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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回
株树铺余八说奇闻 冷泉岛镜清创异教

话说余八叔见三位哥子忽然翻脸不认他做兄弟,仍从容不迫的笑道:“三位哥哥不可这么说,这不是可以假冒的事,我在距今二十年的六月二十四日离家。其所以不告而去,就因为那时的大伯、二伯、三伯,既逼嫁了我母亲,更不容我在家,用种种方法凌虐我,使我在家不能安生。我那时年纪仅八九岁,除了忍受之外,别无他法。我是四房一个承续香火的人,那时在余家大屋,连一间睡觉的房屋也没有。一年四季睡在厨房里,冬无被褥,夏无簟帐,那种情形,料想三位哥哥不见得就忘了。幸得我师傅慈悲,将我救出苦海,并豢养我到于今。以我现在的处境而论,本来不必回家与三位哥哥闹兄弟争产的笑话,无如先父弃养之后,除却我,四房没有第二个承续香火之人。古人说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以师傅命我回来,成立四房的这户人家,好朝夕侍奉香火。应该归我四房承受的山场田地,只得请三位哥哥照数还给我,我力耕自食。等到可以告退的时候,我还得去事奉我师傅。”

余八叔说这话的时候,他三个哥哥交头接耳的议论,至此乃由一个年纪最大的余三,先冷笑了一笑才回答道:“你说的都是废话!当我四叔弃世的时候,果曾留下一个小兄弟,但因身体太弱,不到九岁就死了。如今四房虽已绝嗣,只是早已由大房承继,谁认识你是我余家什么人?就凭你这么胡说一阵,便认你为四房的子孙,将山场田地给你,世间有这般便宜的事吗?劝你打断这番妄想,滚出去吧,我们不认识你是谁。”说时向桌上拍了一巴掌。这两个也伸拳捋袖,准备动手厮打的样子。

余八叔任凭他们使出凶狠的神气,还是很从容的说道:“请三位哥哥不要这么做作。凭我一阵胡说,就给还我山场田地,果然没有这般便宜的事。但是我自知确是四房的人,并非假冒来讹诈产业。既经回家来了,又岂是你们空口说不认识便可了事的?大、二、三房的人,原为要侵占我四房的产业,才逼嫁我母亲,凌虐得我不能在家安生。如今事隔二十年了,你们自然不肯认我是四房的人,不过为人总得存一点儿天良,你们大、二、三房不能绝后,难道我四房就应该绝后吗?我四房所应承受的产业,由大、二、三房均分,每房所得无几。为这一点儿田产,不顾兄弟手足之情,眼看着我四房绝后,你们也忍心吗?我老实说给你们听,我不是无力谋衣食的人,因穷极无聊,妄想夺人产业,实在是因为四房不可不成立一户人家。并因你们大、二、三房的人,对待我四房的心思手段过于毒辣,休说我余老八曾亲身经历,不能忘情报复;就是看见你们是那般对待别人,我也得出头打一打抱不平。于今我看在祖宗相传一脉的分上,忍耐着火性和你们说话,你们是识趣的,赶紧将我四房应得的田产交还给我,若再使出那痞徒赖账的神气来,就休怪我余老八翻面无情。你们说不认识我,我还不高兴认识你们呢!老三拍巴掌,对付哪个?我也拍一个榜样给你们看看。”旋说旋举巴掌,也向桌上一拍,只拍得这方桌四分五裂,倒在地下,着巴掌之处,如中利斧,散碎木屑纷飞。随即指着破碎的桌子说道:“看你们伸拳捋袖的神气,好像要把我打出去,要打就来吧,我小时怕打,此刻已不怕打了。”他三个哥哥见这么结实的方桌,一拍就破碎分裂,不知不觉的已惊得呆了。

余三最狡猾,当即说道:“这是吓人的重拳法,我们不用怕他。他如果真是四叔的儿子,谅他也不敢回手打老兄。我们就动手打他出去,看他怎样?”说着举拳当先向余八叔打来,这两个也同时上前动手。余八叔自将两手反操着,不但不还手,并不躲闪。三人的拳头打在余八叔身上,就和打在棉花包上的一样。每人打过几拳之后,都自觉拳头手膀酸胀,忽然抬不起胳膊了,只得望着余八叔发怔。余八叔仍带笑问道:“你们不打了么?我因为此刻还认你们是我的哥哥,所以让你们打不回手。你们且说,我四房应承受的山场田地,交还给我不交还给我?”

余三等三兄弟的拳头手膀,初时只觉酸胀,一会儿工夫就肿痛起来了。三条胳膊,立时肿得比大腿还粗大,痛彻心肝,口里来不及的叫痛,如何有话回答呢?余八叔望着三人的胳膊笑道:“你们丝毫不念手足之情,应该受些痛楚。你们的胳膊肿了,知道呼痛,你们的兄弟没有饭吃,没有衣穿,就毫不关心吗?你们不交还我的田产,尚有更厉害的痛楚在后呢。”

余三到这时候,知道余八叔既有这种本领,再不交还田产是不行的,只得说道:“你且把我的胳膊医好,田产可以交还给你。”余八叔摇头道:“你不是一个有信义的人,就这么空口说白话不行,须将族长并地方大绅士请来,当着族长和大绅士点明某处的山场、某处的田地归我管业,订立分家字据,到那时我自然能医好你们的胳膊。若不然,我的田产可以不要,你们的胳膊决不能好。”

余三等三人因手痛难忍,不得不依遵余八叔的话,打发人去请族长和地方大绅士,办妥了一切的手续。余八叔才当着众人,将余三等三人的胳膊抚摸了一阵,比仙丹妙药还快,一面抚摸,一面就消肿了。

余八叔自从得了他应得的田产,就在家中种田度日,一切地方事都不预闻。地方上人多有知道他武艺好的,要从他学练,他也不推说不会武艺的话,只是对人说道:“武艺不是好学的东西,学不精时用不着,学得精时招祸殃。只看好武艺的多被人打死,就可知道不会武艺的安然多了。练武艺的没练出大声名来还好,若得了大声名,无时无地,不是提心吊胆的防备受人的暗算。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无端要寻这种罪受呢?并且我整天的在田里做工,到夜间得好好的安歇,哪里还有闲精神教你们练武艺呢?”这些人见余八不肯教,只得罢了。

余八到家不久,即到柳迟家来拜访,彼此谈论起来,才知道无住和尚与吕宣良也是至好的朋友。不过吕宣良传给柳迟的是“道”,无住和尚传给余八的是“艺”,两人的根基不同,因之所学的各异,然两人的交情极好。

这日余八正因新年无事,独自坐在家里打草鞋,忽见许多地方绅士走来,余八心想贺年的时期已过,他们这样成群结伴的同来,必有紧要的事,但不知来我家找谁?一面思度,一面放下手中草鞋,迎接出来。认得走在前头的是本地的周团总,周团总一见面便作揖笑道:“余八叔好安闲自在,此刻我们长沙人被湘阴人欺压得连气也不敢出了,你余八叔简直没听得说吗?”

余八一听周团总这番话,就猜到是为湘阴人越境舞龙灯的事。余八叔是个生性直爽、不会做作的人,当即回了一揖答道:“湘阴人欺负我们长沙人的话,不就是为那舞龙灯的事吗?”周团总道:“怎么不是呢?你余八叔既是知道,为什么也不出头替我们长沙人争回这一口气呢?”余八叔邀众绅士到里面客房坐定说道:“这种事在诸位老先生以为可气,以为是欺压我们长沙人。但是在我看来,只觉得湘阴人的体面丢尽了,并且是自寻烦恼,最好还是给他们一个不理。”

周团总道:“他们在我们长沙境内耀武扬威,如入无人之地,他们的面子十足,我们没一个人敢出头,怎么倒说湘阴人的体面丢尽了呢?”余八叔笑道:“湘阴人历年比赛不过长沙人,如今请一个山东人来献丑,还自以为得意,不是笑煞人的事吗?我们长沙人若与他们比赛过,比不上他们,还可以说我们长沙无人;如今我们并不曾与他们比赛,他们借山东人的武艺来耀武扬威,湘阴人还有什么面子?我有亲戚住在湘阴,昨日到我家来说,赵五于今不肯走了,说赵老板当日聘请他的时候,并不曾说明舞龙灯舞到何时为止。因当日应许给他酬劳的钱,他才肯下乡舞龙珠。此刻他舞得正高兴,不肯就此罢休。如果便要从此不舞了,除却有本领赛过他的人,将他打败,就得给他一千两银子的酬劳。若不然,便得长久舞下去,等到油烛酒菜钱,积满了一千两银子,方肯罢手。湘阴人因畏惧赵五凶恶,简直没有方法对付,所以元宵节已经过了,今日还是锣鼓喧闹的舞龙灯。我们索性不理他,看湘阴人拿着这个赵五如何发落?现在的湘阴人,巴不得我们长沙有人出头,能将赵五打走。我们何苦替湘阴人做这难题目呢?”

众绅士听了,都拍手笑道:“痛快!痛快!既是如此情形,果然以索性不理会为好。我们倒要睁着眼睛,看湘阴人怎生下台?”众绅士谈笑了一会儿,各自作辞归家去了,余八叔依旧打草鞋。

不到一刻工夫,忽有一个年约五十来岁,农人模样的人,在大门外与余家的长工说话。余八叔听来人说要会余八叔,便出来问会余八叔有什么事。来人现出很匆忙的神气说道:“我有要紧事来会余八叔,他此刻在家么?”余八叔问道:“你是从哪里来的,你认识余八叔么?”来人打量了余八叔两眼答道:“我是从湘阴来的,只闻余八叔的名,并没有见过面。”余家长工即指着余八叔笑道:“你要会余八叔,这就是余八叔。”

来人见余八的身体这么瘦小文弱,听了长工的话,似乎很吃惊的说道:“你就是余八叔吗?”旋说旋一揖到地,接着说道:“久仰大名,平日不来亲近,今日有事奉求才来,甚是惭愧。兄弟姓刘,名金万。刘三元便是我先父。”

余八知道刘三元是湘阴最有名的拳师,刘金万的武艺也不弱。并且两父子的人品都极正直,最喜扶危救困,替人打不平,长沙、湘阴两县的人多很钦仰。余八在小孩时代,就曾屡次听得人说,出门二十年回来,方知道刘三元已死。刘金万在家安分种田,不肯拿武艺教人。长沙、湘阴两县的拳师,多有仗着本身武艺,得人几串钱,就帮人打架的,刘金万却不肯帮人打这种无名架。照例拳师所住的地方,周围十数里之内,不许外来的拳师设厂教拳,要在这地方教拳,就得先把本地的拳师打败;若不然,无论有如何的交情,也是不行的。刘金万便不然,不但不阻拦外来的拳师设厂,并自家让出房屋来,听凭姓张的或姓李的拳师教徒弟。

寻常拳师谈论起武艺来,除了自家所习的武艺而外,无论对何种武艺,多是不称许的,不加以诋毁,就是极客气的了。唯有刘金万绝无此等习气,并最喜替后进的人揄扬称道。因此刘金万在长沙、湘阴两县之中,没有曾生嫌隙曾闹意见的人。他既是平生不诋毁旁人,旁人也就没有诋毁他的。余八早知道刘金万为人如此,这时见面也不由得生出钦敬之心,当即让到家中,分宾主坐定。

刘金万先开口说道:“我原籍虽是湘阴县人,然湘阴人的颜面,已被我那地方几个糊涂蛋丢尽了。我今日到这里来,实不好意思答应是湘阴人了。我自从先父弃世之后,近十年来在家中种田度日,就是本地方的一切事情,也都不闻不问。今年新年里头,忽听得有人说,平日经管地方公事的一班人,特地从湘阴县聘来一个姓赵的山东人,善使一对斗大的八角流星。在舞龙灯的时候,将一对流星用红绸子包了,当龙珠舞起来,必然非常好看。舞到长沙去,料想长沙人断没有能比得上的。说的人虽一团的高兴,但我听了也没拿着当一回事。过不了几日,果见舞龙灯的前面,有一个彪形大汉,双手使一对红绸包裹的东西,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使得呼呼风响。我看着不觉吃了一惊,暗想这厮好大的气力,不论旁的武艺,就看使这么大的一对流星,本领也就可观了。既练成了这般一身本领,何以肯到乡下来干这种无聊的玩意儿呢?我原打算上前和这厮细谈一番的,只是细看他生着一脸横肉,两眼红筋密布,形象凶恶得使人可怕,逆料他绝不是一个安分的人,还是不与他交谈的好。因这么一转念,便没上前去理会他。

“想不到昨日忽有几个经管地方公事的人,到寒舍来对我说,原来这赵五是一个极凶狠,不讲道理的痞徒。因欺我们湘阴没人能制服他,此刻非给他一千两银子的酬劳,他不肯回山东去,要请我出头将赵五打走。我说既请了人家来,他不是本地方人,自然得酬谢他的银子,怎好把人家打走呢?并且我已多年不练武艺了,便是有十个我这样的人,也不是赵五的对手。赵五是你们请得来的,还是由你们送他些盘缠,用好言敷衍他去。寻常的地方事,我尚且不过问,这种事我怎么肯出头呢?那几个人见我一口回绝,只得去了。不料昨夜又是那几个人跑到寒舍来,各人都显着十分懊丧的神气对我说:‘赵五简直恃强不讲理,酒菜略不当意,就把桌子一掀,将桌上的杯盘碗碟打个粉碎。说他本来有要紧的勾当,在去年腊月应到河南去的,因这里定要聘请他下乡舞龙珠,他只得将紧要的事搁着,为的是想得这里的酬劳。如今他替湘阴人争回多年失去的面子,使长沙人不敢舞龙灯,这功劳还不大吗?一千两银子还不应谢吗?不拿出一千两银子来,这龙灯便不能停舞,哪怕就延下去,舞到端阳节也说不定。我们都是各有职业的人,新年里头才可以玩耍。新年既过,谁能只管陪着他玩呢?我们说尽了好话求他,他咬定要一千两银子,一厘也不能短少。他说若没有银子,就得有人能打得过他,他方肯走。

“我昨夜听了这种情形,心里也不免有些气愤,不由得责备了那些管公事的人一番。暗想一千两银子的事小,赵五这厮是山东人,如今到南方来如此横行无忌,若听凭他敲诈去一千两银子,将来传到北方去,真不好听。但是我自料绝非赵五的对手,与其出头反被他打败,倒不如不多事的好,然则就听凭他横行下去不成?左思右想,忽想到你余八叔身上来了。这回的事,本是我湘阴人无礼才闹出来的,不过此时却不能再分长沙、湘阴的界限了。事后我可以教他们管地方公事的人,到长沙这边来赔礼。而对付赵五这厮,不得不求你余八叔出头,这是替南方人争面子的事,无论如何,求你不要推托。”说毕,起身又是一揖到地。

余八连忙还揖答道:“你果然是一个不管闲事的人,我也是除了做我自己田里的功夫而外,什么事不闻不问的。你来要我出头管这种事,我又如何敢答应呢!我不是多久不练武艺了吗?赵五我也曾见过的,我觉得他的能耐,比我高强多了。我就遵命出头,多半被他打败,那时不是我自讨没趣吗?”

刘金万笑道:“这是哪里的话!我虽是今日初次前来拜访,然你余八叔的威名,我早已如雷贯耳。我知道你余八叔是无住禅师的高足,无住禅师的能耐,虽不是我这种浅学之辈得窥其高深。但先父在日,曾见过无住禅师,并曾跪在禅师跟前求道,禅师说与先父无缘,只在狮子岩里传授了几句吐纳的口诀。当时并承禅师开示道:‘你虽得了这口诀,然此生恐怕得不着受用,不过也是来世的根基。’先父回家便对我说:‘无住禅师是当今的活罗汉,可惜我缘分太浅,不能朝夕侍奉他老人家!若能相从三五年,便是不得道,论武艺也可以无敌于天下。’先父的话如此,你余八叔相从禅师二十年,武艺能瞒得过我吗?”

余八笑道:“原来尊大人也曾得我师傅传授口诀,怪道你知道来找我。既是如此,我只得勉强去试一试,如果敌不过赵五这厮,再想别法对付也使得。他们今日不是还在长沙境内玩龙灯吗?”刘万金点头道:“这是我昨夜对他们管公事人说的,教他们只管答应赵五,看他要舞到什么时候,便舞到什么时候。一千两银子,一时是取办不出的,所以今日依旧舞龙灯。”余八叔道:“那么我就和你一道儿迎上去吧!”

刘金万欣然起身,问余八叔随身带了什么兵器?余八叔笑道:“我师傅不曾传授我一样兵器,就有兵器也不会用,如今且去看看情形再说。如果因没有兵器弄不过他,只好另行设法。”二人走出了余家大屋。刘金万道:“你在这里略待一会儿,等我去那山坡,爬上那株大树,听听锣鼓响到了什么地方,迎上去才不至相左。”余八叔点头应允。

刘金万急急跑上山坡,在树巅上细听了一回,辨明了锣鼓的方向,跑回来笑道:“来得很凑巧,锣鼓虽在山那边响,然似乎越响越近,大概舞到株树铺镇上,我们到株树铺去等他来便了。”于是二人向株树铺进发。

株树铺是长沙乡里一个乡镇,镇上居家的,做各种买卖的,共有二三百户人家,是由长沙通湘阴的要道上一个大镇。元宵既经过去,本不是舞龙灯的时候,但是舞的既破例来舞,乡下人无不喜看热闹,也就成群结队的,跟着看舞。越是看的人多,赵五的流星越舞得起劲。拣大户人家进去,舞罢即硬索酒食或油烛钱。乡下人畏事的多,这里人多势大,加以赵五凶恶非常,动辄舞起双流星,将人家的桌椅器皿捣破,人敢上前,他就打人,因此无人敢拂逆他的意思。这日是这般强讨硬索,也得了二三十串油烛钱。赵五不由得十分得意,打算到株树铺午餐,不愁镇上的人家不盛筵款待。

赵五舞着流星在前开道,路上行人,吓得纷纷向两旁躲闪,唯恐被流星碰着。已将近到株树铺了,忽见一个身材瘦小的人,走在赵五前面,相离不过五六尺远近,一步一步很从容的向前走,背对着赵五,好像不觉得背后有龙灯来了的神气。

赵五的前面,哪容人这么大摇大摆,即厉声喝道:“滚开些!”这喝声虽然很大,但那人似乎没听得,睬也不睬,脚步益发慢了。赵五疑心是个聋子,更放开了喉咙喝道:“还不滚开吗?”那人仍旧没听见的样子。赵五再也忍耐不住了,一抖右手的流星,向那人背上打去。赵五也存了一点儿怕打死人的心思,因见那人相离不过五六尺,便只放出五六尺远的铁链,安排这一流星,恰好将那人打得扑地一跤,并不重伤。谁知这流星发去,铁链短发了半寸,还没沾着那人的背,那人好像毫不察觉。赵五只得又抖左手的流星发去,这回长放了一尺多,以为断没有再不着的道理了。想不到流星刚要打到那人背上的时候,那人忽弯腰咳了一声嗽,流星又相差半寸,不曾打到那人背上。

赵五见两流星都没打着,不觉咬牙恨道:“有这么巧的事吗?你若是来试我手段的,请你看我这一下。”说罢举两流星同时打去。只见那人被打得身体往下蹲,赵五心里一喜,正待收回流星,不觉大惊失色,脱口叫了一声:“哎呀!”原来两条流星铁链,已被那人用指头夹断了。再看那人一手按住一个流星,蹲在地下哈哈大笑。赵五看铁链断处,和用钢剪夹断的一般齐截,自知不是那人的对手,收了铁链走到那人前面,拱手说道:“确是好汉,请教姓名?”那人也起身拱手道:“余同德行八,地方人都称我余八叔。唐突了老哥,望老哥原谅。”赵五羞惭满面的答道:“岂敢,岂敢!求人原谅的话,不是好汉口里说出来的。我们十年后再见,少陪了。”说毕捧了两个流星,头也不回的去了。

那些舞龙灯的湘阴人,因不知道余八叔是刘金万请求出来的,以为是长沙人请来的好手,安排与湘阴人作对的。凡是舞龙的人,也都懂得些儿武艺,照例动手相打起来,各抽龙节的木把手当兵器。当时虽见赵五走了,然都恐怕长沙人乘赵五走了之后,来打他们舞龙灯的人,不约而同的将木把手抽在手中,连同敲锣鼓的一字排开站了,准备厮打的模样。

刘金万这时已从镇上跑出来,看了这情形,连忙挥手说道:“你们真是些不识好歹的人。我们湘阴人在这几天之内,被赵五这东西欺压得简直连气也不能吐了。全县的人忍气吞声,一筹莫展。我好容易才把这位余八叔求出来,轻轻巧巧的将这东西赶跑了,你们不感谢余八叔倒也罢了,还准备厮打吗?你们也太不自量了。”刘金万这么一说,那些人方偃旗息鼓的,拖着龙灯跑了。从此湘阴的龙灯,遇了长沙的龙灯就回避,再也不比赛了,这是后话。

且说当时舞龙灯的跑后,株树铺镇上的人,见余八叔有这么高强的本领,替长沙人争回很大的面子,心里都很快活。大家围住余八叔和刘金万,到镇上喝酒庆贺。余、刘两人不便固辞,只得同到镇上周保正家。周保正立时将办了预备接龙灯的筵席,开出来给款待余、刘二人,并邀了管地方公事的一班绅商作陪。余八叔在席,对刘金万说道:“赵五这厮的本领,实在不弱,但不知道他为什么到我们乡下来,这么横行招人怨恨?他说十年后和我再见的话,我倒得留他的神才好。”

刘金万道:“几年后再见的话,不过是被人打败了的,照例说着遮遮羞罢了。他是山东人,不见得为报这一点儿羞辱之怨,就回家专练十年武艺,又巴巴的回到湖南来报仇。就是真有这么一回事,你余八叔难道还惧怯他吗?”余八叔摇头道:“在旁人或者不过说着遮遮羞,赵五说的倒是一句真话。因为平常被人打败了的教师,多是说三年后再见,从来少有说到十年后的。赵五因自知要报这仇,非下十年苦功夫没有把握,所以说出十年后再见的话来。他若说三年后再见,我就能断定他是说着遮羞的了;便是他三年后果然再来,我也不把他看在眼里。于今我所着虑的,就虑他是李成化的徒弟。若真是李成化的徒弟,我更不能不当心。”

刘金万问道:“李成化是谁,我怎么不听得江湖上人说过这名字?”余八叔道:“李成化不是在江湖上混的人,江湖上人怎得知道?非是我余八叔说句夸口的话,凡是在江湖上出了名的人,本领就大也有限;真有大本领的人物,决不会在江湖上有声名。李成化是山东玄帝观的一个老道,他的本领,不但我等不是对手,并不能窥测高深到了什么地方。”刘金万问道:“李成化既没有世俗的声名,你如何知道他有那么大的本领呢?你曾会过他么?”

余八叔点头道:“我自然是会过他,才得知道。说到会李成化的事,倒是非常有趣,今天的酒,喝得很痛快,不妨拿来做谈助。于今说起来,已在十年前了,那年我师傅因山东遭旱荒,特地办了些粮食,带我到山东去放赈。我师傅表面上是一个游方和尚,到处化缘充饥,实在无一年不放几回赈。不过他老人家放赈是暗的,从来没人知道罢了。”

刘金万问道:“暗中放赈,是乘人家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的将钱米送到人家里吗?”余八叔摇头道:“不是这般的,暗中送钱米给人家的事,我师傅虽有做过,但是因为这种举动,究竟太惊世骇俗了,每每弄得一地方的人,都相惊是狐仙帮助人。也有说是出了义盗,劫富济贫的,反害得那地方的官府,派捕探查访,四处骚扰,我师傅才知道那办法不妥,改了由本地的大丛林或大寺观出面,托名某施主放赈结缘。我师傅自己不出名,所以外边无人知道。那年到山东潍县,托崇福寺的道因方丈放赈。我和师傅都住在崇福寺里,寺里有八九十个和尚,一切放赈的事务,都由那些和尚经手。我师傅本来静坐的时候居多,我那时也无事可做。虽是师傅规定了我每日得练若干时的武艺,只因在崇福寺的和尚太多,而来寺里领赈的灾民,又从早至晚,络绎不绝,白天简直没有地方给我练武艺。只好趁夜间明月之下,独自到寺外树林中练习。练了一会儿,正择一块白石坐下来休息,微风吹来,忽觉有一种如响箭破空的声音,送入耳里。细听那声音,仿佛就在林外不远,虽一时辨不出那声音从什么东西发出来的,然细心体会,觉得是有人在高处舞弄很长大的兵器一般。心想这就奇了,难道在这深夜之中,除了我之外,还有趁明月练武艺的人吗?这种奇怪的声音,既送入了我耳里,不由我不查出一个究竟来。遂起身步出林外,跟着声音找去,才知道这声音并不在近处。借着月色朝发声的方向看去,只见东南方一座小山之上,有一所庙宇形象的房屋,周围都是青葱树木,那奇怪的声音,还一阵一阵的从那房屋里面发出来。

“我一时兴起,也不问那房屋是何人居住的,提起精神来,一口气跑上了那小山。走近房屋的大门一看,原来果是一所庙宇。大门上悬挂着白石黑字的大匾额,乃是‘玄帝观’三个大字。大门紧闭,从门缝里向内张望,不见有灯火,再听那声音也没有了,却听得观里有十分细碎的脚步声。那种脚步之声,无论什么人听了也得诧异。因为平常人的脚步声,绝没有轻细到那般模样的。从门缝里张望不出什么形迹,只得耸身上了牌楼,喜得我不敢鲁莽,轻轻的伏在檐边向观里一看,只吓得我险些儿叫出哎呀来了。这夜的月色,本来分外光明,照得神殿前面一方纵横四五丈的石坪。石坪之中,有一个道人,正在练拳。你说那道人的身体有多少高大?”

刘金万听到这里,忽见余八叔问他,即随口答道:“有七八尺高吗?”余八叔摇头笑道:“还不到一尺高,但是虽小得和初出世的小孩一样,颔下却有一部胡须,神气也像是很苍老的。小小的一件玄色道袍,两袖和下摆都用绳扎缚起来。明月之下,可以看得非常仔细。我当时料想这必是一个妖怪,哪里敢高声出气呢?两眼不转睛的,看他所练的是什么拳。看不到几下,便看出这妖怪的拳法,神妙惊人。约莫练过十多手,更显得奇怪了。那妖怪的身已不似初见时那般小了,约有一尺五六寸高,道袍也跟着长大了些。又看了十多手,那身体又长大几寸了。越练越长大,一会儿就与寻常人的身体无异了。他还不停歇,身体也不住的放大,转眼之间,已高到一丈以外,真是头如笆斗,腰大十围。我的胆量,自信也非甚小,然看了这种怪物,不由我不害怕。只是又舍不得不看,就此走开,心里唯恐被这怪物察觉。暗想他万一知道有我在这里偷窥,存心与我为难起来,我自问决敌不过他。不料事有凑巧,伏在我身下的瓦,忽然被压破了一片,‘咯喳’响了一声。有这一声响,不好了,怪物登时停了拳,举头向房上望来。幸亏他望的不是我伏的这方,我趁这机会,抽身便跑,连头也不敢回的逃下了小山。听背后没有追赶的声音,方敢回头望山上,没有动静,回到崇福寺睡了。

“次日将夜间所见的情形告知师傅,我师傅似乎吃惊的样子说道:‘好险,好险!那老道是李成化呢!修真之士都称他为魔王。你敢去偷窥他吗?他是杀人不眨眼的。’我听了也吃惊问道:‘李成化既是修道的人,怎么不戒杀呢?弟子其所以害怕逃跑,乃因为不知道他是人,以为他是个妖怪,所以身体能大小随心变化。若知道他是个人,并且是修道的,我也不至害怕逃跑了。’我师傅说道:‘你若不害怕逃跑,他倒不至因偷窥了他,便动怒将你杀死,就为你逃跑得可疑。他如果动念杀你,是易如反掌的事,你便能飞也逃不脱。他昨夜不杀你,你要知道他不是因追赶你不上。他必然已知道你是我带来的徒弟,所以听凭你安然下山。李成化练会了乌鸦阵,他若是想拿你,也用不着追赶,只须默念咒语,就可以使你立时眼前漆黑,昏然不辨东西南北。因为他修道而不戒杀,其行为举动,也多与寻常修道的相反,所以一般修真之士呼他为魔王。’我又问道:‘师傅认识他么?’我师傅道:‘我不但认识他,并认识他的师傅。他师傅更是一个大魔王,可怕之至。’

“我听了这话,好生欢喜,连忙问道:‘他还有师傅在吗,他师傅是谁,在什么地方?’我师傅道:‘他师傅道号镜清,在今之世,当推他为外道的魁首。他住在与人世隔绝的冷泉岛,自称长春教主。冷泉岛在东海之中,虽非人迹所不能到的荒岛,然从来到那岛上去的,除却修真之士,去那岛上采药,便是寻觅珠宝的大商人,冒险去一二次。因为那海水之中,时常有如山一般大小的冰块,奔流而至,与海水一样颜色,远望不能见,直到切近才看见时,船已来不及躲闪。一撞在冰块上,不问如何坚实的船,也必登时粉碎。船上的人落到水里,在别处可以泅水逃命的,在这海里,无不即时冻死。因此去冷泉岛寻宝的商人,十有九不得回来,若能安然从冷泉岛回来的,必成巨富。

“‘那冷泉岛纵横不过百里地,岛中树木参天,鸟兽繁殖,丈多高的珊瑚树,随处多有。修真之士到那岛上采药的,多是旋去旋回,少有在岛中停留的。因为岛中的鸟兽,比我们陆地的鸟兽高大若干倍,凶悍异常。有一种鹫鸟,大的身重千多斤,就是最小的也有七八百斤,时常与岛中的野兽相斗。一二百斤的虎豹,每每被鹫鸟用两爪一把抓住颈项皮,双翅一扑,便将虎豹提上了天空。猛然朝岩石上掼下来,把虎豹掼得骨断筋折,它才从容飞下,啄食其肉。兽中也有极凶恶的,书上有如虎添翼的话,读书的无不以为是一句比喻的话,谁知那岛上就有生翅的虎,并且是四个翅膀,飞行十分迅速。不过那种四翅虎,在初生数年的时候,飞行和鸟类一般。数年以后,便渐渐飞不动了。何以数年后就飞不动呢?因为身体太肥大的缘故。在那种孤岛之中,一切鸟兽谋食都不甚容易,唯有四翅虎,飞走都迅如疾风。不论什么鸟兽,不落它的眼便罢,一落到它眼里,就成为它口中的食了。它的食量又大,食饱了就择地而睡。它所睡之处,常在上边有树枝,四周有柴草的地方,飞鸟要侵害它,必惊响树枝;走兽要侵害它,必踏响柴草。它既被响声惊觉,鸟兽都非它的敌手,不仅吃不着它,每每倒被它吃了。但是终日饱食安睡,无所事事,于是心广体胖,身体一日一日的加重。那四个翅膀的力量,因睡得太多,反一日一日的减少,就是四条腿也渐渐的软弱无力了。到了这种时候,就轮到这些鸟兽来吃它了。它的身体壮大,不是几只鸟兽所能吃得完的。一只四翅虎,常被众鸟兽啄咬十天半月才死。去冷泉岛搜宝的商人,必带火药鸟枪,然仅能将四翅虎惊走,不容易打死。

“‘长春教主因贪爱冷泉岛的风景好,带了二十个徒弟来到岛中,建造一所长春宫。用法术将所有鸟兽,尽驱到岛北,划立界线,鸟兽不能到岛南来。鸟兽之肉,便是他们的食物。他于今男女门徒各有五十人,都是童男童女。当他收女门徒的时候,遍请三山五岳修道之人,到冷泉岛观礼,我也是被请的一个。当日约了与吕宣良同上冷泉岛去,在未动身之前,复遇了几个女道友,也是受了长春教主邀请,安排前去观礼的,于是相约一同御风渡海。我们各自心里猜度,不知道镜清道人收女徒弟,有些什么礼节?虽则凭空猜度不出来,然都逆料镜清道人以教主自居,由他创立长春教,平日的一举一动,皆存心留作教下门徒的模范。这番收受女徒弟,多至五十人,不但在他长春教下为创举,就是儒、释、道三教之中,也少有这种前例。并且镜清道人平时举动无不奇离,这番不待说比平时更奇离的了。

“‘果不出我等所料,我们到了冷泉岛,只见他教下的五十个男徒弟,身穿一般的绿色道袍,头戴绿色的道冠,各人双手捧一白玉如意,相离约五六丈远近,即对立二人,从海边直到长春宫,和候补官员站班伺候上司一样。我们看了知道是迎候宾客的,也觉得这种举动,不是寻常修真之士所应有的了。走进长春宫大门,只见门以内直达内殿有七重厅堂,尽是十五岁以上、二十岁以下的姑娘们,也是身穿绿色道袍,头戴绿色道冠,与男徒弟一般装束,也是分左右排班对立。不过每人相离只有四五尺远近,各自合掌当胸,没有捧玉如意罢了。

“‘我与吕道兄到的时候,释、道两教的人已到了不少,镜清道人一一殷勤陪款。所请的宾客都到齐了,排班迎候的男女徒弟,才分两边鱼贯而入内殿。这时镜清道人换了一身极庄严华美的道袍,也是手秉如意,率领众女弟子到殿后一所大广场之中。来观礼的道侣,约有五六十人,由长春教下的男徒弟引到广场,各就已经陈设的座位坐下。男女、僧道,都有分别。我看广场之中,一字平行的竖着五十个木桩,每桩约有二尺来高,相离也约二尺来远。木桩上边是削尖了的,每一个木桩两旁,安放泥砖两块。在座的宾客,看了这种布置,没一人能猜出这些尖木桩有何用处。五十个女弟子,依着木桩的位置,也是一字排开的立着,好像一一静候号令的样子。

“‘镜清道人巍然端坐在一座高台上,显着一种十分庄严的神气,高声对台下的女弟子说道:你们小心听着,凡入我教下的人,不问男女,须具有三种资格,缺一便不能列我门墙。哪三种资格呢?第一是不怕死。你们要知道世间使人钦仰的大事业、大人物,都是因不怕死三字做成功的,甚而至于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一心一力的以赴各人所期,我可断定没有不能成功的事业。你们将来成仙了道,就全在不怕死三字上努力。你们自问果能不怕死么?这一句话问出,下边娇滴滴的声音齐答道:能!镜清道人点头道:我倒要试试你们。’”

不知镜清道人如何试法,且俟下回再写。 YHd0YnXCrR23UcBf32TFJZ5iHl1BBanXPIF0USGS/IFYZfazIDFcS8qImYTHCYw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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