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老道听了柳迟的话,正色说道:“道术自有高下,但不能由同道的口中分别,况分属前辈,岂可任情评骘。并且他老人家的本领,莫说同道的无从测其高深,便是欧阳净明,相从他老人家二十年,也不能知道详细。据欧阳净明说,从来不曾见他老人,家亲自和人动过手。山西董禄堂,是崆峒派的名宿,横行河南、北,将近六十年,没逢过对手。闻得金罗汉的名,探访了半年,走遍了两湖、两粤四省,在喻洞欧阳净明家中,与金罗汉相遇。对谈了一夜,见金罗汉所谈,没一句惊人的话,有些瞧不起金罗汉,定要与金罗汉比试比试。金罗汉不肯,董禄堂更疑金罗汉胆怯,接二连三的,催着要放对。金罗汉只是笑着摇头,董禄堂自以为占了上风,说话带着讥讽。那时欧阳净明的本领,已不在一般剑客之下,听了董禄堂讥讽的话,忍不住要动手和董禄堂较量一番。金罗汉连忙止住,望着董禄堂笑道:‘老弟跋涉数千里,旷时废事的前来找我,为的在要和我见个高低。我待不和老弟比吧,很辜负了老弟一片盛情;但是若真个和老弟动起手来,天下的英雄必要笑我欺负后辈。这事实在使我处于两难的地位。依我的愚见,还是以不动手伤和气的为好。’
“董禄堂那时的年纪,已是八十六岁了,如何肯服金罗汉叫他老弟,称他作后辈呢?登时怒不可遏,两颗金丸脱手飞出,即发出两团盘篮大小的金光,一上一下的,如流星一般,直向金罗汉刺去。这是崆峒派练形的剑术,与我们练气的不同。金罗汉被包围在金光里面,神色自若的,从容笑向董禄堂道:‘老弟活到这般岁数,成功得名都不容易,便有天大本领,也犯不着和我这于人无忤、于物无争的老头子较量。我曾受过了多年磨折,火性全无,无论老弟对我如何举动,我都不放在心上。只是我这两个小徒,野性未除,若是弄发了他的脾气,或者有对老弟不起的时候,老弟又何苦自寻烦恼咧?’
“董禄堂听了这些话,心想金罗汉就只这一个小徒弟,立在旁边,乳臭尚不曾除掉,料想没有什么了不得的道术。并且董禄堂,连金罗汉都不放在心眼中,哪里还惧怯金罗汉的徒弟呢?也不答话,将两手的食指,对两颗金丸几绕,两颗金丸便疾如电、响如雷,直起直落的,对准金罗汉咽喉、胸脯射将过去。金罗汉此时不言不动,金丸射近身,如被什么软东西格住了一般,又直退了回来。一连好几次,都没射进去。董禄堂这时才知道不是对手,正想收回金丸逃走,只见金罗汉陡然大喝一声,两边肩头上的两只大鹰,听了金罗汉这一喝,同时并起,真个比箭还快。一鹰用两爪,抓住两颗金丸;一鹰直奔董禄堂,不容有招架的工夫,已将董禄堂的左眼啄瞎。亏得金罗汉第二声吆喝得快,那鹰才不敢再啄了,衔了董禄堂的那只眼珠,飞回吐在金罗汉手中。这鹰抓住的两颗金丸,也交给金罗汉。董禄堂血流满面,仍想逃走,金罗汉挽住他说道:‘老弟丢了双剑,不妨再练。但丢了这只眼珠,是无法弥补的,我替老弟治好吧。’董禄堂惭愧得了不得,只因想金罗汉替他治眼,勉强在欧阳净明家中住了两日。那眼居然被金罗汉治好,一些儿不曾损害光明。唯有欧阳净明的眉毛、头发,在董禄堂用食指,绕得金丸乱射的时候,被削去了许多,当时并未觉着,次日照镜子才知道。欧阳净明心想幸亏金罗汉止住了自己,不曾和董禄堂放对,自己实在不是董禄堂的对手。不必问金罗汉的道术高下,即此一事,已可概见其余了。”
柳迟听得出了神,至此已欢喜得搔耳扒腮的问道:“他老人家本来有多少徒弟呢?”老道摇头道:“哪有多少徒弟!除欧阳净明外,就只一个河南人,姓刘名鸿采。听说刘鸿采的品行不大端方,学了金罗汉的道术,不肯向正途上走。这话我是听得欧阳净明说的,究竟如何,我不知道。据欧阳净明说,金罗汉很不容易的肯收人做徒弟,你的缘分真是了不得,所以我很替你欢喜。”说话时,柳大成已备好了斋供出来,请老道饮食。老道也不谦让,就上面坐了,柳大成父子,相陪坐着。
才动手饮食,没一会儿,天井里的一株合抱不交的大梧桐树,忽然飘下几片叶子来。老道敛容说道:“吕老师来了。”说罢,离开座位,拱手而立。梧桐叶落下来,柳迟原没留意,见老道如此,柳迟眼快,已看见金罗汉的那两只大鹰,立在梧桐枝上,却不见金罗汉进来。才打算问老道是何缘故,即听得外面一声哈哈大笑,接着便见吕宣良大踏步进来。远远的望着老道笑道:“我已料定你在这里。”老道紧走了几步,上前行礼。
吕宣良一把将老道挽起说道:“对不起你,夺了你的徒弟。”柳迟也上前叩头。老道鞠躬答道:“这是小孩子有福,得你老人家玉成他。”柳大成也知道这老头不是寻常人物,忙走过来作揖。吕宣良拱手答礼,笑道:“老朽很欢喜令郎,愿意收他做个徒弟,今日特地前来和先生说明一声。”柳大成唯唯应是。
老道让吕宣良上坐,吕宣良也不客气,就上面坐了。对老道说道:“不是我好意思和你争徒弟,只因我有一桩事,将来非这小孩,没人能替我办到。那时,你自然知道,此时也无须详说。今日趁你在此,所以赶来向你说说。不然,倒显得我没道理。”老道连忙立起身,说了几句谦逊的话。
吕宣良手捻着长过肚脐的白胡子,笑嘻嘻的向柳大成道:“老朽知道贤夫妇都长厚一生,理应食这儿子的好报。不过你这儿子,生成不是富贵中人物,像此刻这么能潜心学道,将来在方外,倒可成一个不世出的英雄。老朽今日特来,和贤夫妇说明的,就是从今日以后,你儿子成了老朽的徒弟,凡他一切的举动,或出门去什么地方,贤夫妇都用不着过问,用不着担心。老朽的徒弟,从来不会受人欺负,贤夫妻尽可放心。”
柳大成是个极忠厚的人,也不知要怎生回答,但有点头应是的份儿。吕宣良说完,从袖中抽出一本旧书来,对柳迟说道:“你二年半吐纳功夫,足抵旁人一生的修炼。虽说是你的夙根深厚,道念坚诚,然而笑道人的蒙以养正之功,不能磨灭。你于今虽拜在我门下,笑道人的恩施,你终身是不可忘记的。”
柳迟到此时,才知道老道叫笑道人。心想:“怪道他开口便笑。前年在清虚观的时候,每日总听得他打几次哈哈。原来是这般一个名字,可算得是名副其实了。”只听得吕宣良指着那本旧书,继续说道:“这是一部《周易》,传给你本来太早了些。因你已有了这个样子的内功,道念又坚诚可喜,不妨提早些传给你。但是这部《周易》,你不可轻视,这是我师父的手写本,传给我,精研了几十年。我师父原有许多批注在上面,我几十年的心得,又加了不少的批注。欧阳净明相从我二十年,他的道念也十分诚切,心术又是正当,我所以不传给他这部《周易》,就为他资质不高,没有过人的天分,怕他白费心思,得不着多大的益处。河南的刘鸿采,资质颖悟不在你之下,只因他英华太露,不似你诚朴。我当时尚只虑他不是寿相,却没见到他的心术会有变更。此时传给你,在学道的同辈中,也算得是难逢的异数了。你潜心在这里面钻研,自能得着不可思议的好处。明年八月十五日子时,你到岳麓山顶上云麓宫的大门口坐着,我有用你之处。切记,切记!不可忘了!”说着,将《周易》递给柳迟。
柳迟慌忙跪下,双手举到顶上,捧受了《周易》,拜了四拜说道:“弟子谨遵师命,不敢忘记。”吕宣良含笑点头,向笑道人说道:“欧阳净明告我,说你和甘瘤子争水陆码头,你很得了采,事情毕竟怎样?”笑道人立时现出很惭愧,又很恐慌的样子,勉强赔着笑脸说道:“小侄无状,气量未能深宏,喜和人争这些闲气,说起来真是愧煞。”吕宣良大笑道:“不妨,不妨!这又何关于气量?这种闲气,我就争得最多。”
笑道人道:“这回的事,很亏了欧阳师兄,替小侄帮场。否则,有什么采可得!杨赞廷很是一把辣手,非欧阳师兄与他一场恶斗,将他逼走,胜负之数,正未可知呢?”吕宣良道:“你们较量的所在,不就是在赵家坪吗?那么好的战场,在北方平阳之地,都不容易找着;何况南几省,全是山岭重叠,除了那赵家坪,再到何处能找一个穿心四五十里,一平如镜的地方来?也无怪平、浏两邑的人,相争不了。战场是好战场,地方也真是好地方。”笑道人说道:“地方虽好,却是于小侄无关。”吕宣良长叹了一声,立起身来说道:“世人所争的,何尝都是于自己有关的事?所以谓之争闲气。我还有事去,先走了。”随向柳大成点头作辞。
梧桐树上的两鹰,如通了灵的一般,见吕宣良作辞,都插翅飞了起来,在天井中打了两个盘旋,像是很高兴的样子,望着吕宣良唧唧的叫。吕宣良抬头笑道:“席上全是斋供,等歇去屠坊要肉给你们吃。”柳迟忙说道:“要肉弟子家有,但不知要生的,要熟的?”吕宣良摇手笑道:“不要,不要!这两只东西的食量太大,吃饱了又懒惰得很,并且不能惯了他。他若今日在这里吃了个十分饱,便时常想到这里来。云麓宫的梅花道人,就被这两只东西拖累得不浅。猎户送梅花道人的两条腊鹿腿,被这两只东西偷吃了;一只腊麂子,几副腊猪肠肚,也陆续被两只东西偷吃了。若不是看出爪印来,还疑心是云麓宫的火工道人偷吃了呢。”笑道人问道:“他们背着你老人家,私去云麓宫偷吃的吗?”吕宣良摇头说道:“那却还没有这么大的胆量。如果敢背着我私去那里偷盗,还了得吗?那我早已重办他们了。几次都是我教他去云麓宫送信,梅花道人不曾犒赏他们,他们便干出这种没行止的事来。但是也只怪梅花道人,初次不该惯了他们。因我初次到梅花道人那里,梅花道人拿了些熏腊东西,给他们吃了,就吃甜了嘴。从那回起,凡是经过熏腊店门首,这两只东西便在我肩上唧唧的叫,必得我要些熏腊给他们吃了,才高兴不叫了。得了派他们去云麓宫的差使,直欢喜得乱蹦乱舞起来,谁知他们早存心想去云麓宫,讨熏腊吃。”说得柳大成和笑道人都大笑起来。
两鹰好像听得出吕宣良的话,越发叫得厉害。柳大成连忙跑到厨房里,端了一大盘切好了的腊肉来。吕宣良道谢接了,用手抓了十多片,向空中撒去。两鹰真是练就了的本领,迎着肉片,嘴衔爪接,迅速异常,一片也不曾掉下地来。哪需片刻工夫,即将一大盘腊肉吃得皮骨无存,飞集在吕宣良肩上。笑道人也同时作辞,二人飘然去了。
且慢!第一、第二两回书中,没头没脑的,叙了那么一大段,争水陆码头的事;这回从吕宣良口中,又提了一提。到底是桩什么事?不曾写明出来,看官们心里,必是纳闷得很。此时正好将这事表明一番,方能腾出笔来,写以下许多奇侠的正传。
却说平江、浏阳两县交界的地方,有一块大平原,十字穿心,都有四十多里,地名叫做“赵家坪”。这个赵家坪,在平、浏两县的县志上都载了。平江人说是属平江县境的,浏阳人说是属浏阳县境的,历几百年争不清楚。这坪在作山种地的人手里,用处极大。春夏两季,坪中青草长起来,是一处天然无上的畜牧场;秋冬两季,晒一切的农产品,堆放柴草,两县邻近这坪的农人,都是少不了这坪的。只因没有一个确定的界限,两县的人各不让步。又都存着是一县独有的心,不肯劈半分开来,于是每年中,不是因畜牧,便是因晒农产品,得大斗一场。
斗的时候,两方都和行军打仗一般,一边聚集千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就在赵家坪内。少壮的在前,老弱的在后,妇人小孩便担任后方勤务。两方所使用的武器,扁担、铁锄为主,木棍、竹竿,临时取办来接济的也不少。每大斗一次,死伤狼藉,打得一方面没有继续抵抗的余力了才罢。也不议和,也不告官,打死了的,自家人抬去掩埋,只怨死的人命短,不与争斗相干;受了伤的,更是自认晦气,自去医治,没有旁的话说。打输了的这一方面,这一年中便放弃赵家坪的主权,听凭打赢了的这一方面在坪里畜牧也好,晒农产品也好,堆柴放草也好,全不来过问。一到第二年,休养生息得恢复了原状,又开始争起来,斗起来。历载相传,在这坪里,也不知争斗过多少次,死伤过多少人。
那时做官的人,都是存着吏不举、官不究的心思,只要打输了的不告发,便是杀死整千整万的人,两县的县知事,也不肯破例出头过问。所以平、浏两县的人,年年争赵家坪,年年打赵家坪,唯恐赵家坪不属本县的县境。两处县知事的心理,却是相反的,几乎将赵家坪看做不是中国的国土,将一干争赵家坪,在赵家坪相打的农人,也几乎看做化外。所以年年争打得没有解决的时候。
赵家坪的地位,本来完全是陆地,并不靠水。然争赵家坪的,都不说是争赵家坪,却都改口,称为“争水陆码头”。这种称呼,也有一个缘故在内,只因清朝初年,宝庆人和浏阳人,争长沙小西门外的水陆码头,曾聚众大打了好几次。那时出头动手的,两边都拣选了会拳棍的好手,在南门外金盘岭,刀枪相对的争杀起来,接连斗了三日。两边都原有二百多人,三日斗下来,死的死,伤的伤,一边都只剩一个人了。浏阳的一个,姓戴名汉屏,年已七十三岁了;宝庆的一个,姓常名葆元,年龄也和戴汉屏差不多。两人的本领,功力悉敌,起初都用单刀相杀,不分胜负,都调换兵器,又不分胜负。三日之内,所有的兵器,通调换尽了,仍是分不出胜负。两人又斗了一会儿拳脚,见同伴的,都伤亡了一个干净,两个老头子才议和,结成生死兄弟。
从这次大争斗以后,凡是两个团体,争占什么东西,无论是田地,是房屋,或是坟墓,都顺口叫做“争水陆码头”。这“争水陆码头”几个字,成了两方相争的代名词。于今争水陆码头的意义说明了,只是平、浏两县农人的事,和笑道人、甘瘤子一班剑客,有什么相干呢?这里面的缘故,就应了做小说的一句套话,所谓说来话长了,待在下一一从头叙来。
离赵家坪五里路,有一条小河,春季涨水时候,也不过两丈来宽、七八尺深。若在秋冬两季,仅有二尺来深的水,并不要渡船,作山种地的,只将裤脚捋起,便可在水中走过河去。载粮食的小船,春天连下了几日大雨,发了山水,方能驾进这小河里来。平时这条河里,是没有船走的。唯有靠河岸居住的一些农人,每家都有一两只小划子,农闲的时候,便将小划推到河里,就在河里网鱼。这网鱼的生涯,算是这条小河附近农人的副业,每年也有不少的出息。
这些农人中间,有一家姓万的,就只夫妇两个,没有儿女。姓万的人极浑厚,排行第二,地方上都叫他“万二呆子”。但他为人虽像个呆子,种地网鱼的成绩,却都在一般自命不呆的农人之上。他的老婆,也是没一些精明的样子,混混沌沌的,终日帮着万二呆子苦做。夫妻两口,食用不多,很有了些儿积蓄。
这日正是正月十三,万二呆子向他老婆说道:“快要到元宵节了,今日得网一天的鱼,明日好卖给人家过节。”他老婆自然说好。他平日网鱼,照例是他老婆驾着划子,他立在船头上撒网,这日也是如此。只因这日在小河里网鱼的太多,万二呆子网了半日,没网着几条拿得上手的鱼。他老婆怂恿着,去大河里试试。这条小河,通大河也不过几里路。万二呆子便鼓了鼓呆气,放下手中的网,提了一片桨,帮着老婆,一阵摇到了大河。
这日的北风不小,河里走上水的船,都止扯着半截篷,便如离弦的劲弩,直往上驶。万二呆子在小河里的时候,还不觉风大,一到了大河,料想这么大的风,撒网是不相宜的。和老婆商量,打算退回小河里来。他老婆还不曾回答,忽然睁开两眼,望着河里,好像发现了什么。万二呆子忙随着老婆望的所在望去,不觉失声叫了一个“哎呀”。
不知万二呆子夫妇,发现了什么东西?且待第五回详说。
冰庐主人评曰 :
董禄堂之败,实缘骄傲太甚。夫以八十六岁之老人,虽有天大本领,极宜善自韬养,以保天和。奈何好胜之心,反甚于少年?以致几失双剑,复损一目,自取侮辱,夫复何言!况武艺用以防身固当,倘恃以凌人,则未有不败者焉!董禄堂不悟此旨,遂有此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