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侠传做到八十六回,本打算就此完结,非得有相当机会,决不再继续下去的。书中应交代不曾交代,应照应不曾照应的所在,原来还很多,何以不待一一交代清楚,照应妥帖,就此马马虎虎的完结呢?这其中的原因,非在下亲口招供,无论看官们如何会猜情度理,必也猜度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
说起来好笑,在下近年来,拿着所做的小说,按字计数,卖了钱充生活费用。因此所做的东西,不但不能和施耐庵、曹雪芹那些小说家一样,破费若干年的光阴,删改若干次的草稿,方成一部完善的小说。以带着营业性质的关系,只图急于出货,连看第二遍的工夫也没有。一面写,一面断句,写完了一回或数页稿纸,即匆匆忙忙的拿去换钱。更不幸在于今的小说界,薄有虚声,承各主顾特约撰述之长篇小说,同时竟有五六种之多。这一种做一回两回交去应用,又搁下来做那一种,也不过一两回,甚至三数千字就得送去。既经送去,非待印行之后,不能见面。家中又无底稿,每一部长篇小说中的人名、地名,多至数百,少也数十,全凭记忆,数千万字之后,每苦容易含糊。所以一心打算马虎结束一两部,使脑筋得轻松一点儿担负。不料八十六回刊出后,看官们责难的信纷至沓来,仿佛是勒逼在下,非好好的再做下去不可。以在下这种营业性质的小说,居然能得看官们的青眼,在下虽被逼勒得有些着急,然同时也觉得很荣幸。因此重整精神,拿八十七回以下的《奇侠传》与诸位看官们相见。
于今且说柳迟自火烧红莲寺之后,虽以救卜巡抚有功,不难谋得一官半职。只因他生性恬淡,从小就悟到人生数十年,无论什么功名富贵,都是霎霎眼就过去了。唯有得道的人,可以与天无极。加之得了吕宣良这种师傅,更不把功名富贵放在心目中,只一意在家侍奉父母,并努力吕宣良所传授他的道法。柳家所住的地方,在第一集书中已经表明过的,在长沙东乡隐居山底下。
这隐居山本是长沙、湘阴交界之处的一座大山,斯时正是太平之世,人民都得安居乐业,每到新年,士、农、工、商各种职业的人,都及时行乐。不过行乐的方法极简单,除了各种赌博之外,就是元宵节的龙灯。龙灯用黄色的布制成,布上画成鳞甲。龙头龙尾用篾扎绢糊,形式与画的龙头龙尾无异,连头尾共分九节,每节内都可点灯。由乡人中选择九个会舞龙灯并身强力壮的人,分擎九节,再用一个身手矫捷的人,手舞一个斗大的红球,在龙头前面盘旋跳舞,谓之“龙戏珠”。会舞的能舞出种种的花样来,配以锣鼓灯彩,到乡镇各人家玩耍,所到之家,必燃放鞭炮迎接。殷实些儿的人家,便安排酒菜款待,也有送钱以代酒菜的,长、湘两县的风俗都是如此。每年在这种娱乐中,所耗费的鞭炮酒菜的钱,为数也不在少。
这种龙灯,并非私家制造的,乃由地方农人按地段所组成的乡社中,提公款制成。每纵横数里之地,必有一乡社,每乡社中必有一条龙灯。因为龙灯太多,竞争的事就跟着起来了。甲社的龙灯,舞到了乙社,与乙社的龙灯相遇,彼此便两不相让,择地竞舞起来。甲舞一个花样,乙也得照样舞一个,以越快越好。不能照样舞的,或舞而不能灵捷好看的,就算是输了。舞这条龙的人,安分忠厚的居多,输了就走,没有旁的举动;若是轻躁凶悍的人居多,输了便不免恼羞成怒,动手相打起来。每年因舞龙而械斗而受伤的,两县之中,总有数人。舞龙的还容易练习成为好手,唯有舞球的,非平日练有一身武艺,会纵跳功夫的,不能讨好。柳迟所住的地方,与湘阴交界,因县界的关系,舞龙争胜的举动,比甲社与乙社相争得更激烈。长沙这边因会武艺的多些,每次竞舞起来,湘阴方面舞红球的人,多是被比输了的。湘阴人怀恨于心,也非一日了,大家存心要物色一个有惊人本领的好汉,来舞红球,务必胜过长沙人,方肯罢休。
这年十月间,湘阴县城里忽来了一个卖武的山东人,自称为“双流星赵五”。这赵五所使的一对流星,与寻常人所使的完全不同。寻常流星最大的,也不过茶杯粗细,圆的居多,八角的极少;赵五使的竟比菜碗还大,并且是八角的,同时双手能使两个,铁链有一丈多长,比大指头还粗。
赵五初到湘阴县城里来,一手托着这么一个流星,走向各店家讨钱。口称路过此地,短少了盘缠,望大家帮助几文,好回山东去,说毕就舞动两个流星。看的人只听得呼呼风响,无不害怕碰在流星上,送了性命,情愿送钱给赵五,求赵五到别家去。若遇了鄙吝之家,不肯送钱的,赵五便舞动双流星,向街边石上打去,只打得火星四迸,石块粉碎。再不送钱给他,就举流星向柜房里乱打,故意做出种种惊人的举动。有一个店家正在吃午饭的时候,赵五到了店门外讨钱,这店里的人,也不知道赵五的厉害,以为是平常走江湖卖艺的人,懒得理会。各人都端着饭碗吃饭,连正眼也不瞧赵五一下。
赵五说了求帮助路费回山东的话,又舞了几下流星,见吃饭的各自低头吃饭,毫不理会,赵五不由得气急起来,双手举起两个大流星,向上座两人手中的饭碗打去。真打得巧妙极了,刚刚将两只饭碗打翻,覆在桌上,并不曾打破半点,连碗中的饭都不曾散落地下。只吓得同桌的人都立起来,望着赵五发怔。赵五早已收回了流星,又待向座上的人打去。店里的人方注意这一对斗大的流星,惊得连忙摇手喊道:“打不得,打不得!你不过是要讨钱,我们拿钱给你便了。”赵五听了这话,虽不再用流星对人打去,但仍不住的舞出许多花样。只见那个流星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远忽近,舞得十分好看。街上过路的人,无不停步观看。
凑巧这店里的老板,就是靠近长沙乡下的一个绅士,平常因舞龙赛不过长沙人,心中早已恼恨,多时蓄意要觅一个有惊人武艺的好汉,来舞龙前的红球。无奈到处留心物色,总是遇不着当意的人。这回看见赵五舞双流星,不觉触动了新年舞龙的事。暗想有这种舞流星的本领,若到乡下去舞龙珠,料长沙人绝没有赶得上的。好在于今已是十月底了,不过一个月后就是新年,我何不与这人商量,留他在此过年?明年正月初间我带他下乡去,教他当舞龙珠的人,岂不可以报复历年的仇恨?想罢,即放下饭不吃了,迎上前对赵五拱手,请问姓名。
赵五见这老板温和有礼,忙收了流星,也拱手将姓氏说了。偏巧这老板也姓赵,听了喜笑道:“你我竟是本家!兄弟在这里开店多年,江湖上卖艺糊口的人,从此地来来往往的,兄弟眼中所见的,也不少了,从来不曾见过有像老兄这般本领的,实在难得,实在令人钦佩!兄弟想委屈老兄到里面坐谈一会儿,不知老兄可肯赏光?”
赵五想不到有人这般优待他,岂有拒绝之理?当即被赵老板邀进了里面客室,分宾主坐定。赵老板开口问道:“老兄因何贵干到敝处来的?”赵五道:“兄弟出门访友,到处为家已有数年了,并没有什么谋干的事。”赵老板又问道:“老兄打算回山东原籍过年吗?”赵五带笑说道:“说一句老实不欺瞒本家的话,我们在外求人帮助盘缠回家,是照例的说法,并非真个要归家短少了路费。兄弟特地来贵处访友,尚不曾访着一个好汉,暂时并不打算就回山东。”赵老板问道:“不打算回山东,却打算到哪里去呢?”赵五道:“这倒没有一定。因为昨日方到湘阴县来,若是在此地相安,等到过了年再往别处去也说不定。”
赵老板喜得脱口而出的说道:“能在此地过了年再去,是再好没有的了。”随即将乡间新年舞龙灯,与长沙人争胜的话,及想请赵五舞龙珠的意思说了一遍。赵五听了,踌躇不肯答应。赵老板猜他不肯答应的原因,必是觉得于他自己没有利益,遂接着说道:“我们乡下舞龙灯,所到的人家照例得送酒菜油烛钱,这笔款子总计起来,也有二三百串。平日得了这笔款子,除却一切开销外,余钱就存做公款。老兄若肯答应帮忙,余钱便送给老兄做酬劳之费,不知老兄的意下何如?”
赵五这才开了笑颜连说:“银钱是小事,倒不在乎,只是从现在到明年正月,还有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的居处饮食,须烦本家照料。”赵老板忙说:“这自然是我的事。”赵老板既和赵五说妥了,便特地邀集乡间经理每年舞龙灯的人,聚会讨论请赵五的事。一般人都因平日受了长沙人的气,没有一个不赞成赵老板的办法,并情愿在地方公款内提出些钱来,供养赵五。赵五的酒量最大,湘阴人想他替一般人出气,不惜卑词厚币,以求得赵五的欢心。赵五每饮辄醉,醉后就舞流星。赵五的年纪不过三十岁,酒之外并喜嫖窑子,湘阴人也只得拿出钱来,给赵五充夜度资。
喜得为时不久,转眼就到了新年。赵老板带着赵五下乡,拿出平日舞的红球给赵五看。赵五看了,摇头道:“这东西舞起来有什么好看?不如索性用我的两个流星,用红绸包裹起来,舞时倒还好看。”一般人听了,更加欢喜,召集舞龙的人,练习了几日。有了这么一对特别的龙珠舞起来,果然分外精彩。从十二日起,赵五便手舞双流星,率着这条经过特别训练的龙灯出发,向长沙地界舞去。
长沙地方舞龙的人,看了这种特别的龙珠,知道是有意请来图报复的。就是平日以善舞龙珠自豪的人,也自料不是赵五的对手。既是明知赛不过,遂大家议定,这年不舞龙灯,免得受湘阴人的羞辱。以为没人与他们比赛,一方面鼓不起兴来,自非罢休不可。不料湘阴人见占了上风,哪里肯就此罢手呢?
旧例各人家对待龙灯,本境的无不迎接,舞龙灯的也无须通知,挨家舞去就是了;外境的谓之“客灯”,便有接有不接,听各人家自便。客灯得事先派人通知,这家答应接灯,舞龙灯的方可进去。办酒菜接待客灯的极少,因为客灯多是不认识的人,平日没有感情,用不着费酒菜接待。
这年长沙境内既因有赵五停止舞龙灯,地方各人家自然都商妥了不接待客灯。哪知湘阴人不问各人家答应与否,竟照本境龙灯的样,也挨家舞去。赵五舞着一对流星,到人家东打西敲,只吓得各家的妇人小孩躲避不迭。有时不留神挡了赵五的去路,赵五是老实不客气的就举流星打去。但是他的流星很有分寸,刚刚将挡路的人打倒,并不受伤,然被打的无不吓得魂飞天外。长沙人如何能受得了这种羞辱呢?于是集合了许多绅士,商议对付的方法。柳迟的父亲柳大成,也是地方绅士之一。有一个绅士对柳大成说道:“湘阴人这回全仗赵五一个人,在我们长沙耀武扬威。看赵五这厮的本领,委实不错,非有绝大本领的人,对付这厮不了。听说你家迟少爷,多与奇人往来,想必他的本领已不小了。这是地方公事,有关我们长沙人的颜面,想请他出来,替我们大家争回这一口恶气!”
柳大成还不曾回答,许多绅士已齐声说道:“不差,不差!我们这地方,周围数十里内,谁不知道柳迟得了异人的传授,有非常的本领。这事非找他出头,我们是无法出气的。去,去!我们一同到柳家去,当面请他出来,料他也却不过我们的情面。”柳大成见众人都这么说,自己也不知道柳迟究竟有没有这种本领,不好怎样说法,只得答应带众绅士来家。
柳迟正在书房中做日常的功课,忽从窗眼里看见来了这么多绅士,以为是寻常会议地方事务,不与自己相干的,便懒得出来周旋。只见自己父亲竟引着一大群绅士,直走到自己书房门口来了,只得起身迎接。一个年老的绅士在前,向柳迟拱手说道:“我们长沙人,于今被湘阴人欺负到这一步了,你迟少爷学了一身本领,也忍心不出来替我们大家出出气吗?”柳迟突然听了这番话,哪里摸得着头脑呢?望了那老绅士怔了一怔说道:“湘阴人如何欺负我们长沙人?我因不大出门,不得知道。”
柳大成让众绅士坐了,即将湘阴人越境舞龙灯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诸位绅士说你多与奇人往来,必有本领可以对付这赵五,好替长沙人争回这口恶气。你究竟有没有这种能耐,你自己知道,若自信有力量能对付赵五,就不妨遵诸位绅士的命,出来想想对付的方法;如果自问没有这般能耐,这也不是一件当耍的事,须得谨慎。”
柳迟笑对众绅士说道:“柳迟还是一个小孩子,哪里有这种大本领?实在辜负了诸位老先生一番奖借的盛意。不过湘阴人这种举动,也未免太使人难堪了。长沙人每到新年,照例是要舞龙灯的。今年因见湘阴人请了个赵五,情愿停止龙灯不舞,就算是让输退让了。得了这样的上风,尚不知足,还只管在长沙境内横冲直撞,情形也实在可恶。不过依柳迟的愚见,让人不为怕人,我们已因让他不舞龙灯,好在明日就是元宵了,不如索性再让他一日。照例龙灯舞到元宵日为止,忍过明日便没事了。赵五既是山东人,不能每年来湘阴帮助他们舞龙灯,到明年看他们湘阴人又仗谁的势?我们长沙人是与湘阴人争胜,不是与山东人争胜。他们借山东的人才来比赛,究竟不但不能算湘阴人胜了,反为丢尽了湘阴人的脸,不理会他最好。”众绅士听了柳迟这话,也觉有理,便各自散归家去了。
元宵日赵五带着龙灯,到长沙境内舞得更起劲。无如长沙人都存心不与他们计较,元宵已过,以为此后可以不再受湘阴人的羞辱了。想不到十六日早起,舞龙灯的锣鼓又响进长沙界来了。地方绅士见湘阴人这么得寸进尺的赶人欺负,不由得都怒不可遏,大家商议,仍主张找柳迟出头设法,于是又同到柳迟家来。仍由前日那老绅士开口对柳迟说道:“我们前日因迟少爷让人不是怕人,教我们索性再忍耐一日,我们也知道迟少爷少年老成,不愿多事,就依遵了,忍辱让他们湘阴人在长沙闹元宵,毫不与他们计较。哪知道他们湘阴人竟得寸进尺!今日是正月十六,元宵已经过去了,他们闹元宵的龙灯,今日已大锣大鼓的舞进境内来了。似这般受人欺辱,我等断乎不能再忍了,只得再来求迟少爷出头。如果迟少爷定不肯出头,我们也只好鸣锣聚众,务必把湘阴人打出境去,就打死几个人也说不得了。”
柳迟听了也吃惊似的问道:“过了元宵还来舞龙灯吗?是不是仍由赵五舞着双流星在前头开路呢?”老绅士点头道:“若没有赵五那厮,湘阴人就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是这般来耀武扬威,我们也不至来求迟少爷出头了。”
柳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我料湘阴人虽因往年舞龙灯赛不过我们,心中有些怀恨,今年我长沙人既为不能与他们比赛,停止舞龙灯,他们的上风也占尽了,何苦今日还来舞呢,这不是画蛇添足的举动吗?湘阴绅士中也不少明理的人,何以干出这种无味的事来呢?这其中恐怕尚有旁的缘故,倒不可不派人去湘阴打听打听。”
那老绅士道:“无论他们有什么缘故,其存心来侮辱我们长沙人,是毋庸疑议的了。于今请迟少爷爽利些说一句,到底肯不肯为地方出头对付赵五?”柳迟道:“我没有不肯出头之理,不过我出头也未必能对付赵五。现放着一个武艺极高强的好汉在这里,诸位老先生何以不去请他出来呢?”
那老绅士听了柳迟这句话后,愕然的问道:“这地方只有你迟少爷常有奇人来往,我们料想必有大本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武艺极高呢?”柳迟笑道:“余家大屋的余八叔,不是有极高强的武艺吗?”那老绅士说道:“余八叔才从外省回家的时候,我们确曾听说他练了一身好武艺,只是近年来他专心在家种田,不但没人见他显过武艺,并没人听他谈过武艺。就是从前武艺高强,隔了这么多年不练,只怕也生疏了。”
柳迟摇头道:“旁人没见他显过,我曾见他显过;旁人没听他谈过,我曾听他谈过。不但没有生疏,并且无日不有进境。去求他出头,必能替地方人争一口气。”众绅士道:“既是如此,就请迟少爷同去请他。”柳迟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有我去了,他必不肯出头。不仅我不可去,且不可对他说是我推举他的。余八叔的性情脾气,我深知道,最是面软,却不过人的情面,他待人更是谦虚有礼。旁人去请他,除却是不知道他的,他或者不认会武艺的话;像诸位老先生,都是本地方绅耆,为的又是地方公事,我料他断无推诿之理。柳迟决非偷懒不陪诸位老先生同去,实在是恐怕他向柳迟身上推卸。柳迟也非偷懒不出头对付赵五,只因敝老师曾吩咐在家安分事父母,不许干预外事。加以听说赵五的武艺也非同小可,估量也是名人的徒弟。柳迟能不能对付他,既没有把握,又违了敝老师的训示,所以不敢冒昧,敬求诸位老先生原谅。”众绅士至此都没有话可说,只好仍邀柳大成到余家大屋去请余八叔。
这余八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柳迟何以敢推举他出头对付赵五?这其间的历史,不能不趁这当儿交代一番。以下关于余八叔的逸事,还甚多甚多,更得在这当儿将他的来历,略为绍介,此后的正文方有根据。于今且说余家大屋,也是隐居山下的大族人家,聚族而居于隐居山下,已有一百多年了。当初也不过几口人,住在靠山一所小房屋里,全赖种田生活。后来人口日渐加多,房屋也日渐加大,经过一百多年,地方人就叫这屋为“余家大屋”。传到余八叔的父亲这代,有兄弟四人,余八叔的父亲最小,且最老实。大、二、三房都已抱孙了,余八叔才出世,因兄弟排行第八,大、二、三房的孙子都称他“八叔”。
余八叔生成体弱,五岁方勉强能行走,刚能行走,便把父亲死了。母亲虽尚年轻,但立志守节。无奈大、二、三房的人又多又厉害,不许余八叔的母亲守节,为贪图数十两身价银子,勒逼他母亲出嫁。他母亲因余八叔年纪太小,身体又太弱,明知自己嫁了别人,余八叔没人照顾,不忍抛弃不顾。要求带到嫁的人家去,等到余八叔长大成人,再送回余家来,大、二、三房也不许可。
可怜这个年才五岁,身体极瘦弱的余八叔,已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余家所种的田,是自家的产业,四房并不曾分析。第四房就只余八叔一人,所应承受的产业,山场田亩,也可供一家数口生活之资。大、二、三房因觊觎这一分产业,所以将寡弟媳逼嫁。余八叔那时仅五六岁的小孩,什么事也不知道,听凭大、二、三房的人欺负凌虐。感觉痛苦的时候,除却哭泣之外,别无方法对付。而大、二、三房的人,既是存心欺负他,又如何能容他哭泣呢?挨打的时分,不哭倒也罢了,一开口哭痛,打得更厉害,他真是天生的命苦。
余家共有二三十个年相上下的小孩,独有余八叔不但身躯孱弱,头顶上并害满了瘌痢,加以眼泪鼻涕终日不干,望去简直是一个极不堪的乞儿。是这般受了三年磨折,地方上人知道余家情形的,无不代为不平。不过乡下人大半胆小怕事,余家又人多势大,旁人尽管心里不平,却不能有什么举动,至多谈到余家的事,大家叹息叹息罢了。
这年忽然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夜间睡在隐居山上的狮子岩里,白天下山化缘,一不要钱,二不要米,每家只化一杯饭。隐居山上虽有丛林庙宇,这和尚并不进去挂单。有好事的人问他:“何以不到丛林庙宇去?”和尚摇头道:“他们也可怜,他们的衣食,也都是由十方募化得来的,贫僧怎好再去叨扰?”又问他:“何以不要钱,不要米?”和尚说:“得了钱,没处使用,也没处安放;得了米,没有闲工夫,不能煮成熟饭。”问他有什么事这么忙,他说:“生死大事,安得不忙?”
他上山下山,必走余家大屋门前经过,余家的小孩多,见这和尚在六月炎天,还穿着一件破烂腌臜的棉僧袍,科头赤足的,在如火一般的红日之下行走,头上不见一点汗珠,都觉得这和尚古怪。一见和尚走过,就大家跑出来,跟在和尚后面,指指点点的说笑。和尚也好像是极欢喜小孩子,每见这一大群小孩追出来,必回头逗着在前头的几个小孩玩耍。
有一次余八叔也跟着跑出来,抢在众小孩的前头,这和尚回头看见余八叔,便很注意似的打量了几眼。刚待开口问话,后面即有两个小孩跑上前来,年纪都比余八叔大两三岁,一个举手向瘌痢头上就打,一个揪住胳膀,往后就拖。余八叔只向两孩望了一望,即低头不作声。这和尚看了,仿佛有点儿不平的神气,随指着余八叔,问两小孩道:“他不是你们一家的人吗?你们无缘无故打他、揪他做什么?”两孩之中的一个大些儿的说道:“他不是个好东西,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打他,就打死他也不敢哭。”说时凑近身去,又举脚向余八叔踢了两下。跟在后边的许多小孩,也都握着小拳头,仿佛都要上前打两下,以表示不算一回事的神气。余八叔只吓得浑身发抖,显出欲逃不敢、不逃不能的样子。
这和尚忙上前拉了余八叔的手,用身躯遮挡着众小孩,很温和的说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他们断不能打你。你说你姓什么,家住在哪里,他们是你的什么人?”余八叔道:“我也姓余,也是这屋里的。方才打我的是我的侄孙,揪我的是我的侄儿。”这和尚十分诧异的样子说道:“是你的侄孙、侄儿吗?还有这许多呢,都是你什么人?”余八叔一一指点着道:“这也是我侄孙,这也是我侄儿。”和尚回头问那些小孩道:“你们叫他什么?”几个口快的答道:“叫他八叔。”和尚问道:“你们的班辈比他小,怎么倒可以随意打他呢?”
有一个小孩答道:“他又没有娘,又没有爷,打他怕什么?我爷爷还把他捆起打呢!你不信,看他背上,不是还有一条一条的红印吗?就是用篾片打成这样子的。”
和尚看余八叔的背上,果然不见有半寸没有受伤的好皮肉。一面抚摸着伤处,一面问道:“你夜间睡觉是一个人睡的吗?”余八叔点头道是。和尚道:“睡在哪一间房里呢?”余八叔道:“睡在厨房里。”和尚笑问道:“厨房里有床铺吗?”余八叔摇头说:“没有床铺,热天睡在地上,冷天睡在草里。”和尚道:“厨房在什么地方,你家里共有几间厨房?”余八叔道:“只有一间厨房。你看那边屋上有烟囱的,底下就是厨房。”和尚回头对这些小孩说道:“他的班辈比你们大,你们不应打他。下次我若再遇见你们打他时,我就帮着他打你们了。”众小孩也没有话回答,和尚自掉头不顾的去了。
次日早起,余家大屋忽不见了余八叔,家里人分明看见余八叔昨夜睡在厨房里,半夜还听了他咳嗽的声音,前后门都锁好了不曾开,以为绝没有出外的道理。疑心是不堪凌虐,自行投井死了。长沙乡下的人家,厨房里多有吊井,余家的人用竹竿接长向井内探捞,哪里有呢?好在余家素来不把余八叔当人,巴不得他不在家中刺眼,因此并不派人寻找。
光阴容易,转眼不觉过了二十年,其间毫无音信。不但地方上人心目中,没有余八叔这个人,就是余家大屋的人,也早就认定余八叔死了。整整二十年过去,这年也是在夏天里,隐居山下忽然来了一个身材瘦弱,年约三十岁的人。身上行装打扮,背驮一个很大的包袱,到山下一家伙铺里住着。次日即到本地一个大绅士黄孝廉家,拜访黄孝廉。这黄孝廉年已七十多岁,是这方面乡下的一个极正大的绅士。
这日黄孝廉在家,见门房拿了一张名片进来,说有个异乡口音的人前来拜访。黄孝廉看名片是“余同德”三个字。心想不认识这人,既然登门拜访,不能不见,只得说请。门房引了那人进来,那人见面,即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说道:“你老人家必不认识晚生了。晚生就是余家大屋的余八叔,出门整整的二十年,今日才得转回故乡。听说你老人家还照常康健,所以特来请安。”
黄孝廉想了一想,又连连打量了几眼,不住的点头道:“哦,是了!我记得那年地方上人多说,余家大屋不知如何把余八叔弄死了,连尸身都没有看见。当时我就说决没有这种事,必是你受不了他们的打骂,趁黑夜偷偷的逃跑到哪里去了。一个小孩跑不上多远,或者又会跑回来。不料过了几年,还不见你跑回来,也没人曾见过你的踪影,便是我也有些疑心你,真个是被大、二、三房的人,下毒手害死了,只是没有见证,不能帮你打这个抱不平。于今你又安然回来,喜得当日不曾冤诬大、二、三房的人。此刻你的三个伯父,都在几年前死了,你的七个哥哥,也死得只剩三个了。侄儿、侄孙倒还好,都已娶妻生儿子了。你如今回来打算怎么办呢?”
余八叔道:“晚辈其所以不回家,而先到你老人家这里来,就为有一句话得向你老人家禀明。晚生出门的时候,年龄虽仅八九岁,然八九岁以前的种种情形,晚生铭心刻骨的不能忘记。晚辈四房所应承受的山场田亩,久已被大、二、三房侵占了,不曾管过一天业。若照利息算起来,他们大、二、三房现在所有的产业,都应归还给我,尚恐不够。不过利息的话,晚生也不提了,只是应归我四房承管的山场田亩,从此得如数归还给我,不能再由他们侵占。本来至亲骨肉,为一点儿产业,伤和气相争闹,是不应该的事。但是你老人家年高德劭,他们大、二、三房,在二十年前对待我四房的情形,你老人家是曾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确不是晚辈不顾体面,重资财、轻骨肉。晚生禀明了你老人家之后,即刻回余家大屋去,与他们论理。他们肯归还我的产业便罢,若仍仗着人多势大,和二十年前一样欺负我,我到了不得已的时候,须求你老人家出来说一句公道话,望你老人家不可推辞。”
黄孝廉点头道:“这种公道话,你就不来求我,我也不至袒护他们那些无义之人。只是我得问你,二十年前你才八九岁,夜间前后门都锁了,你如何能不露形迹的跑出去?一个小孩子素未出过门,身边又无银钱,当时你曾跑到什么地方去?这二十年来,在什么地方停留,干了些什么事?”
余八叔向四周望了一望说道:“若是旁人问这些话,晚生决不肯实说。因为说出来不但惊世骇俗,甚至闹出多少口舌、多少麻烦来。你老人家是个有道德、有学问的高年人,不至将晚生说的话,随意对不相干的人说,所以不妨实说。晚生在八九岁的时候,身躯孱弱得连跑也跑不动,休说没有地方可逃,就是有地方也逃不去。亏得我师傅大发慈悲之心,半夜到我睡的厨房里来,将我驮在肩上,从房上跑出来。一夜走了八百多里,次日才落地歇息。从此晓行夜宿,走了差不多半个月,到了一座大山之中。那山的上下四围,尽是南竹,大的有水桶粗细,长有十丈,远望青翠欲滴,甚是好看。在山腰竹林之中,有三间房屋,以竹管编墙,竹枝、竹叶盖屋,就是里面的床榻、桌椅,也都是用竹制成的。这屋便是我师傅修真之所。”
黄孝廉至此问道:“你师傅究竟是谁呢,怎么会无端到余家大屋厨房里来救你呢?”余八叔道:“你老人家还记得那年来了一个游方和尚,夜间住在隐居山上的狮子岩里,白天到山下各人家来化缘,不要钱,不要米,只要饭的事么?”黄孝廉偏着头想了一想说道:“不错,不错!我记得那和尚在三伏炎天里,身上还穿着棉袍。那和尚就是你的师傅吗?他叫什么名字,如何认你做徒弟的?”
余八叔道:“那就是我的师傅,他老人家法讳无住。因那年于无意中遇见晚生被侄儿、侄孙欺负,当时问了问情形,又向左右邻居探听,知道晚生伶仃孤苦,处境极为可怜,所以夜间前来相救。他老人家完全出于慈悲之一念,并不是因晚生的资质好,可以做他老人家的徒弟。那山在云南省境,山名就叫做‘大竹子山’。晚生到大竹子山以后,便要拜他老人家为师,求剃度出家。他老人家连连摆手说:‘你宿业太重,此时不是出家之时。老僧不过因你可怜,带你到这山里来住几年。等到你年大了些儿,可以自立了,仍得回家乡去,度农家作苦的日月。’晚生在大竹子山住了五年,师傅终年在外云游,有时偶尔回山,住不了几日又去了。五年后才带晚生同行,敢说是足迹遍全国。直到近来,师傅方叫晚生回家,讨回原有的产业,安分耕种度日。”
黄孝廉道:“像你这师傅,真是圣贤举动、菩萨心肠,使我钦佩之至。你尽管回余家大屋去,向你三个哥子讨回山场田亩。如果你哥子恃强不理,我定出头帮你向他们说话。”余八叔这才作辞出来。
走到余家大屋,见了三个哥子,尚能认识,忙行礼称哥哥。他三个哥哥都想不到世间还有余八叔存在。年轻人的身体相貌都有变化,余八叔能认识三个哥哥,三个哥哥却不能认识余八叔了。余八叔只得自行表明道:“我是四房的行八,别来二十年不见哥哥,三位哥哥都老了!大伯、二伯、三伯弃世,我因远在云南,不能奔丧回来,实在该死……”他刚说到这里,他三个哥哥已放下脸说道:“我们四房的人,早已死绝了,哪里又钻出你这样一个兄弟来?还不给我滚出去!”
不知余八叔怎生对付,且俟下回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