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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东道情深西席哀春生魔窟 隔花人远天涯近梦冷欢场

话说大律师钱畏先轻轻地把面前的一幅才写完的呈文阖上,才抬起头来,向对面的少年客人问道:“您贵姓?”那客人欠欠身道:“敝姓林。”说着就递过一张名片。钱畏先见名片上印着“林白萍”三个字,便随手放在桌上道:“林先生来找兄弟当然是为诉讼的事。本律师的旧例,谈话费每点钟十元,当时八扣。照章是要先缴,这要请您原谅。”说着把脸一扬,似乎要等来客说出下文,才能再开金口。白萍怔了一怔,忙从衣袋里掏开一张报纸,放到畏先面前道:“敝人并非因为打官司来,不过今天看报上的广告,先生这里要招一位英文教员。所以……”说到这里,畏先看了他一眼,面色更显着寒了,抢着道:“这广告已登了快到一个月,阁下今天才看见?”说着又转转眼珠道:“不过我看阁下的气派衣服,都不大合适于这个位置,便是商量也白费功夫。不如……”白萍听到这里,知道他是有意谢绝,就又问道:“先生招聘教员,第一要讲的是学问,怎一见我的气派衣服就说不成?难道我这种衣服气派,就能表现我的学问不好?”畏先很严冷地笑了笑道:“阁下是误会了我的意思,既然说到这里,咱们就谈谈也好。不过在阁下以先,应聘的曾来过八九十位,虚耗了我许多时间。谈过以后,都皱着眉走了。我想阁下再过十分钟,也未必不和他们一样。”白萍笑道:“这倒未必。因为我现在的环境和心绪,完全和寻常人不同。”畏先又看了他一眼,沉一会儿才道:“我招聘教员,是为教一个女学生的英文。”白萍言道:“是令爱么?”畏先摇摇头,又接着道:“咱们先谈不到此。不过教书是晚饭后的事,白天还有另外的工作。是要给我当书记,一切抄写誊录都是你的事。我出庭时也要你跟了去,替我拿些应用的物件。到每天夜里七点到十点,再上三个钟头的课。以后你就可以休息了。”说完就看着白萍,似乎希望他敬谢不敏,起身告辞。

哪知白萍却点点头道:“这些我全能担任。”畏先脸上微露出诧异之色,搔了搔秃光的头颅,又道:“事情还有,请问你贵处哪里?”白萍道:“天津。今天才到北京。暂住西河沿一家旅馆里。”畏先道:“那么你是专为到我这里应聘来了。”白萍听着忽要心里一阵难过,苦着脸笑道:“这倒不是。是到京后看报,才起意到您这儿来。”畏先一扬头道:“这些先不谈,我想你应该到我这里住。因为我只雇了一个老妈,早晚要看孩子。每天早晨扫院子的事,不能不劳驾你。这也是一种运动,极与身体有益。还有我时常跟太太去听夜戏,家里也要劳驾你等门。好在这等门的工夫,你自己也可念念书练练字,总比早睡觉荒废时间的好。”白萍听着心里好笑,却正色道:“这全是我能做而且希望做的事,不知道旁的还有什么?”畏先道:“那么就要谈到薪水问题了。原来每月只能出十五元,因为阁下既说能服劳苦,就特别优待给二十块。不过阁下搬到这里住,要占去一间房子,应该收六元钱宿费。伙食呢,你要是普通饭量,就算每月八元。若是特别吃得多,那只可按十元一月算了。反正还是可以落几元钱零用。你要知道,年轻的人手头太富裕了,容易染成种种不良的习惯。我这样正是卫护你。现在一切问题,都谈完了。成不成只听阁下一句话。”白萍暗想:“我已是和世界脱离的人,如今还带着口气活在了这世界。也只当作闲耍。反正不是我玩了这个世界,就是被这个世界玩了我。只这样糊糊涂涂地玩下去吧。”便向畏先道:“先生,我对于这个位置的工作和报酬全都满意。不知道要几时来任职?”

畏先想不到白萍这样的漂亮少年,居然应承这个职务,心下又起了犹疑,便道:“我希望你还能找一个铺保。”白萍猝然一怔道:“这却没有。北京这地方我人地生疏,您这要从权一些。不然实在没有办法。”畏先想了想道:“也罢。不过我这是特别的情面。你以后做事更要教我放心,那么你就把行李取来立刻上工好了。”白萍答应着,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向畏先道:“关于教学生那件事,也该谈谈。或者请学生见见,我能教与否,还不敢定。”畏先笑道:“没有什么不能。她才开蒙。”白萍道:“学生十几岁?”畏先道:“二十四咧。”白萍突然一惊,自想我拼命地要逃开女人,怎又撞进女人堆里来?这事不妥得很!他所说教员书记兼当差的杂务,我倒不怕。只这二十四岁的女学生,却要把我吓跑了。想着便向畏先道:“我今年才二十三岁,怎能教二十四岁的女学生?而且也不大方便。实在不敢担任。请您……”

畏先正端着一杯冷开水喝着,听了白萍的话,突然把水喷了一写字台。那庄严的面目再也装不来,好像看见多么可笑的事,连呛带嗽地闹了半天,才直起腰忍着余笑,向白萍摆手道:“这全不成问题,你快去拿行李。”白萍只可退了出来。自想钱畏先刻薄得可怪,又笑得蹊跷,此中大约还不免有新鲜玩意儿。我大可来混两天,好在我现在四海无家,一身客寄,既不图名,又不谋利,只给他个混到哪里是哪里。想着便出了钱宅。

到旅馆算了账,取出行李,再返回钱宅时,已到了上灯时候。进门时便有抱孩子的仆妇把白萍领到后院一间新收拾出的小屋里。白萍见屋内虽是四壁萧然,却还不甚污秽。晓得是自己的卧室,便稍稍整理了一下。坐在床上点了支纸烟吸着,悄对从屋顶挂下了的一盏半明不暗的十烛光小电灯,回想到在天津和芷华同住的绣闼,直觉得不堪回首。沉一会儿忽然门儿一启,那仆妇又走进来道:“我们老爷请您到饭厅里。”白萍晓得到了用晚饭的时候,但是自己到这里来身兼众职,一件事还没有办,就先吃起饭来,倒觉可笑,却只可跟那仆妇走出去。

到了前院一间西屋门首,那仆妇却很客气地打起帘栊。白萍走进去。在灯光下立觉一阵眼花缭乱。原来这屋里也是四壁空空,中间放着一张饭桌,周围有几张椅子,围着桌子坐着三个人。除了畏先以外,还有两个女人,都穿得花花绿绿,绚烂得都有些扎眼。那畏先见白萍进来,只欠欠身道:“林先生来了,请坐。”白萍鞠着躬客气了一声。看了看空着的椅子都在两个女子左右,自觉没下屁股处。畏先看出他那局促的样子便道:“随便坐,没外人。随便坐。”白萍只可把右边的椅子向外拉了拉,斜欠着身子坐下。这时耳边已听那两个女子窃窃私语,有一个还咯咯的笑。畏先把秃头一晃,立刻像屋里又有一盏电灯放光。他又在椅上长长身子似站不站地说话道:“这位就是咱介新请来的林先生,龙珍过来,见见你的老师。”那白萍旁边坐着的女子,便站起来向白萍把头点了一点,白萍连忙还礼,无意向这位女学生一看,立刻吓了一跳,只觉到平生所见的丑女人,她该数到第一个,但是仓促间也不敢端详,又听畏先道:“这位是拙荆。”白萍把眼光转到对面,见对面坐的女人,正向自己含笑点首。这一个虽然年近三十,却生得很妖艳。两只水灵灵的眼睛,表现出很不老实。穿着浅紫色上衣,衬着脸上浓厚的脂粉,乍看去简直不像做家妇女。白萍这时只可说了两句托庇宇下多求照应的话。那位畏先太太笑着一张嘴,露出两个金镶的门牙来道:“你别来这套客气,咱过不着。”白萍只听了她这两句,已露出天津委巷篱门的泼妇声口,更断定她不是正经出身。

这时畏先又向白萍谈了两句,便吩咐开饭大家吃着。又向白萍道:“以后相处的日子很长,不必客气,我也不给你接风了。”白萍还未答言,那位女学生龙珍忽然开口一笑,向畏先的太太道:“姐姐,回头听戏你跟姐夫去。我要跟林先生念书不去了。”畏先的太太唏地笑了一声,看看龙珍又溜了白萍一眼。龙珍忽然挟起一个饭团向她抛了去,正抛到畏先太太脸上。畏先太太笑着骂道:“你这小浪……”底下的字还未出口,忽然觉得有生客在座,不好意思,便又咽住。只向龙珍撇了撇嘴。龙珍却又嬉皮笑脸骂了她一句。畏先在旁只顾吃饭,也不加阻拦,仿佛是看惯了这种丑态。白萍却看得心里十分肮脏,不觉从心里倒饱上来。只可端着小半碗饭慢慢地陪着她们咀嚼。这时节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气味扑进鼻子里,熏得几乎要呕吐,连忙放下饭碗,沉了沉气。才觉察这气味是从龙珍的肥短袖口里发出的狐腋臭夹杂着芝兰水的香,心里立刻翻搅起来。看着碗里剩下的饭只有发愁,没法再咽下去。

龙珍见白萍吃着饭忽然停箸便叫道:“林先生您别客气,我给您添饭。”说着把旁边放的一满碗饭推到白萍面前,白萍推让不迭。哪知她的袖子在白萍脸旁一拂,难闻的气味更加浓厚。白萍实在忍不住,便避席站起,向畏先道:“失礼得很。我突然胸口疼得厉害。您慢吃。”说着抬脚走出去。畏先还没说话,龙珍和畏先夫人已怎了怎的问起来。白萍只得一面点着头,一面抚着胸口,装作疼痛难忍的样子,慢慢地退出饭厅。就三脚两步地跑回自己房里,倒在床上自己又是气又是笑。暗想什么是时衰鬼弄人,这简直是运败人追鬼了。我才抛了我那伤心惨目的家室,又撞见了这个七糟八乱的居停。到底这位龙珍小姐和畏先是什么关系?而且像她这样三分是鬼七分像兽的人,这大的年岁,怎又忽然要开蒙学起英文来?再说畏先是个外面庄严的律师,怎家庭中人又这样的妖气?简直不像个正经人家。正在揣想之际,那仆妇又走进来,拿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笑嘻嘻地道:“这是豆蔻,我们珍小姐教给先生送来。胸口疼含几粒就好。”白萍想不到这尚未受业的女学生,对老师竟如此的关情,不觉受宠若惊。但是绝不愿承受隆仪,便道:“谢谢吧。现在疼得好些,用不着吃药。请拿回去,替我谢谢。”那仆妇已笑着出去,嘴里还咕咕噜噜。白萍只听得有什么一片好心的话头,更觉着不尴不尬。暗想这个地方多少有些肮脏,住着真觉不安。想来以后还不知有什么意外的笑话,我何必自寻烦恼?明天走了罢。又一回想,像我昨天在自己家里看见芷华和仲膺的情形,天下的事恐怕再没有比这个令人烦恼了!那样的悲剧我全经过,以后我所看的都该是喜剧咧。哪还有什么事能教我萦心?畏先的这个家庭,也未尝不是个有趣的去处,总可以消磨我伤心的岁月。不如且混了去,等到将来该走的时候再走。想到这里,倒觉胸臆豁然,又因为昨天到现在始终没睡安稳的觉,精神十分疲倦。便闭上眼躺着养神。虽自希望能打一回盹,但是心里又千头万绪地翻腾起来。把当初和芷华初识到结婚后的甜蜜,跟昨夜跳窗出走时的凄凉,像电影般地在脑海里来回潮映了好几遍。不知有多大时候,到后来心灵似乎都有些麻木了,仿佛要沉沉睡着。

忽听窗外有人敲得玻璃响,白萍猛吃一惊!翻身坐起,问道:“谁?”外面有女人的声息答应道:“老师,是我。”白萍听出是那位龙珍小姐的声音,便迎出去道:“是钱小姐么?”那龙珍正在窗前站着,听了白萍的话,扑哧一笑:“谁姓钱?姓钱的是我姐夫。我姓劳呀!我的老师,你弄错了。”白萍听她的口吻,鄙野得很。但也只得答应道:“对不起,劳小姐,有罪得很。”那龙珍凑到白萍面前道:“我姐姐和姐夫都听戏去了,现在请你到我屋里。”说话时又向着白萍一笑。白萍陡然心里一跳,脸立刻红了。那龙珍又接着道:“请你教我念书。”说着便向白萍一伸手,仿佛要拉他的袖子。白萍连忙向后躲闪,但又没法不跟她去。正在踌躇,龙珍又催促道:“老师咱走呀!”白萍只得跟着她走到前院。

进了东厢房的堂屋,已闻得一股浓香,真如到了香料店里。香太浓了,仿佛倒变成臭,熏得人有些头痛。那龙珍掀起里间的帘子,让白萍走进去。

那间房子陈设得直像个洞房。床帐和被褥都是大红色,连桌子上的台布都是红绿花纹,红缎的椅垫上还绣着水红色花朵。其余一切铺陈也都十分华灿,但是俗气也到了极点。那香气更浓得教人喘不出气来。龙珍让白萍坐到椅上,便从一个红色壶套里斟出一杯茶来送过。自己也坐在床上,用手帕抹了抹嘴,才嫣然一笑地道:“我姐夫原想拿饭厅当咱们的书房,我嫌那里太冷清,又不干净,所以跟他抬了半天杠,还是把书房立在我这屋里。一来……”白萍忙插口道:“还是饭厅那边方便,何必到您这里打搅?”龙珍笑道:“这里又有什么不方便?常言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有辈分管着,怕的是什么?我也不拿老师当外人,随便躺躺坐坐,千万别拘束。”

白萍听这位小姐说话虽然伧野,却又直爽大方。暗想我不要只向邪处猜疑,辜负了人家的盛意。不由得抬起头来向这位学生看了一眼,才觉得跟她实在没有避嫌的必要,因为她丑得太过分了。满脸深黑的大麻子,凹处都汪着黑油。油上又伏着白粉和红脂,眉梢眼角的麻子格外深些大些,显着眉目都十分凶恶。那眼珠却做作得像顾盼含情,看来格外丑怪。鼻子没有梁,鼻尖却圆圆地突起,衬着下面涂满厚胭脂的血盆大口,好像一座高山下临巨壑,这一张脸真看着怕人,但是身段却苗条非常。其实她若规规矩矩地打扮,也不过只是个丑人罢了,只因这样一浓妆艳抹,扭捏作态,就显着丑而且怪了。白萍只看了一看,赶忙把眼光离开,心里倒坦然了些。自己又想到在女学生房里长久谈着也不成事体,便问道:“劳小姐,英文曾念过么?”龙珍摇摇头。白萍又道:“这屋可有英文书?”龙珍道:“那要等明天去买。”白萍好容易寻得这个机会,便站起道:“那么等明天再来上课罢。”龙珍见他要走,急忙站起横身在桌前挡住,张着手臂道:“老师别走!再谈谈。家里没人我自己坐着也闷。”白萍只可再坐下。自己笑除了教师书记司阍三个差使外,又要兼差做小姐的清客。这真太忙咧!

这时龙珍又替白萍倒过一碗茶,自己也坐在对面椅上,目不转睛地瞧着白萍,口里却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长问短。白萍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只可低着头答应她的话。龙珍越谈越亲热,直仿佛和白萍是多年旧识,白萍也不好不应酬她几句。渐渐谈到了畏先,龙珍脸上忽作变成十分阴沉,自己叹了口气,立刻把谈锋止住。低下头去只看着自己脚下,沉一会儿又抬起头来。瞧着白萍,嘴唇微动了动,仿佛要说话又咽住。接着又看她黑麻脸上起了一阵红晕,直似黑云映着落日,又像乌木柜上再涂了一层红油。白萍见她这般情景,不知故意卖弄风情,还是另有缘故。但也不好问得,只可对她怔着。

龙珍咳嗽一声,吐了口痰,又用手帕抹抹嘴,才红着脸道:“论理老师头一天来,我不应当跟你说这种心思话,教你把我看成半疯。不过老师教我的日子长呢。你这个人又好,又投我的脾气。我是肚子里一句话也存不住的人,早晚也得跟你说。不如早说了,省得在肚里别着。”说着又把头向白萍那边探了探。白萍听她说了半天,直觉莫名其妙。本来坐在这间红屋,对着这个丑人,已竟心神不安。加以鼻里闻着过烈浓香,耳里听着这没来由的怪话,不禁脑筋昏乱起来。龙珍又接着道:“赌个咒说,我真喜欢老师。我要拿老师当外人,算我是窑姐养的。老师你信不信?”白萍听她越说越不成话,更猜不透是什么意思,心里十分怙惙。但又没法躲避,没话回答,唯有点头示意。

龙珍沉了一沉,眼看着泪要涌出来,只汪在眼圈里。酸着鼻子的声音说道:“我说话老师可别笑话,我还得从头里说。当初我跟我姐姐都不是什么好人,姐姐她在天津混世。我随着她照应些闲事。钱畏先这小子当初原是天津洋行里当百役的。认识了我姐姐,也不知怎么弄的,我姐姐就跟他从了良,还带过来有上万的体己。他就借着这个钱,上学堂诓文凭的。如今也混成个人了。这小子一脸天官赐福,一肚子男盗女娼。老师你是刚来瞧不透,过后就知道了。”说到这里,忽然把话头停住,那黄而无神的大眼珠在眶里一转,眉头皱了皱,又举拳把自己的头颅重敲了一下,向白萍万分恳切地说道:“可是我姐夫他虽然不好,你的学生绝不能错待你。老师可千万别为听了我的话,寒了心要走。往后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只跟我说,我准教你痛快。他给的月钱不够花,跟我要,我有存项。不论怎样全行,只求老师教我这个学生。”

白萍暗想这位小姐诚挚得可怪,又慷慨得可疑。为对着生人骂自己的姐夫,不惜掀开自己的丑史。跟我这一个字还未教的老师又亲热得这样稀奇古怪,简直都不在情理之中。大约她多少有些神经病,将来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心里倒有些害怕,就站起来道:“天不早了,今晚又不念书,小姐请安歇。我要……”哪知底下的字还没说出,龙珍早赶过去,这次更不客气,竟按他坐在椅上。口里道出很娇很稚像小儿人的声音道:“老师别走。你不走呢。”白萍见她此际的态度和口吻,俨然像当初闺中调谑时的芷华。不过再看她的容貌,便几乎把肚里所存的晚饭都呕出来。自想这种情致,在芷华是何等动人,在她竟是丑人作怪了。不由心里一阵凄凉,一阵好笑。但又觉得她这样撕捋,不成体统。便举臂轻轻向她一搪道:“我先不走,小姐你也请坐。”龙珍却不坐了。双手拢肩地立在白萍面前。白萍见自己袖子上忽然添了个白印,知道是方才不留神,挨到她额上时沾来的厚粉,不禁要笑,却又只得忍着。

这待龙珍又开口道:“瞧你这老师,真会讹人。就算我求你咧。你打听打听,我跟谁这样低三下四过。谁教是你呢!”说着脸上又一阵红紫,立刻又补了一句道:“你又是老师呢。”白萍听着有些肉麻,便道:“我非不是忙走,是怕您要安歇。”龙珍扑哧一声笑道:“你哪来的这些怕。现在我接着说。在当初我姐姐还没嫁钱畏先的时候,他跟我许的愿多咧,不想到现在满不算数。我姐姐明里向着我,暗地还不是向着他。”正说到这里,忽然把那鼻孔一张,向白萍道:“凭畏先这个人,为什么高兴给我花钱请先生念书?”

白萍觉得这个问题,正是自己怀疑而想要明白的,便向她摇摇头。龙珍顿顿脚道:“我也不怕笑话,都告诉你吧。他们两口子不愿意养活我,又不给我找个……”说着又红着脸向白萍溜了一眼,喉咙里仿佛含糊吞咽下几个字。才接着道:“就教我学能耐,好将来自立。我想他们既坏了良心,不替我打正经主意,成心耽误我到现在。又混想法子收拾我,本想跟他们闹个天塌地陷。后来我又一想,我怎么就是没主儿要的人了,非得要自立。倒要争口气给他们看。现在先瞧他们怎样摆制我。”

白萍听她说到我怎么就是没主儿要的人那句话,心下虽然好笑,但很替她可怜。一个女人生得这样丑,虽不一定没主儿要,这一生幸福却未必十分厚了。又听她误解自立的话,便解释道:“这自立两个字,并不是像你这样讲没主儿要的人才要自立。譬如一双夫妇全有职业,能够赚钱,虽是互相帮助,却不相倚赖,这也是自立。”龙珍忙抱着道:“女人怎么赚钱呢?像我姐姐当初混世的时候,倒真能自己赚钱,自然算是自立。可是现在畏先为什么又把她供在家里,不教她出去自立呢?”白萍忍着笑才要说话。龙珍又插口道:“这些先不管她。先说咱们的事,今天天夕畏先告诉我请妥了先生。我只当教书的先生全是咳嗽痰喘的老头子,后来吃晚饭见着了你,才知是个又规矩又漂亮的人。吃完了饭我姐姐问我请的先生好不好?我自然说好。我姐姐说好虽好可是脾气太爱打人呢。我说就是教一个字打一下我也乐意。正说着畏先走进来听见了,两口子都笑起来。我想有什么可笑的,便赌气走出来,走到窗外听见他们正唧唧喳喳地说话,料定是嚼说我,就站住了。只听我姐姐说,这位先生太漂亮怕不妥当。”龙珍说到这里,似嗔似笑地瞧着白萍,咬着嘴唇沉了一会儿,又道:“你听了可别笑话我脸大。我真把心都掏给老师你了。你猜畏先听了我姐姐的话说什么了?他说你还怕不妥当。再想想就不怕了,过一会儿我姐姐哦了一声道,我真还没想到。果真闹出不妥当,倒了我一份心思。畏先又说看方才龙珍的样子,倒看着先生对心思。这时我姐姐接着说道,可是人家先生不瞎,她也白有意思呀。畏先又道,反正咱们的心尽到了。她把先生闹跑了也好。她跟先生一起跑了也好。他们两口子说了又笑。后来我又听畏先说,这个林先生是个穷人,或者人穷志短,倒遂了咱们的心也未可知。以后我姐姐的话更不好听了。气得我再站不住,跑到自己屋里哭了一阵。自想他们真是猴儿拉稀,都坏了肠子。给我请先生念书,暗里安着什么心。看起来亲姐姐也一样靠不住。只恨自己命苦从小没了爹娘,活了这么大,谁是我个知心的人。想起来真伤心。我在吃饭的时候,就看出老师你是个好人。所以等他们走了。我就找你来说说,出出我肚子里的闷气。”说完两眼看着白萍,身子又向前凑了凑。腿部都挨着了白萍的膝盖。

白萍听他说完,心里才恍然大悟。暗想畏先这个家庭的构造真怪极了。畏先从平康里弄了个太太,又夹带来了个妻妹。如今因为这个妻妹生得太丑,不能嫁人,嫌累了自己,就想法教她念书自立。如今请来了老师,又在老师身上即景生情,恨不得她嫁了老师,或是跟老师跑了。就算给他们去了一块病。怪不得白天我和畏先说,师生年纪相仿,不大方便,那畏先不特不以为意,反而那样狂笑呢。不过这位龙珍小姐,看她不呆不傻,却为何跟我说出这些话?哪一句是女人家该说的!哪一句是能对生人说的!这也太脸大了。但是转而一想,不禁毛发悚然,暗想着龙珍这种模样总敢保是个老处女,定然向来未曾被过人的怜爱,但是求爱的心不见得比常人浅薄。如今她听了畏先夫妇的话,说不定动了真心,一半儿为遂自己的私欲,一半儿为和畏先夫妇呕气,就把全神注到我身上,竟要跟我用起情来,这倒是意中之事。再说她又曾在娼窑住过,只懂得禽处兽爱。所以凭空地就这样亲热起来,又是来势汹汹。这可教我怎么躲避呢?想着心里一阵焦急。看龙珍时,见她更凑近了自己。那一张麻脸低向自己的额际,粉香已堵满鼻子,黄黄的眼珠映着满绕着红丝的白睛,正向自己凝视,仿佛要冒出情火。

白萍此际似乎已不把她看作女人,所以谈不到动心。只在这三更半夜,深院红窗,倒像伴着妖魔,多少有些害怕。又焦急的是在她这样景况之下,说不定还有缠扰。但只可安慰她道:“旁的不必谈了,只要小姐能够读书自立,总不致长久受旁人的气。令姐夫既然谈我那种话,我此地也不便久留,明天我就要告辞了。请小姐再请个老成的先生……”龙珍只听到这里,脸上倏地改了颜色,仿佛急得顾不得,就把白萍的手紧紧拉住道:“我知道怕什么有什么,掏心吐胆地都跟你说了,你倒要走,我好容易遇见你,你走了我怎么办?天呀!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啊!”说着似乎就要哭出来。白萍听她说的更不伦不类,忽然灵机一动,觉得她在晚饭时和自己见面以后,只这一点多钟的工夫,已在自己身上有了很大的打算,如今急不择言地竟都说出来,真是蠢得可观,但也可怜得很。只怨自己不知犯了什么罪,昨宵今夜,接连着得了这些奇遇,便要把自己的手从龙珍把握里缩回来。

龙珍哪肯松手,倒加了一只手抚在白萍肩上,眼泪汪汪地道:“我也拼出去了,跟你实说罢,钱家招不下我,逼我自己想办法。今天天缘凑巧遇见了你,你就是我的办法了。咳咳!我一个大闺女,破出脸去跟你说这些话!你是个有良心的……”说着忽然停住,一个身子几乎要都贴近白萍怀里。白萍听着几乎通身战抖,先前虽然看出天色不佳,却想不到这场暴风雨来得这样快。真觉没法应付。但也不敢厉色拒绝,怕她羞恼成怒,再闹出别的花样。只可暂且虚与委蛇,先挡过这一阵,以后再作计较。便慢慢立起身来,躲开了龙珍的偎倚,才向她道:“小姐的心意我明白了,请先坐下,慢慢地谈。”龙珍便一歪身贴着白萍的腰际,软软地坐在白萍方才离开的椅上,却仍拉着白萍手儿不放。

白萍心里急得冒火,脸上仍自矫作笑容道:“想不到小姐你的境遇这样可怜。可是我也是个孤苦伶仃的人呢。以后咱们不妨交个朋友,大家互相慰藉。至于……”龙珍只听到这里,忙插口道:“这样说你不走了?”白萍略一迟疑,龙珍又催问了一句。白萍只微微点了点头。

龙珍看他的神气含糊,又不放心起来,拉着白萍撒娇道:“这不行。你还是哄我,说不定明天就偷着走了。把我拋下,那你不如现在把我治死,省得我零碎受罪。”说着一颗头儿只向白萍怀里揉搓,白萍又气又恨,暗想我和你有什么关系,竟这样歪缠!却又不好意思说出。

这时龙珍的丑脸正掩在白萍怀里。白萍只见着她的乌黑的头发和歪着的削肩瘦腰,竟都苗条可爱。白萍平常又是尊重女性的人。猛然感触到一个可怜的女人,婉转娇啼在自己怀抱之内,要过分地教她伤心,未免太不人道。再说她生得丑陋也并非她自己愿意这样。无端地向我求爱,虽然不近情理,也是因她没有学问。加以这许多年的生活孤寂,所以迫得如此倒行逆施。要以恕道看来,她只有可怜。谁能说丑人就不是人类呢?我今天既然和她遇见,也算是人生的一种遇合。应该在可能范围内给她一些安慰。何况我自从昨夜离家以来,已把这身子不看作自己的,生死苦乐都不措意。就把我这已死的爱情,施与给这可怜的人也罢。想到这里,便低首向龙珍道:“你先别着急,我一定不走。”龙珍听了,仰首看着白萍,满面布着凄惨的笑容道:“真的么?你赌个誓。”白萍这时又瞧见她那丑怪的麻脸,笑时露出焦黄的牙齿,重引起厌恶的心。觉得牺牲自己去安慰地,这牺牲真太大了。又一转想,我现虽然抛弃了芷华,倘若再和一个女人恋爱,依然对芷华不起。如今和这位丑小姐交际,便是教芷华在旁边看着,也未必嫉妒。这样一办,良心对得住芷华,也安慰了龙珍。至于我自己的苦乐只可置之度外。想着就把对龙珍恻隐的心又提了起来,便道:“我说不走,自然不走。不过我有几句话你依得么?”龙珍忙道:“什么我全依得。你说你说!”白萍指着对面的床道:“你先坐在那里去。我好慢慢地说。”龙珍才松了他的手,三脚两步地走到床上坐下。白萍便向她道:“你的意思我全明白。不过什么事全要一步一步地进行。要像你这样胡闹,将来要闹得大家全不好看。现在我既是教书的先生,咱们就半师半友地相处着。你有什么难过的事情,我一定安慰你。以后日子长着呢。这话你可明白?”龙珍想了一想道:“谁敢跟你胡闹来?不过一听说你要走,我就急了。只要你不走,我一定规规矩矩地侍候你。你说什么是什么。”白萍笑道:“那我可不敢当。”龙珍叹口气道:“咳!反正我的意思你也明白。别看认识你不到半天,我的心跟你算是铁了。你想我不侍候你侍候谁?”白萍暗想我这里越往远处推,她越向近处拉,真是难缠得很。但像她这般蠢野的人,一讲到爱情,立刻就变成这样恭顺,看来女人的神秘性情,无论美丑,人人是一样的。便又接着道:“还有一句话和你说,请你不要着恼。我来到这里承你看得起我,这样跟我要好,不过在我却想着,初次相见大家都没有很深感情。”龙珍听到这里,忽然站起,走到白萍跟前,摆着手道:“这是你冤枉我。怎知我跟你没有感情?没感情会跟你说这些话?人家把心都给了你,你还说这个。哦哦!我明白,你是跟我没感情罢咧。”白萍点首道:“这个话倒是诚然。在这时我对你实在没有感情。”龙珍听了,麻脸上一阵泛白,眼圈却红了,仿佛要哭。

白萍忙道:“你先听我说完了。这感情并不是两个人一见面就有的。必要相处久了,互相爱慕,才能发生感情。请问我和你谈了这一会儿工夫,哪能就有感情。我若是心里没有你,空白嘴里说跟你要好,你愿意么?”龙珍听着不语,那眼泪已流下来,把脸上的厚粉都冲成了浅沟。白萍又道:“我再问你,你和我好,是希望长久呢?还是只顾现在?”龙珍把手捏着鼻子,出完鼻涕,才酸着鼻子的声音答道:“你爱信不信,我这一辈子都指望你了。难道……”白萍忙接着道:“你既和我长久要好,自然不在乎这一时。所以自今以后,你最紧的就是要得着我的真感情,事情才能如你的愿。不然就是逼得我没了法,虚情假意地先顾眼前,哄乐了你。日后再把你抛开。你岂不更苦了?”

龙珍双肩一耸,似乎打了个冷战,直着眼瞧定白萍,倒发起怔来。过了半晌,突然伸手把白萍的肩膊抓住道:“你的意思我明白,你的话是实理。我跟你好,你不跟我好也是枉然。可是我有什么法子教你爱我呢?我的好老师!小老师!你告诉我,你寻常都是喜欢什么?我一定照着你意思办。你喜欢时髦,明天我就去剪发。你喜欢什么颜色的衣裳,明天我就……”

白萍心里真可怜她,居然蠢到这样。但是看她这样服从指挥,知道她容易制伏,不致闹出意外的笑话,倒放下了心。便拦住她的话头道:“我并不注意你的装饰。只要你的学问性情能教我看得下去,我也就心安了。”龙珍把脸凑到白萍面前道:“我的性情,你放心。以后要跟你红一红脸,教天雷劈了我!学问我可是一点没有。”白萍道:“那不要紧,所以要我教呢。以后你要规规矩矩,凡事都要教我敬爱。早先你曾在不好的地方住过,学来的坏习气,有许多地方教人看不上眼,以后也改了才好。”龙珍不住口答应道:“我改我改。往后我有不好,你尽管说。我要不听,你抛了我也不怨你。”白萍暗想,真想不到爱情有这样的魔力,把这只疯狗制伏得像个绵羊。我倘然真能把她改变成个人格高尚的女子,倒是无意中做的一件好事。再说看她的为人虽然愚蠢,根性却不见得很恶。将来果能自己振拔得像个样子,我就为她牺牲到底,也不算失计。因为我牺牲在这个丑女身上,似乎对芷华不为负心。却又算是一种对芷华极轻薄的报复。可是在龙珍方面,却受着很大的施与了。

他正想着,忽然觉得一只很热的手放到自己肩颈之间。抬头见龙珍正向自己呆看,忽而又把脸红了。白萍正不解她是什么意思,龙珍忽然把唇动了几动,才又小声道:“我也求你一件事。”白萍道:“你说。”龙珍又迟疑了一会儿,脸更红得发紫。期期地道:“我不敢跟你胡闹,可是你要可怜我。活了这么大,没有一个知心的人,好容易遇见你,你也别总端着老师的架子,也得教我松一点心呀!”白萍听了这几句话,心里倒十分感动。知道这个老处女已被自己折服得不敢有意外之求,现在只要得一点精神上的安慰。便点头道:“我早说过,咱们是半师半友。谁要端老师架子来?”龙珍听了喜欢得眉开眼笑地道:“那么你也赏给我个笑脸,别这样眉眼鼻子里都冒寒气,教人家看着不舒心。”白萍笑道:“我哪里冒寒气来?不过无故谁能总开着口笑?”龙珍忽然见白萍的态度变得这样和蔼可亲,心里痛快得仿佛遇着了什么喜事。站得白萍面前,头摇手动,直不知怎样是好。看样子似乎要向白萍投怀入抱,贡献她的媚态,却又踌躇不敢,欲前又却。

白萍也瞧出她那心痒难搔的神气,怕又闹出难看的情形,不假思索,便又拿话阻止她道:“你方才不是问我喜欢什么?我是喜欢女人晓得道理。你现在第一种应该晓得的就是对待老师的道理。你知道么?你现在对待我是太亲密而不恭敬。我虽然当你是学生而兼朋友,你却应该拿我当整个的老师。这样才是道理。”

龙珍这时正从小抽屉里拿出个小牙梳,要去梳拢白萍左鬓边的乱发,听了他这几句,仿佛被什么东西打在手上,立刻把手垂下。低着头走到床边坐下,沉思了半晌,叹了口气。一歪身伏在床栏上,肩井一起一伏地啜泣起来。

白萍晓得说话伤了她的心。这时她的脸被半掩的帐子遮着,又只瞧得见俏皮的身段了。分明是个苗条女郎掩映在这锦衾绣帐之中,伤情垂泪。只这一霎的光景,也十分教人动心。白萍自觉这个可怜的女子,真被自己操纵得苦了。大凡女人的心都是一样的柔嫩。她对我抱着这样一片的爱心,我何必在她心上划许多的创痕?而且我既已抛却一切,不惜为她牺牲,又何必这样吝啬?可以给她的,就在可能范围内给她一点吧。想到这里,觉得自己仿佛竟是个提着钱囊走到贫民窟里的大善士。不应看着贫民啼饥而不解自己的悭囊。而况即使不施舍贫民,自己的钱已无处去消用。就是珍藏起来,也不过是个守财奴啊。想着便站起来,走到床前,扶着她的肩头道:“你要停住了哭,我能立刻教你喜欢。”龙珍用袖子拭了拭泪,紧紧拉着白萍的手,口里却道:“你去吧,我也知道你不爱我。我无论怎样也是白费瞎心。你也不必在这里教我了。等你出了钱家大门以后,三天以内你留神看报纸吧。那时你就知道我龙珍了。”白萍听着只觉脊骨上一阵阵生凉,知道在这一会儿工夫,她已完全战胜了自己。以先自己是以走挟制着她,如今她已不怕自己走,拼出死命和自己缠上了。她要不是沾染过在娼窑的风气,绝不会一见钟情得这样热烈。不过现在我倒要矜持一些,不可教她知道我已承认败了阵。不然她看出我的弱点,逐步要求,那倒真要闹出笑话来呢。

这时龙珍已仰着泪光莹莹的眼瞧看白萍,等他开口。白萍宁神静气地道:“我才知道你对我是这样,在良心上也不能走了。除非等你拿大棍往外赶我的,再走也不迟。”龙珍脸上微露出笑容,忙又忍住,拉白萍坐在身边道:“又说忍心害理的话,我能赶你?”说着又叹了一声,又用手肘轻轻向白萍撞了一下道:“不用你总这样冤枉人。咳!头上有天,屋里有灯,肚子里有良心,我跟你还……”说到这里又自咽住,只低头看着白萍脚下的皮靴出神。白萍沉了一会儿,才叫道:“龙珍。”那龙珍听白萍忽然改口直呼她的名字,晓得已不像先前冷淡了,心里一喜,很娇柔地答应了一声。那身子不由得又向白萍这边凑过来有二寸多。白萍接着道:“你也别觉着我故意疏远你,以后关于你我的事,现在我先给你订下个章程。你要能遵守呢,你所愿意的就可以慢慢地实现。一直地达到你的希望为止。你要是性急呢,只好请你寻旁人去胡闹。拋开了我吧。”

龙珍的足尖撞着白萍的靴子道:“你快说是什么事?别尽自一松一紧地逗人。你瞧我还不够受?”白萍笑了道:“畏先请我原是单教英文,如今我只好另外白尽义务,把你要做人的学问都教了你。凡是言语行动常识和国文英文,慢慢都要教你晓得个大致。可是你也要用心,该改的改,该做的做,该念的念。我对你的成绩,每星期小考一次,每月大考一次,每年总结一次。这种考就是冷眼看着和随时试验。”龙珍听到这里,眉头微皱道:“这不麻烦死人。成天际上了夹板,哪能得着一星儿乐。”白萍道:“乐倒有呢,可是得你诚心要好。每次考验以后,倘若成绩不错,我这当老师的,多少有些奖赏给你。”说着向龙珍一笑,龙珍也笑道:“咱们不是外人,我说话你别过意,畏先那样啬刻的人,一月能给你多少钱?我还忍心要你的东西。”白萍笑道:“给你的不是东西,是你心里最愿意要的。”龙珍想了想道:“什么?我不懂。”白萍看着她道:“我穷得都教了书,能有什么?龙珍,能给你的只有爱情啊。”龙珍霍地跳起,伸着手似乎向白萍要抱,忙又敛神坐下,通身都哆嗦了一下,才向白萍翘眉展眼地道:“就这样!就这样!往后我做出来你瞧。可不许我明明是好,你却瞒心昧己的好肉里挑刺,喂喂!你瞧着,我累死也甘心。”白萍道:“这又何至于累死,只要你肯学好罢咧。每过一个星期我看着你果然一切进步,我就临时变作你的好友,同你游玩半天。随便出去开心或是在家谈天,都听你的便。但是不许出乎好朋友的范围,而且一过这个时候我就又是老师了。”龙珍插口道:“要是出门,许我拉着手走像畏先和我姐姐一样么?”白萍道:“只要你的成绩值得受这种奖赏,也可以依你。”龙珍笑着咬嘴唇道:“天呀!我好难。”白萍笑道:“再到一个月后,我看你改变得像个样子,那我无形就给你许多的真快乐。”龙珍道:“又是什么呢?”白萍道:“凡是世界男女朋友能够享受的乐趣,全许你享受。并且除念书时候以外,完全是朋友了。”龙珍搔着头发道:“好难交的朋友,世界上全像你,怕谁也没朋友咧。你的朋友全是这样交来的么?”白萍也自觉好笑,强忍着道:“只有和你是这样,别人谁肯受这些啊。到三个月后,你还是照样的好,我就把你当作情人看待。”

龙珍紧捏着白萍的肩膊,眼瞧着墙上的月份牌,自己叨念道:“三个月、九十天。今天五月十六。六月十六……到八月十六。”说完向白萍一笑,似乎浑身都添了生气。白萍忙接着道:“可是你还不许拿我当情人看待。”龙珍微吃一惊,慢慢松了手道:“这又怎的?”白萍道:“在这个时候,你只能算个被动者,却不许对我滥用爱情。”龙珍抢着道:“你也该讲理,难道谁要诚心爱谁,还能管着人家不许爱么?”白萍觉得她这句话真把自己问住了。爱哪能受限制?但是对她这样没有学问的人,依旧可以强词夺理,便又道:“爱自然不能受拘管,不过我要逼迫你上进,所以限制一下。你就是爱我,也只许存在心里,不许发泄到外面。”龙珍鼻翅扇动着道:“这你要闷死人,存在心里还不闷出病来?”白萍微笑道:“有你不闷的时候啊,再过了三个月,你有了做情人的资格,我就许你拿我当情人。可是……”

龙珍刚一喜欢,立刻又把嘴鼓起来道:“又可是了。可是什么?”白萍道:“我要和你说明白,情人不是夫妇。不过是比朋友近一些,可以不拘形迹罢咧。你万别错想了。”说完沉了一沉,见龙珍低头不语,就又拉过她的手来道:“到过了一年,你真变成个好女人,那时只要你不嫌弃我,那我一辈子就不离开你了。”

龙珍听他的话一时朦住,又问道:“不离开?怎的不离开?”白萍笑道:“你想,谁和谁总能一辈子不离开?”龙珍这时心尖都痒了,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白萍。他那俊雅的风度,真是向来不易看见的好男人。想不到在一年之后,他居然就能是自己的丈夫!心里直喜欢得要哭,不由得红了眼圈,酸了鼻子,身体不由自主地倒入白萍怀里,将白萍紧紧抱住,头儿只向他胸际揉搓。

白萍挣扎着要躲开,口里却叫道:“瞧你这样,头一天就不守我的章程,尽自胡闹。再闹我走。”龙珍仍旧不动,浑身更颤动着,口中似呻似呓断断续续地道:“你积德,别急,我就是这一会儿。好人,你教我心里舒服舒服。回头就跟你立规矩,还不行么?”白萍瞧她情感激荡得像中了狂,也觉得可怜,便抚着她的肩头,由着她在自己怀中偎了一会儿。沉过五六分钟,就轻轻将她推起。龙珍又把头向他乳际紧挨了几下,才随着他的手坐稳。却还犹自胸肩起伏,喘得像才跑了几十里路。眼儿半闭着,脸更加红紫,半晌才轻轻哼了一声。向白萍又凝视了一会儿,霍地跳下地来,走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把头发向后拢了拢,仰着头想了想,就跳跃着走回白萍面前,恭恭敬敬地道:“老师,咱们就从今天起吧!”白萍点头道:“就依你。可是再不许你像方才那样!以后你要坏了章程,就把以前的都抹消,还要从头算起。”龙珍诺诺连声道:“自然自然。我也明白。只要我随着你一年,以后还有你随我的日子呢。我为什么长纤不拉,倒拉短纤?”白萍也笑道:“这不是明白话?”

龙珍慢慢退坐到椅上,瞧着白萍,喜容忍不住地阵阵流露。白萍见钟已快到夜午,便站起道:“咱们的事也都说完了,我要到我屋里歇一息。还要给他们听门呢。”龙珍还要留他,白萍摇手道:“别再黏缠,我要烦了。”龙珍不敢再说,看着他走出去,忽然叫道:“等等!”白萍站住,见她从小柜里拿出两包纸烟一盒糖食,走过来塞在白萍口袋里道:“省得你自己闷。”白萍也不推却,谢了一声,走回自己屋里。

他不禁倒好生感慨起来,就和衣沉沉地睡去。到醒来睁眼时,已是红日满窗。白萍懵懵腾腾地瞧了半天屋顶,又看看屋里的光景,才忆起昨天的事。便一骨碌坐起来,扶着头儿,想念前昨两天的经过,直如做了一场怪梦。在两天以前,自己还是个有家有业有幸福的人。不想局势一变,就落到这步田地!独身客寄在这种人家。名为教师,实际还不就是奴仆。虽然我是养晦匿迹,故意地佯狂玩世,却不想又玩出龙珍这一桩牵缠公案。可见人若背了时运,随处都能遇见不舒心的事体。

想着便走下地来,推开屋门,想唤人打水盥漱,见院里却静寂寂地听不见人声,更见不着个人影。才想要呼唤,突而转想了一想,自己笑道:“我还觉这是自己家里呢,呼奴唤婢的,别自讨没味。”便在屋里寻着个旧脸盆,端着出来,想寻着厨房取些热水。哪知厨房偏不在后院里,只可又走到前院。在东南角找着厨房。盛了些温水,又端着走回后院。才走到西厢房的窗前,忽听上房的班竹帘一响,那畏先的太太猱头撒脚地走出来,向白萍招了招手,却不说话,只站在廊檐下向着他笑。

白萍一时摸不着头脑,便站住叫了声钱太太。那畏先太太却一只手掩着自己的嘴,一只手向背后指了指,又连向白萍摇摆,仿佛告诉他畏先在屋里,不可高声的意思。白萍见她那形象不妙,自己端着脸盆,便走进后院,不想那畏先太太竟跟了来。在白萍身后道:“走!到你屋里,有话告诉你。”白萍心里一阵跳,自想大清早起她无故跑到自己屋里,多少有些不便。但她是本家主妇,又没法不随着她。及至到了屋里,畏先太太也不等人让,便坐在床上,向白萍笑道:“你怎么谢我?我给你出了这么大的力。”白萍听着莫名其妙,只直着眼看着地下。畏先太太又笑道:“不告诉你也不明白,昨天你头一天上工,晚晌就躲懒,不给我们听门。畏先气得一跳多高,立刻就要教你走路。幸亏我横拦竖遮地劝住了。你说我费这样气力,为的是什么呢?”说着向着白萍只笑,那样子好不难看。

白萍心里立刻又跳起来,自想这里真不可一朝居了。龙珍那一桩还正在不了,又斜刺里闹出个畏先太太来。这一个更没法可办。她若迫得我太甚,我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拂袖一走,活该我自洁其身,省得蹚这个臭坑。就是虚了龙珍的希望,也算是她令姊害的她,怨不着我,想到这里,便向畏先太太道:“钱太太对我的厚意,我固然感激。不过我并不是一定要在钱宅做事,畏先先生要我走,我走好了。”畏先太太半嗔半笑地道:“瞧你真是好大的性气!你干不干那个话另说。我为你费了这些心,就落你这么几句话么?我要不是拿你另眼看,上去就给你几个耳刮子。”说着两只媚眼直向白萍端详,样子更十分尴尬。白萍这时实在忍不住,便昂然说道:“钱太太,你不必跟我说这些。我已决意辞却这里。等回头见过畏先,立刻就走。我这谢谢太太的法子,就是教太太眼前清静。”畏先太太见他这样,不由吃了一惊,便敛笑正色道:“林先生,是我不该惹你着急。龙珍和你的事,她昨晚都告诉我了。我只这一个妹子,好容易有了着落。我怎么不喜欢?不过她和我说,你总像有些沾滞,大约是怕畏先和我。如今从我嘴里告诉你,往后你什么也不必怕。只要你同龙珍好,我就是你们的护庇,更不必拿畏先当一回事。你明白么?还有昨天你和龙珍说的话,我听着都有些耳生。俩人好就好吧,又干吗一年半年地傻等。依我看,不如由我和畏先说明,趁早办了喜事,你们还尽管在这里住着。凭你这样精明的小伙子,还养活不了她么?”说完看着白萍,等他答话。

白萍才明她此来并没安着邪心,但也没安着好意,大意总还是想趁机会把龙珍推给自己,她们好脱些清净。看来昨天龙珍的话倒是不假。想到这里,倒有些可怜龙珍。便向钱太太正色道:“龙珍小姐昨天要求我的事,既然全告诉了您。真是再好没有。我正盼望您能够知道,省得将来有人不往好处猜疑。但是昨天我和龙珍约定的话,已是板上钉钉。无论如何,不能改变。您要逼得我太甚,那简直就是教我离开贵府。”畏先太太听到这里,哟了一声道:“我的小爷,你可别拿我当台阶,趁坡儿下。我把你逼走了,龙珍找我要人,我拿什么赔她呀。你们还是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只当我没说。”说完又搭讪了几句闲话,急忙走出。

白萍呆坐在屋里,真猜不透这位太太此来是何用意。看样子虽像是替龙珍来做说客,但是又不仅如此。大约总是下等妇女无意识的举动。便也不再思索,自去洗脸,哪知被畏先太太鬼混了这半天,水早冰冷。幸而天气甚暖,便胡乱洗毕。才坐下想休息一会儿,忽听畏先的声音在前院呼喝。白萍初不介意,后来听他似乎喊自己的名字,只可匆匆走出。

只见畏先正站在院里,光着脚趿着鞋,瞪圆了眼睛喊闹。一见白萍走来。更跳着脚叫道:“林先生,你是想怎么着?昨夜教你听门,你睡了觉。今天早晨又不扫院子。我雇你为的是什么?”白萍听他的口气,居然拿下人对待自己,不由气向上冲。正想开口和他顶撞,忽又想到这扫院听门,都曾载在条约。明明是自己误了事,被他占了理,便忍气道:“对不起,是我疏忽。”说着想去寻扫帚来扫地。哪知畏先还不肯罢休,嘴里不干不净地道:“天生的懒狗,到哪里也摸不着热屎吃。真是扶不上墙的东西。”白萍这时可真忍不住了,自想挨骂可不在我的职责以内,这折磨也真受得够了。不如趁此跟他反了脸罢。想着把腰一直,双眉略竖,才要说话,只见对面畏先背后,龙珍正从卧室里出来,脸上已吓得变了颜色,连连向自己摆手,仿佛劝自己不要和畏先反脸。白萍不由怔了一怔。接着又见她合掌当胸,站着作势,向自己连连地叩首。那样子十分可笑,也非常可怜。白萍虽然因见她这样形状,消了一半气,但终忍不住,还向畏先道:“钱先生是律师,更应该知道骂人是有罪的。我因为您是上流人,所以不便反口。请您留神一点。”钱畏先想不到白萍说话这样尖刻,倒愣了一愣。接着脸红耳赤,跳起脚来大骂道:“浑蛋!你是我花钱雇的,许我骂你,你要反嘴,就是奴欺主。是你妈的大逆不道。”白萍听着气得倒要笑出来,便握着拳头问他道:“什么是奴欺主,是什么时候的法律?”畏先才想到这还是前清的老话,被自己气急说出来,不像个律师口吻。但仍咆哮着道:“什么是奴?你就是奴。什么时候的法律?现在时候的法律,我们家的法律。”白萍已气得脸儿白,但还忍着不发作。

龙珍见事不好,走过来便拽畏先。一面拽着往屋里走,一面劝着道:“姐丈还不吃点心去?跟他个糊涂人闹什么。”畏先见白萍在那里握拳张目,知道已把他骂苦了,自己再不寻个台阶了事,恐怕惹急了他,要吃眼前亏,便随着龙珍拉拽走去,嘴仍不肯示弱,拿着官腔依着惯例地骂道:“混账王八蛋,趁早给我滚。”这一句还没骂完,白萍已再不能忍,一步就跳到他背后,扬起皮靴照着他后心就是一脚。

畏先向前一扑,慌乱中原想扑到龙珍身上,免于跌倒。哪知扑个不着,身子直跌到上房石阶上,咯噔一声,立刻头上起了个大紫疙瘩。龙珍因为手牵着他,也被他牵得跌坐在地下。畏先怕白萍再赶过来打,急忙挣起,连滚带爬地向上房屋里就跑。跑到屋门口,听不见后面脚步响,才敢回头来看。只见白萍还立在原处,怒目凝眉地向着自己。想道他既没赶来,想是泄了胆气。自己的胆子立刻又壮了,便顿着脚喊仆妇道:“来人,拿我的片子,把这混账东西送警察厅。等我慢慢跟他起诉。真他妈的反了,无故地殴打大律师。还有王法?不枪毙也该无期徒刑。”白萍听着忽而对他冷笑,却不再开口。龙珍从地下爬起来,忙用乞怜的目光,向白萍使个眼色,便又走到畏先面前,想将他推入屋内。哪知畏先已自跑进屋里,一倏时又跑出来,手里果然拿着一张名片,又连声地喊仆妇。龙珍正左右为难,急得没法。

这时院隅女厕所里,恰跑出个畏先太太,一面系着裤子。一面且走且嚷道:“别吵!别吵!怎的大清早就打起架来?闹得人家屎也拉个半截,差点弄一裤兜子。你们缺德不缺?”说着已走到白萍跟前,用手将他一推道:“你先上后边歇着去,什么事全看我。”说完又叫龙珍道:“你来,把你老师拉到后院去。”畏先见自己太太走来,更助了胆量,更跳脚喊道:“你们别管,我非得教他尝尝厉害。耍混混耍到我当律师的头上来了,看他还活得长远。”这时龙珍已拉住白萍,拼命向后院牵拽,口里却低声小语道:“我的小祖宗,你只当在我身上积德,先回你屋里去,慢慢地说。”白萍不由得随她走去,却回头说道:“我原该立刻离开这里,不过你既说要办我个无期徒刑,我就先在这里候着你的办法。无论是法律武力,我都能奉陪。”此际畏先太太也赶过劝白萍道:“快走吧,回头我教你顺气。”又见白萍还向畏先争辩,仓促中便用一只手帮着龙珍推他,一只手去掩他的口,无意中却像把白萍抱在怀里。

畏先见自己的太太和龙珍,两个人都这样竭力地劝慰白萍,却把自己丢在一边,已自心中气恼。再见自己太太和白萍那种不避嫌疑的样子,忍不住勃然大怒。拍着门框大骂道:“你们俩都给我滚开,不要脸的东西,都打算怎么样。雇来的臭要饭花子,也用这样维持他。安的什么心?你们看他是小白脸,怕他受委屈,好他妈的不要脸。”骂着又气急败坏地跑过,一把将太太拉开。不想使的力气太大,把太太扯得一个趔趄,虽没跌倒,却已撞在墙上。白萍只疑他还来对付自己,便又站住。哪知畏先却已走回去,口里还不要脸的、天生婊子地骂。

这时龙珍已赶过去扶住姐姐。那畏先太太才自站好,忽然乘着龙珍的牵挚,向后一退,倒坐在地下。面色气得发青,手拍得砖地乱响道:“你们不用打。姓钱的,咱们趁今天干吧。我爱小白脸,姓林的脸白。不错不错,我爱我爱。我们全爱。”闹着又在地下打了个滚,重又坐起来,指着畏先大骂道:“你个不是人做的东西!这几年把你吃肥了,脂油蒙了心。就敢骂你亲娘。你说我爱小白脸,必是你想个绿帽子戴,这个现成,别枉了你的心,这就给你个样儿看一看。”说着站起来扑向白萍,就要搂抱。倒吓得白萍躲避不迭,满院乱跑。畏先太太却跟在后面追。龙珍又气又笑,只可又跟在畏先太太后面拉劝。真是闹得沸反盈天。畏先想不到为打骡子惊了马驹,心中气愤惊悔种种感触,就使他怔在那里,不言不动。

龙珍好容易将姐姐拉住,那畏先太太喘吁吁地哭闹着,又一转身奔了畏先来,冷不防先刷了他两个嘴巴。畏先因白萍在旁,自己不能不做些威风,就瞪眼道:“你这娘儿们要疯,敢打我?”哪知话未说完又被太太将手揪住,张口就咬。痛得畏先呀呀的叫。到龙珍将他的手从她嘴里夺出来时,畏先太太又一屁股坐在地下了。一手扯住畏先的腿腕,不放他跑,嘴里又炒豆似的哭喊道:“你们谁也别劝,谁劝我就跟谁滚。姓钱的,咱们今天算笔总账。该我的给我,散你娘的兔子会。姓钱的,你没有我,你也配住大瓦房,穿绮霞缎,坐包月车,在外边装你妈的人。奶奶今天明白了,养汉还不如养气包。这个家是我的,没有你一点什么,立刻你给我滚蛋。你说我爱姓林的,我就跟他过。”

畏先越听她说的越不像话,急得只有跺脚。自己既不敢打闹,又没脸去劝,只向着龙珍丢眼色,希望她给解围。不想龙珍只当作没看见。那畏先太太喘了两口气,又接着喊道:“给你们劝架,倒劝出你的不要脸的话来。你不要脸,我更不用要脸!我也不是大闺女出身,到现在还是想跟谁就跟谁。姓林的好,我跟他睡两宿,你也是干看着。不过我怕对不过妹妹,所以不动邪心。你倒给我提醒来了。好!我就以歪就歪,我姐妹俩全跟姓林的。你姓钱的趁早滚蛋。”

白萍听着,自己倒难以为情,想不到这种女人会泼辣无耻到这样。想要躲开,又舍不得这出热闹活剧。畏先却明知道捋了虎须,今天自己不免要出个大丑,不如拼着丢人,快止住了狮子的狂吼,省得越闹越厉害,便低头去拉太太道:“你起来,就是怨我说话不对,咱们上屋里说去,别教外人看笑话。”这时太太霍地随着他的手站起,畏先还以为太太真听劝,居然不撒泼打坠咕噜。心里正在欣幸,不想太太站起,不奔屋里,倒向门口跑去,且跑且喊道:“你要上屋里去说,怕人笑话。奶奶我不怕,小子!咱们街上见吧。”这时畏先可真忍不住,忙赶上前将她拉住,低声央告道:“怨我怨我,你给我留脸。”

龙珍见闹得太不成话,忙跑到前面挡住。畏先太太见走不出去,站住又打了畏先几下。畏先敬谨承受,一些也不敢躲。太太气也稍平,由龙珍扶向屋里走去,还自骂着走了几步,忽然眉头一皱,连连哎哟几声,就喊着胸口疼,往下一溜,就在地下打起滚来。也不知疼得这样,还是故意做作。畏先却已吓黄了脸。忙和龙珍连揪带架地将她捧进上房里,立刻又闹着要开水,请医生。战事到此才算告一结束。

白萍见畏先也被收拾得苦了,怒气尽消,只觉好笑。自踱进后院自己屋里。坐在椅上,自己气得笑了半天。真想不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全在这几天里教自己遇着。看来此处是万万不能再住下去。若再留恋不行,那真自己都觉好笑了。又想要走便快快地趁着此际,给他们个不辞而别。省得又被龙珍厮缠个不了。主意既定,便站起收拾行李,预备飘然自去。哪知正收拾间,忽听外面门响,轰隆一声,似乎门关上了。忙抬头看时,原来屋门已被人从外面倒锁上,白萍大为惊异,赶到门首,向外问道:“谁?为什么锁起我?你们讲理不讲?我是犯了……”话未说完,只听外面龙珍的声音说道:“我就知道你要走,怎这样沉不住气。只顾你走,也该替我想想。你先安心等等,回头有好话和你说。”

白萍还要说话,不想她已履声橐橐地走了。白萍这满腹的气愤,直觉无处发泄。推门时又锁得很紧,只得退坐到床上。倚着行李,望着屋顶,发了会子呆。又过了约莫有一个钟头,才又听有履声从前院走进来。接着锁响门开,白萍还以为是龙珍,不想赫然当门站着的却是钱畏先。畏先叉着腰,铁青着面孔,瞧定白萍,却不走进。白萍以为他又来寻衅,便仍旧坐着不语,等他先发。那畏先站了一会儿,才咬牙顿足地向前走了几步,竟自坐在床边,又叹了一口气道:“林先生,咱们前事不提,一切怨我鲁莽。”说完又接着顿足叹气。

白萍真没料到他会来谢罪,只可敷衍他道:“也一半是兄弟错。那些不谈了,现在正要向您告辞。”畏先瞧了白萍一眼,且不答言,只顾喘长气。又好半晌,才苦着脸道:“咱们随便抬两句杠,谁跟谁有什么深仇,料想林老兄也不致恼我。告辞的话,请您千万别谈。”说完又迟疑了一会儿道:“老兄既跟我同食同住,就算我们家庭的一员。我家里的笑话,你也不必见笑。如今……这个……现在……你不必客气:这不是……走了好运……也不算我倒霉……简直……”白萍听了半天,也不明白他要说什么。而且这样口才,也太不像个律师了,便也不接口,只瞧他说下去。

那畏先突然把眼一睁,像初睡醒般地,霍地立起来,又跺跺脚道:“你给我惹了祸,我是一败涂地。这又不是打官司的事,只可让你得意。”白萍还是听不明白,正忍不住要问。这时畏先太太和龙珍不知什么时候已来到屋里。

畏先太太一把推开畏先,自己坐在床上道:“姓钱的,教你来说?你还忍着,这个忍得过去么?”又回头向白萍道:“我全告诉你吧,这个家业全是我的,是我的就有我妹妹一份,以先畏先怂恿着我,要把龙珍挤出去,我差一点没上他的当。如今这小子跟我这样翻脸无情,我全明白了。跟他算伤透了心。撵他他又死软着不走,那么不走也行。这个家从此要归我管,随我的便。我和龙珍是一样。龙珍既一定跟你,你就是和畏先一样,以后你也算一份家主。畏先要敢欺负你,你不要怕他是律师。他的刀把全在我手里拿着呢。方才我都跟他定规好了,所以教他来,一则给你赔礼,一则这些话要从他嘴里说给你。如今他不肯说,我说也是一样。”

白萍听完她这夹七夹八的一套话,心中虽然明白,脑里却昏然起来。直不晓得这位太太的处置,是依着什么规例。而且畏先怎会这样服帖,便向畏先太太道:“这如何能办?我跟您不亲不故,怎……”畏先太太已抢着道:“这论的什么亲故。俗语说亲由攀起,友自交来。世上的亲友当初准是天生来的呀。我看你好,就要攀你这门子亲。”说着又用眼飘飘畏先道:“我看他不好,就立刻跟他断路。嗯,姓钱的,你还等我再说,还不……”畏先不敢等她说完,忙向白萍赔着苦笑道:“林老哥,你只当卫顾我,别再推辞。谁教我自找烦恼,惹了大祸呢?你要不依着她们,她们就要说你不愿意我,或者竟赶了我,那你就害苦了我了。来来,咱俩从今天起,就是连襟的兄弟,这个家业有你一半。房子你想住哪一间随便拣。家具、钱,无论什么,有我的就有你的。”他刚说到这里,那太太立刻拦住道:“呐呐呐,我的东西用不着你送人情,我自己会分派。这里没你的事了。走走!”畏先皱着眉头,逡巡地溜了出去。畏先太太笑向白萍道:“今天我们家……”说着立刻又改口道:“咱们家的事,乱七八糟闹成臭杂拌。大概你都听糊涂了。本来咱这个家原就比旁人特别,教龙珍慢慢地告诉你。”说着又转头向龙珍道:“你连我立的家规,都告诉他吧,也好教他安心。你们细细地说,我走了。”

不提畏先太太自去,这里龙珍见她姐姐出了门口,立刻倒在床上,笑得乱滚。滚得乏了,又拉着白萍的手傻笑。白萍知道她此际正在志得意满,也不理她。龙珍笑够了以后,得意忘形地道:“哥哥……老师,你说老天有眼,姻缘有分,棒打不回。早先算命的就说我有福,真是灵验、灵验!”说着见白萍正颜厉色地不答言,忙自己敛定了心神,沉着气道:“畏先今天可报应了,昨天我就和你说过,我姐姐是带着私囊嫁的他,直到如今,他们也没拜过天地。我姐姐始终也没改那混事的脾气,常同畏先说,露水夫妻,好了就凑,坏了就散。而且这几年畏先干的伤天害理的事,把柄全在我姐姐手里,所以畏先是真怕她。近来她跟畏先也像缘分满了,三天两头地拌嘴,我早知道要出毛病。”说着又小声道,“她现在常出去看戏,瞧上唱老生的什么亭,早和畏先变了心。可笑畏先这个傻瓜,还常陪着她去听戏,还不明白是伺候着她去吊膀子呢。这也不提,可巧今天畏先跟你打架,鬼催着他倒霉,竟而不干不净地拉上了她。中了她的心病,就趁着坡儿翻了车。你别当她是胡闹,她真想把畏先赶跑了呢。不过畏先还见机,央告得可怜。她也软了一点,想架着你折磨畏先。畏先这时自然怎说怎应。不想她只顾跟畏先胡狡,倒给咱俩开了路。”白萍听得好笑,就笑着道:“你也不大明白,她气头上的话,你怎当得真?”龙珍笑道:“那你是不知道我姐姐的脾气,我敢保险她准没有反悔,方才她背地同我说,三两天里还要抓岔和畏先打一顿,定要把他挤出去。不然就把他这些年伤天害理的事连凭带据,都举发在当官,送他个十年监禁。”白萍皱眉道:“他们也是好几年的夫妻,何致这样狠?”龙珍翻翻眼想道:“哦哦,我想大概她跟那个什么亭已经弄上手,心里再容不得畏先了。你是个规矩人,不懂得当过窑姐的人的脾气,跟人好时要命都舍得。腻烦了立刻翻脸,丝毫都不容情。”白萍听了微笑。龙珍心里一转,忙道:“你可别把我看成和她一样。”白萍笑道:“你又爱多心。”龙珍道:“不是多心。要被你错想了,我这冤上哪里诉!”说着便坐起接着说道:“我姐姐新定的家规,教我告诉你,从今天起,这个家是我们姐妹俩,再加上你,只有三个人。畏先不过是熬时候,不算数了。你想怎样,要什么,只管跟姐姐说。别自己受委屈。还有……”说着把脸一红,又嗫嚅道:“也是她说的,就是教咱俩赶快……趁着这个月里……”白萍想了想,忙正色道:“这个还是办不到。无论你家里变到什么样子,咱们的事也定要依着昨天的话,决不能改。不然……”龙珍接口道:“不然你就走,对不对?你真是一条路走到黑。”白萍也自觉好笑,却忍着道:“我早把道理翻来覆去地对你讲了,你要成心捣乱,还怨我死心眼?”龙珍道:“自然你的理足。这事以后我绝不再说,省得总吃没味。可是我姐姐的家规,你总能依呀。”

白萍自想事已至此,跑也跑不脱,且自跟她们混下去,看些稀奇古怪的新闻也好。旁的人到洪荒未辟的地方去探险,还常被野兽吃了呢!我住在这里,也只当是牧师在野人部落里传道。只把畏先太太当作野人女王,龙珍是野人公主,畏先算是个鬼巫,好在我已是薄性命、失名姓、没牵挂的人。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不算受损失,想着便点头答应。

龙珍只喜欢得手舞足蹈,从此便把白萍看得像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莲花一样。到晚间畏先太太又把前院畏先的办公室夺过来,当作白萍的卧室,兼作龙珍的书房。畏先虽不愿意,但他这少人请教的律师,原没用办公室的必要。又在阃威压迫之下,只得躲静求安。从此白萍居然应时当令,俨成了这野人国的人才驸马。

畏先太太待他常有许多不当理的恩意,使他受宠若惊。畏先虽对他恨入骨髓,但是面子上十分恭维,做尽了小人丑态。龙珍更不必说,中年怨女,乍得情郎,不知要怎样温存体贴,暖送寒嘘。纵然这情郎总是冷冰冰的,她只因有欲火存焉,也丝毫不敢怨怼。白萍因此倒享了意外幸福,真非始料所及。而且龙珍跟白萍读书习礼,居然踏矩循规,日有进益。白萍也很高兴。

过了一个星期,白萍看龙珍兢兢业业的情形,真不忍托词负约,便加以夸奖。龙珍只笑靥相向,似乎希望白萍践诺,颁赐奖品。白萍没法说了不算,只可和她脱略形迹地在家中谈了半日,龙珍已喜欢得雀跃三百。在这炎炎夏季里,稍有暇时,就替白萍料量秋服冬衣,白萍倒深为感激。

光阴转瞬。白萍在钱家已住了一个月。龙珍向学修身,先意承志,直使白萍对她无疵可指。在一个星期日里,白萍在早晨便请她出主意游乐一日,自己情愿奉陪。龙珍得了这个特奖以后,立刻仿佛眼前别有天地,乐不可支,对白萍道:“我从前些日做梦都想着这一天。早打算好了,咱们吃过午饭就出去,先到中天看电影。散了到中央公园。晚饭到撷英吃番菜。吃过了……再到哪里去呢。”说着自己沉吟起来。白萍拿起张报纸看了看道:“今天晚晌恰巧第一舞台有个游艺会,怎样……”龙珍抢着道:“那好极了!我才后悔只管我出主意,也没问你愿意不?你既然高兴,我更高兴。”商量定了,俩人胡乱吃了午饭,龙珍这时受了白萍的教化,不再那样浓装艳抹,只淡淡装梳。倒较先时减了许多丑怪,不过她对白萍的衣饰,却十分注意,替他调理得丰度翩翩。龙珍看着十分欣然自得,熬到两点多钟,只向畏先夫妇虚邀了一声,他两个自然托辞不去。龙珍便挽着白萍,双双走了出去。路不近,却不肯坐车,只并肩共挽着慢慢走。仿佛要把自己这个美貌的情郎,活动陈列给路人看。到电影场后,黑魆魆地还不觉怎样。及至散了电影,进了中央公园,正当夕阳西下。许多成双做对的游侣,都携手同游,龙珍虽不自觉这许多女子都比自己俊美万倍,却只看见许多男人没一个能比得上白萍。心里的得意都在觍起的胸脯上表现出来。遇有男人瞧自己一眼,便暗恨这样丑人也配看我。你也不看看我挽着的人是什么样。遇见女人向白萍一送秋波,就自觉从骄傲里又生出酸意。暗骂无耻的东西,看我男人做什么。你们自然爱他。可是你们哪有那样福,我才是有福的呢。想着更偎近白萍,仿佛唯恐旁人看不出他们是夫妇,唯恐不惹人羡妒似的。俩人在园里兜了一个圈儿,这时节已是夕照垂西,人影在树。游人更多了上来。

龙珍又挽着白萍走到柳阴深处,选了个略清静的地方坐下。唤那卖茶处的堂倌,拿来两瓶汽水,慢慢地且饮且谈,正值那微风夹着花香树气阵阵吹来。龙珍傍偎白萍,并肩款坐。看着眼前的芳园暮色,守着身旁的如意郎君。直觉着不仅白萍已归她自己独有,就是这良辰美景也仿佛只为她一人而设。心中的得意简直无可言说。忽然用右臂向白萍微靠道:“喂,哥……老师。”说着又含羞笑道:“我今天暂且不叫你老师,行么?”白萍怔着神儿点点头。龙珍把他手里的空杯接过来低笑道:“哥哥,你别笑话我。我觉着这会儿像喝醉酒似的昏悠悠地舒服。”白萍道:“怎的?你走累了?”龙珍摇头道:“不,你这……咳!今天我才懂得什么是幸福。这样的日子,不过上一年半载,死了也是龇牙的鬼。”白萍听了,看着她说话。龙珍又道:“哥哥,你这会儿心里觉着怎样?”白萍笑了笑。

龙珍见他头上的一细绺头发,被摇得离了原位,落在额前,便用手指轻轻挑了上去。白萍正待向她说话,忽听得背后有人别着气哼了一声,接着便似有东西倒在地上。紧跟着有女人的声音,很惊惶地喊了一声呀,又一个男人叫道:“怎的了?”白萍急忙回头看时,只看身后十余步处有一个穿白衣的女子倒在土地上丛草花旁边。旁边一个西装少年,正跪到地下要扶她坐起。又一个穿湖色长袍的女郎,弯着腰低头愕视。白萍也忙赶去看,只一低头,便也呀了出来。方要伸手上前,这时那少年叫道:“晕了么?”白萍忽地略一踌躇,看了那西装少年一眼又霍地跳回去,仓促中摸出了一块钱,拋在杯里,拉了龙珍向园外就走。

正是:月来云不破,业障重重。丝断藕能连,余怀渺渺。

欲知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Ds3k96TDm+bl2DQgBg7yoxjIWmS+oFeHxjqLrNTv/nj6SQS8xZfm5hC6NhAqBTa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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