政界,只以绅士名义周旋各方。绅士身份原很清高,地位介于官民之间,能补官府之不及,发官府所不知,伸人民之疾苦,通闾阎之隐情,实在任大责重。若是善用机会,好行其德,能替地方兴利除弊,做许多善举公益,使民众感激。家中挂上若干万家生佛,惠及桑梓的大匾,殊可当之无愧。凡是绅士,差不多全是如此。但是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十室之内,必有忠信。反过来说,就是一群之内,常有害群之马,众竽之中,常有滥竽之人。于是绅士之中,也偶然出一个坏人,假仁伪善,以公为私。像毛子良便是个其中的败类。但他有一张厚皮面具,一副蜜饯舌头,能够欺哄君子,逢迎显贵。几年工夫,便奠下坚固基础。先以办学为名,占有了两处庙堂,跟着又以慈善为名,立了一处善会。办学行善,本是赔本生涯,但事在人为,他竟由此大发其财。因为这两样都是可以劝募钱财的,他假着富绅名义,再运用官府势力,弄成一种无形的聚敛,至于详细办法,外人不得而知。只见他声名日高,家业日富。原本身下只有一所小四合房,自从成为善人兼教育家,大楼房又新盖了几所。许多乐善好施,毁家兴学的大匾,在他家新盖大楼门前陆续张挂起来。外人看着纳闷,不知怎么财愈施而愈旺,家愈毁而愈兴,都以为天之报施善人,理应如是,却不知善人之富,别有缘由。唯有毛子良自己深悟为善最乐的真趣,才更鞠躬尽瘁,和商人逐利一样孜孜不倦。因此社会上人对他都很仰望丰采,但毛子良却不容常人高攀,他和贵人交往已惯,时时昂首青云,脖颈强直,不能俯视庸众,而且他除了整天掬着一副大公无私,抱道持躬的善士面目、道学气派以外,还爱学个官派,尤其喜爱前朝官场中喝道放炮的仪程,无奈久已废除。他还想保守遗风,每逢出门,在仆人一声“老爷下来了”之后,他正衣冠尊瞻视地走出来,将到大门,必要大声咳嗽,先提气向上咳的一下,再喷气向下,吓的一声,响亮不异爆竹。小孩儿听见,足可吓成惊风。还有在出入门上下车的时候,都要用手摸颔下纽扣,拉拉马褂下襟。自来上有好者,下和甚焉。凡是他手下的人,都仿效他的动作,人们看熟了,只在路上遇着嘴里放两响(一种爆竹名),手头带表演,扭扭摆摆,气派不可一世的,便知是毛子良学校或善会中的人。连家里老妈的儿子也是一样派头。至于毛子良所办学校,却是广育人才,弄了二百多学生,挤在两间教室里面,以借名占住庙产,其实全校房屋十分之八,都给租了出去。学生课程最注重音乐体操,个个制服鲜明,步伐整齐。遇有显要家中出了丧事,就教学生前往送殡,当作一堂执事,他也就尽了人情,不再另送尊仪了。不过学生送殡的人数,却要看丧家的势位而定,若是荐任官,就只去四分之一。简任以上,要去半数。到了督军省长或总揆部长,不特要出全队,毛子良还亲自率领呢。日久之后,有些普通人家,也看上他的学生人数众多,音乐悠扬,能加长殡仪行列。比三棚道士经,两堂大座儿还要热闹。但地位低微,够不上使毛子良自动赠送的资格,只可托人邀请。毛子良假口学生辛苦,需要酬谢。由此渐渐变成杠房一样,可以由人雇用了。他的学生也弄成打执事扛雪柳的街头乞丐一样身份,不过虽然这样,但到毕业的时候,却能特别荣显,因为毛子良照例要邀请贵人参加,什么督军致训词,什么司令发证书,都是平常学校所不能办到的。因此事业越见发达。

马奉九见毛子良混得声光赫赫,又值自己景况不佳,就投了他去,请求提携。毛子良一见大喜,就把他留在身旁,相助为理。他正缺这样一位助手,因为自己顶着善人头衔,学者面目,有许多事不便亲自动手,眼看着货弃于地,利归他人,未免可惜。马奉九既是旧日同党,可以推心置腹。他又出身微贱,无须爱惜羽毛,正好做自己的帮手。有人说凡人都有两重人格,两种根性。所以很有昼为良善,夜行淫邪的人,自己既在社会上唱了正生,若再兼演大花面,恐怕被人看出马脚,连原来的正生地位也闹丢了。现在有了马奉九,正好联为一气,合为一人。凡是该用正生应行的,就由自己表演,该用大花面打哇呀呀的,就教马奉九出头。这一来便可包罗万象,天下之利皆归焉。于是重用马奉九,二人合演双簧,更是无往不利。二人都深知合则双美,离则两伤,居然交情日固,好得蜜里调油。马奉九也渐营提得家成业就,他倒很识时务,能够随境,遇有屈伸。以前本是毛子良巴结他,如今他反过来趋奉毛子良。居然义令自安,毫无勉强。不过二人相需至切,关系至深,外面看来,只是极要好的朋友,逢迎谄媚,都含而不露地出以互相会意而已。

至于毛子良的巴结手段,更是高超,毓青幼年在保定时,已久闻他的大名,久仰他的丰采,心中印象甚深。到了前两年,毓青初和秀葆定婚,有一天秀葆因事到北京去,毓青送她上车。一入车站,见站中冠盖云集,原来是当地督军正将南行,官绅群集站上,等候欢送如仪。毓青走到头等候车室门口,见室内迎面椅子坐着政务厅长,毛子良立在旁边,弓腰耸臀地用手按着椅侧的横木,头紧靠着厅长的肩头,附耳喁喁,低语不绝。那位厅长却眯缝着眼儿,似睡非睡,待理不理。毓青看着,已觉这丑态难看,及至送秀葆上车,看着车开走了,已费了半点多钟,才走回来,又经过候车室门外,见里面的毛子良仍保持原来的姿势,仍继续原来的细语,连地方都没移动。但那厅长已衔着纸烟,闭目打了盹儿。毓青很惊讶毛子良的厚脸和耐性,觉得自己若处在他的地位,无论受不住那厅长的冷淡,就只摆这种功架,经偌大时间,腰也疼得受不住了。由此可知一个人无论邪正,只要出人头地,就必有过人的长处。像毛子良这种功夫,便不是庸常人所能练的,由此对他更有了认识。以后这两年里,毛子良又拉扯着马奉九,同出风头,在报纸上常见二人姓名并列,很少分离。好像戏台上见费仲必见尤浑,有牛头必有马面似的。

毓青因深知他们的出身,所以便注意了。今日想不到又在戏院遇见这对宝贝,不由触起旧时影事,思量半晌,又想毛子良近来功成业就,志得意满,大概努力的时代已过,享受的日子到来,生活已不似当初的矫为严肃,渐渐摘下假面具,也肯逢场作戏,周旋于歌衫舞扇之间了。今日他和马奉九冒雪看戏,必是被范玲姝邀请来的。由他们座前的四盘水果,更可证明准是范玲姝所敬。想着忽觉耳中突然清静,转脸看时,原来那出受罪的《定军山》已经唱完,台上锣鼓停止,摆出休息十分的牌子。台下观众却仍安然如常,不像平常休息时纷纷直立更衣,发生骚动的情形。因为人们在演《定军山》时,并未注意观听,把需在休息时办理的事,都预先办了。这时后台的主角想是早已扮装完毕,实际休息不到五分钟,便自锣鼓重振,绣幕重开,换了主角的一堂崭新守旧,跟着出了一生一净吊场,报名戴宗周通,说了几句,便自进去。立刻场面大见紧张,电灯明处,由台帘里走出主角范玲姝所扮的女飞卫陈丽卿,后随着老生陈希真和一个丑丫头,一同荡马。看来这戏是照着《荡寇志》原文编的,场次都很相符。不过原书上陈丽卿却是骑驴,戏台上驴马都用马鞭代表,没法分别了。台下观众在范玲姝出场时,彩声如雷而为,尤其包厢上的皕好楼主人和毛子良马奉九两边,在碰头好过去以后,他们还零云斲雨地特别饶了几下鼓掌,好似对台上送人情说:某在斯,某在斯,正在尽力捧场,并未有负尊嘱。

那范玲姝确也值得一捧,生来雪肤花貌,带着宝气珠光,玉立亭亭,身材极美。配上一身仿佛十三妹的行头,外罩大红斗篷,在台上飘瞥游行,真是雪舞风回,花团锦簇。及至在荡马完毕,擎鞭俏立,扶喘徐歌,对着台下显露万方仪态,刚健婀娜,无美不臻,简直无可形容。台下的彩声又陆续叫起来,毓青听着这喝彩之声,便知道这范玲姝已经一炮打红,方才的碰头好,还只由咽喉里喊出来,带有起哄和敷衍的意味,以后的彩声,却是却了真心,发自丹田。想不叫也忍不住了。伶人若非得观众真心赞赏,是没有这种所谓炸窝的好儿。这一场下去,跟着便是丑扮高衙内带恶奴逛庙,第四场又是陈丽卿父女出来,和戴宗周通错臂而过,周通作急色之状,被戴宗拉下,接着陈丽卿拜罢神像,陈希真有事走开,令丽卿和丑婢相候。陈希真下场,高衙内急上,对丽卿调戏,丽卿大怒,先把恶奴赶跑,截住高衙内,把他痛打。这一场是套用《打渔杀家》萧恩打教师爷的路子,又添了许多俏头。那个扮高衙内的小丑,居然武功甚好,被丽卿连踢带打,左遮右挡,做出种种软工。一踢便是个踝子,一打便是个跟头,跟着脚便起乌龙搅柱,随着手便翻虎跳前坡,二人身手相合,兔起鹘落,打人的打得应弦符节,挨打的也挨个了神奇变化。台下彩声更如雷震。到了最后,那小丑跌倒台心,被陈丽卿一脚踢起,就地腰个倒跟头,落到台前。不料那小丑使得力较猛了些,正撞在铜栏杆上,只听格支一声,把台上下的人都吓了一跳,幸而未落到台下,只压灭了一只电灯。那小丑受此一惊,就收住招数,倒在台上不动,范玲姝趁势跳过,一脚踏在他身上,扬着拳说了话白,算把武场子结束了。

但是坐近台前的人,乍受惊恐,在神定之后,不免咄嗟作声,台上的范玲姝也不知是用力过度,还是代那小丑担惊,粉融融的脸儿变得雪白,正微喘着向高衙内高喝:“瞎眼狗才……”因台下作声,不由妙目横波,向下一扫。毓青只觉她的眼光好似一道电闪,从自己头上扫过去,但不知怎的,那电光扫过去,又转回来,对自己脸上环绕两下,好像一个人在街上商店前,浏览窗口陈列的货物,本来无心选购,只是走马看花,一瞥而过。但在飘瞥之间,忽然发现一件可注意的东西,心中一动,但目光已离开老远了。只得在转回视线瞧看。毓青承受她的眼光,感觉似对自己端详,不由地也对她注目。恰巧四目相触,好像两条光线在半空相遇,隐隐撞出响声。毓青心中一跳,才断定她确是在看自己。但范玲姝似乎觉悟出神失态,立刻把眼光避开,同时脸也恢复了原来的粉霞颜色。偏巧这时陈丽卿的父亲陈希真也出来解围,拦住女儿,救下了高衙内,跟着呵斥丽卿和丑丫头回家。范玲姝临下场时,又唱了两句,唱时眼光又落到毓青身上,但已退到下场门,跟着就进去了。陈希真又向高衙内赔礼,恶奴也上来嘈了一阵,才又下去。

以后便是高衙内和恶奴定计,戴宗周通邀请入伙,被陈希真拒绝,紧接高衙内拜认义父,陈希真和女儿计议对待之策,要丽卿敷衍高衙内,以谋脱身之计。范玲姝表演对高衙内假笑佯欢,面笑心恨种种情形,真是出神入化。但她仍未忘记毓青,每值场上陈希真和高衙内对话,她没有事情,便把眼望着毓青,但那情形绝不是目挑心招的轻狂态度,而是眉头微皱,带着纳闷深思的样儿。有两次走到台口,还仔细端详了两眼。毓青见她只看自己,心中更是诧异,不由也对她端详。又过一场,陈希真告诉丽卿九天都箓大法已然练成,明天便可处置恶人,脱身远去。范玲姝作出欢喜之态,下场时且唱且退,到台帘前才翻身进去。但她唱着时,仍然遥望毓青。毓青看着她那嫣然微笑,朱唇小哆,又皱着眉头的样儿,猛然心中好似开了一窍,自己向自己提醒道:这模样我见过,这个人我认识。当初有个人,笑时是这样皱眉,也是这样的嘴唇,不错不错,我确实见过她。莫怪她总看我,必然也认识我。可是这范玲姝三字,完全生疏,我绝不认识这么个姓范的女伶。何况我又向不和女伶来往,但她的模样我确是熟识,好像在哪里见过。可是在哪里呢?怎一点也想不起来?

想着不由搔头苦思,这时他若有面镜子,便可看见自己两道眉快要挤到一处了。毓青这一犯寻思,就不顾赏鉴剧情和表演技术,只自竭力搜索枯肠,要从加快中追取模糊的影像。无奈怎样苦思冥索,也想不起来。只可自己劝告自己,不要这样发痴,我花钱看戏,本为娱乐,干什么自寻烦恼?无端弄个像几何微积分的艰深问题来尽力探讨,这不是笑话么?

毓青想着,就把这思想抛开,专心看戏。这时已演到陈家父女出奔,范玲姝换了男装,作武生公子打扮,更显得英气外腾,娇媚内蕴。跟着便是九松浦打败强盗,范玲姝几场武功,外加出手,夭矫纵横,看得人眼花缭乱。以下便投到安乐村,和刘广一家相见。范玲姝重换女装,只有限几句唱工,这是编剧人调剂主角前场的劳累,故而把大段念白都分派在陈希真和刘广家人身上。范玲姝一得清闲,眼光又向毓青盘旋过来,使毓青方才歇下的心又被勾起。自思范玲姝怎这样看我?明明是认识我,我怎竟想不起她是谁呢?不由又继续思索,但终是得不到答案。而这时台上的空气突然大见紧张,使他不能静心思想了。原来上了梁山众寇,商议打劫安乐村。接着刘慧娘见人现异象,占算出安乐村将犯血光之灾,劝家人逃避,被祖母和父亲申斥。接着便是陈丽卿与慧娘闺中夜话,梁山兵将都绕场而过,火光四起,刁斗乱鸣,演得极为恐怖。随见老旦由后台爬滚而出,家人陆续啼哭奔上,刘广陈希真匆促中保护家眷逃命。以后就到了所谓女长坂坡的正文,刘陈二家全被冲散,只剩下陈丽卿和赵云一样杀了个七进七出,和鲁智深林冲等都有一场大打。又失落了慧娘,各自寻觅,遇见李逵周通,掠着一群妇女驱逐前行,慧娘正在里面。丽卿打跑了周通,和李逵一场狠斗,完全掳白水滩的叶子。李逵像青面虎一样跣扑,最后受伤逃走。陈丽卿救下慧娘,又好像长坂坡糜夫人托孤一节,慧娘只要自尽,劝丽卿不必相顾,快去救她的祖母父母,但结果和糜夫人不同,丽卿把她强掖上马,共骑冲出重围,寻着刘广陈希真,便算唱完头本。台上吹了铫子,观众都被紧张的剧情吸住,专心注目直看到完。感到十分满意,纷纷议论说:“这戏真好,角儿真卖气力,只未免太累了。”

毓青也觉这出戏确是繁重,向来全本的戏,都有松懈之弊,主角卖力不过几场。自己从看戏以来,唯有富连成的《南界关》和这出可以比美。都是主角特别吃力,听主特别便宜。好像一席丰盛精美的佳筵,愈吃愈多,越尝越好。不过富连成班中还是年少力壮的男伶,这却出于娇弱的女子,分外难能可贵了。

想着要向外走,无奈满院观众十分拥挤,都不堪向前移动,好像塞住了不得通畅似的。看情形必是外面雪深难走,先出去的挤在门口,后面的便难于前进。而且院中两旁太平门也没开放,不知何故。毓青觉得暂时不能出去,与其挤在人丛里罚站,还不如仍坐在原处,等待人散再走。就又坐在椅上,仍然面对戏台。旁边有几个人也和他同样心理,都在原处或坐或立地等着。

毓青取出纸烟吸着,很无聊地瞧着台上守旧的花纹,不料正在这时,忽见下场门的台帘好似被人从里面拉紧,随见从帘缝现出半张人面,睁着眼睛向外张望。那人面是黑黄色,还带着皱纹,一看便知是个中旬以上的男子,由那头颅的高度看出身量甚矮。这人向外看着,还口吻微动,似在说话。毓青也未注意,哪知在这时候,那人的头上的帘缝间,又露出一窄条雪白的脸儿,一双黑亮的眼,也向外看。跟着又有一只白如嫩藕,美似春葱的手,由那黑黄脸旁边伸出来,似乎有所指点。毓青看着那指的方向,好像正对着自己,方自诧异着侧目细瞧。随又发现那雪白手儿的下面,是一段浅碧色的小袖,不由想起陈丽卿在末场所着的浅碧女靠。立刻醒悟这不是范玲姝么?哪知方一动念,那只手已缩回去,两张脸也全然不见,只剩下绣帘闪动成波,随即沉沉不动了。

毓青心想范玲姝又向外看什么,今天的事未免可怪,我怎只看着面熟,却想不起是谁呢?又转想我不要自己做梦,也要范玲姝看见看见了熟人,那熟人却不是我。只于恰巧坐在我身后,她在远处看我身后的人,自然像看我一样。我幸而不是那种着迷的登徒子,否则若由此误会,而害了单思病,那才冤枉呢?

毓青想着觉得这样解释最为合理,就立起转身观察后面的人,但这时人已疏散,都立起陆续向外走动,看不出谁曾坐在自己后面,也只得罢了。就随着大队向外走着。虽仍停停等等,论速度一小时也走不了半里,但总算在走着了。慢慢挨出了场门,才要下台阶再出大门,忽觉左衣袖被人拉了一下,转脸看时,只见一个黑黄面孔的人,身穿着布棉袍,青布坎肩,头戴着绒小帽,好像仆役模样的人,正立在场门旁和票柜中间的空地上,那地方虽然扼近冲要,却不妨碍交通。毓青见他正向自己点头招手,不由又是一怔。那人又拉着他的衣袖,低声说道:“先生,请你这边来,我跟你打听个人。”

毓青这时直着眼,瞧着那人,心想这又是怪事,此人面貌也像见过啊。但这次却不像范玲姝那样苦思,眼珠一转,便想起是方才在台帘缝露出的人头,不由哦了一声,举步脱出人流,躲开道口,凑过票柜旁边,向那人问道:“你叫我做什么?”

那人一面端详着他,一面说道:“方才你不是坐在三排中间,靠下场门这边么?”

毓青点头道:“不错,我是坐在那儿。”

那人道:“那么我打听你,可是姓黎?”

毓青愕然道:“是呀,你怎么知道我?”

那人笑了笑,并不答他的话,又接着问道:“……照你这年纪,不过二十五吧?”

毓青听他问出了圈儿,虽知必有缘故,却也感觉侮慢,很不耐烦地道:“我多大岁数,碍你什么相干?”

那人笑着看他一眼道:“你别嫌我讨厌,我也不愿多嘴,是有人教我问的。你大概二十五不错吧?”

毓青道:“我二十六又该怎样?是谁教你问我?”

那人摇摇头,似说自己在执行盘诘之际不能回答任何问题,请你不要搅扰,随又说道:“那么你在十四五岁的时候,是在什么地方?哦,我还忘了一句,你是本地人么?”

毓青这时心中虽已微有蘸料,由他这黑黄色脸,想到必与那只春葱玉手有关,但这人问得未免离奇,自己凭什么无端受他的审?就沉下脸说道:“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我先得明白,是谁教你来的?你快告诉我,要不然我就不能回答这种话。”

那人听了,便赔着笑脸,带着央求的口吻说道:“先生,你别不高兴,我自己干什么跟你麻烦?是那个派我来的人,教我非得先问明白了,才能把她露出来。我也没许多说的,你只回答这两句,对了茬口,我就全告诉你。劳驾,你说啊。”

毓青不犯尽自和他纠缠,就冲口说道:“好,我也不用瞒人,不错,是天津人,十年头里十四五岁时候,正在保定。”

那人听了眼珠一亮,好像台上唱《群英会》,诸葛亮同周瑜互看掌中火字的神情,向毓青眨了眨眼,又笑着道:“二爷,还有句话,你爽性也说了吧。你家的老太太,可是继母?”

毓青听他连家庭问题都问到了,心中又是诧异又是不悦,欲待反颜拒绝,但想已被他问了许多,自己还要向他反诘,解释疑团,不如痛快说了,好教他及早给我个明白,就道:“你也太问得宽了。不错,我有继母,可已经死了好几年,你还问什么?可要我再报报履历,报报家谱?”

那人笑道:“够了够了,多麻烦二爷。二爷跟我走吧。”

毓青愕然道:“你教我上哪儿?到底是谁找我?你可说吧。”

那人道:“你就跟我走,到那里就知道了。”

毓青道:“你快说明白,不说我不去。”

那人无可奈何,才低声说道:“后台有人请你,你这还不明白么?”

毓青听了,明知除了玲姝绝无他人,自思果然是她请我,这可奇怪,一定是她认识我了,但口里却不承认,仍摇头道:“后台是谁?我并不认识后台的人啊?”

那人又低声央告道:“谢谢二爷,你就辛苦一遭,我是老板派来请你的。你不去,我回去可怎么交代?这儿不好说,你到后台一看就明白了。”

毓青道:“我得先明白了方能去。”

那人道:“难道方才我问你那些话,你心中就没点蘸料么?”

毓青一听,不由瞪止寻思,他定是奉范玲姝的命令而来,方才问我十年前在保定的话,想见她是在保定和我认识,但我那时尚在童年,何尝见过这样珠光宝气的人?可见面目却似见过,只想不起来。这疑案总得弄明白,想着就冲口说道:“哦,是范玲姝么?”

那人摆手道:“你矮点弦儿,别教人听见。你这不是知道了?快跟我走吧。”

毓青道:“我这是猜出来的,可还不知道她怎会跟我认识,为什么叫我?你可知道么?”

那人道:“我更不知道,方才煞戏以后,老板隔着台帘,把你指给我,教给那几句,问对了就请进后台去,万不要放走了。二爷你别犹疑,只当可怜我,快走吧。”

毓青被他苦央不过,自己也想早解疑团,就道:“好,我跟你去一去。这都是哪儿的事?真奇怪。”

说着就要向场里瞳,那人拉住道:“不是那边,你跟我来。”

说着就领毓青走上了楼梯,才到了楼上,就见由包厢后面夹道中匆匆跑来了一个穿短衣的南方大脚娘姨,向那黑黄色脸的男子叫道:“孙爷,老板等你都等急了,你办的事怎么样了?教你快着。”

那人指着毓青道:“这不是请来了。”

说着就拉毓青向前疾行,姨娘也跟在后面。毓青看着这风雷火暴的情形,更是奇怪,不解范玲姝这样着急请自己是为什么。及至由楼上进了通后台的门,向里一看,就看见了一间门口挂着主角化妆室闲人免进牌的小室,但那小室的门正紧闭着,一个跟包模样的人,正立在门外三四尺远的地方,面向后台的楼梯,张着两臂,似乎遮挡,又像作送人之势,口中说着:“谢谢你老几位,我们老板很对不住,她方才台上吃了力,犯了胸口疼,连话都不能说,实在见不了客。谢谢诸位,你先请回,改天她到府上请安。”

毓青听那跟包说老板有病,方才一怔,又见那梯口下面立着三四个人,男女俱有,都面带失望之色,迟迟不愿后退。便明白这必是一些好事的观众,看了戏还要进后台和女主角纠缠。伶人无法应付,所以教跟包挡驾。但毓青才转过弯来,已被那黑黄色面孔的人拦住,不令前行。似乎听跟包对楼梯上人说老板有病,不能见客,就不敢立时引毓青进去,怕那些人看见,发生是非。毓青明白他的意思,就停住了脚,眼看着楼梯上的男女,很替他们无聊,但心中仍寻思范玲姝怎样认识自己。忽然灵机一动,想到她既知道我十年前在什么地方,又知道家中有着继母,绝对不是外人,莫非是亲戚吧?倘然我和她网页,发现是什么姑母姨娘,表姐表妹,那要多么难为情。想着心中甚窘,几乎要转身逃走。但再一细想,自己亲戚寥寥,屈指可计,似乎绝没这样个人。这时楼梯上的捧角家已退下去了,还自喁喁不绝,似在议论。在毓青身后的那位姨娘,已先进入化妆室,跟着就又走出,先向那跟包的说了声:“老板说教你先带东西回去,不用管了。”随又含笑向毓青道:“你里面请。”说着把门打开。

毓青这时不知怎的心中乱跳,脚下发了软,好像很费力地走进去,身体才到门内,便觉门在身后关上了。他抬头看见这化妆室内陈设非常简单,只一方桌一圆桌,两三张椅子和一条板凳。圆桌上放着许多匣子,还有没叠好的行头,搭在上面。椅凳上也放着唱戏用的零星物件,只迎面的方桌上,放着大椭圆形的镜子,和盛化妆品的精美小匣。旁边还放了一只洗脸盆,盆内水已变成粉乳颜色,想见正用过了。在那方桌一旁,坐着个玉润花娇的少女,正在盈盈地立起相迎,面含浅笑,一看便认识是范玲姝,这时已换了便装,身上一件青丝绒的旗袍,满缀银点,好像晦夜繁星,秀发烫着深浅波纹,耳上戴着很大的珠环,显得淡素幽妍,和台上别成风格。面庞儿在这百支烛光下近看,似乎较上妆时更美,却没什么差异,只英武之气、娇憨之态稍见减退,另添了一派温蔼娴雅。若非在这后台看见,便看不出是伶人。

毓青向她望着,觉得比在台上更觉面善,但仍想不起几曾相识,只怔怔地向她点头。范玲姝似已由他的迷惘眼光看出情形,就嫣然笑道:“黎先生,你不认识我了?”

毓青听着她银铃般语声,更觉心中无主,才吃吃地说:“我太眼拙了。”

范玲姝已又说道:“本来年头太多了,连我也想了半天,才想起来。你……你先请坐。”

说着见各椅上都放满了东西,就伸出她那戴钻戒的纤纤玉手,从旁边椅上拿起她的灰鼠脊大衣,让毓青落座。毓青客气地坐下,她也把大衣放在身后的椅上,随也落座,又取起桌上的金烟匣相让,二人各取了一支吸着,还是范玲姝先开口道:“黎先生,你现在看着我这半天,难道还想不起一点儿影儿么?”

毓青满面困惑,摇头说道:“我还是……其实在台上已经看你面熟,只是想不起在哪里……哪里见过……”

范玲姝粲然露出满口列贝似的白牙,笑道:“倒是年头不少了,我们女子又容易变。不过我不信会变得没一点原样儿。也许你早把我忘怀了,所以见面也不认识。我可没忘了你,一见面就想起来。”

毓青听她语气亲切,猛想到当初必曾有过一番亲近,莫非是小时的腻友?他想到这里,脑中好似开辟了一道路线,循着这条路线想去,好像有些记起来了,心中隐隐映出一个人影,便还像一个提笔忘字的人,对一个遗忘的字,想了半晌,已想起确曾念过,而且用过,明明就是口头眼下,只还写不出来。他心里自语着:“不错,有这么个人,可是她是谁呢?”仍不能豁然贯通,不由急得面色红涨,吃吃地道:“我错问一句,你当初可也叫现在这名字?”

范玲姝笑道:“我当初自然不叫范玲姝,这名字才起了两三年。当初我叫……”

说着又咽住了,抿嘴一笑,才道:“我告诉你,看你可想得起来,若还想不起来,那也不能怨你了。因为我本身不值你记着的,何况那时我又很对不住你,你必有一阵很恨我。虽然我不是成心抛你,可是你并不知道细情,只一恨我,当然就给忘了。现在我试试你忘了没忘,你可记得有个玲子么?”

毓青没待她说出末句,已经从她的语中得着开心的钥匙,猛地恍然大悟,跳起来叫道:“你是玲子呀!”

这两人口中的“玲子”,几乎是同时发出来,毓青才叫出口,同时听到玲姝末一句话,不由又怔住了,低着头呆呆地看她,似乎还不信眼前的人便是当初的玲子,口中叫道:“你,你就是玲子啊,可变得太多了。哎呀,细看也没差大格儿……”

范玲姝用一半白眼瞟着他笑道:“没差大格儿啊要,你想起来了?难为你还想得起来。我当是总得说个三点两点钟,你才能记起我这人呢?”

毓青这时听着她娇嗔相责,已不能开口回答。因为乍遇故人,回思旧事,不由触起身世之痛,沧桑之感,以及身历的种种苦难,都万绪千端,一时交集。心中好似变成五味瓶,苦辣酸甜咸都杂糅一起,浸蚀五中,不由百感苍茫,泫然欲涕。再想到当时被玲姝一行人遗弃时,自己流落荒郊,四顾迷茫,乡关渺远,只望见西沉落日,停在地平线上,大如车辆,真个日暮途穷,欲归不得。这时情绪简直和那时完全一样,望着玲姝,不知是喜是恨,只含泪满眶,如痴如醉,颓然坐回椅上,心情已坠入十年前的梦境了。

正是:

温馨当日事,源头应间桃花;

邂逅此时情,巷口还来燕子。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MHt+c9AuxoCnQw+BY46m4KOo9lc1LpozJjSPe+cPjf4+BUEdfjP2ANx0usxSQ6x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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