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迟独自上前,向三人磕头行礼,三人都像很注意的样子,指着柳迟问老道:“这小子是哪里来的?”老道笑嘻嘻的答道:“这是我末尾的小徒。”随着略述了一遍柳迟的来历。首先进房的那白胡须老头,端详了柳迟两眼,点头笑道:“这个小孩的骨骼气宇都好到十分,向道的心又能坚诚如此,将来的成就,怕不在你我之上吗?”旋说旋掉过脸向拿凤头杖的老太太笑道:“清虚门下,真可谓英才济济,于今恰应了三十六天罡的数了。”老太太点头答道:“这个小孩的根基极厚,三十五人之中,没一个能赶得他上。不过我嫌他学道太早,血气未定,深思太过,将来于他自己的身体,不无妨碍。”老道忙接着答道:“我本也是如此着想。因恐他年纪太轻,见道不笃,操守不坚,若再和那些无知乞丐混上三年五载,身体上受的苦痛过多,又一无所获,渐渐的改变了初心。那时方去纠正他,就来不及了。”
那容貌像寿星的老头,坐在旁边,只是嘻嘻的笑,一声不作。红姑笑向那老头,叫了一声红东瓜道:“你只是这么笑,又不说出什么来,毕竟捣什么鬼呢?”那老头伸手摸摸自己的脑袋,打了一个哈哈道:“我本像煞一个红冬瓜,我看你倒像煞一只落汤虾子呢!”说得各人都大笑起来了。只有三十五个徒弟和柳迟不敢笑出声来,也都低着头,掩着嘴。红姑娘被笑得不好意思,两脸越显绯红了。
老道忙止了笑,指着首先进房的白胡须老头,向柳迟说道:“这位是常德乌鸦山的朱三师伯,名讳镇岳,是雪门祖师爷大弟子,剑术在南七省首屈一指,无人及得。你虽在我门下,但凡事能求得他老人家指教,必能得着很多的好处。”柳迟忙应了声是,从新向朱镇岳叩头。朱镇岳抬起身来笑道:“我怎能及得你师父的本领?不过我是一个最欢喜奖掖后进的人,方才听你师父述你的来历,我心里就高兴得了不得。我们当剑客的,最难得就是可传衣钵的弟子。十个得道的剑客当中,不过两三个有缘的,能有人接受衣钵。其余七八个,虽一般的收有徒弟,甚至徒弟多到百数十人,究其实,一个也不能望他大成。所以我们这一道,一代衰微似一代。我瞧你的气宇,十年之内,必能使清虚门下大放光明。只怕我的年纪已老,没缘法,看不见你成功得名的盛事。”柳迟不知应如何回答,唯有拜谢。
老道又指着拿凤头拐杖的老太太,向柳迟说道:“这位是朱师伯母,和朱三师伯本是同门,因恶相打,变成好相识。此事在四十年前,江湖上传为美谈。你生的太晚,此时和你说,也不懂得。总之,朱师伯母的本领,恰是你朱三师伯的对手,你也是得殷勤求教的。”柳迟听了这些话,也真莫名其妙,只得恭恭敬敬的向朱老太太叩头。
朱老太太笑对柳迟道:“你师父原是当叫化子出身,他的资格却比你老。在四十年前,已是一个有名气的叫化子了。”柳迟不敢答应。红姑笑着摇手说道:“罢了,罢了!时间已不早了,还得商量正事。这位是喻洞的欧阳净明师伯,我给你这小子引见了吧。他方才望着你,只是笑着不作声,你倒得问他,是个什么道理?”柳迟也一般的叩了头。
欧阳净明也抬了抬身问道:“柳大成是你什么人?”柳迟见他忽然提出自己父亲的姓名来,心里不由得一惊,口里忙答应:“是家父。”欧阳净明点头又问道:“你有多少兄弟,多少姊妹?”柳迟应道:“就只小侄一人,并无兄弟姊妹。”又问道:“你离家几年了?”答道:“三年了。”又问道:“你父母知道你在这里么?”答道:“小侄心恋道术,三年不曾归家,家父母不知小侄在此。”
红姑在旁听了,显出不耐烦的样子,反问欧阳净明道:“你盘问他这些玩意干什么?学道的人,从来都是抛妻撇子的,在外数十年不归。他这三年不归家,也算不了什么稀罕的事。”欧阳净明正色答道:“只听说学道的人有抛妻撇子的,不曾听说有抛父撇母的。父母都可以抛撇,这道便学成了,又有何用处?并且世间决也没有教人不孝的道术。我再问你:你父母不知道你在这里,你可知道父母在哪里么?”
柳迟被欧阳净明这几句话吓得汗流浃背,心中愧悔得了不得,忽听得问自己知道父母在哪里的话,更茫然不知应如何回答,心里又恐慌自己父母出了什么变故。欧阳净明见柳迟踌躇不答,又接着问道:“你只知道心恋道术,不知你的父母想念你的苦么?”柳迟才答道:“小侄的家,祖居在隐居山底下,将近二百年,不曾迁徙。舍间的家资,又粗足温饱。家父母的年龄,尚不算高,精神并未衰老。小侄不孝,实以为家父母此刻仍是安居旧处,所以能安心在此,追随师父学道。师伯既是这般见问,必是家父母此刻已离了故里,但不知现在哪里,是如何的情状。还要求师伯明白指示。小侄好昼夜赶去,慰家父母的悬望。”众人听了柳迟的话,都屏声绝息的,望着欧阳净明,老道更是注意。
欧阳净明从从容容的向老道说道:“我前月在南岳进香,回头在路上遇见夫妇两个,也是朝山回头。那妇人旋走旋哭,男子安慰一会儿,自己也饮泣一会儿。我同走了一日,猜不透这两夫妇为什么这么伤感。夜间同宿在一家火铺里,见那妇人实在哭得可怜,我忍不住,便向那男子问是什么缘故。那男子说道:‘我是长沙东乡隐居山底下的人,姓柳名大成。夫妇两个,中年后才得一子,取名柳迟。只因钟爱过甚,懈怠了管束,在三年前,跟着一群叫化子跑了,至今渺无音信,也不知是生是死。我夫妇老年无靠,而柳家的宗嗣也要从此斩断了。我夫妇没法,只得求求南岳圣帝。我儿子死了,只怪我夫妇命该乏嗣;若是还不曾死,就得求菩萨显灵,使我儿子转回家来。’我当时问明了柳迟的身材、容貌,本想帮着他夫妇到处物色,奈归到家中,接二连三的事,把我羁绊住了,并没想到柳迟就在你这里。”
柳迟听了欧阳净明的话,已掩面痛哭起来。老道止住他说道:“用不着哭泣,你就此归家去吧。你学道的年龄本也太早,我此时便派你大师兄杨天池,送你归家。不过你在家中,不要荒废了吐纳的功夫。你功夫到什么火候,我自然到你家来指点你,毋庸你来找我。”
柳迟又是欢喜,又是依依不舍,只得拜辞了一干人,向杨天池作揖说道:“劳大师兄的步,心实不安。不知大师兄认识寒舍么?”杨天池笑道:“我昨日便到过隐居山,还在那白果树底下寻了两株草药呢。老弟府上,虽不曾去过,大概没有寻觅不着的。”柳迟这夜就由杨天池送归家中,柳大成夫妇见了,真是如获至宝。
从此柳迟便在家中,专心一志的学习吐纳的功夫。毫不间断的,用了两年苦功,也不见师父前来指点。心想再去清虚观,求高深的道术,无奈四处打听,终探不出清虚观在什么地方。初次去清虚观的时候,所经由的路,仿仿佛佛的,记认不清。杨天池送他回家,因在深夜,又被杨天池提着臂膊,御风一般的飞跑,更不知道走了些什么地方,既是探问不出,也就罢了。
一日柳迟的姑母生日,柳大成夫妇教柳迟去拜寿。柳迟的姑母家,在湘阴白鹤洞。从柳迟家到白鹤洞,有四十来里路,中间隔着一座大山,名叫“黑茅峰”。那黑茅峰虽不及隐居山那般宽广,然险削远在隐居山之上。隐居山上有庙宇,有种山的人家,山中不断的有人行走。那黑茅峰不然,和笔管儿相似的,一峰直立,半山中略有些树木。离平地二三里以上,全是顽石叠成。石上长着两三寸深的黑苔,光滑无比。不是晴明天气,那山峰总是云遮雾隐,看不出峰头是什么模样。莫说人不能上去,便是鸟雀,也不容易飞上那峰头。从柳迟家去白鹤洞,若没有这黑茅峰挡路,直径走过去,只有十四五里远近。因为得从黑茅峰底下,绕一个大弯子,所以有四十来里。
柳迟这日奉了他父母的命,在家中吃过早饭,即提了送寿的礼物,独自向白鹤洞走。走到黑茅峰底下,心想若从峰头翻过去,岂不省却了一大半的道路?他因做了两年多的吐纳功夫,又是个大有夙根的人,不知不觉的,已是身轻如燕。在旁人看了那黑茅峰,觉得比登天还难,而在柳迟此时的眼中看了,竟和走平坦大路无异,绝不费力的上了山峰。只见一块大石头,尖角朝天,竖起来有三丈多高、五丈多阔,立在峰头上,和一座屏风相似。石下立着两只大鹰,都把翅膀亮开来,在那块大石上摩擦,一边翅膀,足有五尺多长。见柳迟上来,并不畏惧,仍不住的摩擦。柳迟觉得很稀奇,就立住脚看。鹰翅膀摩擦的地方,那么粗糙的磨石,都被磨得光可鉴人。两鹰越磨越快,只听得喳喳声响。磨了好一会儿,两鹰同时并举,猛然冲天飞去。柳迟倒吃了一吓,忙抬头看飞向什么地方去了。原来并不曾飞开,只在半空中,打了两个盘旋,忽将双翅一敛,身体收缩得紧紧的,头朝下,尾朝上,比流星还快,向山头直射下来。才一着地,两翅一展,又到了半空。柳迟的眼快,已看见两鹰的四只铁钩一般的爪内,抓了四块斗大的石头。抓至半空,用嘴在石上连啄几下,啄声锵然,如石匠用钢钻打石。那石头禁不起几啄,石屑纷纷向山头落下。柳迟见了,觉得是旷古未有的奇观。心想若不是我冒险登这山峰,怎能见得着这般奇事?心里一面这么想,两眼仍睁睁的望着两只鹰,一翻一覆的,各张开两片翅膀对搏。
两鹰正搏的得劲,柳迟也正看得出神,猛听得大石屏风背后,划然长啸一声,两鹰顿时敛翅而下,并立在大石的尖角上。柳迟听得那长啸的声音,不觉惊疑道:“这黑茅峰,不是终古没有人迹的山峰吗?怎么我才上来,竟有人在我之前上来了呢?”正打算跳上石尖去看,猛抬头,只见一个白发飘萧的老叟,巍然立在石尖上面,支开两条臂膊,两鹰一边一只,分立在两条臂膊上,争着向老叟显出亲昵的样子。
柳迟一见老叟那种岸然道貌,不由得心坎中发出极钦敬的意思来,就在石屏风下,放下一篮送寿的礼物,朝着老叟跪下说道:“弟子柳迟,向道心切,千万求老师父传弟子的道。”说罢,捣蒜一般的叩头。老叟见了,发声一笑,响彻云霄,柳迟的耳鼓,都被那笑声震得呜呜的叫。老叟笑毕问道:“你这小孩,跪在这里干什么?”柳迟重申前说道:“求老师父传弟子的道。”老叟道:“这山中哪里有稻?你要求稻,得向田中去。”柳迟道;“弟子要求的,是道德之道,不是稻粱之稻。老师父千万可怜弟子,几年苦心,得不着道的门径。”老叟点头笑道:“原来你这小小的孩子,也知学道。只是道有千端,你想学的,是什么道?”柳迟道:“弟子未曾入门,但知要学道,不知要学什么道。听凭师父指教,弟子都愿学。”老叟道:“可以,我传你的道。不过你得拜师。”柳迟喜道:“自应拜师,弟子就在此叩拜了。”说时,又叩头下去。
老叟连连扬手止住道:“拜师不是这般拜法。”柳迟忙停住问道:“应当怎生拜法?仍得求师父指教。”老叟道:“你拜着须记着数,应叩三百个头,叩完了,我才收你作徒弟,传你的道。”柳迟应道:“遵师父的命!”就一个一个的叩下去,心里记着数。叩了大半日,已叩到二百九十八个头了。心想只有两个头,随便叩两下就完了。柳迟心里才是这么一想,老叟又连连扬手说道:“不行,不行。像你这么不诚心的叩头,只可去拜那泥塑木雕的菩萨,拜我是不能作数的。你要学道,得从新拜过。”柳迟伏在地下,惶恐说道:“弟子该死!求师父恕罪,从新诚心拜过。”老叟点头道:“你拜吧!”柳迟这回就打点一片至诚心,一二三四五的数着叩拜,拜到二百九十八个,老叟忽然生气说道:“罢了,罢了!你哪里是在这里拜师,简直是和我开玩笑,非再从新拜过,你这个徒弟,我不能收。”柳迟心想:“不错!我刚才因一颗石子,垫得膝盖有些儿痛,身体略侧了些儿,所以师父怪我不诚意。此后便痛得要断气了,我也不顾。只一心一意的叩拜。”如是又叩了二百个头。
正待继续叩下去,老叟已将身体一起,跳下地来,弯腰将柳迟拉起说道:“用不着再拜了。我不曾见有向道心坚诚像你的,你回去吧,我收你做徒弟便了。”柳迟道:“弟子得跟着师父走,不愿回家。”老叟道:“还不曾到传道的时候,你跟着我也无用处。”柳迟不依道:“弟子无论如何得跟着师父走。”老叟道:“你定要跟我走也使得,只是得事事听我的话。”柳迟欢喜答道:“自然事事听师父的命令。”老叟笑道:“那么,你就在前面走吧,我走你后面。”柳迟心想:“哪有师父在后面走,弟子反在前面走的道理?并且我脑后不曾长着眼睛,师父若丢下我,独自跑了,教我去哪里寻找呢?”便向老叟说道:“还是请师父在前面走,弟子在后面跟着。”老叟不乐道:“你方才不是说了,事事听我的话吗?怎么就不听我的话了呢?”柳迟没得话说,只得问道:“师父教弟子往哪方走咧?”老叟用手指着白鹤洞那边道:“向这条路上走去。”
柳迟只好仍将送寿的礼物提起来,走过了石屏风,回头一望,师父已不见了。连忙转身跳上石尖,四处一望,全不见一些踪影。思量师父是道德之士,决不至无缘无故的哄骗我这年幼的小孩。我记得朱师伯母见我的时候,曾道嫌我年纪太轻,学道过早,将来于我自己的身体不无妨碍。方才师父也是说还不曾到传道的时候,必是和朱师伯母同一般意思。我问师父向哪方走,师父指着白鹤洞,这分明是教我只管去姑母家拜寿。横竖师父已走,我也追寻不着,不如且去姑母家拜了寿,仍归家做我的吐纳功夫。师父是得了道的人,没有不知道我在家举动的。到了可传授我道术的时节,料想师父自然会找到我家来。柳迟主意打定,即转身下了黑茅峰。不须一会儿,便到了白鹤洞,在他姑母家吃了寿酒,午后辞别姑母回家。
次日早起,还坐在床上做功夫,不曾出房,即听得自己家里雇的长工,在大门口高声说道:“化缘哪得这么早,等歇再来吧,我的东家这时还睡着不曾起来。我是在这里做长工的,比你更穷,哪有钱米化给你?”柳迟心中偶然一动,暗想从来少有来我家化缘的,就是化缘,也没有这般早的道理。我何不出去看看或者是师父找我来了,也未可知。柳迟跳下床,跑到大门口一看,并非昨日拜的师父,却是清虚观的老道。长工正用手将老道向门外推,老道只是笑嘻嘻的,立着不动。长工用尽了平生气力,直是蜻蜓撼石柱,哪里动得老道分毫呢?
柳迟一见,连忙将长工喝住,紧走几步,上前叩头说道:“弟子该死,不知是师父的大驾到了,跪接来迟。长工敢向师父无状,更增加弟子的罪戾,求师父惩处。”老道伸手将柳迟拉起,两眼在柳迟脸上看了又看,忽然“哎呀”一声道:“你在什么地方另拜过师了呢?很好,很好!这是你的缘分,我并不怪你。”
柳迟听了这话,如闻青天霹雳,心里着惊,面上便露出惭愧的样子。偷眼看老道的神气,像是很失意的,只得重复跪下,说道:“弟子四处探问清虚观,想去跟师父请安,并求师父传授弟子的道术。无奈找寻不着,只好在家,遵师父的示,做吐纳功夫,二年来并无间断。昨日因家父母命弟子去白鹤洞,与家姑母拜寿。在黑茅峰遇见一个调鹰的老叟,弟子一时差了念头,以为黑茅峰素无人迹,那老叟白发飘萧,年龄自是不小,那么峻削的山峰,岂是寻常年老的人所能上去?并且那么大的两只鹰,不是有道行的人,也不能调养。因此又触动了弟子学道之念,即时跪下来,向老叟求道。老叟命弟子拜了八百拜,已承诺收受弟子了,但是不教弟子同走,一转眼间,老叟就不见了。弟子此时尚是怀疑,不知老叟是何如人,住在甚样所在?这是弟子昨日拜师的实情确意,出于一时的向道心急,并非敢背了师父,又去拜他人为师。”老道又将柳迟拉起,哈哈大笑道:“既是调鹰的老叟,更不是外人。我不但不怪你,并且替你欢喜,不是你的缘法好,也遇不着他。”
柳迟正要问是什么道理,老叟毕竟是什么人,柳大成在里面听得大门口有人说话,也走出来探看。见儿子和一个老道人说话,即走了过来。老道好像认识是柳迟的父亲似的,向柳大成稽首说道:“贫道和公子有缘,今日便道经过宝庄,特地前来望望。惊扰了施主,甚是不安。”柳迟连忙对自己父亲说明,老道就是二年前拜的师父,柳大成见是儿子的师父,又见老道风神潇洒,不是寻常道士的模样,忙答礼让进客厅,陪坐着说了些申谢的话。即起身进里面,教人预备斋饭去了。
柳迟向老道问道:“师父说那调鹰老叟不是外人,师父认识他么?”老道点头笑道:“岂仅认识,且是我的前辈。他老人家的外号,江湖上都称‘金罗汉’,姓吕,讳宣良。江湖上人人知道金罗汉吕宣良,却没人知道他老人家的年龄籍贯,更没人知道他的历史。你前年在清虚观见着的欧阳净明,今年八十八岁了。十六岁上,就拜金罗汉为师学道。那时,金罗汉就是于今这般模样。从学了几十年,不曾见过他老人家,有一个确定不移的住处,终年是山行野宿,到哪里便是哪里。也不曾见他和旁人同走过,随便什么时候,总是独来独往。并且不但没人知道他的年龄,便是那两只鹰,也不知有多大岁数了。他在山中行走遇有虎豹,或旁的凶恶鸟兽,两只鹰没有降服不了的。哪怕二三百斤的猛虎,那鹰能张爪抓住虎的头皮,提到半空中,拣乱石堆上掼下来,把猛虎跌得筋断骨折。不知在金罗汉手中调养了多久,金罗汉说话,两鹰能完全懂得。金罗汉游遍天下名山,野宿的时候,两只鹰轮流守卫,毒蛇猛兽不能相近。他可算得我们剑客中的第一个奇人!你能得着这么一个师父,我如何不替你欢喜呢?”
柳迟听出了神,至此才问道:“他老人家既没一定的住处,又不肯和旁人同走,然则欧阳师伯如何能相从学道,至二十年之久呢?”老道摇头笑道:“那却没有什么稀罕。我等同道中,从师几十年,不知道师父真姓名的尚多,住处是更不待说了。古礼本是只闻来学,不闻往教。唯我们剑客收徒弟,多有是往教的。”柳迟又问道:“师父既说吕祖师,是剑客中的第一个奇人,道术也能算得是剑客中的第一个么?”
不知老道如何回答,柳迟毕竟从何人学道,且看第四回自有分解。
冰庐主人评曰 :
此回上半回承接上文,下半回另起波澜。吕宣良亦为全书重要人物,武术为诸侠之冠,作者欲写诸侠小传,各有专长,弗使雷同,已须几副笔墨;而于此领袖群英之人,遂难着笔。因在二鹰身上加以描写,更在笑道人口中略略渲染,金罗汉之技艺,已觉有声有色。此即画家烘云托月法也。
红冬瓜教孝一段,为近世非孝末俗,痛下针砭,世间决没有教人不孝的道术云云,作者慨乎言之,发人深省。
柳迟虚心学道,能随处留意访觅良师,已属难得;且耐心极好,叩三百个头,已至二百九十八个矣,老叟忽而扬手止住,说不作数,须重新拜过,是犹可忍也。至再至二百九十八个,忽又曰:“不作数。”此真所谓有意挑剔矣。浮躁者必且勃然而怒,决然舍去,安肯再作第三次之叩拜哉!唯柳迟则不以为忤,依然续拜,语曰:“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柳迟有如是强毅之精神,宜其他日学艺冠侪辈也。
笑道人述金罗汉行状,仿佛《封神传》中人物,余初疑为诞,叩之向君。向君言此书取材,大率湘湖事实,非尽向壁虚构者也。然则茫茫天壤,何奇弗有?管蠡之见,安能谬测天下恢奇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