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蓝辛石听那哭声中诉道:“我实在不愿意活了,这种苦日月,活着还有什么趣味?倒不如拼着一死的干净多了。”蓝辛石细听那哭声的方向,正在自己归家应经过的道路上。心里不愉快的人,听了这类的悲哭的声音,更是难过,遂懒得着意去听,只放紧了些脚步向前走。走不到一里多路,遇了一座大石桥,那哭声不在别处,正是从这桥上发出来的。
此时天上的月光,已偏在西边,将近钻入地下去了,因此桥上已没有月光。蓝辛石听哭得益发凄惨,即立在桥头上高声问道:“是哪里来的娘子?为什么三更半夜的,独自在这里哭泣?”这话问出去,不见有人答应,只是哭声已停了。蓝辛石接着说道:“娘子不要害怕,我不是无赖的人。若娘子有为难的事,不妨照实说给我听,凡我所能帮助的,无不竭力。”这几句话一说出去,便听得很娇怯很脆嫩的口音答道:“虽承先生的好意,愿竭力帮助我,但我是个生成薄命的人,就得先生帮助,也只能帮助一时,长久下去,仍是不了。先生是过路的人,可以不必怜惜我,左思右想,还是拼着一死的干净,免得在世界上终日受人欺负。”
蓝辛石一听这女子说话,伶牙俐齿,娇啼婉转,使人荡魄销魂,心想这样年轻的女子,有什么委屈,这时分在这个人烟稀少的地方悲哭?听她说话的情形,不像是小户人家的女子。小户人家女子,见了面生男人,说话决没有这么大方。大户人家女子,又岂有半夜三更独跑到这地方来的?若为寻死而来,何地不可以寻死,必要到这里来呢?这东西的来历,只怕有此蹊跷。我何不盘问她一番,看她怎生答应?蓝辛石想毕尚没开口,那女子已接续哀啼着说道:“我若不因为怀中已有了四个月的身孕,寻死也用不着踌躇了。我这样苦的命,死了不算什么,怀中的冤孽没有罪过,不应该跟着把一条小性命断送。”说罢,又嘤嘤饮泣起来。蓝辛石说道:“娘子徒然悲伤,也没有用处。请问娘子贵姓,家住在哪里,究竟为的什么事,如此伤感?”边说边走近前去。
那女子背靠桥柱坐着,此时月光虽已偏西,远望不得分明。就近借着满天星斗之光,还能看得出女子的身材窈窕,态度风流,头上青丝,蓬松覆额,虽看不清容貌怎样,然仅就所见的,已足使人动心了。
女子见蓝辛石走近面前,即抬起头来答道:“三更半夜,抛头露面的出来,连我祖宗三代的脸,都被我丢尽了,我还好意思把娘家的姓氏,说给先生听吗?翁姑、丈夫都凌虐我,不将我当人看待,我原不妨将婆家的姓氏,说给先生听。然说给先生听了,也没有用处,不如存一点厚道。我的命已苦到如此地步,并且已是快要死的人了,犯不着扬人之恶,加重我自己的罪过,来生更受苦报。至于先生问我究竟为什么事,如此伤感,我不能不将大概情形说出来。不然,也太辜负先生的一番盛意了。
“我今年一十九岁了,我父亲、哥子,都是读书有功名的人,我婆家也是诗礼之家。只丈夫不争气,因生长富厚之家,不知银钱艰难,不识人情刁狡,从去年我到他家起,初时一二个月内还好,白天不大出外,就是出外,一到黄昏向晚就得回来。两个月以后,不知如何结识了地方上几个不成材的人,终日吃喝嫖赌,无所不来,越闹越糊涂,时常半夜还不回家。翁姑怪我不会伺候丈夫,不能得丈夫的欢喜。我何尝不会伺候呢?无奈那没良心的人,成心不欢喜我,我除了哭劝、哀求而外,又有什么法子咧?谁知那没良心的人,见我越是向他哭劝,他越是嫌讨厌似的,更整日整夜的在外嫖赌,一连三五日不见他的踪影了。翁姑大发雷霆,说她的儿子原是极老成极规矩,从来不在外面胡行乱走的。只因讨了我这个不贤良的媳妇,将她儿子逼得不能在家安身,只得去外面借着嫖赌解闷。
“请先生替我想想,我就是容貌丑陋、性情恶劣,何至便逼得丈夫不能在家安身?并且丈夫去外面嫖赌,在翁姑手里拿不着银钱,将我所有陪嫁过去的私蓄,一古脑儿用尽了。还嫌不够,把我陪嫁的金珠首饰,拣好的拿去变卖,连问也不问我一句。我为怕他生气,想借这些事换转他的心来,件件依遵他,看他要多少银钱,我无不尽力设法给他,原不过想图他一个高兴,对我回心转意,不忍再去外面胡闹了。谁知不讲情理的翁姑,反怪我别有用意,成心要丈夫去外面胡闹,原来只骂我的,至此更动手打起我来,。
“翁姑打媳妇,做媳妇的自然只能顺受,哪敢违抗呢?翁姑见我跪着不动给他们打,不说我懂礼节有孝心,也就罢了,倒骂我不动是和他们拼死,更打得厉害些。我见跪着不动有罪,就起来走开,却又骂我目无尊长。我处这种境遇,也只好自怨命苦,不能怨翁姑、丈夫不好。想不到那没良心的人,无论给他多少银钱,不须几日工夫,就嫖赌得没有了,不到手中没了钱,也不回来。我赔嫁的银钱、首饰是有限的,怎经得起他这样泥沙不如的使用呢?我手边有的时候,他一开口,就如数拿给他;手边一没有了,教我去娘家设法,何能每次都能如愿?我给得少了,或给得迟了,他也由不高兴而责骂,由责骂而动手打起来。
“可怜我一个终身不出闺房门的女子,身体又素来孱弱,不但没有反抗他的力量,连躲闪也躲闪不来。近来知道我有了身孕,若是寻常人家见媳妇怀了孕,举家都应该欢喜,教媳妇好生调养的;唯有我的翁姑、丈夫不然,硬说我怀中的身孕,不是她儿子的骨血,将我吊起来拷打,问我曾和什么人通奸。唉!这真是黑天的冤枉,我是何等人家的小姐、何等人家的媳妇?翁姑、丈夫现在正不欢喜,我岂肯自寻苦恼,再干这种辱没家声的事呢?我也不知道我翁姑、丈夫,前生和我有什么冤孽,有多大的仇恨?任凭我如何表白,如何发誓愿,只是咬紧牙关,说不是他家的。我要她儿子自己凭良心说,那东西确是没有良心的人,板着面孔不作声,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翁姑见她儿子这样的情形,更坐实我曾和人通奸。每日朝骂暮打,吃没饱的给我吃,穿没好的给我穿。我忍气吞声过到今日,连那没良心的人,今日都说出我怀中的孕,不是他骨血的话来了。我实在不能再忍了,问他不是你的骨血,是谁的骨血?我半年之内不曾回娘家,也不曾离你家的大门,有什么人能飞进来和我通奸?你虽说在外面嫖娼的日子多,然手边没了钱的时候,归家向我要钱,哪一次不在家中歇宿,如何能说怀中身孕不是你的?凡人既不要天良,便没有不能做的事,没有不能说的话。他是我的丈夫,他要咬紧牙关这么说,我就有一百张口,也分辩不了。
“做人做到了我这种地步,活在世上,除了受罪而外,还有什么可享受的呢?万不得已,只得趁他家人都睡了的时候,悄悄的到厕所里,打算悬梁自尽,拼一死了却前生冤孽。哪知道苦命的人,孽报不曾受了,连寻死都不能如愿。他家当差的,早不上厕屋,迟不上厕屋,偏巧在我正套好绳索,刚将脑袋仲进圈里去的时候,那当差的擎着一支蜡烛,走进来了。一见我已上了吊,就一面大声叫唤,一面把我解救下来。翁姑从梦中惊醒,到厕屋里一看,登时怒火冲天,大骂我有意害她家遭人命官司,一人拿了一条鞭子,将我按在厕屋地上痛打。两个人都打得精疲力竭了,就逼着我立刻回娘家,不许在她家停留。要寻死也得去外面寻死,死了不干她家的事。我说我娘家虽是我生长之地,然我在娘家一十八年,一次也不曾在外面走过,出大门就不认识路径。便是嫁来这里一年,也不知道大门外是什么情形,这时分教我回娘家,不派人送我,我如何认识路径呢?翁姑齐说认识路径也好,不认识路径也好,他们不管。只要出了她家的大门,哪怕走不到三步,就寻了短见,也不与她家相干。
“只怪我自己命短,他们既对我这么恶毒,我如何能再停留?只好横了心,打算真个出大门就寻死,因此才走了出来。但是我走到门外一想,此时就这么死了不妥。翁姑、丈夫既说我怀中身孕,是和人通奸来的,若就这么死了,不仅这冤诬没有伸雪的时候,他们还要骂我是因奸情败露了,含羞自尽的。我一个人蒙了这不白之冤,还不要紧,我怀中的孕,既确是我丈夫的亲骨肉,尚不曾出世,也就跟着我蒙了这不白之冤而死,未免太可怜了。并且我娘家是书香世族,若因我这不争气的女儿,把世代清白的家声玷污了,我就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能见祖先?因有此一转念,觉得短见暂时是不能寻的。既不能死,又既被翁姑驱逐出来,除了回娘家,实在无路可走。但是我娘家的地名虽知道,路有多少里,应该朝着哪方面走,都茫然不知。黑夜又无人可问,只得勉强挣扎着,随着脚步走去。走到这桥上,两脚委实痛得走不动了,不得不坐下来歇息些时。当此凄凉的月夜,回想起种种伤心的事来,不由我不痛哭。想不到惊动了先生,承情关切,感激之至。”
蓝辛石呆呆的立着,听女子说完了这一篇的话,心中也未始不有些感动。但是总觉得这女子的态度太风流,言语太伶俐,既不像是大家的闺秀,更不像是穷家的女儿,始终疑心来历不正当。自念从方绍德学道以来,所治服的山魈野魅、木怪花妖,实在太多了,恐怕这女子就是那一类的余孽,乘黑夜酒醉之后,前来图报复的。只是他凭着所学的本领,和从来驱除丑类的志愿,即令这女子果是那一类东西的余孽,也不觉得可怕。心想此时天色昏暗,究竟是不是妖怪鬼魅,纵有本领,也无从辨别确实。若这女子所言的,果然真实不虚,也可称得一个很贤孝、很可怜的女子。便是古时候的烈女贞姑,行为品格,也不过如此。我生性仰慕古来豪侠之士,这种贤德女子,在如此遭际之中遇了我,我若因疑心她是妖怪鬼魅,不竭力救她,岂不是徒慕豪侠之名,没有豪侠之实吗?我凭一点慈悲之心,便是认错了,中了妖魔的圈套,也可以无悔。并且就是妖魔,也不见得能奈何我,我只存着一点防范的心思罢了。想罢,自觉如此做去不错,遂向这女子叹道:“原来娘子有这般凄凄的遭际,真是可怜可敬。以我替娘子着想,暂时也只有且回娘家的一条路可走。娘子的娘家叫什么地名,何不说给我听?我可以立刻送娘子回去。”女子似乎有点为难的意思,踌躇着不肯就说。
蓝辛石道:“娘子是不是因恐怕有伤娘家的声望,所以不愿意说给我听呢?娘子不可生气,这念头实在错了。休说这种事是世间极寻常的事,即算可丑,也是婆家没道理,与娘家不仅不伤声望,像娘子所说这般贤淑的性情、孝顺的行径,娘家并很有光彩,为什么反怕人知道呢?”
女子至此才发出带些欢喜的声音答道:“先生的高见自是不错,只是先生不知道家父的性情脾气最是古怪,他老人家若听我说是被翁姑、丈夫驱逐回家的,必不问情由,即时大怒,也将我驱逐出大门之外。因为我未出嫁以前,家父时常拿《烈女传》、女四书一类的书教我,对于三贞九烈之道,解说得很仔细。并曾说过,若女儿嫁到婆家,不能孝敬翁姑,顺从丈夫,得翁姑、丈夫的欢心,以致被退回娘家来了,这女儿简直可以置之死地,毫不足惜。如念骨肉之情,不忍下毒手,就唯有也和婆家一样,驱逐出去。这女儿既是娘、婆二家都不要了,逼得没有路走,看她不自去寻死,有何法生活。家父的性格,素来是能说能行的,平时已有这种话,今日轮到他自己家里来了,请先生说,他老人家如何肯容留我?我刚才被翁姑逼得出门的时候,虽只好打算回娘家,然心里计议是万不能向家父说实话的。于今承先生的美意,送我回家,我正是要回家不认识路的人,自然感激万分,岂有恐怕有损家声,不敢将地名说出之理?并且一个地名,与舍下声望也绝不相关,我其所以踌躇的缘故,完全不在这上面。先生不要误会了。”
蓝辛石问道:“然则娘子不肯说,是为的什么呢?”女子道:“这其中有两个缘故,我都觉得甚是为难。我就把地名对先生说了,先生也不能立刻送我回去,说与不说无异,所以不得不踌躇。”蓝辛石道:“只要有地名,哪怕在天涯海角,我既说了送你回去,不问如何为难,我都不怕。请娘子且把第一个缘故是什么说出来,看我觉得为难不为难,不为难,就再说第二个。”
女子带些笑声说道:“我婆家离我娘家,平日听得人说有三十里路。我今夜走了许久,不知方向错也没错,若是错了,此地离我家,就应该还不止三十里。这么远的道路,如何好烦先生相送呢?况且我所知道的是小地名,只近处的人知道,此地若相离太远,就说给先生听,先生平时没听说过那地名,岂不也和我一样不知道东西南北吗?”
蓝辛石也笑着截住说道:“这便是第一个为难的缘故吗?不用说三十里不算远,就是三百里,也不过两三日的程途。地名虽小,只在几十里路以内,我就不知道,也好向人打听出来的。你且把地名说出,看我知道不知道。”女子道:“既是如此,舍下的地名叫做雄鸡岭,先生知道么?”
蓝辛石哈哈大笑道:“雄鸡岭吗?岂但知道,并且是我归家所必经之地,我每个月至少也得走那山上经过一两趟,此处还不上十里路。你这第一个为难的缘故,可说是毫不为难了,第二个呢?”女子很高兴的问道:“原来此去雄鸡岭,已不到十里路了吗?我倒不明白何以信步乱走,居然没走错方向,而且走得这么快?从来不曾走过稍远些儿的路,今夜居然不觉着就走了二十来里,这是什么道理呢?我只怕地名叫做雄鸡岭的,不仅这里一处,舍下那边也叫做雄鸡岭。听说两地同名的很多,先生可知道旁处还有地名叫做雄鸡岭的么?”
蓝辛石摇头道:“这雄鸡岭并不是小地名,周围百数十里左右的人,除妇人小孩子而外,不知道这地名的很少。这样大地名,在几十里以内,怎么会有相同的呢?我所知道的决不会错,娘子不用疑虑。至于素来不曾走过远路,今夜不觉着就走了二十来里,这并不稀奇,道理很容易明白。二十来里路本不算远,娘子被那不仁的翁姑逼出门之后,心里又悲伤,又愤恨,自是巴不得从速远离那受辱之地,急匆匆的向前走,也无心计算路程。直走到两脚痛不可当,精力疲惫极了,才忍不住坐下来休息。娘子平日虽不曾走过远路,然年轻的人,走路而至于两脚走不动了,若没有二三十里路,又何至如此呢?这尤是显而易见的道理,闲话少说,请把第二个缘故说出来吧。”
女子笑道:“第二个缘故么,你已知道了,无须乎我再说。”蓝辛石现出诧异的神气,问道:“这话怎么讲?你没说出来,我从哪里得知道,这话说得我不明白。”女子道:“先生确已知道了,也是我早已说了出来的,请先生猜一猜,看究竟是什么缘故?”
女子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很透着挑逗蓝辛石的神气,软语温存,就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难保不心旌摇荡,不能把持。蓝辛石一时竟忘了形,也答以极温和的声口说道:“你刚才向我说的话很多,我不能一句一句都记在心上,此时教我如何能猜得着?你还是自己说吧。”女子更吃吃的笑道:“我说的话,你自然不把它放在心上,你方才不是说,没有二十来里路,不至于把两脚走痛的吗?”
蓝辛石道:“因你对我说走到这桥上,两脚委实痛得走不动了,我才是这么说,并不是由我说出来的。”女子道:“是吗?我原说是我早已说了出来的,很容易猜的一句话,先生却猜不出,这便是第二个缘故。”蓝辛石问道:“这脚痛怎么说是第二个缘故?你虽说出来了,我还是不明白。”女子又吃吃的笑道:“你是大丈夫,如何这话也不明白?我不是说有两个缘故,都觉得很为难吗?此去雄鸡岭虽不远,然毕竟还有十多里路。这十来里路,在你这样金刚一般的人物,自然看得很近,一提脚就到了。像我这么软弱不中用的女子,加以两脚因跑了二十多里,正在痛彻心肝,几番想立起身来,向你道谢关切我的好意,稍一移动,且痛得如千百口花针,向脚踵里乱戳,只得不动了。请你说还有这十来里路,教我如何能走?不走在这里坐着,又如何是了,这不是很为难的缘故吗?”
蓝辛石听了,也踌躇起来说道:“这果然有点儿为难,却是怎样好呢?”女子从容说道:“我看你的言谈举止,很像个读书人,果是读了书的么?”蓝辛石道:“够不上称为读书人,不过略能认识几个寻常的字罢了。”女子笑道:“是读书人就好办了,我立不起来,走不动,只要你用一只手的力量,搀扶我一下,我就不难勉强挣扎了。”蓝辛石道:“这怎么使得?越是读了书的人,越应该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何以反说是读书人就好办?”
女子笑出声来说道:“你读的是死书吗?男女若限死了授受不亲,何以又说‘嫂溺援之以手’的话呢?叔嫂是极应避嫌的,然到了要紧的关头,也只能援之以手。若那时再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来说,不肯援手,便是豺狼了。我于今和你并非叔嫂,这番承你的好意相救,也和救溺差不多,搀扶我行走,正是读书明理人应做的事。我去年以前,在家做女儿的时候,常听得家父说,柳下惠能坐怀不乱,可见得男女之间,礼节只能使一般没学问、没操守的人,好借此防范自己有非礼的举动;若是有学问、有操守的,莫说援手不算一回事,就是绝色女子坐在怀中,也全不要紧。几千年来,何尝有人疵议柳下惠,不应该不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将女子搂在怀中坐着呢?”
蓝辛石见这女子竟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有些惊讶,暗想道理果是不差,但这类言语,诗礼之家的闺秀,在深夜无人之处,对着面生男人,决说不出口。小家女子,便能认识些字,也说不出这种话来。就从这一点儿上看去,已可看得出不是个人了。据她自己所述在婆家的行动,简直是个贤德无比的女子,岂有平日那么贤德的女子,此时肯如此挑逗我的?我倒不可不谨慎些,大师兄就因犯了色戒,不敢见师傅的面,只等料理了他身后的事,便得择一个地方自杀。我岂可重蹈覆辙,自取灭亡?不过这东西太可恶了,与我有何仇恨,想乘我喝醉了酒的时候,这么来引诱我?我这番若饶了她,不仅将来还是我的后患,并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年轻没把持的人。我何不将计就计,和她开个玩笑?随即做出涎皮涎脸的样子说道:“你以为我真有这么呆吗?在这种旷野无人的地方,我搀扶你也好,你搀扶我也好,有谁能看见,只要你我自己不拿着去向人说。说一句你不嫌轻薄的话,哪怕就同在这桥上睡一觉,也只要你我高兴,都算不了一回事。来,来!我就搀扶着你走吧。”边说边凑近一步,伸右手挽住女子软玉温香的臂膊,轻轻的往上一提,左手跟着捏了一个诀。这个诀能防范妖魔鬼怪遁形,最是厉害。
这女子果然不出蓝辛石所料,蓝辛石才将诀一捏,她就知道自己的行藏败露了,即时打了个寒噤。但想逃被这诀禁住了,逃不脱蓝辛石的手,连忙将身子一晃,霎眼就变成了一只大雄鸡。
蓝辛石既是早已有了防备的人,当然不能由她逃脱,一举手之劳,便将这雄鸡捞在手里。一手忙从腰间褡裢袋里,抽那把师刀来,指点着雄鸡笑道:“原来就是你么?你的胆量可也不小,才从刘家逃了出来,就想在这里图报复。于今也一般的落到了我手里,看你还有什么方法能逃脱?你以为能逃出我的罗网,就有报复的能为么?我此刻倒不防显点儿能为给你看。你那四个伙计,我都不敢轻视他们,破了我一昼夜的工夫,将他们埋在宝庆界上。于今对你,反不用那么麻烦,只要你有能为可以逃脱,尽管逃去不要紧。你自己若没有能为逃脱,安分守在此地,六十年后,你那四个伙计有见天日的机会,你自然也有人来解救;但是非我蓝法师的徒子徒孙,谁也解救你们不了。你打算报复我蓝法师的念头,是永远不中用的,老实说给你听吧。”蓝辛石说罢这几句话,将师刀尖向雄鸡胸脯当中,戳了个透明窟窿,跳到桥底下,在沙滩上钉进去,口中默念了一会儿。
说也奇怪,无论什么人,若不曾在那道桥下,亲眼看见这雄鸡的,也决不会相信有这种荒诞无稽的事实。不肖生有个朋友,就是这新宁刘家的,蓝法师当日在他家设坛收怪的时候,他还没有出世,于今这朋友已有三十多岁了。据说那只雄鸡,至今还是被一把师刀,穿胸钉在那桥底下沙滩之上,也不能动弹,也不能吃喝,也不像死的,也不像是活的。一般妇孺小孩,都知道是蓝法师收服在这里的妖怪,谁也不敢上前去动一动。偶然有不知道的小孩或过路的人,不明白就里,想上前动手的,走到雄鸡跟前一丈以内,必就头痛不可当,甚至登时昏倒在地。湖南人本来最迷信神怪的,因此几十年来,从没人敢去动那雄鸡。时间原不曾有六十年,蓝辛石此刻也还没有收得有缘的徒弟,并且在新宁、宝庆一带,蓝辛石所干这类奇怪不可思议的事迹,也不仅这桥下一处。
宝庆有一座山,名叫五老峰的,山顶有一只穿了底的破石臼,底朝上,口朝下覆着,穿底的窟窿内,插了一株杨柳。据说也是蓝辛石将这破石臼,镇压了妖魔在下。有人去动那杨柳树,立时就听得隐隐的雷声。平常杨柳树多是栽在水边的,因为这种植物的性质,非近水不能生活。偏是五老峰顶的杨柳树,枝叶密茂,并能四时不凋不谢。年老的人传说,石臼内镇压的,是一条毒蟒,在未经蓝辛石镇压时,曾伤害人畜无数。究竟是与不是,不肖生出世太迟,不曾目睹,只好姑妄听之,姑妄述之。
蓝辛石这夜钉了那雄鸡之后,回到家中已是天明了。他平日在家的生活,和一般苗人不同,他从小供奉了一个五寸多长的木偶,那木偶的来历,他从来没对人说过。不过看那木偶满身沾了泥土,雕刻得也很古朴,好像是从土中掘出来的,形象与普通木偶完全不同。普通木偶,或是坐着,或是站着,或是睡着,或是蹲着、跪着,从不见有倒竖着的。唯他所供奉的这木偶,两手据地,两脚叉开朝天,和器械体操中拿顶的姿势一般。蓝辛石供奉这木偶,异常虔诚,每早起来,焚香叩拜,提起两片竹卦问卜。旁人也不知道他问的是些什么,未遇方绍德以前就是如此,和他亲近的人推测,这木偶必是猎神。因为有时跪在木偶面前问卜之后,连忙更换衣服,赤脚科头,左手提起那六十斤的钢叉,右手握一块很长大的罗布手巾,急匆匆上山打猎去了。有人跟着他去看,他也不拒绝。
他上山不须费多少寻觅的工夫,必有猛虎或极大的金钱豹蹿出来。平常虎豹见了人,多是一瞬眼就扑过来的,只一见了蓝辛石,便没有寻常那般威猛了。蓝辛石也不待虎豹近前,即对着大声喝道:“张三,可来和我比一比武。”奇怪极了,虎豹原是不能人言的兽类,蓝辛石对着这么说,却像是懂得的一般,将一股野蛮粗暴之气,完全变化了。假装斯文的样子,从容不迫的走来。蓝辛石也行若无事的,立出一个姿势,左手执叉向前,叉柄竖在左脚尖相近的地上,叉尖高出头顶尺多,身体在钢叉背后,右手握着罗巾等候。
虎豹从容赶到钢叉跟前,突然怒吼一声。这一声必吼得山谷震动,树叶脱落,林木中所有飞鸟,纷纷插翅飞往他山。近一二里内狐狸、獾、兔之类的小野兽,同时都惊得乱窜。有许多野兽,就因这一吼吓软了,瘫在地下不能走动的。胆小些儿的人听了,也得魂飞魄散,顿失知觉。这一声吼罢,将身躯一扭,翻身扑了转来,两前爪就踏在两个叉尖上,向蓝辛石怒目而视,蓝辛石也仰面对望着。猛然一口白沫,朝准蓝辛石脸上喷来,蓝辛石眼也不霎一下,等那涎沫流滴了一会儿,才用右手的罗巾,在脸上揩拭一遍。揩干之后,将罗巾往腰间一纳,右手抢住叉柄,只向旁边一拖,顺势便把那虎掀翻在地。那钢叉有三个叉尖,中间一尖最长,虎的两前爪踏在两短叉尖上,中间叉尖正对着虎的咽喉。掀翻以后,随手刺将过去,很容易的便刺死了。有一次掀不翻,刺不死的,如前一般的又比第二次;二次刺不了,又比三次;到了第三次,就决没有刺不死的。蓝辛石自从用钢叉是这么刺虎,外人只知道他刺死的极多,究不知他已经刺过了多少只。
这次从刘家回来,有好些日子不曾出外,有人邀他同去什么地方玩耍,或看朋友,他都推辞不去。每日只焚香向木偶叩几个头,连照例要问的卜也不问了。平时每日必到那瓦缸里向他师傅请安的,这些日子也不去了。他家中问他是什么缘故,他只摇头不肯说。每日到了夜间,就将大小两把钢叉拿出来,在石上磨砺得锋利无比,斧头、大砍刀也都磨得透亮,如是过了一个月。
这日清晨,蓝辛石才起来,正在木偶前焚香跪拜,忽来了十几个衣服齐整、年龄都在三十以上的人,在门外对蓝家人说,有要紧的事特地来求蓝法师的。蓝法师听了,只好出来迎接。见面时,蓝辛石认得几个是新宁县的大绅士,接进来宾主坐定。就中一个与蓝辛石认识最久的绅士开口说道:“我们平日疏忽,不到辛翁府上来奉候,今日有事相求,便成群结队的来吵扰辛翁,我等心里实在抱愧之至,只求辛翁原宥。”蓝辛石随口谦让了几句。
那人接着说道:“我等此来,实是出于无可奈何,非来拜求辛翁慈悲,不能救许多人畜的性命,不能代许多已经送命的人畜报仇。无论如何,得求辛翁劳动一次。这一个月以来,我们那边乡下,简直被一只三条腿的白额虎,闹得不成话了。那孽畜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前腿断了一条,吊睛白额,其大无比。论理那孽畜既断了一条前腿,应该比四腿完全的虎,来得柔弱些。谁知竟是不然,在二十多日前,我们那边乡下人家喂养的猪狗牛羊,每日总有几头不见了,去各山中寻找,见了吃不完的皮毛蹄爪,才知道是来了猛虎。不见了的猪狗牛羊,是被猛虎衔去了。当时就有几家猎户,争着想打这孽畜。谁知猎户不转这孽畜的念头倒罢,它只衔家畜,不曾伤人。猎户一上山,发现了这孽畜的形象,我那乡下的祸事,就从此开端了。
“第一次发现这孽畜的猎户,共有八个人,都是我那边有名的健汉。其中有三个,都曾独立杀过虎豹的,以为这缺了一条腿的虎,不愁打它不翻。哪晓得这孽畜三条腿跑起路来,比四条腿的还快,竟是飞得起的一般。行走转折既快,又灵警非常,猎户才一举枪,来不及拨火机,它即已扑过来了。寻常猛虎咬着了人,不即时松口的,在旁边的人,便可乘这机会开枪打它。这孽畜似乎早已知道了这一着,扑倒了猎户,只拣要害的地方咬一口,不停留的又飞奔过一边去了。是这么连伤了三人,偏巧那三人都是曾经独力杀过虎的。八个人伤了三个,并且伤势都极重,如何敢再将这孽畜围住不放呢?那三个抬到家,顷刻便都死了。
“第二次发现的,也重伤了两个有名的猎户。自这两班猎户死伤以后,其余的猎户,多不敢冒昧到山里去了。只遍山满岭的安设窝弓弩箭,想孽畜自行射杀。那孽畜何等机灵,哪里肯上这种当,二十多日不曾发出一支弩箭。那孽畜大约是因山里的毒弩太多,不好停留行走,终日在平原旷野之地徘徊,有时睡在田禾之中。无意中走到它跟前去的人,被它跳起来抓伤了,咬死了的,已不计其数了。我们简直吓得连门都不敢出,只得去县衙里呈报。县太爷爱民如子,当即请了一营兵下乡,到处围猎,抬枪、鸟枪一排一摊的轰去,俨然临阵一般。那孽畜出现一次,总得死伤几名兵士。枪炮也不知对准那孽畜身上,轰去了多少,就和不觉着一样。轰得它兴发了,蹿进兵士队里,连咬带抓的死伤几个兵,兴尽又一蹿而去了。三日共死伤了二十多名兵士,营官料知无能为力,徒然使兵士吃亏,不肯再打,竟自带兵回县里去了。我们见是这种情形,若不从速将这孽畜驱除,未免太不成话。
“当初我们原没有出头大家设法的,至此不能不大家出来,商议驱除的方法了。于是就议定凑集五百串钱,悬赏只要有人能杀死这三脚白额虎的,就拿这五百串钱做花红。唉!这赏不悬倒也罢了,悬出这赏之后,徒然又送了两个最勇敢少年的性命,而孽畜的凶横,益发厉害了。我们也愤恨到了极处,又大家凑成了一千两银子,招请各府、县有名的猎户。来应招的也很不少,只是都不肯上山,在我们大家的家里住着。我们问他们既来应招,何以来了却不肯上山?他们说还有两个人没到,只等那两个人到了,就可上山动手。不动手则已,动手没有不立时成功的。
“等了两日,果然有一老一少两个人来了。老的年约五十岁,短小身材,并不显得精干的样子;年少的约二十多岁,身体却甚是魁伟。老的自言姓宋名乐林,少年是他的儿子,父子两人,专以打虎为业,据说已不知杀过多少虎了。到了次日,宋乐林只提了一把一尺多长的小斧,他儿子提了一把钢叉,就只二人上山去了。不一会儿,便回来对这些猎户说道:‘这孽障不但你们不能打,连我父子也奈何它不了,不要自讨苦吃吧!这虎久已通神,只因孽缘未尽,本性忽然沉迷了,唯有去苗峒里拜求蓝辛石法师,他必能替这孽畜了账。’这些猎户听了宋乐林的话,同时作辞去了。
“我原是早与辛翁熟识的人,只因平日是文字的交情,尚不知道辛翁有这种降龙伏虎的本领。宋乐林去后,我一打听,才知道辛翁的神通广大,不仅是我们文人中的杰出之士。所以邀集了一县的绅士,专诚前来奉恳,务求辛翁体上天好生之德,慨然出来驱除这一大害。”这人说罢,立起身来对蓝辛石一揖到地。这十多个绅士,也同时起身对蓝辛石作揖。不知蓝辛石回出什么话来,且待第五十九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