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头摇头道:“此人出名,在你和刘达三之前,不是后辈。”何寿山连哦了两声道:“原来你老人家问的,是前辈中的陈广德陈将军么?那怎么不知道呢,他老人家和我论起班辈来,比我高了两辈。他是张广泗的部将,以勇敢善战,名闻天下,至今西藏人,还是提到银枪陈将军就害怕。我听得年老曾见过陈将军的人说,陈广德身高七尺五寸,两膀有千斤神力,使两管烂银也似的钢枪,各长一丈二尺,马上步下,都使动得如风雷骤发,万夫落胆。张广泗打胜仗的时候,他不肯出头临敌,每到败得不可收拾的时候,他才提枪跃马,或从侧面,或绕向敌人后面,冲杀出来。他银枪所到之处,只挑得敌兵满空中飞舞,都是穿胁洞胸,骨断筋折。他那枪尖挑一个往空中抛掷,就和寻常人挑一束稻草相似。每每因有他一人临阵,大败仗变成大胜仗,所以能使敌人望见他就落胆寒心。他身经数十战,浑身上下寻不出一颗豆子大小的创疤。后来张广泗得胜回朝,正要保奏他的军功,他却不知去向了。四处派人找寻,都找寻不着。有人说,他遇了异人,入山修道去了,究竟是与不是,无从知道。我出世太迟,只能耳听这种老前辈的威风,无福目睹这种老前辈的神采。”
老头含笑点头道:“你知道就罢了。”随用手指着石室墙根说道:“你瞧这里是什么东西?”何寿山跟着指点之处望去,因室中阳光不甚充足,只看见两条黑痕。移近两步看时,原来就是两管烂银钢枪,足有鹅卵粗细,大约是因多年不用的缘故,枪缨已经没有了,枪身也生了锈。有这一看,不待思索,他已知这长髯老头便是银枪陈广德了。心想:陈广德的年纪,到此刻至少也应有一百二三十岁了,若不是修道成功的人,如何能这般壮健,并且又如何能在这种地方居住。幸亏我昨夜不敢鲁莽,没有和他的徒弟动手,若趁酒兴糊涂一点儿,一定要弄出很大的笑话来。陈广德是我们会中的老前辈,我从来没做犯法的事,他老人家这回派徒弟引我到这里来,决没有恶意。我长久替杨松楼当看家狗,也不是一个结局,正好向他老人家求指点一条明路。想毕,他回身朝陈广德跪下说道:“想不到晚辈有这福气,能在这里瞻仰活神仙。晚辈此时所处的境遇,正有许多地方不知趋向,须求你老人家指教的。”
陈广德一面挥手叫何寿山起来,一面仍就那块方石上坐下说道:“你的事用不着说,我虽终年坐在这块石上,你和刘达三的行为,我都知道。你且与你这师叔见见礼。你这师叔姓魏名介诚,从我已有好几年了。”说时,伸手指了那瘦小后生,何寿山忙朝着魏介诚叩头,并谢昨夜语言无礼之罪,魏介诚也叩头还礼。陈广德继续着说道:“我自入山修炼以来,久已摈绝尘缘。原打算一切的人事,概不过问,只图修炼得多活些时,免坠地狱轮回之苦。谁知尘缘未尽,孽债终得偿还,因此收了你这师叔来助我一臂。此刻我的事已快要完了,只和李旷还有一段因缘,这段因缘一了,便是我飞升之期。为此才教你师叔引你到这里来,好当面吩咐你。你师叔有家离此地不远,你此后可辞了杨松楼,带李旷到你师叔家住着。武艺有你的师叔帮同指点,必能使李旷成一条好汉。此时刘达三正在官运亨通的时候,而李旷的武艺又不曾练就,可不必存那急图报复的念头,往后自有机会,你就跟着你师叔去吧!切嘱李旷认真练武,小而报仇雪恨,大而建立功名,都须在武艺上面寻出路。要紧要紧!”
那时川、湘两省哥老会中的人,对于陈广德这人,无论识与不识,本来没有不极端钦佩的。何寿山虽出世稍迟了些,不及亲见陈广德,然陈广德在当时的声名太大,惊人的事迹太多。何寿山平日听到耳里,已是非常景仰,只恨生不同时,不得亲睹前辈英雄的神采,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竟有这种会面的缘法。及见陈广德的言谈举动,俨然是神仙入世,凡事都有预知的能耐。便是陈广德这徒弟的本领,在何寿山心目中,已觉得高强到不可思议,那景仰陈广德的心思,自不由得不达于极点。既是五体投地的景仰,陈广德吩咐的话,不用说是应谨遵恪守的了。当下他拜辞了陈广德,系好了包裹,提了单刀,跟随这个初次拜认的青年师叔,先后钻出洞来,仍照来时落脚之处,一步一步的跳下这座石山。
何寿山看天色已将近正午了,心里很惦记着李旷,每日早起照例到他床前问候,今日忽不见他的踪迹,必然慌张向四处寻找。正待向他师叔问明居处,先回杨松楼家辞了职务,方率李旷到他师叔家去,只是还不曾将这意思说出,忽见一个年约十三四岁的童子,从山脚下转了出来。虽是乡村农家小孩的装束,面貌眉目却生得白皙清秀可爱,举动极活泼的跑了过来!也呼这人为师叔,交头接耳说了几句话,这人即回身指着童子向何寿山说道:“这是我大哥的徒弟张必成。他可陪你先到杨松楼家,带了李旷同到我家里去。我现在有紧要的事,不能分身。你同张必成到我家,见了我大哥,自会安置你师徒。我此去将紧要的事办妥,不久就能回来相见的。”说毕,也不待何寿山回答,即匆匆的绕山脚走了,好像有十分紧急事似的。何寿山倒怔住了。
只见张必成笑嘻嘻的问道:“听说有一个姓李的,从南京到这里来,要学武艺,我师傅叫我来接他,你知道那姓李的住在哪里么?”何寿山看了张必成这天真烂漫的神气,很觉可爱,听了这突如其来的言语,又有些诧异,随定了神笑道:“你师傅叫你来接姓李的,应该将姓李的住处说给你听了,怎的倒来问我呢?”张必成望着何寿山,出神似的问道:“你难道不知姓李的住处么?”何寿山故意摇了摇头道:“姓李的多着呢!我不知道你问的是谁。”张必成道:“听说那姓李的,年纪和我差不多,叫什么名字便不知道。我师傅只说到这里见了师叔,就见得着姓李的。刚才师叔叫我跟你走,我因此才这么问你,你若真不知道姓李的住在哪里,我就得回去向师傅问个明白,再去接他。”
何寿山笑道:“你师叔既是教你跟我走,跟我走便了,何必再回去问师傅呢!我的徒弟也姓李,年纪也和你差不多,并且也是从南京来的。大约你师傅叫你接的,就是我那徒弟李旷,李旷正是要学武艺。”张必成笑道:“不是他却还有谁呢?我正急着没人同学,早晚独自一个练起把势来,太寂寞了,一点儿兴头没有。如今有这姓李的来了,一则早晚热闹些,二则应该我一个人做的事,也有他分了一半去做,我可以抽出些时候来玩玩。”何寿山问道:“你师傅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每日有些什么事叫你做呢?”张必成翻起两眼,望着何寿山问道:“你连我师傅姓名都不知道吗?我师傅在这辰州弥勒院,住持了十多年,辰州人谁不知道他老人家是个有道行的高僧,你怎么倒不知道呢?”
何寿山笑道:“原来你师傅是个和尚么,和尚如何收你这俗人做徒弟呢?我在辰州不但不知道你师傅的法号,连弥勒院在什么地方,我都不知道。”张必成问道:“你真没听人说过辰州秃头陀吗?”何寿山摇头道:“秃头陀是什么人?我实在没听人说过。”张必成道:“秃头陀就是我师傅的诨名。一般人当着我师傅,都称性清大和尚,背后便叫秃头陀。因为我师傅原是癞痢头,顶皮光滑滑的,所以一般人背着是这么叫唤。至于我每天做的事很多很多,砍柴担水,打扫房屋,烧茶煮饭,有时还要焚香点烛、撞钟擂鼓,整天到晚,没有歇憩的时候。我多久就对我师傅说,最好再收一个徒弟来,这些事有两人分着做,就轻松了。我师傅说:将来自然有有缘的前来,没有缘的,无论送多少钱给我,如何求我,我也不能收做徒弟。你耐心等着吧!今早我才挑满了四缸水,我师傅忽然叫我到这山脚下来,等候师叔,接一个姓李的回庙里去。师傅并说,姓李的是从南京来这里学武艺的,年纪和我差不多,接到庙里与我一块学习。我听得欢喜极了,连忙跑到这里来。姓李的现在哪里?就请你带我去接他吧。”
何寿山心想:陈广德既是吩咐我,率李旷离开杨松楼家,到师叔家中住着,凡事听师叔的吩咐。于今师叔教我跟张必成去,我回家带李旷同去便了,用不着迟疑。只是这弥勒院是不是师叔的家,也不得而知了。我自昨夜追赶出来,在外耽搁的时候很久了,李旷此时必在杨家盼我回去。何寿山想罢,即邀同张必成依照昨夜追来原路,回到杨松楼家,借故向杨松楼辞职。杨松楼自免不了有一番挽留,何寿山因认定陈广德,是个具大神通的老前辈,他所指点的,决无错误,在杨家不过借着保镖的名义,暂时栖身,并不是师徒二人安身立命之所,自然挽留不住。当下即带了李旷,跟随张必成向弥勒院来。
李旷与张必成见面,说话即甚投机。在路上彼此盘问来历,李旷直言无隐,张必成却自己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知道在弥勒院已住过好几年了,当时何以到弥勒院来住的原因,都不能记忆。约走了二十多里平坦大路,即走进一座怪石嵯峨的高山。何寿山看这山虽不及陈广德那山陡峻,然丘壑较多,林木茂密,有景致足供有襟怀的人欣赏。林木之内,有一条半羊肠小路,直达山坳。那山坳从山下仰望,形式俨如一副马鞍。坳两旁两峰高耸,相隔约有数丈。
张必成引何、李二人穿过山坳,又走了几里山路,地势渐渐宽旷了。阡陌相连,人烟稠密,完全不是来路所经二十多里的乡村萧索气象。这一个村落,宽广约有十来里,四围都有高山环绕。村落尽头一山,山下古木参天,包围着一个小小的古寺。寺旁一道瀑布,从山腰里飞奔而下。山脚危崖壁立,瀑布由上泻下,将山底冲成个深潭。这潭的面积有数亩大小,一条小涧沿山脚盘绕,直出村口。
张必成指着那深潭说道:“这个方圆二十多里的村落,村里居民饮食的水,田里禾苗灌溉的水,有十分之九就仗着这一道瀑布。我师傅曾对我说,这道瀑布原来是没有的,村里都是荒山旷野,一没有田产,二没有人家。在千百年前,辰州忽然来了一个行乞的胖大和尚,手提一个布袋,沿门行乞,终日对人是笑嘻嘻的。人家送饭菜和旁的食物给他,他不论干湿,不论生熟,一齐塞进布袋。许多人家的小孩们,见了他那笑哈哈的样子,觉得好玩,都跟在他后面看。他讨完多少人家,便不再讨了,择一地方坐下来,从布袋里将可吃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吃。一会儿吃饱了,布袋里余下的,就分给众小孩子吃。小孩们都嫌他腌脏,不肯吃他的。只有一个年纪大些儿的,看了那食物,很觉得诧异。因这和尚讨来的东西,饭也有,菜也有,有时还有粥和汤,和尚都一齐塞入布袋之中。汤水应该从布袋里漏出来,即算布袋厚不至漏出来,也应该各种食物混合在一块,弄得饭不成饭,菜不成菜,没有好吃的了。而这和尚当讨来的时候,虽是随手一并塞入袋中,吃时却仍是一样还一样,好像是各自安放,未曾混合过的,并且每样都很新鲜,不像人家吃不了剩下来给他的。这孩子既觉得诧异,便独自接过来吃了。那食物到口,味道果然很鲜美,于是对众小孩子说明,众小孩也就大家接着吃了。每日如此,和尚后面跟的小孩,越跟越多,布袋里的食物,也越分越多,没有一次少了不够分配。和尚一到黄昏,就走到这座山下,在一块石头上睡觉,整整三年没有改变。这地方原是荒山旷野,往来的行人很少,只因有和尚每夜在这山下歇宿,入夜有许多小孩送来,天明又有许多小孩来接,三年就把一个荒僻的地方变成热闹了。
“有一日,这和尚忽提了布袋,向三年来曾经布施过他的人家告别。人家问他到哪里去?他伸手指着天上说:‘到这里去。’当时有人问道:‘和尚应该到西方去,怎么到这里去呢?’他只是嘻嘻的笑,不说什么。曾跟随过和尚二三年的小孩们,听说和尚告别,都有些恋恋不舍,一个邀一个,跟着和尚,定要看和尚究竟到哪里去。和尚也不拒绝,约莫跟随了百多个小孩,其中也有已成人的,跟来跟去,谁知仍旧跟到这山下。和尚就平日睡觉的那块石上,盘膝坐下来,和众小孩谈话。众小孩将和尚团团围绕着,听他东扯西拉的乱说。所说的话,当时听了,多不甚理会得。往后记忆出来,才知道一句一句都有应验。和尚说笑了一阵,忽将手中布袋放下,合掌当胸,垂眉闭目不言语了。众小孩跟随和尚三年,不曾有一次见过和尚这般形象,都以为奇怪,争着向和尚叫唤。和尚理也不理,只两个鼻孔里流出两条雪白的鼻涕来,每条有尺多长。上前去推摇时,已冰冷铁硬,咽了气了。
“大家正在惊疑,猛听得半空中仿佛有念阿弥陀佛的声音,抬头一看,只见这和尚依旧提了布袋,飞升云端里去了。连忙又低头看石上,不仍是盘膝端坐着吗。这么一来,消息登时传遍了数十百里,谁都知道这山下有活菩萨升天,老弱妇孺争先恐后的前来祈祷。当时有学问的人,知道这和尚就是弥勒菩萨,所以凑集些银钱,就在菩萨坐化的地方,建造了这座弥勒院。那一百多个小孩长大了,十九都是信仙的。因图便利,好每日到弥勒院诵经拜忏,便合力将这旷野开辟出来,但苦没有水可饮食灌田,齐到弥勒菩萨跟前拜求,只一夜工夫就凭空飞下这一道瀑布。年代渐久,这地方渐成了繁盛的村落,至今这弥勒院的香火还很盛。凡是在这院里当住持的,多不肯带年纪太大的徒弟,便是因为当日的弥勒菩萨,最与小孩有缘的意思。”
何寿山听了张必成这一派话,虽知道不是张必成这样十几岁的孩子所能捏造出来的,然何寿山是个江湖上的豪客,脑筋中全不明了佛法是什么,如何肯相信这些不可思议的事迹呢?但是没有工夫与他辩论,已走到了弥勒院门口。何寿山看这个弥勒院,规模虽不甚宏大,却建造得异常坚固。大门以内,有一个极大的石坪,估料或是因为香火太盛,小小的神殿,容纳不下许多敬菩萨的人,特辟一个这么大的坪,给敬菩萨的人立足。及走到石坪中朝神殿上看时,那神殿却又不小,至少也可容纳二百人跪拜。张必成将二人引到神殿上说道:“请在此略等一等,我去禀知师傅就来。”说罢,直进里面去了。
何寿山看这神殿正中,供奉着一尊高约丈余的弥勒菩萨偶像,并无神龛帐幔。偶像的前面,设了一个大香案;偶像的左边,倒有一个三尺多高、二尺来宽的雕花金漆木龛,颜色还很鲜明,不是年代深远的东西。龛上有红绸帐幔,前面也是设了香案,和正中一般的。案上香炉内有香烟缭绕,佛灯点得通明,好像是才做完功课的。木龛因有帐幔遮掩着,不知里面供的是什么神像,想走近前揭开帐幔看看,又恐怕性清头陀出来,见了嗔怪。李旷对于这些地方,最喜留意,仿佛已明白了何寿山的用意,两三步走过去,伸手将帐幔一揭。只见龛里空空的,并没有偶像,也没有书写的牌位,仅有一个破旧不堪的蒲团,悬挂在木龛当中,此外一无所有。
当李旷揭开帐幔的时候,何寿山也看见了这破蒲团,心里还觉得十分奇怪,暗想:时常听得江湖朋友说,到处有一种无法无天的和尚,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在佛法庄严之地干出来。因为要干种种伤天害理的事,恐怕轻易被人察觉,或官府前往搜查,每在寺庙中建造密室,安设许多机关。外人不知道其中诀窍的,要想破获他们,甚是难事。据说密室四周的房屋当中,所有门户窗格,以及陈设的椅桌床几,壁间悬挂的字画屏条,都有机纽可以移动,从表面上一点看不出来。知道内容的,只用一两个指头,轻轻在机纽上一按,或是一推,室中的情形立时改变了。这木龛金漆辉煌,帐幔鲜丽,龛前并有香案,应该是供奉神像的,何以却悬挂这一个破旧蒲团在内呢?蒲团是给人垫坐与跪拜的东西,如何用得着这般供奉?并且从来也没听说有人敬礼蒲团的。陈广德、魏介诚他们这一般人的举动,都奇怪得使人不易推测。这弥勒院究竟是如何一个所在?好歹不得而知。莫不就是江湖朋友所说的那种寺庙?这木龛便是掩人耳目的机关,如今人心险狠难测,我不可信人过深,后悔不及。不如趁张必成师徒未出来的时候,将木龛仔细察看一回,如果形迹可疑,便可早寻脱身之计。
何寿山这么一着想,就顾不得性清头陀嗔怪不敬了。他走上前把帐幔揭起来,细看那悬挂的蒲团,与寻常的蒲团毫无出奇不同之处。直径约一尺五寸大小,二寸来厚,周围缘边的草都断了,和搅乱的络腮胡须一般,草上的泥垢沾满了,久已不堪垫坐。何寿山疑心机纽在蒲团背后,打算揭起蒲团来看,只是一着手,蒲团就掉了下来,倒把何寿山吓了一跳。看悬挂的草索,就是蒲团上原有的提手,已经朽坏多时,因此一移动便断了,只得托在手中。看挂蒲团处的木板,一点儿可疑的形迹也看不出。
正要仍将蒲团挂好,再细看木龛外面有无可疑之处,忽觉得有人在肩上轻轻拍了两下,紧接着就听得很洪大的声音,念一句阿弥陀佛。何寿山从来做事有成竹在胸,不会临时慌急的,这时因蒲团不曾悬挂原处,性清头陀就出来了,心下甚难为情似的,倒觉有点儿慌急起来。只好将蒲团靠木板搁着,掉转身来。只见一个身高六尺开外的和尚,科头赤脚,金刚也似的立在面前,头顶上果是光滑滑的,没一根头发;一件黄色旧僧袍,只齐膝盖;左手握着一串念珠,右掌当胸,笑容满面的向何寿山拜手。何寿山料知必就是性清头陀,忙率李旷同拜下去,先谢失礼之罪。说道:“晚辈因见木龛中供着一个蒲团,有些觉得奇特,不应冒昧动手,以致掉落下来,罪过罪过。”
性清头陀一手拉起何寿山,笑道:“不要紧,不要紧!你初次到这里来,无怪你看了这用木龛供奉蒲团的事,觉得奇特。这本来是一桩很奇特的事。你既到了我这里,我自然要使你知道这蒲团的来历。你知道了这蒲团的来历,就一点儿不觉得奇特了。这殿上不好说话,请随我来吧!”旋说旋引何、李二人,从弥勒菩萨的右边侧门,走进一间房屋。何寿山看这房屋倒很宽广,只是没多的陈设,除几张粗木桌椅之外,就只一张很旧的禅床。床上也是铺了一个旧蒲团,休说被褥,连芦席也没一条。对后院一个大窗户,窗门格也没有了,现出一种极穷苦的景象。不过房中还打扫得清洁,桌椅上面没纤微尘垢。
性清头陀自就蒲团上盘膝坐着,指着两旁的座位,叫何、李二人坐下,说道:“我这里是很清苦的所在,不愿受苦的,不能在我这里住着。前几天我师叔广德真人向我说,有一个很可怜的孽子,姓李名旷,初从南京到辰州来不久,是个可造的后生,托我成全。我一则因恐怕耽误我自己的事,二则因魏师弟的能为在我之上,从我不如从他。且魏师弟原住在我这里,我自己收来的徒弟,尚且是承他指点的时候居多,我何能再成全李旷呢?因此不敢承诺。无奈师叔执意不肯叫魏师弟收徒弟,说魏介诚的年纪太轻,不是收徒弟的时候,帮助指教些武艺,倒是不妨的,师生之名,万不可居。我听了不好再推托,只得依遵。师叔并说带李旷同来的何寿山,武艺也很不弱,不过是和魏介诚一样,没有到收徒弟的时候。”
何寿山听了这话,心想:这就奇了!收徒弟只论有没有本领,真有本领,哪怕年纪再轻些,也没有不能教徒弟的道理;若没有真实本领,便是八九十岁的老头,难道就能收徒弟吗?说我的本领够不上教李旷,我倒心服,没到收徒弟时候的话,未免有些勉强。但是何寿山心里虽这么着想,口里却不便这么辩驳,只笑着说道:“这是他老人家客气的话,晚辈有什么本领,配收徒弟。其所以与李旷暂居师生之名的缘故,不过为从南京逃出来,暂借这师生的称谓,一路上可免去多少没有意思的盘诘,并非敢真以师傅自居。此刻到了这里,晚辈更不敢无状了。”
性清头陀笑道:“人之患,在好为人师。然我师傅当日收我的时候,却叫我费了许多周折。我师傅和广德真人,同是慧猛法师的徒弟,你刚才看见觉得奇特的蒲团,就是慧猛法师流传下来的。你知道慧猛法师是谁么?”何寿山摇头道:“不曾听人说过。”性清头陀道:“你入世迟了些儿,相隔的年数太远,无怪你不曾听人说过,但是当时的人,遍中国没有不知道慧猛法师的。慧猛法师得名,就是从那个蒲团得来的。那时还是乾隆三十几年,西藏的活佛到了北京。因为要显他的密教,竭力在皇帝面前,数说国内一般和尚的坏处,简直把许多有道德的高僧,说得一钱不值。不但算不了佛门弟子,并都是佛门的罪人,终年享受十方的供奉,丝毫没有神通。国家得不着众和尚一些儿益处,容留这些和尚在国内,不耕而食,不织而衣,直是害群之马。亏得乾隆皇帝倒很精明,说国内的和尚未必完全是没有神通的,不过其中贤愚混杂罢了。活佛听了争辩道:‘我密教在中国久已绝传,密教之外,从何处可得有神通?因此我敢断定中国所有的和尚,决没有一个有丝毫神通的。陛下若不相信,不妨下一道圣旨,传谕天下各大丛林,推举最有神通的和尚,克期到北京来与我比赛。那时陛下便可相信除了密教而外,都是害国害民的和尚了。’
“那时直隶、河南两省正遭大旱,真是赤地千里。乾隆皇帝斋戒减膳,诚求了好几日的雨,求不下一点滴雨来。只要再有数日不雨,眼见得毫无收获之望了。乾隆皇帝异常着急,见活佛这么说,陡然想起求雨的事来了,便对活佛说道:‘你若有神通,能求下三尺甘霖,就立时传谕天下诸大丛林,推举有神通的和尚前来比赛。’活佛答应了,就在天坛求雨,果然在火伞高张之下,顷刻乌云密布,大雨倾盆,平地水深三尺。活佛一声说‘止’,雨便应声而止了。乾隆皇帝见了如此情形,也觉得国内的和尚没有这种神通,不能为国家出力,替朝廷分忧,实不如密教之好。当下遂存了个昌明密教的心思,打算在各丛林推举和尚,来京与活佛比赛。输了之后,再下一道圣旨,勒令国内所有的和尚都改修密教,有不愿改修的,便勒令还俗,不许再做和尚。活佛知道皇帝的意思,自是非常得意,要求皇帝只限三个月的期,各丛林推举的和尚,务必如期来京比赛。乾隆皇帝依了活佛的话,下了这道圣旨。可怜这一道圣旨传下来,把各省各大丛林的大方丈,都吓慌了手脚。
“本来密教在中国,从明朝就禁绝了。佛家讲究神通的,原只密教,密教既早经禁绝,国内从哪里去推举有神通的和尚呢?然而朝廷既有这种圣旨下来,不能因推举不出,便不推举,并且这事关系佛教的兴废,百万和尚的存亡,更不能随便处置。于是许多大方丈齐集在南京计议,说全中国只有陕西的高僧最多,公推由陕西一省所有高僧中,选举一个神通最高的,应诏入京,与活佛比赛。陕西各大丛林既被各省公推了,也就大家计议,说陕西全省各丛林,唯有终南山昭庆寺,多年高有道行的和尚,于是又公推由昭庆寺所有的高僧中选举。是这般你推我,我推他,推到昭庆寺,已无处可以再推了。
“其实昭庆寺虽是大丛林,多年的老和尚,然没有神通,年老有何用处?自圣旨传下来那日起,一递一递的推诿,推到昭庆寺时,已只余二十多日满期了。昭庆寺老方丈和一干执事的和尚,接了这圣旨,与各丛林公推由昭庆寺选人应诏的通知,也是吓得手慌脚乱,面面相觑。寺中共有二百多名和尚,竟没有一个敢担当这重任的,并且都急得连饭都吃不下。因为这事关系太重大,若到期没人前去应诏,眼见得全国的和尚,都没有立脚的地位了。全国各丛林既公推了陕西,陕西各丛林又公推了昭庆寺,如果昭庆寺不能举出一个有神通的人来,挽回这一大劫运,将来佛教灭亡的责任,昭庆寺便不能推卸了。因此寺中老方丈每日传齐阖寺僧人,商议如何处置。连各处来昭庆寺挂单的和尚,都邀在里面,由老方丈询问有没有应付的好主意。
“只有一个苦行的头陀,来昭庆寺挂单已有两个多月。遍体污泥狼藉,头上几寸长的乱发也被污垢结成了饼,脸上寻不见一点肉色。一双赤脚,连草鞋也不着,身上就只一件单布僧袍。从九月到昭庆寺,至十一月,经两个多月不曾换下来洗濯过。他初到的时候,知客、监寺都很厌恶他,他又不随班做功课,所以每日只给一碗余下来的残饭他吃。住了十多日之后,因为他在房里拉屎,监寺打了他一顿,将他撵出去。他白天不知去向,夜间仍回到寺门外歇宿。老方丈知道了,可怜他,劝诫他一番,又教他到寺里来住。监寺只许他住在寺后的房檐下。还是老方丈慈悲,见他在地下坐卧,恐怕他受了湿气生病,给他一个蒲团。他就终日守着那个蒲团,也不诵经,也不念佛,无论什么时候去看他,只见他坐在蒲团上打盹。阖寺的僧人都不拿他当人,因此不曾邀他同来商议应付的方法。一连商议了七日,始终一筹莫展。寺中执事的和尚,因大家心里着急,那苦行头陀又独自坐在寺后房檐下,不出来触眼,这些和尚便把他忘了,连每日残余的一碗饭,都没人送给他吃。
“直商议到第七日,那苦行头陀仿佛忍耐不住了,走到众僧人集会的所在,找着那个平时每日送饭给他吃的小沙弥,问道:‘你吃了饭没有?’小沙弥道:‘早就吃过了,这时候还吃什么饭?’他又问道:‘你昨日吃饭没有?’小沙弥现出不耐烦的神气答道:‘你癫了么,我昨日为什么不吃饭?’他点了点头,又问道:‘你前日吃饭没有?’小沙弥赌气不理他了。他伸手抚摸小沙弥的头道:‘究竟吃也没吃,何妨说给我听呢?’小沙弥连忙将头一偏,闪开来,生气说道:‘腌臜鬼手,也来摸我的头!我又不会饿死,为什么只管问我吃饭没有,不是奇了吗?’他听了不但不生气,反笑问道:‘你既是每日都吃了饭,却为什么一连七日不送饭给我吃呢,你想我饿死吗?’小沙弥这才想起来,果是这几日忘记送饭给他吃。他二人在这里问答,知客、监寺都听得了,监寺走过来向他厉声喝道:‘你在这时候,还想有饭给你吃么?我们尚且就没有饭吃了。老实说给你听,于今大家都在性命相关的时候,各人心里都烦闷极了,你休在这里讨人的厌吧,我也懒得撵你出去,请你自往别处求生。’他听了监寺的话,望了望一干僧人,向监寺说出一番话来,顿使一干僧人大惊失色。”
什么说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