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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二回
见本色雅士戏村姑 探奇珍群雄窥高阁

话说李成化听了江南酒侠约他去到德州,赌盗马天王家中玉杯的话,便慨然说道:“我虽不能和你一般称上一个‘侠’字,但是义侠之心,却是生来就有的。像你现在替我讲的这桩事,不给我知道便罢;知道了,便不是你来约我,我也要出来打一下抱不平的。何况决斗的这个约,我们早已定了下来,没有得到双方的同意以前,彼此不容翻悔的。如今你把决斗改为打赌,把一桩绝无趣的事情,变为绝有趣的事情,我又有什么不情愿呢?”

江南酒侠也喜笑的说道:“你能赞成这个办法,那是好极了。现在且让我把去盗杯时的细节目对你说。这马天王家中的房屋很大,附带还有花园,又在花园中起了一座挹云阁,所有的古董,都贮藏在里面。因为在周茂哉手中夺来的那只玉杯,在他的许多贮藏品中,要算得最可宝贵的一件东西,更把它来贮藏在最上一层的第五层阁上,还藏在一只木匣中,上面装有机关。如果不知道他所装的机关的内容的,只要误去触上一触,机关下面所缀的许多小铃,就要铃铃铃的响了起来。下面看守的人,马上就会知道,当然就要走上阁来捉人了。”

李成化道:“那么我们前去盗杯的时候,要怎么办,才可使得铃声不响呢?”江南酒侠道:“这个我倒已打探明白,只要未开木盒之前,先把通至下面的消息机关剪断,下面就不会知道了。如今我们姑以一月为期,谁能盗得这玉杯,就算谁得了胜利。至于盗杯不成,反而丧失了性命,或是受了重伤,自在失利之列,只能自怪命运不佳,不能怨尤他人的了。”

李成化道:“这个办法很好,一个月后,我们再在此会面吧。便是万一有个不幸,我竟因此事丧失了性命,我的师弟兄辈也很多,你到这里来,也不患没人招待呢。”当下说到这里,江南酒侠便起身告别。

李成化送了他回来,一班师弟兄又出来相见,都怪李成化太傻,怎么会答允下这个打赌的办法?李成化大笑道:“我何尝傻?你们才傻呢。老实对你们说吧,这只玉杯闻名已久,也是我所最喜欢的,但是要去盗时,还恐我自己的力量不够。如今和他打赌去盗,我自己能够盗来,果然最好;万一我自己盗不来,却被他盗了去,他是个酒醉子,我难道不能使点小小手法,转从他的手中盗来么?如此无论是谁盗来,不是都可稳稳的归我所有么?如今你们也明白我的意思不明白我的意思?”一众师弟兄这才没有话说,也就各散。

如今且把李成化这一边暂行按下,再说江南酒侠自和李成化订定打赌办法后,第二天便向德州进发。到了晌午时分,他的酒瘾又发,恰恰到了一个市镇,便在镇上一家客店中打尖,叫店家烫了半斤高粱酒来。他坐的那张桌子,恰恰对着客店门外,一面赏着野景,一面把酒饮着,心中好不得趣。谁知正在这个当儿,忽然走来一个穷汉,身上虽穿着一件长袍,却是七穿八洞,显得十分褴褛。刚刚走近江南酒侠所坐的桌子前,即长揖说道:“小生适有陈蔡之厄,请阁下顾念斯文一脉,略赠几锭银子,俾得回归故里,不至流落异乡,则此恩此德,没齿不忘矣。”江南酒侠听了暗想:“此人好不识趣,向人求借盘缠,一开口就是几锭银子,天下哪里有这等便宜的事情?”但见他酸得可怜,倒也不忍向他直斥,只温颜说道:“你所向我请求的事情,倒也是很正当的。只我自己也是一个穷鬼,哪里有多余的银子可以资助你呢?”

忽听那穷汉哈哈笑道:“你倒也很直爽,竟自认是个穷鬼。但是照我所知道的,你昨天虽还是个穷鬼,今天却不见得怎样穷了。只叹我没有本领,不能学你这般的方法向人家去借钱,今天依旧是个穷鬼,所以不得不求你分润我一些了。”这几句话,句句话中有刺,暗暗刺中了酒侠的心病,不禁想道:“这穷汉的这番话,说得好不奇怪!难道我昨天做的那番事,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却被他瞧了去么?”

不料在他思忖的当儿,那穷汉却已跳到他的面前,又伸手在他的钱囊上一拍,笑嘻嘻的说道:“这里面不是有许多银子么?横竖是傥来之物,分几锭给我,又有何妨!”江南酒侠见这穷汉竟敢如此放肆,向他动手动脚,倒也有些动怒起来。即向之怒目而视,并厉声道:“休得如此放肆!就算我这银子是用一种方法向人家借来的,自也有我的本领,如今你又凭着什么本领,要向我分润呢?”穷汉神色自若,一点不屈的说道:“你的本领是武功,我的本领是文才。我最大的一桩本领,便是能百问百答,你也要当面试上一试么?”江南酒侠道:“哦?好大的口气,你竟能百问百答么?”说到这里,又想上一想,接着说道:“也罢,且让我把你当面考上一考。孔门七十二贤,云台二十八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究竟是哪几个人,你也能一一说出姓名来么?”

穷汉笑道:“你这问题虽似乎出得有点凶,但受考的幸亏是我,正欢迎这种难试题,可以借此把我的才学显出来,倒一点不会受窘呢。”当下即滔滔汩汩的把七十二贤、二十八将的姓氏,一个个背了出来。江南酒侠起初听了,倒也很像震惊似的,但一转念间,又哈哈大笑起来道:“我上了你的当了,我这问题,原是从一本笔记上看下来的,难保你不也看过这本笔记。但只要记性好一点的,就可把这些姓名完全记着,自能背答如流了,这又有什么稀罕呢?”穷汉道:“话不是如此说,就算我是从笔记上看下来的,但总看过这本笔记,这也就算得是我的一种本领。否则,不就生生的被你考住,要交白卷了么?而且题目明明是你出的,就算是出得太容易了,这个过处也在你,而不在我啊。”

江南酒侠道:“不,不!这个无论如何不好算数的。再来一个吧。”说着便向店外一望,只见有一群蝙蝠,绕着柳荫而飞,几个十三四岁的村童,拿着竹竿戏打它,嘻嘻哈哈,闹成一片。不觉拍案说道:“有了,有了!这个蝙蝠的典故,是很僻的,如今不管它是故实,还是诗句,你也能举说几则出来么?如果说得不错,准一则酬银一锭。倘然你能滔滔汩汩的说下去,就是把我囊中的银子完全赠给你,也是心甘情愿的。”

穷汉道:“好!你能如此慷慨,我当然要把我的才学显出来了,你且听着。元微之诗道:‘真珠帘断蝙蝠飞。’”江南酒侠屈指数道:“一。”便又听那穷汉道:“秦淮海诗道:‘戏看蝙蝠扑红蕉。’这又是一只蝙蝠。”江南酒侠便又道:“二。”那穷汉却笑了起来道:“你要记数,记在心上便了。像这般一、二、三的数记起来,徒然扰乱了我的心思。莫非你舍不得银子,故意要把我的心思扰乱,让我好少说几条?还是不相信我,怕我错了你的账咧?”

这么一说,说得江南酒侠也笑了起来,那穷汉却又说下去道:“黄九烟诗道:‘怪道身如干蝙蝠。’又朱竹垞风怀诗道:‘风微翻蝙蝠。’又洞仙歌词道:‘错认是新凉,拂檐蝙蝠。’”跟着,又把《尔雅》《说文》、神异秘经,及乌台诗案中关于蝙蝠的典实说了几条,忽的又停住了不说下去。江南酒侠笑道:“莫非已是江郎才尽么,怎么不说下去了?”那穷汉道:“并非才尽,只是你不可惜你那银子,我倒替你有些可惜起来了。你试计算一下看,我所说的,不是已有上十条了么?这十锭银子,在我取之不伤于廉,在你挥了去,也没有什么大损失。如果再超越此数,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江南酒侠听他这般说,倒又笑了起来道:“你这人倒是很知足的,而且也很有趣,立谈之间,便把我的十锭银子取了去。还轻描淡写的,说上一句‘取之不伤于廉’呢。”说完,便从钱囊中取出十锭银子给了他。那穷汉把来揣在怀中后,即长揖为谢,又道上一声:“后会有期。”于于然去了。江南酒侠被他这么一打岔,也无心再饮酒,打过了尖,便又上道赶路。

傍晚时分,到了一个大市集,却比晌午打尖的那个所在闹热得多了。江南酒侠便向镇上的一家大客店投了去。走进门时,只见掌柜的是一个妇人,年纪约有二十多岁,满脸涂脂抹粉,打扮得十分妖娆。一见他走进门来,即撑起一双媚眼,向他很动人的一笑,一壁又媚声媚气的说道:“客官是单身,还是有同伴跟在后面?我们这里的正屋正还空着呢。房儿既是宽大,床儿又是清洁,包你住了进去,觉得十分舒服。”

江南酒侠笑答道:“我只是单身一人,并没有什么同伴。正屋太大了用不着,还是住个厢房吧。”那店妇道:“只是单身一个人,住厢房也好。伙计们,快把这位客官领到西厢房,须要好生伺候。”说着,又向江南酒侠瞟上一眼,接着又是迷迷的一笑。

江南酒侠倒被她弄得莫名其妙,暗想我这个酒鬼,相貌既不能称得漂亮,衣装也很是平常,素来是没有什么人注意的。如今这个婆娘为什么这般垂青于我,挤眉弄眼的向我卖弄风骚?莫非她已知道了我的底细,也像那穷汉一般,看中了我那腰包中的银子么?

他正在思忖的当儿,早有一个伙计走了过来,把他领到内进去。见是三间正屋,两个厢房,倒也很成体统。再到西厢房一看,地方虽是狭窄一点,却也收拾得十分干净。江南酒侠向那伙计点点头,表示赞成的意思,便住了下来。那伙计自去张罗茶水,不在话下。

不一会儿,又见那店妇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衣服,一扭一扭的走了进来。到了西厢房的门首,便立停了足,向门内一探首,浪声浪气的问道:“客官,你一个人在房内,不嫌寂寞么,也容我进来谈谈天么?”江南酒侠听了,答允她既不好,拒绝她又不好,正在没做理会处,谁知那店妇早又将身一扭,走进房来。偏偏地方又窄,除了一张桌子外,只放得一张床。她就一屁股在床上坐下,拥着笑眯眯的一张脸,向江南酒侠问道:“客官,你也喜欢谈天么?我是最爱闲谈的,每每遇着生意清闲的时候,就进来和一般客官们东拉拉、西扯扯。有几位客官,为了我的谈锋好,竟会留了下来,一天天的延挨着,不肯就走呢。你道奇怪不奇怪?”说到这里,又是扭颈一笑。

江南酒侠本是很随便的一个人,见她倒浪得有趣,虽不要和她真的怎样,但是谈谈说说,也可聊破客中寂寞。便也笑着问道:“老板娘,你那掌柜呢?怎么我进店来的时候,没有瞧见他?”那店妇道:“再休要提起他!这死鬼也忒煞没有良心,竟老早的撇下了我,钻入黄土堆中去了。你想,我年纪轻轻的,今年才只有二十八岁,教我怎能耐受得这种况味呢?”

江南酒侠道:“那么,你怎样办呢?”那店妇又扭颈一笑道:“这有怎么办?也只得打熬着苦,硬着心肠做寡妇罢了。只是日子一久,面子上虽仍做着寡妇,暗中却有法子可想了。我的所以要开这所客店,也就是这个意思啊。”说到这里,又向江南酒侠瞟上一眼,咯咯的笑着说下去道:“我一开了这所客店,便有你们这班客官,源源不绝的送上门来,可以解得我的许多寂寞了。”

江南酒侠见她越说越不成话,而且又渐渐的说到自己身上来,不禁有些毛骨悚然。倒懊悔不该和她搭讪,起先就该向她下逐客令的。便正色说道:“老板娘,你不要误会了,我这个人,除了爱酒之外,别的东西一点也不爱的呢!”那店妇却仍嘻嘻的笑道:“哦,客官!原来你是爱酒的,那更容易商量了。如今的一班少年,爱酒之外,又哪一个不再爱上酒的下面一个字呢!好,好!你爱喝什么酒,让我亲自替你烫去。”这么一来,真使江南酒侠紧蹙双眉,弄得无法可想。

不料,正在这个紧要的当儿,却如飞将军从天而下,忽然来了一个救星了。只听得一个大汉,粗着喉咙在院子中叫喊道:“你们的正屋,不是都空着在那边么,怎么不许你大爷住宿?难道狗眼看人低,估量你大爷出不起钱么?”接着又有店中伙计呼斥他的声音。那店妇一听见外面这许多声音,这才暂时止了邪心,不再和江南酒侠纠缠。一壁立起身来,向外就走,一壁咕噜着道:“不知又是哪里来的痞棍,要向这里寻事。让老娘好好惩治他一下,方知老娘的手段。”

江南酒侠也立起身来,向着外面一张,不觉低低喊了一声:“奇怪!”原来,这在院子中大声说着话的,不是别人,就是方才在打尖的所在,向他乞钱的那个穷汉。这时那店妇却早已到了院子中,只见她举起两个眼睛,在那穷汉身上略略一打量,好似已瞧见了他身上的根根穷骨,满脸都显着不高兴,就指着骂道:“我们的正屋,确是空着在那里。但是你自己也不向镜子中照一照,像你这样的人,也配住我们的正屋么?”

那穷汉听了这种侮辱他的话,似乎也有些受不住,立刻把脸一板,就要发作起来。但抬头一瞧,见和他说话的,是一个十分妖娆的妇女,却又颜色转和,反嬉皮涎脸的说道:“说话的原来是大嫂,那事情就容易讲了。我且问你,你这间正屋,不是只要纳足了钱就可以住,别的没有什么限制么?”那店妇道:“口中清楚一点,谁要你唤什么大嫂不大嫂。不错,这间正屋,只要谁有钱,谁就可以住,别的没有什么限制。你如今要住这间正屋,只要把钱缴出来就是了。别说一间,就是三间正屋都给你一人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那穷汉冷笑道:“你肯要钱,事情就好办了,你且瞧上一瞧,这是什么?”说着,便取出一锭银子,在那店妇眼前一晃,跟着又把那十锭银子都取出,随取随向院中抛了去。接着说道:“你们瞧,大爷有的是银子,你们且把来收拾去。老实说,今天不但住定了你们的屋子,并连你们的人都睡定了。”说罢,哈哈大笑,大踏步径入正屋。

这里店妇伙计,都吓得目瞪口哆,把舌子伸出了半截,一壁把地上的银子掇起,一壁跟入屋去。只见那穷汉一到屋中,昂起头来,向屋中四下望上一望,便啧啧的称叹道:“好清洁的三间屋子,除了大爷,没有人能住得。也便是大爷除非不住店,住起店来,总得有这几间屋子,才够支配呢。如今且把右首这一间做我卧室,中间这一间,作为宴饮之所,快去配一桌正席来。左首那一间,让它空着吧,倘有人来探访大爷的,就领他到那边坐地。”当他说的时候,他说一句,二人便应一句,恭顺得了不得。那店妇更不住撑起媚眼来瞟着他。

这一来,更把那穷汉乐得不知所云,一味傻笑道:“大嫂子,你这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长得真不错。你只这么的向大爷一瞟,已勾得你大爷魂灵儿都飞去了。”说着,又顺手在她的脸上一拂。那店妇一半儿巧笑,一半儿娇嗔道:“别这么的动手动脚呀!教人家瞧见了,怪不好意思的。”一壁又呼叱那伙计道:“你老站在这里则甚?还不赶快预备茶水去,我也要出去替这位大爷端整酒席咧。”这一句话,把呆站在一旁的伙计提醒,连忙走了出去。那店妇便也一扭一扭的,跟在后面走出。

这些情形,这些说话,江南酒侠虽没有完全瞧见或是听见,但是他那厢房,和正屋距离得很近,至少总有一部分是瞧见或听见的。暗想这穷汉倒也十分有趣,向人家讨了钱来,却是这样的挥霍去,我倒还要瞧瞧他下面的花样呢。

一会儿,天已断黑,由伙计送了一壶酒、几盘菜,和一桶饭来,再替他点上一支蜡烛,就转身走了出去。江南酒侠是素来爱喝酒的,这一壶酒,怎够他吃呢?筛不上几杯,早就完了,便敲着筷子唤伙计,但那伙计老不见来。瞧瞧正屋中时,倒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那店妇和伙计,都在那里殷勤张罗咧,不觉有些动怒起来,想我和他同是住店的客人,怎么待遇上显然有上这样一个分别呢?可是正要发作时,忽又转念想道:“这个万万使不得,如果一闹起来,定要把那穷汉惊动。倘是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这穷汉又在今天曾向自己索过钱。相见之下,彼此何以为情呢?万一这穷汉倒坦然不以为意,竟要拉着我去同席,那么去的好呢,还是不去的好呢?不更是一件万分为难的事情么?”想到这里,顿时又把这番意思打消。一赌气,不吃酒了,草草吃了两碗饭,就算完事。但这时正屋中仍喧哗得了不得,倒把他的好奇心勾起,便蹑足走到院中,想要瞧瞧他们的光景。等得走到中间那间正屋前,从窗隙中站定向屋内一窥时,只见那穷汉很有气派的朝南坐着,面前一张桌子上,罗列着许多食品。那伙计不知已于什么时候走了,只余下店妇一人,立在当地向那穷汉呆望着。

穷汉呷了一口酒,忽的低哦道:“有酒无花,如此良夜何?”哦了这两句后,又向店妇一望,问道:“大嫂,你们这里也有什么花姑娘么?可去唤一个来,陪你大爷饮酒。”那店妇笑道:“这里只是一个小市镇,哪里有什么花姑娘?还是请你大爷免了吧。”穷汉把桌子一拍道:“这个怎么可免?大爷素来饮酒,就最喜欢这个调调儿的。”说到这里,又向店妇浑身上下一望,忽的笑逐颜开的说道:“你们这个镇上,既然没有花姑娘,也是没法的事。也罢,不如就请你大嫂权且代上一代,好好儿坐在这里,陪我饮上几杯,也是一样的。”

店妇听了,扭颈一笑道:“这个如何使得?在我承你大爷错爱,偶尔干上这么一回事,原没有什么要紧;但一旦被人家传说出去,名声很不好听呢。”那穷汉又把桌子一拍道:“什么名声不名声,好听不好听!你肯答允便罢,否则大爷就要着恼了,请你便把那十锭银子全数还了我。”

那店妇一听要教她把十锭银子全数归还,倒显着十分为难了。那穷汉却乘此时机,走下座位来,把那店妇的手一拉道:“小心肝儿,别装腔作势了,随你大爷来吧。”即把她拉到了原来的座位前。那店妇并不十分推拒,在他将要坐下去的时候,乘势就向他怀中一跌,娇声娇气的笑着说道:“我的爷,你怎么如此粗鲁呀,这么的不顾人家死活的。”

那穷汉就紧紧的将她向怀中一搂,一壁在她两颊上嗅个不住,一壁笑说道:“小心肝儿,别向你大爷做娇嗔了,快快好生的服侍你大爷,口对口的,将酒哺给你大爷饮上一回吧。这个调调儿,大爷生平最最爱玩的。”

那店妇倒真是一个行家,听了这话,虽也把身子微微一扭,口中还说着“别这样作弄人,这个勾当怪羞人答答的”,但同时依旧红着一张脸,将酒含上一口,哺在那穷汉口中了。这一来,真把那穷汉乐得什么似的,舐嘴咂舌的把那口酒吞了下去,又啧啧的称赞道:“这口酒不但好香,还有些甜津津的味儿呢。”引得那店妇笑声咯咯,伸起手来打他的后颈。江南酒侠在窗外瞧到这里,也觉得实在有些瞧不上眼,不免暗地连连骂上几声该死,但一时倒又不忍就走,很愿再瞧瞧以下还有些什么新鲜的戏文。

便又听那穷汉说道:“这样的饮酒,有趣固是有趣,但还嫌寂寞一些。小心肝儿,你也会唱小曲么?且唱几支出来,给你大爷听听。”店妇道:“唱是会唱的,只是唱得不大好。如果唱起来不中听,还得请大爷包涵些。”随又微微一笑,即低声哼了起来。

那穷汉一面敲着筷子做节奏,在一旁和着,一面听那店妇唱不到几句,又教哺口酒给他吃,似乎是乐极了。不到一刻工夫,早已深入醉乡,便停杯不饮道:“时候已是不早,我们还是睡觉吧。”那店妇笑道:“请大爷放我起来,我也要到前面去睡了。”那穷汉哈哈大笑道:“别再假惺惺了,到了这个时候谁还肯放你走?还是老老实实的,服侍你大爷睡上一晚吧。”说罢,即把那店妇抱了起来,向着西屋中直走,引得那店妇一路的咯咯笑声不绝。

江南酒侠便也偷偷的跟到西屋的窗下,仍在窗隙中偷张着。只见那穷汉把那店妇抱到了西屋中,即在一张床上一放,替她解起衣服来。那店妇一壁挣扎着,一壁含羞说道:“这算什么?就是要干这种事,也得把灯熄了去。当着灯火之下,不是怪羞人答答的么?”那穷汉笑道:“暗中摸索,有何趣味?那是大爷所最最不喜欢的,你别和大爷执拗吧。”随说随把那店妇上下的衣服一齐剥下,竟不由她做得一分主。到了后来,那店妇被剥得精赤条条,一丝不挂,把她一身白而且肥的肉一齐露出来了,自己也觉得有些难为情,忙向床里一钻。那穷汉却也会作怪,忽的哈哈大笑,便也把自己外面的衣服脱去,向床上一躺,取条被紧紧裹住,立刻呼呼的睡了去。

那店妇见他躺下以后,并没有什么动静,倒也有些疑惑起来。忙仰起身来一望,见他竟是这个模样,并已鼾声大起,睡了去了,不觉骂上一声道:“你这厮雷声大、雨点小,真是在那里活见鬼,老娘倒上了你的一个大当了。”说完这话,又略略想上一想,便伸足去钩动他所盖的那条被。一会儿,已把被窝钩开,全个身子睡了进去,即爬起身来,想在那穷汉的身上一覆。谁知那穷汉真也妙得很,不待她覆上身去,又是一个翻身,面着里床了。这一来,真把那店妇气极了,一张脸儿红红的,复从被中爬了出来,啐道:“谁真稀罕和你干这桩事?你既高兴不起来,睡得如死猪一般,老娘也乐得安安逸逸的睡上一晚。难道明天还怕你找账不成?”便也取了别一条被,在那穷汉的足后睡下。

江南酒侠到了这个时候,知道已没有什么戏文可看,便也回到自己的屋中,却暗自想道:“这穷汉倒真有点儿稀奇古怪。瞧他饮酒的时候,这般的向那店妇调笑,好像是一个十分好色的,但是到了真要实行的当儿,却又一无动静,呼呼的睡去了。这岂又是一般好色之徒所能做得到的?倒真有柳下惠那种坐怀不乱的功夫。就这一点瞧来,已知其决非寻常人。而况再参以刚才乞钱那桩事,一乞得钱来,即于顷刻间挥霍一个净尽,明明又是一种游戏举动,更足见其名士风流了。这种人,倒不可失之交臂,定要探出他究竟是何等人物,并与他交识一场方对。”想罢,也就睡了。

第二天起身,想要到账房中算了账就走。刚刚走到院子中,恰值那店妇蓬着头,从正屋中走出来,一见江南酒侠,脸上不禁微微一红,只得搭讪问道:“客官,你起得好早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江南酒侠笑道:“我冷清清的一个人,多睡在床上也乏趣。像你大嫂陪着那位大爷,两口子多么亲热?正该多睡一会儿,怎么也很早的就起来了?”这一说,说得那店妇满脸通红,连耳根子都红了起来,啐道:“别嚼舌了,你说的是那位客人么?那厮昨晚醉了,硬要揽着人,可是一到床上,就鼾声大起,睡得和死猪一般,直到五更方醒。一醒,却又忙忙的起身走了,真是好笑煞人。”

江南酒侠听到这里,倒也忍俊不禁,脱口说道:“如此说来,倒便宜了你,乐得安安逸逸的睡上一晚。”店妇闻言,脸上又是一红,向他瞪了一眼。江南酒侠却又笑着问道:“我还有句话要问你,那厮走的时候,没有向你找账么?”这一问不打紧,更把那店妇羞得抬不起头,咯咯的笑着走出去。江南酒侠便也走到外边,将账算清,即行就道。

一路晓行晚宿,不多时,早已到了德州,便在一家客店中住下。当伙计前来照料茶水的时候,江南酒侠想要探听得一些情形,便闲闲的和他搭话道:“你们这座府城真好大呀,济南府虽是一个省城,恐怕也只有这么一点模样。”伙计笑着回答道:“这是你老太褒奖了,那怎能比得济南府?那边到底还多上一个抚台。不过如和本省其他的府城比起来,那我们这德州也可算得一个的了。”

江南酒侠道:“城池既如此之大,那富家巨室一定是很多的,究竟是哪几家呀?”伙计道:“有名的人家,固然很多,但是最最有名的,总要算那东城的马家。他家的大人,是曾经做过户部尚书的,只要提起了‘马天王’三个字,在这山东地面上,恐怕不知道他的也很少。客官,你也听得人家说起过么?”

江南酒侠故作沉吟道:“马天王么?这个我以前倒从没有听见过。他的声名既如此之大,想来平日待人,定是十分和善的。”那伙计冷笑一声道:“他如果待人和善,也没有这么的声名了。”他说到这里,又走近一步,把声音放低一些说道:“对你客官说了吧,这马天王实是我们德州城中的第一个恶霸,这几年来,也不知有多少人遭了他的残害。就是最近,有一位客官,也是寄寓在这里的,曾向我探听那马天王家中的事迹很详,并且对于那马天王十分愤恨,好像和他有下什么冤仇似的。后来有一晚,这个客官从店中走出,从此就没有回来。照我想来,定是报仇不成,反遭了那马天王的毒手了,但是又有哪个敢去问他要人呢?不但没有人敢去问他要人,并连这桩事都不敢说起呢。”江南酒侠正要问他详情,却见有一个人,向门内一探头,唤道:“小二子,快来帮我干一桩事,别又在那里嚼舌头了。”那伙计噭应一声,便也退了出去,江南酒侠只索罢休。

第二天,便先到东城,在马天王住屋的四周相度了一番情形。到了晚上,已是夜深人静了,便又换了一身夜行衣,偷偷出了客店,再来到马天王的屋前,就从墙上跳了进去。幸喜这时刚刚起过三更,他在屋中四处走走,并不遇见什么巡逻的人。一会儿,到了一座高阁之前,大概就是这挹云阁了。正立着探望的时候,忽觉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低低的说道:“你这人好大的胆,竟敢走向这龙潭虎穴中来!”倒把江南酒侠吓了一跳。

欲知这拍肩的是什么人,且俟下回再写。 bItNHosgVDzishi1bhAyPNlDJ38G9zyySlUwvtEpQh4GMFfqXS5u06QFr+Rn5+T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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