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桂武听了甘联珠的话,口里也连说:“这事怎么了!”甘联珠踌躇了一会儿,勉强安慰着桂武说道:“事已至此,翻悔是翻悔不了,唯有竭力做去。走得脱,走不脱,只好听之天命,逃是不能逃的。好在父亲和哥哥出门去了,若他二人在家,我等就一辈子,也莫想能出这房门。”
桂武定了定心神问道:“父亲的本领,我知道是无人及得。哥哥的本领,大约也是了不得,我自信不是他们的对手。但是他二人既经出门去了,家中留着的全是些女眷;我就凭着这一条铁棍,不见得有谁能抵得我住?你说得这般郑重,毕竟还有什么可怕的人物在此,我不曾知道么?”甘联珠道:“哪有你不曾知道的人物。不过你刚才不是说,祖母曾说要亲自替你我饯行吗?除了父亲哥子,就只祖母是最可怕的了,你难道不知道吗?”桂武吃惊道:“祖母这么大的年纪,我只道她走路还得要人搀扶,谁也没想到她有甚可怕的本领。”甘联珠笑道:“岂但祖母,我家的丫头,都没有弱的。外人想要凭本领打出这几重门户,可说是谁也做不到。你莫自以为你这条铁棍,有多大的能耐。”
桂武红了脸,心中只是有些不服,但是也不敢争辩。甘联珠接着说道:“你既向祖母说了,明日动身,明日把守我这重房门的,必是我嫂嫂。我嫂嫂的本领,虽也了得,我们不怕她。她曾在我跟前输过半手,便没你相帮,也不难过去。把守二重的,估料是我的生母。她老人家念母女之情,必不忍认真难为我,冲却过去,也还容易。却是你万不可动手,你只看我的举动,照样行事。三重门是我的庶母,她老人家素来不大愿意我,一条枪又神出鬼没,哥哥的本领,就是她传出来的,我父亲有时尚且怕她。喜得她近来右膀膀上害了一个酒杯大的疮,疼痛得厉害,拈枪有些不便当。我二人拼命的招架,一两下是招架得了的。久了她手痛,便不妨事了。最可怕的就是把守头门的祖母,她老人家那条拐杖,想起来都寒心。能冲的过去,是我二人的福气;不然,也只得认命,没有旁的法设。你今夜早些安歇,养足精力,默祷九泉下的父母保佑,桂氏一脉的存亡,就在此一举。”
桂武听了,惊得目瞪口呆,暗想:我在此住了这么久,不仅不知道这一家眷属,都有如此惊人的本领,连自己妻子,也是个有本领的人,尚一些儿不知道;可见得我自己的本领不济,并且过于粗心。怪道那个肩两只鹰的老头,教我和妻子商量。照此看来,我桂氏一脉应该不绝,才有这种异人前来指点。这夜甘联珠催着桂武早些安歇,桂武哪里睡得着?假寐在床上,看甘联珠的举动。只见甘联珠将箱箧打开,拣出许多珠宝,做一大包袱捆了。又拣了许多,捆成一个小包袱,才从箱底下,抽出两把雪亮也似的刀来,压在两个包袱上面。一会儿收拾完了,方解衣就寝,也不惊动桂武。
桂武等甘联珠睡着了,悄悄的下床,剔亮了灯光,伸手去提那刀来看,一下没提动,不禁暗暗诧异道:“我的力不算小,竟提这一把刀不动,还能使得动两把吗?”运足了两膀气力,将那刀双手拿起来,就灯光看了一看,即觉得两臂酸胀。心里实在纳罕,像联珠这样纤弱的女子,两指拈一根绣花针,都似乎有些吃力的模样,居然能使的动这么粗重的两把刀么?我自负一身本领,在江湖上目中无人,幸得不曾遇着这一类的人,遇着了就不知要吃多少的苦恼。一时想将手中的刀,照原样搁在包袱上,哪里能行呢?两膀一酸胀,便惊颤得不能自主,那刀沉重得只往下坠,两手不由得跟着那刀落下去。刀尖戳在地下,连墙壁都震动了。甘联珠一翻身坐起来,笑问道:“不曾闪了腰肢么?”
桂武心里惭愧得很,口里连说没有。甘联珠拉桂武上床笑道:“我教你好生安息一夜,你为什么要半夜三更,爬将起去看刀呢?你听,不是已经鸡叫了吗?”桂武搭讪着上床,胡乱睡了一觉,已是天光大亮。二人起床结束,甘联珠提了那个小包袱给桂武道:“你把这包袱驮在背上,胸前的结,须打得牢实,免得动起手来,它碍手碍脚。这里面的东西,够我二人半生的吃着了。”
桂武接在手中,觉得也甚沉重,依着甘联珠的话,结缚停当,一手提了带来的铁棍。只见甘联珠驮了那个大包袱,一手拈了一把刀,竟是绝不费事,回头向桂武说道:“你牢记着,只照我的样行事,我不动手,你万不可先动手。”桂武此时已十分相信自己的本领不济,哪里还敢存心妄动?忙点头答应理会得。甘联珠将右手的刀,并在左手提了,腾出右手来,一下抽开了房门的闩,随着倒退了半步。“呀”的一声,房门开了。
桂武留神看门外,只见甘胜的妻子,青巾裹头,短衣窄袖,两手举一对八棱铜锤,堵门立着。满面的杀气,使人瞧着害怕,全不是平日温柔和顺的神气。倒竖起两道柳叶眉,用左手的铜锤,指着甘联珠骂道:“贱丫头恋着汉子,就吃里扒外,好不识羞耻!有本领的不须惧怯,来领受你奶奶一锤。”甘联珠并不生气,双手抱刀,拱手答道:“求嫂嫂恕妹子年轻无状,放一条生路,妹子报德有日。”
甘胜的妻子哪里肯听,便厉声喝道:“有了你,便没有我,毋庸饶舌,快来领死!”甘联珠仍不生气,说道:“人生何地不相逢?望嫂嫂恕妹子出于无奈。”桂武在旁,只气得紧握着那条铁棍,恨不得一下将甘胜的妻子打死,只因甘联珠有言吩咐在先,不敢妄动。甘胜的妻子经甘联珠两番退让,气已渐渐的平了些,锤头刚低了一下,也是说时迟那时快,甘联珠已一跃上前,双刀如疾雷闪电般劈下,甘胜妻子方悟到甘联珠是有意乘她不备,自己锤头着了一刀背,被甘联珠抢了上风。勉强应敌了几下,料知不能取胜,闪身向后一退,气愤愤的骂道:“贱、r头诡谋取胜,算不了本领,暂且饶你走吧。”甘联珠也不答白,见让出了一条去路,即冲了出来。桂武紧跟在后面,回头看甘胜的妻子,已香汗淋漓的走了。
二人走到二重门,果是甘联珠的生母,挺枪当门而立,面上也带怒容。甘联珠离开一丈远近,就双膝跪在地下,叩头哀求道:“母亲就不可怜你女儿的终身吗?”她母亲怒道:“你就不念你母亲养育之恩吗?”桂武见甘联珠跪下,也跪在后面。甘联珠跪着不起,他母亲撒手一枪,朝甘联珠前胸刺来。只听得叮当、叮当一阵响,甘联珠随手将枪头一接,原来是一条银漆的木枪头,枪头上悬着一串金钱珠宝,被甘联珠一手将枪头折断,那串金钱珠宝,跟着到了手中。她母亲闪开一条去路,二人皆从断枪底下,蹿了出来。
甘联珠收了枪头和金钱珠宝,直奔第三重门,她庶母倒提着一条笔管点钢枪,全副精神,等待厮杀的样子。甘联珠不敢走近,远远的跪下说道:“妈妈素来是最喜成全人家的。女儿今日与女婿出去,将来倘有寸进,决不敢忘妈妈的恩德,求妈妈成全了女儿这次。”她庶母将枪尖一起,指定甘联珠骂道:“家门不幸,养了你这种无耻贱人。今日我成全了你,只怕明日我甘家就灭门绝户了。我知道你的翅膀一齐,就要高飞,但是你也得问过老娘手中这个伙伴,它肯了,方能许你高飞远走呢。”
甘联珠又叩了一个头,说道:“女儿便有天大的胆量,又不曾失心疯,怎敢与妈妈动手?只求你老人家开恩,高抬贵手,女儿就终身感德。”甘联珠一面哀求,一面将手中双刀紧了一紧。桂武跪在旁边见了,也紧了紧手中棍,准备厮杀。只见她庶母一抖手,枪尖起了一个碗大的花,连声喝道:“来,来,我不是你亲生母,不能听你的花言巧语。”旋骂旋用枪直刺过来。甘联珠一跃,避开四五尺,双手一抱,说道:“那就恕女儿女婿无礼了。”两把刀翻飞上下,风随刀发,满地尘埃激起,如狂风骤雨,如万马奔腾,连房屋都摇动起来。桂武也带发了性子,使动手中铁棍,争先杀上。一来欺她庶母是个女子,二来听得甘联珠说她右膀害疮,所以自己的胆壮起来。一铁棍劈去,却碰了枪尖,就仿佛碰在一块大顽石上一般,铁棍反了转来,险些儿碰到自己的额头上。虎口震出了血,两条臂膊都麻了,暗地叫了声:“哎呀,好厉害的家伙。”忙闪身到甘联珠背后。
甘联珠一连两刀,架住了笔管枪,向桂武呼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桂武闻言,哪敢怠慢,一伏身,从刀枪底下,蹿出第三重门外。只听得她庶母骂道:“好丫头,你欺你老娘手痛,如此偷逃,看你父亲哥子回家,可能饶你,许你们活着?”
甘联珠没回答,撇了她庶母,也蹿到外面。揩干了头上香汗,甘联珠说道:“我们须在此休息片刻,才好去求祖母开恩。她老人家那里,就真不是当耍的。”桂武刚才碰了那一枪尖出来,自看手中铁棍,已碰了一个寸来长、五分多深的大缺口,棍颠也弯转来了,不觉伸出舌头来,半晌缩不进去。暗想联珠说她祖母的本领更可怕,亏得我在她庶母手里试了一下,不然,若在她祖母跟前出手,真要送了性命,还不知道是如何死的呢。
桂武正在思量着,甘联珠来了,听得说要休息片刻,才好去求祖母开恩的话,慌忙问道:“万一她老人家不许,将怎么办咧?”甘联珠知道他已成惊弓之鸟了,心里若再加害怕,必然慌得连路不知道走,只得安慰他道:“我要休息片刻,就是为的怕她老人家不许。论我的本领,抵敌她老人家,原是差得甚远。不过但求得脱身,只要你知道见机,有隙就走,不要和刚才一般,直到我喊你走,你才提脚。你出了头门,我一个人是不妨事的。”
桂武心神略为安定了些儿,说道:“你若也和刚才一样,能将祖母的拐杖架住,我准能很迅速的逃出去。已经历过一次,第二遭便知道见机了。”甘联珠点头,只是面上很带着忧容。其实甘联珠知道自己的本领,万分不是甘二娭毑的对手。两把刀的许多路数,一到甘二娭毑的拐杖跟前,从来是一下也施展不来。但是甘联珠何以主张桂武去向甘二娭毑作辞,敢跟着来冒这种大险呢?这其间有一个大缘故。
因为甘瘤子的独脚强盗,原是继承祖业。他们这种生涯,比较绿林中成群结党的强盗,还要危险十倍。绿林强盗是明目张胆的,尽管官厅和百姓,都知道他们是强盗,他们仗着人多,依山凭险,官兵奈何他不得。即有时巢穴被官兵捣毁了,他们另觅一处险阻的地方啸聚起来,旧业不难立时恢复。至于甘瘤子这种独脚强盗就不然,他们分明是极凶狠的强盗,表面上却对人装出绅耆样子,和一班平民住在一块,有田亩,有房屋,也一般的完粮纳税,并和官绅往来。凡是绿林强盗的防御工程,一些儿也没有设备。他们的防御,就全在秘密,丝毫不能露出形迹,给外人知道。若外面一有了风声,他们便没命了。所以甘瘤子一家人,全是一个统系的。
甘瘤子招桂武作赘婿,因见桂武年纪轻,父母都死了,没有挂碍,本领虽不见得十分高强,然年轻人,精研容易,原打算赘作女婿后,渐渐探问桂武的口气,若肯上自己这一条门路,就告知自己的行为给他听,再传给他些本领,好替甘家作个贴己的帮手。当时以为桂武年轻没把握,又为怜爱着娇妻,断没有不肯上自己这条门路之理。谁知几次用言语探问,桂武不知就里,总是说到强盗,便表示恨入骨髓的样子。后来桂武渐渐看出了些甘家父子的举动,虽不大当着人表示恨强盗了,然而表同情的意思,却始终不曾露过一言半句。甘家父子料知是不能用作自己帮手,绝口不再来探问了。
甘联珠见丈夫立志不做强盗,她也是一个有志趣的女子,怎么肯劝丈夫失节呢?丈夫既是不做强盗,独脚强盗家里,势不能容非同道的人,久住在家里碍眼。桂武若只知道迷恋女色,贪图温饱,甘联珠知道就在甘家住一辈子,自己父兄也不会有旁的念头。无奈桂武硬说出心中害怕,决计要离开这里的话来,所以甘联珠不由得踌躇了好一会儿,才主张等父兄出了门,即去向祖母作辞。甘联珠踌躇的,是心想就勉强将桂武留住,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不知道厉害,心里又恨的是强盗,万一父兄有了旁的念头,更是危险得没有方法解免。此时光明正大的作辞出去,危险自是危险,然尚望侥幸脱身。这也是古人说就的“女生外向”。大凡女子一嫁了丈夫,一颗心就只顾婆家,不顾娘家了。
当下甘联珠同桂武休息了片刻,不敢迟缓,急忙紧了紧包袱的结头,绰手中刀,直奔头门而来。桂武不敢再作抵抗之想,只见甘二娭毑,拦门坐在一把太师椅上。左手支着一条茶杯粗细的拐杖,黑黝黝的,也不知是钢是铁,有多少斤重量。右手拈着一根旱烟管,在那里掀着鳜鱼般阔嘴吸烟,那旱烟管,也足有酒杯粗细。迷离着两眼,似乎被烟熏得睁不开来的样子。甘联珠跪下去叩头,就像没有看见,桂武也只得跟着跪下。甘联珠才待开口哀求,甘二娭毑已将旱烟管一竖问道:“你们来了吗?你们要成家立业,很是一件好事。你们要知道,我这一份家业,也不是容易成立起来的。我活到九十多岁,你们还想我跌一跤去死,这事可是办不到。”甘联珠哭着说道:“孙女和孙女婿受了祖母、父母养育大恩,粉身碎骨,也难报万一,怎敢如此全无心肝,去做那天也不容的事!”
甘二娭毑用拐杖一指,喝道:“住嘴!你祖母、父母一生做的,尽是天也不容的事。你们既不存心教我跌一跤去死,我于今已九十多岁了,能再活上几年?你们为什么不耐住几年,等我好好的死在家里了,才去成家立业呢?不见得此时就有一个家业,比我这里还现成的,在外面等着你们去成立?你们既存心和我过不去,自是欺我老了无用,也好!倒要试试你们少年人的手段看看。”说时,已立起身来。只吓得桂武浑身发抖,三十六颗牙齿,厮打得咯咯的响。
甘联珠仍跪着不动的哭道:“祖母要取孙女的性命,易于踏死一个蚂蚁。”甘二娭毑哪许甘联珠说下去,举拐杖如泰山压顶的,朝甘联珠头上打下来。甘联珠只得用一个“鲤鱼打挺”身法,就地一侧身,咬紧牙关,双手举刀,拼命往拐杖一架。甘联珠的心理,以为桂武见已将拐杖架住,会趁这当儿逃走。谁知桂武被吓得只在那里发抖,不敢冒死从拐杖下蹿出去。甘联珠刀背一着拐杖,两臂哪禁受得那般沉重,只压得两眼发花,两耳呜呜的叫。口里不觉喊了一声:“不好!”两脚随着一软,身体便往后顿将下来。招架是招架不了,躲闪又躲闪不开。明知这一拐杖压将下来,万无生理,只好将刀护住头顶,双睛紧闭,等她打下。
就在这闭了眼睛的一刹那之间,只觉一阵凉风过去,即听得“哎呀”一声,甘联珠只道是甘二娭毑,不忍下手打自己的孙女,却将孙女婿打死了。心中不由得一痛,连忙睁眼,只见桂武不但没被祖母打死,并且精神陡振,一手拉了自己,往外便蹿。一时也没看清自己祖母为何不动手阻挡,如在梦中的,急蹿了两里多路,甘联珠才把神定了,立住脚问桂武道:“毕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难道是死了,和你在阴曹奔走么?”
不知桂武如何回答,且待第十一回再行分解。
冰庐主人评曰 :
此回结束处较前尤佳,读者试回忆前文,然后揣测后事,如能解索得之,必有谏果回甘之妙。
甘联珠偕夫同逃,防守者为甘胜妻、蔡花香、甘瘤子妾、甘二娭毑,作者写联珠应对之法,各各不同,并恰合身份。蔡花香以木枪头赠金钱珠宝,尤为出人意外,即此可见慈母之爱,体会入微。然近世颇多女儿偕所欢私奔者,则渠母为蔡花香之流亚也,必矣。
当官强盗,啸聚山林,杀人越货,是有形之盗也;独脚强盗,表面上装出绅耆样子,其实杀人掠货,无所不为,是无形之盗也。语曰:防真小人易,防伪君子难。有形之盗,真小人也;无形之盗,伪君子也。故吾谓伪君子之罪,实浮于真小人。然近世拥牙建纛者,何一非无形之盗耶?峨冠博带者,何一非无形之盗耶?无形之盗既若是其多,宜乎吾小民之无噍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