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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银灯绣幕闲歌舞人面认桃花 梦雨灵风试姓名天涯聚劳燕

话说在一个奇热的夏季黄昏,天津法租界大马路上,跻跻跄跄,满便道上都拥满了散步乘凉的人。红男绿女,黄童白叟,好似全热得在家中坐不住了,不约而同地出来吸受天气。于是马路上突添了大批人口,接踵摩肩。天气喷薄过浓,又加没有微风调剂,一道长街,变成蒸笼一样。行人连扇子都不摇了,个个都在狂喘拭汗。马路东面一家冷食馆,营业大为兴隆,做着三个阶段的生意。楼上雅座容纳一班有钱的摩登士女,在电扇吹拂下调冰雪藕,促膝谈心。卖着廉价的冰激凌和刨冰,中等人进去,费五分钱便可小饮一杯,暂憩片刻。门外却售卖大碗的梅汤,被许多贩夫工人层层围住抢着购买,看外面儿竟好似施舍一样。这冷食馆的一旁是家中级银海电影院,门外灯火辉煌,装潢得十分华丽。中间横排着五个大纱灯,每个上面写着大红色的字,是“本院大贡献”;下面竖着小电灯围绕的木牌,写着两行大字,左面是“西洋梅兰芳,表演中国戏剧”;右面一行是“东方黛丽娥,表演最新歌舞”。左面还有较小的牌子,写着“梦雨灵风影片照旧加演”,右面又是一个牌子,写着“票价完全照常一律不加”。

这时已在八点三刻了,可怜影院门首,竟不见有多少人进去,冷冷清清的,和隔壁冷食馆相形之下,分外觉得冷落可怜。影院的经理贾凤池正立在门首,向那冷食馆怔怔地看着。他本是个出色的胖子,身上的肉比常人特别多,在道理上自然应该比常人特别热,但他却是不然,头上连微汗也没有。额际的肉纹一层层紧折叠着,心里盘算影院房租已拖欠半年,房东在法院告下来,下星期一还得预备过堂。目前夏季又值电影业的淡月,院中营业入不敷出,自己独出心裁,约了西洋梅兰芳东方黛丽娥来,今晚初次登台,原想可以号召些观众,弄点儿额外收入维持现状,却怎么快到开场还不上座?本地这些容易受骗的观众,都上哪里去了?倘或这两场外加的玩意儿没有功效,岂不又是一笔损失?自己和西洋梅兰芳东方黛丽娥都约定三天期限,只西洋梅兰芳一人就得大洋十元呢。想着又瞧瞧那冷食馆,暗自叹气道:“倘若吃冰激凌的人都来这里就好了,这种年头儿,真没理讲。人们怎都爱吃一角钱一杯的刨冰,倒不肯花这两角钱看这又是电影又是歌舞的玩意儿?”说着就用了句妈的叹词,结束了他的感慨,转身进了影院。

向迎面售票柜上一看,见卖票的王先生正在无精打采地看晚报上的小说,就走过去问道:“怎么样?”

王先生知道他是问售票成绩如何,忙立起道:“前排卖了十一张,后排两张,楼上没卖。”

贾凤池听了,沉下脸道:“你是干什么的?放着公事不办,倒看起报来。万一有座儿进来,瞧见你这份大爷派头儿,一气走了呢?这对营业有多大关系?我瞧见不是一回,今天得给你惩戒,罚薪三天。”

王先生立刻面色变了,颤声道:“经理,我的眼盯着门呢,有座儿进来……”

贾凤池道:“放屁,你有几只眼,又看门,又看报?少说废话,罚薪三天。”

说完就曳肥躯又进到楼下场内,看了看,前排十几个座儿,列成不规则的散兵线,罗罗清疏,人头可数。后排却只有一对少年男女,在那儿喁喁情话。贾凤池一阵惨目,转头一瞧,见不远处立着茶房,正倚着椅背打盹儿,便蹑步走进去,冷不防一个嘴巴,打得那茶房蒙眬中惊跳起来,把臂间所挟的电筒也跌在地下摔破。

贾凤池气恨恨指着他道:“什么规矩,在这时候打盹儿!混账,你的工钱我本打算今天支给你,现在犯了这样过错,你下月再支吧。”

说着不容那茶房央求,忙又翻身走出,回到楼上经理办公室里。进门先看见桌上所放的法院传票和电灯房催电费的严重警告书,心中好似吃了热药,翻腾难过,再坐不住,忙又走出到楼上客座间散步。这楼上因为没有座客,电灯未开,只借楼顶中心的大灯照映着。贾凤池低着头,倒背手儿,走了几步,忽听有粗重而不准确的声音叫了声贾先生,贾凤池抬头一看,原来是西洋梅兰芳,正坐在楼角椅上,手里擎支纸烟,臂上却挂着个破烂的蓝布包。原来这西洋梅兰芳是个三十多岁的白俄,真名叫梭洛夫司基,生得身材甚短,又是满脸连鬓胡子,却说得很好的中国话。贾凤池并没答声,慢慢地走过去,鼻中闻得一阵奇异的气味,知道他又在吸那俗名白面儿的海洛因了。便远远地立住,点点头儿。

西洋梅兰芳走过来道:“贾先生,我来了,什么时候演呢?”

贾凤池道:“在电影休息时间。”

西洋梅兰芳指着自己的脸道:“我的化妆品没有,你给我。”

贾凤池满心不高兴道:“没有化妆品,等会儿我向黛丽娥替你借点儿用。”

西洋梅兰芳听了,并不嫌侮辱,又伸手道:“贾先生借给我两块钱。”

贾凤池大怒道:“你还要钱,下去瞧瞧,卖的票还不够两块。借钱没有,你不唱随便。”

西洋梅兰芳红着脸,咕噜了两声,自走到楼栏边,向下望望,回头说道:“你看看,很多人,不借钱,我不唱。”

贾凤池以为他说谎,忙走过一瞧,说也奇怪,楼下竟在这几分钟间,上了许多座客。后排虽仍疏疏落落,前排却有了七成满了。不由心中大喜,连忙掏出两块钱,递给西洋梅兰芳。自跑下楼去,到票柜问问,竟已售出前排票一百余张,外面还不断有人进来。贾凤池立着数进门的恩主,进来个买前排的人,就暗自叨念道:“又进两角。”进了两个买后排票的人,又叨念八角了。这样又过了一刻钟,场内电影已开,贾凤池总计已有百余元的收入,打破入夏以来的营业纪录,心中狂喜。瞧着王先生在柜台内,愁眉苦脸,向他道:“你的薪水,只罚一天好了,以后可不要再……”

话未说完,忽听背后有革履声音,回头看时,竟是东方黛丽娥到了。这黛丽娥是个年近花信的女郎,丰容盛鬋,长身玉立,面色不甚白皙,还带着风尘憔悴之容,但一双水灵灵的眼儿,配着眉宇间明爽之气,却颇觉风韵动人。身上穿着件薄黑纱的旗袍,脚下着一双白皮透花的高跟鞋,袅袅婷婷地走入。后面跟了个四十多岁的男子,手里也提着个小帆布箱子。贾凤池一见,连忙含笑迎接,叫道:“孟小姐,您来了,快请楼上坐。”

那黛丽娥便随他上楼,且走且问道:“贾经理,座儿上得还好吗?”

贾凤池一挑大拇指道:“东方黛丽娥,名不虚传,差不多满堂坐儿了。”

那黛丽娥忸怩着道:“什么东方黛丽娥?您只给我乱起国号,怪不好意思。”

贾凤池哈哈笑道:“什么不好意思,咱们是鱼帮水,水帮鱼,这年头儿,只要把大洋钱赚到腰里就好。”

黛丽娥道:“我这是从天津一过儿,谁也不认得我,招人笑话我也不怕。若在别处,我可不敢这么挨骂。”

说着到了楼上,贾凤池就将她延入经理室,化装换衣,又向黛丽娥讨了些胭粉之类,送出来交给西洋梅兰芳。这时楼上也已有了座客,西洋梅兰芳只可躲到台上银幕后面,自行上装。

按下这后台的事,再说前台。后排最初买票的一双少年男女,这时正在瞧着电影。他俩原是未婚情侣,因为看见报上广告,为的西洋梅兰芳东方黛丽娥大名,抱着好奇心而来。对幕上所映电影,不起兴趣,只在黑影中悄悄谈心。

那女郎向少年低语道:“在梧,你怎这样爱我?我真不明白自己有什么好处,值得你爱。”

那少年道:“倩宜妹,我因为读旧书比新书在先,所以先入为主,脑筋多少有些陈旧,幸而你也不是太新的人,或者我这道理说出来,不致惹你生气。”

倩宜道:“梧哥,你说,我怎会生气?”

在梧道:“我先问你,你原是嫁过人的,因为丈夫和你感情不好,而且他又在结婚后半年死了,你当然要另寻终身伴侣。但是在旧社会和你那旧家庭里,都使你大受打击,并且很多亲友对你十分瞧不起,是为什么?”

倩宜作叹声道:“自然是因为我已经做了寡妇,还不肯有守节的表示。”

在梧道:“是啊,我所爱你的,就是一般人所轻鄙你的。”

倩宜道:“这话我不明白。”

在梧道:“我们两人性情相投,感情相洽,这是爱情发生的原因,自然不必提了。至于我特别爱你的缘故,就因为你特别受一般人轻鄙,这里面当然有怜惜的意思,你可莫当作侮辱。”

倩宜道:“我没新女子那么高的思想,对你的意思只有感激,并且你当初的心理,我也明白了。”

在梧道:“明白什么?”

倩宜道:“你当日不是跟我的同学张碧如很接近吗?很多人认为你俩有结合的希望,但是后来你遇到我,就和碧如疏远了。这并不是我比碧如有什么长处,你是瞧着我所处的地位较碧如可怜,所以拯救我。”

在梧点头道:“这话你不提起,我一世也不会谈的。诚然是这种心理,我看碧如和你,原分不出轻重,不过想到碧如名义上说是位小姐,要嫁个如意郎君,很是容易,你却带着旧社会所轻视的缺点,所以我就……而且我还存着私心,因为你是受过折磨的,不像小姐们那样浮躁,定然能够给我幸福。”

倩宜正在暗中拭泪,却作笑声道:“未必,倒是你给我的幸福太大了。”

在梧笑道:“现在不必客气,向后看吧,反正我自知我是个自私的人,而且眼光不弱,日后定能比那般追求新女性的男子多得庸福。”

倩宜忽低叫道:“喂……”只说出一个字,便自咽住。

在梧问道:“你要说什么?”

倩宜道:“咱们几时才可以结婚呢?”

在梧道:“我自然希望越快越好,不过有层小难题,也是我平常太不知节俭了,每月收入,虽然不少,却没有半文积蓄。我想从此节省起来,有半年便能存一笔钱,也把婚礼弄得像样儿。”

倩宜道:“据我想,只要有个仪式就成,不必破费。”

在梧道:“这道理也对的,不过旁人可以草率,咱们却非隆重不可。”

倩宜道:“为什么?”

在梧道:“倘若太简率了,叫那般旧脑筋的人猜测起来,又是给你侮辱,仿佛和你结婚,天然不必郑重似的。”

倩宜道:“你想得太周到了,但是用钱何必要你积蓄?我还可以想法。”

在梧笑道:“我如何叫你担负这种责任?一定该由我筹划。”

倩宜道:“你真固执,我也没法,这一来又得半年。”说着一声叹息。

在梧方要安慰她,忽然满院电灯大明,已到了休息时间,观众们倒兴奋起来,倩宜伸伸腰儿,笑道:“咱们且看看西洋梅兰芳和东方黛丽娥是什么样儿。”

在梧也笑道:“倒是应该聚精会神地看看,别辜负咱们冒暑而来的盛意。”

说着台上摆出来一张木牌,上写特请西洋梅兰芳表演欧式《天女散花》。接着垂幕向两旁一分,里面先是一阵皮鞋跳动声响,随即鬼号的一声外国小嗓,从里跳出个不易形容的怪人来。身穿绿色绸衣,上绣白鹤,好像出殡抬棺材的人,头上盖着十八世纪西洋女子的假发,脸上满涂胭粉,比紫茄还加难看。脚下一双破皮鞋,赤着精瘦毛腿,左手里拿着个小脸盆儿,右手提着条蓝布包袱皮儿,当作手巾,扭扭摆摆地在台上乱走乱跳,口里乱唱乱叫。观众起初看着诧异,继而都笑得弯了腰。那西洋梅兰芳还露了两下特别技艺,用口衔着脸盆,向旁弯腰,颇有效中国梅兰芳演《贵妃醉酒》卧鱼的姿势,可惜只学了一半,竟自翻身跌倒,又连忙爬起,张开两臂,跑了回圆场,就从衣服里面,掏出许多碎纸,撒向空中,在纸屑下落之际,他又在白雾中来了回团团转。忽然摘下假发,露出秃头,向台下一鞠躬,便跑入后台。台下一阵笑骂,都叫着说把我们的梅博士骂苦了,还有的拍掌起哄。西洋梅兰芳尚以为是受人欢迎,竟跑出台来作揖致谢,大家又是一阵哄笑。便有许多人说西洋梅兰芳如此,东方黛丽娥,更不知是何等怪物,看了枉自生气,不如早走。于是后排人就走了一半。

在梧道:“这真是无理取闹,有什么看头?咱们也走吧。”

倩宜道:“再坐会儿,看看黛丽娥就走。”

迟了须臾,台上又出了东方黛丽娥跳舞的牌子,大家都用讥笑的眼光等待着。及至垂幕再开,钢琴在幕旁奏起,只见后台里翩然飞出一片白光,瞥眼已到台前。这东方黛丽娥,竟是面貌美丽、身材健美的一个少女。身穿白纱舞衣,下御素履,面上微带笑容,妙目一转,似两道明星的光,射到人人身上。大家都出于意外的一怔,接着她便轻转柔腰、斜伸玉腿地舞将起来。台下观客虽然多数不解舞技,但也看得出她腰肢的柔软,步履的轻盈,立时掌声如雷。

在梧瞧着竟直了眼,倩宜叫他一声,竟未听见,倩宜笑着道:“你怎么了?她舞得好吗?”

在梧猛一敛神儿才道:“舞得是有功夫,我瞧这女子还怪面熟的,好像哪儿见过。”

倩宜笑道:“自然在银幕上见过她,不是黛丽娥吗?我只不明白很好的一个女子,什么事不能做,便是到舞场去当舞女,也比陪着西洋梅兰芳一块儿挨骂强得多。”

在梧仍注目向台上望着,答道:“我以为这女子虽不极美,也还对得住黛丽娥,不像那穷白俄骂苦了梅兰芳,这又是一件小小的国耻。不过……我瞧着这黛丽娥真太面熟了。”

倩宜笑道:“莫非是你前几年荒唐时代的情人吧?”

在梧摇头道:“不会的,我的眼力还好,三五年里见过的人,总不会不认识。”

说着又转脸向倩宜道:“我从那次对你忏悔以后,已经说过,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了,你干吗又提我旧时的事?”

倩宜笑道:“我是顺口一说,你别介意。”

在梧也笑了笑,紧握住她的手,表示并无芥蒂。这时台上的黛丽娥正舞到妙处,胸前高乳共秀发齐摇,腿上玉肤映灯光更白。台下人眼花缭乱,喝彩鼓掌之声,纷然四起。

倩宜忽笑道:“这台下大约数你最注意这黛丽娥,她也不住向咱们这儿瞧,别是精神感应的缘故吧。”

在梧知道自己一直注视台上,惹倩宜生发妒意。方自一笑要安慰她,台上的黛丽娥已舞罢了,娇躯如乳燕翻花,一扭腰肢,便到了进后台的门口。又连上两步,一足微向前弯,一足直向后拖,用个极风流美妙的姿势,向台下一鞠躬,接着前足直退向后,后足一个胡旋,看不出她身体怎样移动,只觉灯光下一片白影飞摇,再瞧时黛丽娥已又回走后台门口。脸儿仍自向外,再鞠了一个浅躬,立时瞥然隐去。台下鼓掌声,竟如雷震。

在梧才笑向倩宜道:“我有个毛病,对一件事偶然记忆不起,就更要思索出个所以然来。方才我瞧着这黛丽娥实在面熟,可是想不起哪里见过,还是像哪个熟识的人,所以才仔细端详她,什么叫精神感应?你又冤枉我呢。”

倩宜方要答话,忽然用肩儿一撞在梧道:“瞧,黛丽娥又出来了。”

在梧忙抬头一看,原来那黛丽娥出来致谢观众,只一鞠躬便又翩然而入。随即铃声锵鸣,屋顶上和台前的大电灯已先熄了。

倩宜道:“又开电影了,时候不早,我得回家,你自己看吧。”

在梧听她要走,面上突露出凄恋之色,低声道:“你别走,等散场咱们一块儿……”

倩宜摇头道:“不成,你还不知道我所处的环境,母家婆家,都是旧家庭。虽然我母亲怎样疼我,婆家也不十分管束,可是两边儿人多口杂,我现是居孀的名儿,和你又在不明不白的时候,怎能不自己检点?今天我因为和你约会,在婆家假说回母家去,看看就回,怎能耽搁太晚?”

在梧道:“你怎这样没有勇气?”

倩宜道:“你也要说那种什么奋斗的话吗?若是人家对我压制,我可以起来奋斗抵抗,现在婆家对我那样客气,便是真做出什么不好的事,人家公婆也未必说话。我就因为这个,更不能错了格儿,在人家做一天媳妇,就该给人家守一天的规矩。只盼你能早早筹备好了,我对婆家正式声明改嫁,那时咱们结婚,永远不再离开,便没什么顾忌了。现在我在外面多留一时,就不安一时,你原谅我吧。”

这时灯已全熄,幕上已映着下期广告的样片,在梧凄惶半晌才道:“那么几时再见呢?”

倩宜道:“你说。”

在梧道:“我愿意明天就见。”

倩宜将脸儿偎着他的肩际道:“我也知道你恋着我,我离开你又何尝不难过?只是咱们日子长着,你要把几天分别和一世比较,咱们是终身的伴侣啊,这次我最早得下星期四才能抽身出门。”

在梧咽着声音道:“这又是八九天,早些不成吗?”

倩宜道:“但凡能早,我还……”

在梧微微顿足道:“你别说了,走,我送你回去。”

倩宜又按住他道:“千万不要,我万不能同你在街上走,他们常有人出来,遇见了多没意思。你依着我,下星期四下午三点,还是照上回的办法,在那个地方见面。”

说着又将耳上的一副白银嵌珠的长耳环摘下,递给在梧道:“你常说我的脸儿配上这副长耳环,更显得好看。你带回去吧,没事眼看着这耳环,心里想着我,也许能稍解这几天的相思了。”

在梧接了道:“你从家里戴着耳环出来,回去没有了,不怕别人疑惑吗?”

倩宜道:“自从你屡次说我戴着耳环分外美丽,我就把它收起来,只等见你的时才戴。白天我从家里出来,放在手袋里,半路现戴上耳朵的。现在交给你,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再亲手给我……”

说到这里,底下的话竟咽下去,因为她这时已把在梧的手举向唇边,亲了一下,又说了句“你别理我,让我走”,说罢便放了在梧的手,立起很快地走了出去。

在梧情知她也是不忍便行,才这样硬着心肠别去,不由心中凄怆万状,好像觉得离下星期四,尚有极悠久的距离,心里阵阵发酸。身体靠着倩宜的一面,原本因偎倚而热得汗湿,此际却觉突然发冷,仿佛这炎暑中竟有了秋风,直向臂上吹拂,凉到心坎儿。手里只紧握着那两只耳环,怔了半晌,才渐渐神志清明。立刻又感到无聊,眼前黑洞洞的,虽然幕上映着影片,无奈眼和心竟已断绝关系,眼睛明明注视幕上,心却不能觉察上面映着什么东西,欲待走开,又想到回家仍是凄凉寂寞,还不如在这黑暗中多度片刻。便竭力凝注心神,想要把精神注向影片,暂时忘却这乍别的苦味。哪知才把心神收敛,目光一望到幕上,女郎和情人缠绵的情态,不觉魂儿又立时飞越到倩宜身上了。

这样过了一会儿,在梧正在昏沉中神游别境,忽听身后突有喀喀的声音,细听方是革履高跟,轻触地板作声。心想这定是女子的动作,但在公共场所,未免有些讨厌。想着声音倏止,接着似有人低声呼唤,声音非常娇细,尾音似乎是个梧字,在梧初不介意,继而后面又唤了两声,在梧倾耳再听,才听出是唤巢在梧,不由大吃一惊,暗想莫非倩宜还没有走,坐在后面叫我?但是向来她叫只是一个梧字,现在为何连姓都加上了?便立起回头问道:“谁?谁叫我?”后面寂无应声,在梧怔了怔,以为自己心神恍惚,耳官生出错觉,误把旁人说话当作呼唤,自己倒觉过于鲁莽,忙悄然坐下。须臾后面革履声又动,似向自己这边走过来,但到近处忽又停住。身后一排的座椅随着一响,同时一阵香风扑过来,在梧知道有人坐下了,心中不胜疑惑,方欲回头去看,身后低唤巢在梧的声音,又传入耳中,这一回可听真切了,连忙回头去看,只见自己身后果然坐着一个人,黑影中虽看不真切,但用银幕闪光做背影,看其轮廓,已瞧出是个长身量的女人,待要问她,又怕万一呼声不是她所发,只可从旁面询问道:“哪位叫巢在梧?”

这句话方才说出,后排坐的女子已开口道:“先生贵姓?”

在梧道:“我姓巢,您……”

那女子很快地又道:“大名是在梧吗?”

在梧愕然,方说出一声不错,那女子已盈盈立起,走到在梧身旁,坐在倩宜坐过的椅上。

在梧惊疑着向她注视,黑暗中又瞧不清面目。那女子已微作叹声道:“巢先生,当初在保定住过吗?”

在梧更惊道:“是,我,年前在保定住过。”

那女子道:“那么我向您打听一个人,姓孟,名叫小樱,外号小白蛇的,您可认得?”

在梧听了,猛觉十年旧梦,好似狂潮似的一齐涌上心头,不禁悚然跳起,张皇四顾了一下,才重复坐下,叫道:“我明白了,你就是……”

那女子忙推他道:“你低声些,叫人听着不像……”

在梧已握住她的手道:“你就是小樱妹妹?方才台上的黛丽娥,就是你呀。”

那女子叹道:“在梧,你居然还没忘了我。”

在梧一阵伤感,不自知地流下泪来道:“我怎能忘你?这些年你在哪儿了?”

孟小樱悲声道:“一言难尽,现在没法细说。想起旧事,我太对不住你,以为你早把我忘了。这几年的光阴,你倒没变样儿,还是小时候的容貌。我方才在台上瞧见你,头一眼就认识了,心里说不出地难过,腿都软了,进后台时几乎跌倒。下台以后,就坐在最后排瞧着你,看见你那位女伴走了,才敢过来。还打算你一听我的名字,定然吐口唾沫就走,想不到你还真有故人情分。”

在梧道:“旧事不必提了,我在那时自然有恨你的意思,可是以后明白过来,早觉悟你的堕落,完全是我害的。倘然那时我把你看重,就应该向家庭竭力恳求,或者能落到好结果。你若跟我成了婚姻,爱情有所归着,又何至倒行逆施,弄到那步田地呢?”

孟小樱听着握着在梧的臂儿,感情激动地问道:“你这句话正说到我的心里,我并不是怨你害我,可是当日你若能如我的愿,我万不致受坏人的欺骗,到如今落到风尘里啊。咳,说来真伤心……现在你老爷子呢?”

在梧道:“前年就故去了,家里只有母亲和妹妹。”

孟小樱道:“你的妹妹颖葆,是在保定和我同学的,咱们认识还是她介绍,她出嫁了吗?”

在梧叹道:“颖葆在保定就死了。”

孟小樱道:“什么时候?我怎不知道?”

在梧道:“那时候你自然不会知道,就是你和姓郭的私逃以后。如今只剩下二妹颖芊了。”

孟小樱沉了沉,忽又问道:“你已经娶太太了吧?”

在梧道:“没有。”

小樱道:“是吗?方才那女子是你的什么?女朋友吗?”

在梧听她已说出女朋友三字,自己不便再更正说出是未婚妻,就点头道:“是的。你现在是什么情形?怎起名叫东方黛丽娥,在电影院跳舞了?”

小樱道:“你不必问,世上最苦的人,也没我苦。我几年来,唱过戏,做过妓女,近年才改行当舞女。你知道我还不是自由身体,是有领家的啊。”

在梧大惊道:“你真的这样……”

话未说完,这时影片业已映完,幕上晚安二字一现即隐。观众纷纷外出,电灯随即大明。

小樱仍拉住在梧道:“我不知道你的心怎样,我可实在没一天不想着你。因为你是叫我第一次懂得爱情的人,直到而今,我心里还只你一个,虽然我身体已经太污秽了,不配再做你的妻,但望能同你常在一处,做个朋友也好。今天遇见真是我的神气,你要念着旧时情义,别拒绝我。”

在梧还未答话,猛听楼上有南方口音的男子,高呼二小姐。小樱面色倏变,在梧向下一望,座客已走尽了,抬头见楼上有个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正探身向下望着,叉着手向小樱叫了一声,便缩身回去。

小樱面色惨白,微颤着道:“那人是我女领家的姘夫,现在瞧见我你的情形,明天一定跟得更紧,恐怕再没有机会跟你说话。我在这戏院演完三天,就回上海。这一次没法脱身,只可跟他们回去,再想法赎身或是逃跑。你快把住址告诉我,将来我回来好寻你。”

在梧此际不暇思索,连忙说道:“我住在法租界明远里三号。”

小樱听了,随口把他所说的住址,重述了一遍。这时那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已下了楼直奔小樱过来。小樱浑身震动着,把心情全注到两眼上,射出火样的光,口里斩钉截铁,说出几个字道:“别忘了等我。”

说完退后两步,面上露出笑容,向在梧鞠躬高声说道:“再见。”便一反身走去,迎着那男子一同向外走。那男子似乎向小樱有所诘问,小樱竟很从容地回头指指在梧,似乎告诉他什么,两人随说随走转出去便不见。

在梧怔在那里,满怀惆怅,正在胸中也张起一片银幕,映起昔年的哀艳前尘,凄怆往事。忽觉院中灯全灭了,只剩了进门处尚有微光,方自冷然一惊,连忙举步匆匆出了影院,向街头雇了洋车,一直回家。

他住的本是小楼一角,楼下是他和老母所居,楼上却是妹妹颖芊的卧房和他的书室。他唤开了门,问仆妇知道母妹皆已入睡,便轻轻地上楼,进了书室,开了书台上的绿罩台灯,立觉幽光爽目,凉意满襟。便脱了外衣,唤仆妇拿了一瓶冰镇的蒸馏水,才开了南面临河的窗子,披襟当着微风,默然立了一会儿。这时四围却是静悄悄的,只远处有人家开留声机,唱着程砚秋骂殿的唱片,音韵幽咽,使在梧心境中,更添悲凉。他今日感到的是两层伤心,第一是与倩宜已分别经旬,好容易得到暂时的相聚,便又匆匆分手。大凡少年人,在热恋中,当觉欢娱的时光,快如闪电,瞥眼即过。期约的日月长如万古,迟迟难来。在梧在别倩宜时,已然凄悬难堪,哪禁得又遇见落在风尘中的少时旧侣,草草数言,把极深的情愫纳入他怀中,竟又翩然飞去。这一晚间他虽得到两个女子挚爱的表示,但是只赠予他极伤感的礼物,而转眼间都成了咫尺天涯,人儿不见,空给他留下夜灯下的过后思量。

他坐在睡椅上,燃了支纸烟,默默沉思,回想小樱临行促急的言语,谆谆地叫自己等她,颇有倦羽归来,重寻故林旧侣之意。但是当时竟没容自己说出一句话,问她当日所随的王厨子是否还在,她又何以成了江湖艺人,到天津以这东方黛丽娥的名儿卖唱,以及我是否可以设法救她。这些问题都没得明白,她便被逼走了。看当时情形,她似乎久处那男子积威之下,畏惧至极。但是在这个时代,那男子便是她的养父或者所谓领家,她既有决心脱离火坑,也很可以反抗,却怎的那样怯懦呢?想着又回忆到少年在保定时,和孟小樱一番冤孽遇合,自己对她未曾发生丝毫关系,反因为无情的缘故,害她堕落至此,真非当时所能料及。

在梧叹息着,忽又顿足自语道:“这个时候,这种境地,这样心情,我真除去痛哭一阵,没法自遣了。爽性我拼着这颗心,叫它伤透了吧。”

一面说便立起来,去开了一架旧式书橱的门,从里面翻了半晌,才取出一本毛边纸装订的旧钞本来,用手拍拍,见积尘下落甚多,不禁叹道:“从写这本无聊东西的时候算起,到如今已经二年多了。本想让这本东西永远尘封,再不入眼,省得叫颖芊妹妹又骂我好玩烂调腐语,不合潮流。哪知今日竟遇见旧人,叫我不得不再温一番旧梦。”

说着瞧瞧那封皮上“忏往忆语”四字已经残破,翻开第一面见上面题着两首诗:尊前重检旧销魂,入定初禅火尚温。此是蛾眉丛葬地,他年开卷认春痕。佛说多情恨有无,鬼怜相舍梦揶揄。纵叫解意朝云似,可奈东坡戟样须。

看了不由又笑又叹道:“我二十多岁,竟作这样东西,把自己说成古董,怪不得挨骂,但是这丛葬的蛾眉,竟有一个复活重见了。”便接着再看下去,原来这一卷忏往忆语,是在梧二年前遣情之作,把自束发读书以后,本身所有经历的,凡是一城一地,一花一木,以及好友情侣,都一一用带感情的笔调,文言体裁,写了出来。他翻到中间,寻着一段,看了几句,就过去移那台灯,连带瞧见窗外,天上的明月已然转了过来,但只有流光一线,射到窗沿上,照得瓶内所插的晚香玉越发洁白,绿纱灯却越发幽暗了。在梧望了一下,便倚在沙发上,举着那本儿低声读道:

余自十四岁随父客保定,历四年乃归。将归之一岁,余方十七,肄业城西中学。校中功课,多不及格,而国文恒得百分,称第一。固由性情所定,亦因吾祖父为前清科名中人,以举人为县令者十余载,至民国始退隐客居。晚年余力尽消磨于闭门课孙,余乃于文字少得根底。然伊时致力学问,不过偶然。恒于上午赴校受课,下午则逃学随健仆臂鹰鹞出城,逐雀兔田野间,归来未晚,复伴诸同学蹴鞠街衢。邻女小樱,日立路旁阶上,时睨余而笑。余初无觉,既屡相见,亦遂通语。盖樱父孟毅忱与余父同事于督署,樱复与余妹颖葆共校读,固通家也。樱貌甚美,颀然玉立,原籍在黑山白水间,言语丰概,饶英爽之气。对余意甚相亲,每相值辄要遮少语。余虽感其意,然一片童心,天空海阔,固不解所谓情爱,更无动于女子痴心,相遇不数言,即绝袂而去,任樱怅惘嗔怨,不顾也。

如此者经月,樱忽访余妹于家,登堂拜母,尽礼而交欢。余母初甚喜之,家中乃多一小宾客矣。一日樱屏人语余母,自请为媳,且要倩媒执柯。母怒讽之绝迹,且告余父。父教子素严,以为余与樱有所约也,大遭捶挞。余百口莫诉其枉,甚怨樱。自是恒与避面。逾一月,秋老风高,禾热雀肥,复与仆野适作小猎。出南关,过护城河,田野弥望尽黄,谷壮乃倒垂其首,作老人盹睡状,群雀倏起倏落,状如饱食而嬉。余择雀丛集处,投石惊之使起,仆即纵鹞得雀,兴正酣,忽闻后有微呼余名者,回视则樱正立河滨柳下,展笑相招。余缓步以赴,樱掖余共坐浅草间,低语曰:“我抵死爱君,可怜君不解也。前面请君母,竟遭大辱,我固无怨,倘念缠绵之情,请自动哀恳堂上,缔为婚姻。倘复落寞如前,妾将憔悴死矣。”余曰:“庭训綦严,无论我不敢言,即言之,余母亦不愿以异乡人为妇也。”樱凄然良久,叹曰:“姻眷固不谐矣,然我爱君至,万难自解,愿得一遂私情,更图长久。”余又拒之,盖年少天真未凿,以为推襟送抱,良不如放鹞蹴球之意味隽永。樱复欲有言,余已奔迅而去。回望樱愁蛾惨黛,尚临水痴立,背后绿树清波,备衬托美人倩影,心亦微为惆怅。及见仆得雀多,布囊中累累然,即此微动之心,亦荡如散云,不留余滓。自后樱仍不能忘情,相遇必有温语,意若以柔相感。一日午自校归,遇樱巷口,要遮问今日校中何课,余答以作文,樱索稿,余曰撕毁矣,樱不信,必欲搜余书橐。正相持间,陡闻车铃作响,则余父适自外归。见状大怒,叱余返,扃户受大杖,因之一病经旬。乃痛恨樱,相逢仅赠白眼。樱似亦自歉,不复相扰。余父令余宿校中,星期始一宁家,与樱见时更少,乃淡焉若忘。

逾岁,春三月,里巷间突传樱随少年私逃。少年氏郭,与余同学,特班次相差,其人亦俊雅不凡。余乃知女子善怀,情丝必有所着,樱所不能得于我者,竟补偿于郭。鱼脱鸿罹,幸与不幸,两难断定。唯祝此一对情侣,永永平安,至于白首。然所祝竟不能验。二月后,余以暑假离校家居,忽有余父旧友,来求佽助,言欲得川资返乡,父如所望济之。越数日此君复来,诡词求贷,自是足迹不绝于门,唯得钱排日而减,元至于分,银至于铜。然此君乐天,善自排遣,每自余家握钱出,即坐巷口小肆中,沽酒自酌,微醉辄为市井江湖之语,余乐闻之,恒遥立旁听。

一日乃以欠酒债与债主诟谇,方纵号呶,乃有女子哭声遥遥入巷,似与相和,余回首骤睹奇状,几不信眼之所见为真。盖孟氏私弁二人(孟毅忱为军校职员,例得蓄弁,当时武人风气如此),挟一布衣女郎,如系重囚,颠顿而过,竟为私逃之小樱。啼痕界面,秀发蓬飞,盖已不胜憔悴。樱侧目见余,切齿顿足,似蕴深恨。转瞬间已拥入孟氏宅中,抵门犹以泪眼回盼,小肆中战事立罢,议者嗡然,语语及樱。余此际方寸乃隐隐作痛,自念此固爱我之人,今遘难矣。其父武人,母又继母,岂能谅此逃女?捣麝拗莲,或即不出今夕。唯樱随逃者郭姓,捉归者父母,与余何关?而乃切齿示恨?怅惘良久,归家乃终夜失眠。自后孟氏门户深扃,沉沉莫得消息。余疑樱已死,前情乃潮上于心,凄恻中忽有所悟,知樱实怨我深拒其爱,致误趋歧途,结此恶果。倘当日得如其愿,彼或能红闺静守,待做贤妻,乃不胜伯仁由我之感。盖樱经此五毒千灾,得启逮余解识情滋味矣。于是过孟氏之门,望见重关深掩,辄怆然念伊人死乎!抑卧病也,而终无所问讯。暑假既满,余复入校,校中具亭台花木心胜,风景幽茜,池莲岸柳,当秋尤凄艳动人。余课余独寻幽径,凭栏望远,甚忆小樱,若忘其已失身于人,而只觉厉阶自我,悔恨幽忧,不能自已。余初不解为诗,至是忽若天才暴发,积思所至,一一泄之于吟咏。至于如何发端,亦不自知。

一日,余父忽来校谒校长,为余求修业证书,云将退学,盖父所业已失,早定归计。余乃收拾与同学别,随父同返,车抵吾家巷口,瞥见二车自巷内出,首车赫然小樱,虽妙目蛾眉,无改故状。而玉肌半销,瘦骨一把,所余仅有旧日丰神,至活泼热烈之态,都已黯然销尽。神情惨淡,低首如待决之囚。次车则为孟氏厨师王麻,其人年可五十余,瘦如枯木,面色绝奇,淡红而鲜,若乍剥其皮,嫩肉外露者。唯满面加圈,圈中则纯白色,脑后留短辫,尾曲成钩,衣服油污,望之欲哕。两车上皆置包裹,余乍见大惊,以为樱父恶女不贞,发遣还乡,唯护送何以不遣弁而用厨?正骇疑间,车将相错而过,樱举目见余,似欲腾踔而起,大呼余名,呼声与热泪齐出。余方发语问其何往,余父忽在后车咄曰:“车速行,蠢子勿声。”余惊绝,语咽于喉,樱亦斗垂其首,疾如颈折。飘瞥之间,相去已远,尚闻王厨喃喃似有所呵也。迨入家门,父竟未加责备,唯对吾母曰:“孟毅忱真忍人,果以女赐厨师矣。吾固闻其语此,初未料真于骨肉行此狠心辣手,虽然,孟毅忱后必大贵,此人腕铁而心石也。”母亦潸然久之,曰:“倘非继母,或不至是,若在我者则宁视其死,万不忍其沉落,然小樱亦殊可怜。”余闻此,知美人已归厮养,心痛如剜,立奔至己室大哭,父闻声亦未怒,余唯饬戒行事。

又二日全家乃归津门。起行时方拂晓,残月在天,清光铺地如水,着体如冰,西风徐吹,人影乱摇于门外,羸马架薄笨之车,为载行装,后继以人力车四五,辚辚萧萧,还乡情味,乃如去国。及车过孟氏门外,见白垩垣壁及白石层阶,受月晶莹如玉,中间朱门静掩,铜环皎然作光。乃悚然忆前三日有薄命一女,出此朱门,挟其厄运,流转江湖,此时不知投止何所。而其父母当仍安卧于绣幄锦衾之内,不审有梦及其女否?余含泪盈眶,仍以目光穿此泪液,凝注道旁。以此街道久经小樱践踏,曾于何处临风小立,何处展笑相要,何处低语致其愫款,皆一一识之。行过巷口,吾泪更如泉而落。盖小樱一度为恶弁提归,一次为蠢厨挟去,皆于此处见其婉转哀啼之状,而余曾无一语报其缠绵固结之情,今亦仅能倾热泪报之。遂侧身向车外,冀吾泪能浇小樱昔曾溅泪之土,然亦自痴吾痴,伊人已不能见吾忏悔,且将怨吾薄幸,至于地老天荒,此恨尚不绝也。

在梧看罢凄然半晌,叹道:“万想不到的旧人,竟会遇见,但是见面说不上几句又被逼分别,成了咫尺天涯。她临别叫我等她,不知是什么意思,明天该再到银海影院一走,向她问个明白。”

说着又顿足叹道:“我真糊涂,还问什么,她定是要补当年的缺陷,和我重圆旧好,我真不忍拒绝她。可是现放着未婚妻倩宜,又怎能接受她这约会?我当时怎不直告她说业已订婚,倘这样含糊下去,将来她千里迢迢地投奔了来,我怎样处置?为今之计,只有明天再到影院,径直说明,请她断念。若只现在需我帮助逃出羁束,日后需我维持生活,当然全能应允。如其有少年时的希望,我只可狠心辜负了。”

在梧想着觉得十分酸恸,但小樱在他心里虽能勾动旧情,却不能摇动他的定力。在梧根本没把小樱和倩宜联想而稍有犹疑,因为倩宜在他心中,业已根深蒂固。在梧所想的只是结婚同居,更无旁念。不过十年影事,潮上心头,因而触起自己身世之感。回忆当年在保定时,受着老父荫庇,无忧无虑,度着快乐时光。如今父亡妹死,全家茕茕相依,只有母亲和颖芊二人。生活重担全落到自己头上,虽然在大众出版公司里做着经理的私人秘书,每月能有百八十元进益,但这公司并非正当营业。表面上固然也买一些作品,印书售卖,实际经理胡百甫是极混账的市侩,不特偷着翻印流行书籍,犯法图刑,而且还有私运毒品的副业,真是奸狡卑鄙,无所不为。自己年来受他的气,直是无可告诉,若不为老母甘旨家人生活,早已赌气不干。如今又加上预备结婚,更得低头忍气耐下去了。想着见几上小钟已指四点,因为早晨还须上班,才熄灯下楼,带着满腹牢愁,一心怅触,自去安寝。

正是:万物共艰难,唯人为极;一情成世界,得正斯安。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tq9hkxTEDDd0qRVYt2JS6IwJ0RKlzV+j04HMhTrsryVXMeVE+8sfTz5iLdjO2V/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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