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徐洁人这时也有二十几岁,从小没了父母,家庭中只有几个堂房叔伯,已是别立门户,事事都是他独断独行,太仓的名媛闺秀也不少,有人替他作伐,他一味推辞,立志欲娶一个自己赏识的才貌双全的女子,因此耽误下来。万不料在文笔峰遇着这样佳人,而且是姊妹二人,一般国色。最难得天缘凑巧,同高老头儿一见投契,还要他传授枪法,从此日亲日近,这般美满姻缘怕不稳稳地捏在手中?又一转念,自古好事多磨,高老头儿不是常人,两位佳人也不是普通闺秀,自己虽然一厢情愿,未知对方已否字人,能否对自己加以青眼?他这样颠来倒去,以口问心,便像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忽儿顾影自赏,在书房中沉思一回;一忽儿取出那条家传武器来,拂拭一回,温习温习照数。
家里的人看他举动有异,也猜不透他心中的事。
他这样一心贯注在两个佳人身上,把高老头子在门口搬动石鼓的举动,以及种种可疑地方,都想不到了,所以圣人说得好:“物有所蔽,则有时而昏。”这话真一点不错!你想高老头儿这样岁数,还能把七八百斤石鼓随意搬动,轻如无物,是何等功夫?他自己又说过戮力疆场,当然不是等闲人物。他的女儿武艺如何,虽然不得而知,但是有了这样父亲,还要求初出茅庐的徐洁人传授武艺不成?最奇两对石鼓堵在门口,独在搬不动的当口,不早不晚偏有个怪模怪样的鲁颠,躲在柳树上,跳下来代劳,这种情节,只是细细研究一下,其中当然有所为而为。无奈徐洁人心无二用,怎样也想不到这上面了!
这晚徐洁人在家里,哪能好好安睡。第二天一早起来,想起高老头儿说过鲁颠在东门外关帝庙落脚,何妨去会一会这样奇人,顺便向他探一探高老头儿的身世,主意打定,便向县城走去。
没有多远到了关帝庙,抬头一看,两扇庙门东倒西歪,阶上一堆堆牛粪,简直插不下脚。没奈何,捏着鼻子,撩起衣襟,像跳沟似的纵了进去。庙只两进,跨进头门,便见后殿,未进殿门,便见供桌底下伏着圆圆的一件东西,仔细一看,才认识是一个人,缩手缩脚,似卧似蹲地伏在地上,身上没头没脑盖着一张破棉被,中间一个破窟窿,好像蒸笼般冒出缕缕白气来。
徐洁人还认得这张破絮便是鲁颠身上的东西,这般怪形状也没有第二个人,便又跨进殿内,高喊一声:“鲁颠先生,晚辈徐洁人专诚拜谒。”
经他这样一喊,破棉被内蠕蠕微动,从窟窿内伸出一颗毛篷篷的头来,活像一只大乌龟,从硬壳里伸出龟头一般。徐洁人看得这一副怪形状,几乎失笑,正要申明自己钦慕之意,蓦见鲁颠身子一挺,钻出供桌,指着徐洁人喝道:“鲁颠是谁?谁是鲁颠?这样半夜三更,来打扰老子睡觉,去,去,去!”
这几个“去”字方出口,忽又脖子一缩,喉咙内咕咕一阵响,一张嘴,霍的一口稠痰,竟向徐洁人当面吐来。
徐洁人慌一低头,猛听得身后“当”的一声奇响,急回头看时,原来殿角木架上挂着一口斑驳陆离的破铜钟,约莫也有几百斤分量,那口稠痰向身后飞去,正好打在钟上。这样一口大钟,万不料被这口痰吐着,就同被人用杵撞了一下一般,非但发声奇响,余音绕耳,连整口钟身,也来回摇摆起来。这口痰的力量,也可想而知了!如果被这口痰吐在脸上,还不头破血出吗?
徐洁人受了这样折辱,本是一脸怒容,正要发作,这一下,把他怒气吓回去了!暗想这怪物本领真非同小可,高老头儿确非虚言!没奈何,忍住气,向他下个长揖,陪着笑脸道:“晚辈初次拜谒,并无开罪之处,先生何致无端加以折辱?”
哪知鲁颠满不听题,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两臂一张,仰天打了一个呵欠,从破棉絮内掏出一个朱漆葫芦,拔开口塞,顿时酒香扑鼻。一闻这样酒香,谁也知道是极好的佳酿。他举起葫芦,眯着两眼,骨碌碌灌入口中。葫芦略一离嘴,便咂舌吮嘴,唧唧有声。这样时停时灌,川流不息地灌个不止。
徐洁人呆立在一边,弄得大僵特僵。经过若干时间,才见他摇一摇葫芦,似乎已去了大半,才放下手,抹一抹乱草般的虬髯,塞好了葫芦口,依然放入怀内,然后眯着两眼,向徐洁人有意无意觑了几眼,一颗毛头点了几点,自己念叨道:“公旦老眼无花,孺子尚有涵养,可惜生非其时,也做不了什么大事业!”说罢,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才伸出鹰爪似的枯手,一指徐洁人道,“你既然知道我的道号,想已找到文笔峰有缘的了,又上我这儿来干什么呢?”
徐洁人此刻看他神情语气,毫无疯癫之态,同初进殿门时截然两人,可见以往举动,都是做作出来的,为什么定要这样做作,却又难以揣测。听他这样一问,有了谈话机会,慌躬身笑道:“晚辈从小爱练武功,苦无名师,迄今毫无寸进。日前幸遇先生,复蒙高老丈指引,特地专程拜见。倘蒙先生收列门墙,肯光降舍下,俾得终身侍奉,实为万幸。”说罢,又连连打躬。
鲁颠微微一笑,也不回礼,只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且看吧。”
徐洁人一听这句话,以为他已应允,顾不得满地灰尘,便要跪行大礼。
不料鲁颠一伸手,把他架住,笑道:“且慢,我不是早对你说,咱们无缘。你找到有缘的,不愁武艺学不成。到了明天晚上,你自然会明白其中缘故。我尚有我的事,也懒得对你多说。你回去吧。”说罢,竟自掉头出殿,头也不回,出关帝庙去了。
这一来,几乎把徐洁人肚皮气破,心想,哪有这种不讲情理的人!就算他有天大的本领,我也不愿拜他为师。一赌气,匆匆走出庙外,预备回家。
不料离庙没有几步远,鲁颠立在一株垂柳下面,裂开一张阔嘴,仰天打个哈哈道:“能忍人所不能忍,才能学人所不能学,公旦之婿,非鲁颠之徒也。”说罢,转身飞行,疾如奔马,瞬时不见了踪影。
徐洁人这才明白,他种种反复做作,原是试验自己的,所说“且看吧”一句,也是再试验一下的意思,却被自己误解,着了他的道儿,当下又恨又愧,怔怔地立在关帝庙前,半晌没有移步,猛地想到鲁颠最后说了一句“公旦之婿,非鲁颠之徒”,其中一个“婿”字,下得非常奇怪,难道这个怪物真能未卜先知,窥人之隐不成?又像故意提出这个字来,讥诮我一下。这种怪物真是神鬼莫测,今天这哑巴亏,只可算自作自受,一路回来,兀自忐忑不宁。
时光飞快,便到了高老头儿订约的一天,徐洁人着意修饰一番,预备在佳人面前显露自己枪法,索性换上平日出猎的武生装束。一到日落申初时分,便命人扛了枪走出门来,向文笔峰进发,不料崇明好友沈廷扬不先不后到来。两人原是情投意合,无话不谈,便请沈廷扬一同赴约,一面携手同行,一面把这番奇遇和盘托出。
沈廷扬原是来打听当铺门口怪物的,现在听到所说鲁颠就是那怪物,又加上高老头儿和两位佳人,少年性情略同,自然引起好奇之心,果然兴致勃勃,愿同他前去做个不速之客。
两人到了文笔峰,徐洁人忽然想起高老头儿只有几间草堂,别无应门的童子,自己带了一个下人,似乎不大合适。好在已有沈廷扬作伴,不必再带人上山,便在山脚下接过那支花枪,打发仆人回去,自己携枪同沈廷扬走上山腰,慢慢地步入悬崖下那条竹径。回头看山下远处,一轮红日已没入地平线下,只剩一抹残霞,飘浮天末。东面一轮新月,已渐渐升到林梢,因为晚霞尚有余彩,却显不出月色来。峰脚四围的花圃内,一家家的炊烟,缕缕上升。望到从南村来的道上,几个卖花翁挑着空担回家来,人只有寸许长,真像画里一般。两人赏玩了一回,步入竹径深处,已到高家篱门外面。
沈廷扬点头赞叹道:“屋小于舟,人淡如菊,真是隐者之庐。你看山脚下也有许多草庐,便觉有霄壤之隔。”
徐洁人笑道:“你回头见着高老丈丰采谈吐,又不知怎样钦敬哩。”
两人正这样说着,草堂内高老头儿似已听得他们谈话声音,哈哈大笑迎出门来。尚未觌面,已听他一路大笑道:“老弟真是信人,果然如约而降。”笑音未绝,人已迎到篱边,蓦见徐洁人身旁,还有一个面如冠玉、剑眉星目的英武少年,不觉微然一愕。
徐洁人便介绍道:“这位是晚辈同窗挚友,崇明沈廷扬,听晚辈说起老丈,非常仰慕,渴于谒见,故而不嫌冒昧,一同到此。”徐洁人说罢,沈廷扬早已趋前一躬到地。
高老头儿拉着沈廷扬的手,上下端详了一回,惊问道:“足下莫非便是崇明鼎鼎大名的小孟尝么?”
沈廷扬慌笑答道:“承老丈见爱,贱名何足挂齿。”
高老头儿似乎高兴异常,一手拉住洁人,一手携着廷扬,呵呵笑道:“想不到二杰同临,此缘非浅。”
说话之间,宾主已进草堂,徐洁人先把手上那支枪倚在堂外,然后进屋。
这时草堂内点起几支巨烛,高老头儿一叠声催献香茗。只听得堂后莺声呖呖地娇笑道:“鲁老叔一个人坐在花圃内,等得不耐烦,说是同他们后生小子客气什么,愿意献丑,便迳到后圃来好了,还有许多难听的话,女儿不便学说。你老何妨真个邀客同到后圃,免得鲁叔一人寂寞。再说月亮儿也快上来了。”说罢,又咯咯一娇笑。
沈廷扬、徐洁人隔壁听到这一阵吴侬软语,宛如燕语莺啼,其声清而韵,比琴箫还好听。两人只管领略隔壁的娇音,却没有听清楚另有一客先到。
只见高老头儿呵呵笑道:“我只故迎接佳宾,却把老友冷搁在后面,难怪他要生气了!也罢,两位不嫌简亵,我们就到后圃月下谈心。老朽那位老友已先一步到此,不妨给两位引见一下。”
两人自然唯唯应是。
高老头儿便当先引路,走入后堂。两人跟着,留神草堂后身是一间过堂,左右对列两间屋子,庐帘静下,不见芳踪,只一股似麝似兰的幽馨,微微从帘内飘曳出来。跨出过堂,便是一个小小场圃,也不过一亩多地。右面编着几眼竹篱,沿篱种着各色花卉。靠左一面,却是悬崖峭壁。壁下掘出一泓池塘,满种着荷花,碧叶白莲,清气扑人,别具幽馥。塘内淙淙水响,原来峭壁上嵌着几道细泉,直注塘内。塘边盖着一座茅亭,亭中设一张圆圆的石桌,散放着几张竹椅,一张椅上已坐着一人,却抱着头伏在桌上,似乎吃醉酒似的。亭外便是一片沙土。即此便见高老头儿绝非卖花为业,哪有花圃留着一大片空地的。当下高老头儿引着两人向那座茅亭走去。
初时两人跟在高老头儿身后,离着亭稍远,月色迷离,只看出亭中依稀有人伏在桌上,看不出衣服形态来。这时预备进亭,徐洁人看清那人头上的乱发,身上的破絮,不是鲁颠是谁?想起昨天被他奚落,不免老大吃惊!
正想暗地知会沈廷扬,高老头儿已跨进亭内,扬声大笑道:“佳客已到,明月将升,不要辜负良夜!”笑声未绝,鲁颠欠身而起,一睁目,便似两道闪电,向两人射来。
徐洁人在白天已见他眼神与众不同,此刻在黑夜里,愈发觉得灿灿如火,加上他一头乱发,便像猫头鹰一般。此时沈廷扬也明白这人就是当铺门口所见的怪物,也就是洁人所说的鲁颠,被他眼神一罩,也自暗暗吃惊。
那鲁颠立起身来,并不与众人为礼,只两眼盯着沈廷扬看了半天,用手一指,呵呵笑道:“你也来了,好,好!”
高老头儿笑道:“彼此聚首,大有良缘,诸位快请安坐。老朽略治一点水酒,且告失陪,容老朽去整治出来。”
徐洁人慌拦阻道:“老丈不要多费,我们清谈一回罢了。”
鲁颠倏地掏出葫芦,交与高老头儿笑道:“令媛亲手酿的一种百花露,今天要多叨光一葫芦,快去,快去,俺的酒虫已向喉咙爬上来了!”
高老头儿接过葫芦,笑喝道:“你这老饕,偏让你酒虫呕出嘴来,咱们看看酒虫是什么样儿,也许同你这般怪形状一模一样!”说罢匆匆进内去了。
高老头儿一走,徐洁人、沈廷扬齐向鲁颠拜揖。徐洁人便说起关帝庙内一档事来,力陈愧悔,请他原谅。
鲁颠大笑道:“过去的事说他作甚?你且静坐,我与这位沈先生却有几句话要谈一谈。”
沈廷扬大喜,慌问有何见教。
鲁颠微笑道:“日前你从通州到此,我们在当铺会面,你必定奇怪我这副怪形怪状。当时看你情形,便知你很想同我讲话。其实我特地在当铺门口坐着,特地候着你哩!”
沈廷扬吃惊道:“先生素昧平生,何以知在下那时到当铺去呢?”
鲁颠笑道:“我一到此地,便听到小孟尝的鼎鼎大名,怎能不见识见识?何况还有其他重要的事呢!我上崇明去见你,不想扑一个空,探你刚动身到此地来,我回头便急行几步,坐在你家当铺门口等候你了。本想一见你面,就同你谈一谈,转念我这身怪模怪样,容易招人疑虑,便暂先离开,和这老友商量另外一桩事。不意有缘的毕竟聚在一块儿了!”言罢大笑不止。
沈廷扬听得惊疑莫测,徐洁人也弄得莫名其妙。沈廷扬笑道:“老先生所说特地候着在下,谅必定有见教之处,现在可否乞道其详?”
鲁颠正待开口,忽然向亭外一指道:“主人送酒来了,且待尽了酒兴,再和你说不迟!”
两人回头一看,只见高老头儿当先捧着一坛酒,后面跟定两个丰姿绝世的佳人,各自托着一盘酒肴杯壶之类,袅袅婷婷地走向亭子来。两人慌立起身谦逊不迭。
高老头儿笑说着,把酒坛放在亭角,让两女在桌上布置好杯箸酒肴,一一停当,放下手中木盘,然后从容不迫地齐向两人裣衽为礼,而且娇滴滴地说了一句:“水酒粗肴,有慢佳客,幸勿见罪!”
慌得两人还礼不迭。
高老头儿指着两女说道:“这是长女韵娘,次女莺娘。两君都是一时俊彦,毋庸避嫌疑!再说老朽并无应门三尺之童,故而出来相见,两君幸勿笑话!”
两人正在谦让,鲁颠却拍着手道:“笑话,笑话,也是佳话!”
韵娘、莺娘听他这样一说,低头一笑,便提着托盘,行如流水般姗姗进室去了。
沈廷扬初见两女,虽不敢举目正视,只觉容光焕发,目所未见。两女进去许久,兀自觉得怦怦不宁,亭内高老头儿却已肃客就座。
酒斟一巡,鲁颠高踞上座,酒到杯干,宛如长鲸吸川。徐、沈两人几杯以后,只觉桌上的菜、杯中的酒,虽非山珍海味、玉液琼浆,可是经过绝色佳人亲手烹调出来,便觉芬芳满颊,美不胜收。恰好这时皓月悬空,照彻亭园,峰影入杯,荷香袭袖,加上须眉高古的高公旦、狂态惊人的鲁颠,真有飘飘欲仙、隔离尘世之慨!徐、沈两人也自兴高采烈,高谈阔论起来,席间又渐渐谈到武功上去。沈廷扬也知高公旦、鲁颠在座,哪有自己发挥的余地,可是徐洁人思想又是不同,他时时刻刻惦记着两位佳人,要自己传授祖传枪法,不管孔夫子门前卖百家姓,也要卖他一手。无奈高老头儿一味讲论武功奥妙,并不提起这档事来,自己如何插得进去?
不料,多吃酒少开口的鲁颠,却像知道他心事一般,这时忽然一指徐洁人,笑道:“空谈不如实验,你的祖传六合枪,系自己信得及的,何妨在这明月之下,玩几套我们看看,否则你老远扛着一枚枪来,又老远地扛回去,未免对不起那条枪了。”
这几句话,谁也听得出话中有刺,连沈廷扬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身受的徐洁人,自然越发如芒在背了!
哪知高老头儿满不理会,酒杯一放,两掌脆生生一拍,哈哈大笑道:“你不提起,老朽几乎忘记!徐老弟祖传绝艺,早已闻名,原是老早约请徐老弟带来玩几下开开眼的,趁此明月,让老朽去拿枪进来,叫小女们也来见识见识。”说罢,振衣而起,迈步出亭。
这当口徐洁人懊悔不迭,想阻止高老头儿去拿枪,可是那条枪明明自己扛来的,既然扛来,自然存心要露一手,阻止的话如何说得出口?来的时节,又料不到鲁颠也会在场,无意中又邀上一个沈廷扬。廷扬是自己投契朋友,当无关系,只有这个冷嘲热讽的鲁颠,实在令人难受!事已如此,也只好硬着头皮,干他一下,暗想我家祖传六合枪,虽然上不了鲁颠的眼,那两位佳人加以青眼,也未可知!
徐洁人肚内暗自打算,旁观的沈廷扬却洞如观火,暗想徐洁人今天要出丑,在高老头儿去拿枪当口,本想托词婉阻,无奈高老头儿举步如飞,话未出口,人已离亭,这时向亭外一看,高老头儿已笑容可掬地扛着枪来了。
只见他走到亭侧空场中心,随手掉过枪尖,漫不经意地向地上一插。这一插,却把两人吓了一大跳,只见那条八九尺长的一条枪,竟插下去六七尺,留在地面上的也没有多长了。这种花圃,虽是土地,看去似乎浮松松的,其实高老头儿和两个女儿早晚在这空场练习武艺,早已踏得结结实实,比打捶过的三合土还要坚固几分!你想把这一条枪插下去这许多,是何等力量?这一下便把徐洁人吓得心惊肉跳,回头要自己试练枪法,当然要待自己拔出土来,自问考武举虽然搬过几百斤石头,开过头号硬弓,但是这种力量,却是没有试过!而且进亭时走过空场,觉得脚下土地很是结实,一条枪插下这样深,自问绝对拔不出来,这第一个难题便考倒了,还谈得到在佳人面前显一显祖传枪法吗?徐洁人这份难过,也就不用提了。
可是当时高老头插好了枪,一瞬的工夫,进亭坐下,却又说道:“我们今天难得聚会,又难得这样明月,徐老弟、沈先生都尚未尽兴,再喝几巡,然后趁着酒兴,我们再出亭去玩几趟功夫不迟。”
这样一说,仿佛延长了徐洁人临刑的时间,尚可苟延残喘。不过徐洁人提心吊胆,如何还能吃得下酒去?面上又不能不竭力矜持着,装出坦然样子。
这其间沈廷扬深知老同学说不出的苦处,知道他平日用的武功,都是按照祖传规矩,全在武考场中着眼,绝对没有奇异功夫,自问比他也不见得高明多少。可是自己交友广阔,所见父辈中有奇才异能的人也不少,像铁布衫、鹰爪力、重拳气功等类功夫,也略涉一二,不过没有深造。想要拔起这条枪来,虽没有十分把握,如用尽平生之力,也许弄得出来。洁人已被他们挤兑到此种地步,除自己去替他解围,尚有何人?好在自己是局外人,拔不起来,也没有十分关碍。
当下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每逢高老头儿向他谈论武艺,便推说久已荒疏,毫无实学。高老头儿似乎信以为真,鲁颠却有意无意地朝他一笑,沈廷扬心里一哆嗦。
冷眼看着主人敬酒又过几巡,徐洁人惶急之色,已渐渐矜持不起来,沈廷扬慌趁高老头儿同鲁颠谈得连绵不断当口,假作闲步玩月,慢慢走出亭来,走到插枪所在,故意扶着枪杆抬头望月,偷看亭内众人不留意时,一翻身,运动两臂,用尽平生之力,蹲身握住枪杆,急向左右一转,再往上一起,霍地居然被他拔了起来。慌一抬身,仍把枪浮浮地插好。急转身偷看亭内时,不料高老头儿和鲁颠正停住杯,望着自己不住点头。这一来,把沈廷扬窘得无地可容,可是徐洁人已是如释重负,喜上眉梢了。
沈廷扬正想重回亭内,高老头儿已携着洁人的手走出亭来,向廷扬呵呵笑道:“小孟尝果然名不虚传。”
亭内鲁颠也探身大笑道:“即此一端,便知此君热肠侠骨了。闲话少说,这位祖传的六合枪快露一手吧。”
徐洁人被他一喊,格外难乎为情,正想谦逊,不料装疯卖傻的鲁颠,又直着喉咙大喊道:“两位侄女快出来,太仓徐家的六合枪不易见识的,快来,快来,不要错过了机会。”
这一喊格外可恶,徐洁人肚里乱骂道:“碰着你,算我倒霉,简直成心要我好看!我虽然不如你,难道我家世传六合枪法,真个一点没有价值吗?”心里一气,迈步走到场心,拽起袍襟,挽起袖子,把枪拔在手内,向高老头儿拱手道:“晚辈初学乍练,当然看不入眼,难得逢着老丈,万望指点指点,使晚辈得点进益!”
高老头儿白须乱飘,呵呵笑道:“不必过谦,便请赐教吧。”
徐洁人冷眼向对面一看,两位佳人已分花拂柳地款款行来,不觉胆气一壮,将枪一顺,微一矮身,向后退了几步,后把一顿,前面便起了一个斗大的枪花。高老头儿先自喝了一声好。就在这声“好”中,便见徐洁人连环进步,左四右六,按着整套的家传六合枪法,一招招施展出来。舞到酣处,一条枪影,在水银似的月光内,盘旋飞跃,宛若游龙。
按说徐洁人这套枪法,也有好几年功候,在平常练家眼光内,原也卓卓可观,不过在高公旦、鲁颠这样大行家眼内,自然班门弄斧了,但是高老头儿依然连连称妙,表示揄扬后进之意。只有鲁颠来得特别,身子靠着亭栏杆,竟怪声如雷地喝起连环大彩来。这种怪声,等于戏台下怪声叫邪好,非常刺耳!在徐洁人耳朵内,格外难受,无异声声喝着倒彩,无非他做的是反面文章罢了。徐洁人越听越难受,一赌气,啪地一跺脚,收住枪招,卓然立定,依然把枪一插,向高老头儿连连拱手道:“献丑,献丑。”
高老头儿正想称扬几句,不料鲁颠又远远抢着说道:“不是劲儿,不是劲儿!枪法是好枪法,招数也一点不乱,就是一点没有劲,生生把很好的枪法糟蹋了。”
徐洁人本想赌气不睬,无奈人家说的话,一句有一句斤量,不由人不佩服。恰好沈廷扬已接过话去,向鲁颠请教道:“先生说的没有劲,但在晚辈眼光中,似乎徐兄走的招数,招招都有极大斤量似的,不知先生说的劲,怎样才能中窍?”
鲁颠微笑,走出亭来道:“你问得也算中窍,你要知道怎样才叫劲,空说无益,也不用我试给你看。”说到此地,只见他转身向远远立着的韵娘、莺娘招手道,“两位侄女赏个面子,玩一手,叫他们开开眼。”
这“开开眼”三字,徐洁人心上又像中了一箭似的,本来高老头儿请自己施展祖传枪法,给两位佳人开开眼,现在倒过来,叫她们给自己开眼,没法子,且看她们的。
却见两位佳人你推我,我推你,并未过来。
高老头儿笑喊道:“你们整天想求进益,到了真正可以切磋时候,又害羞了。要功夫增长,又要忍得住羞辱,处处虚心的。韵儿,你先来试一下吧。”这几句,又像对徐洁人说的。
徐洁人这时却已恍然大悟,知道两位佳人必有了不得的本领,高老头儿、鲁颠一吹一唱,对于自己种种举动,必定大有用意,现在无话可说,只有睁着眼,用着心,看着她们的功夫,总算没有白来。他这样一想开,立时心平气和、宠辱不惊了。
却见姊妹二人,听得老父吩咐,便一齐背过身去,在花栏下解去长裙,腰间另束了一条罗带,一先一后,姗姗行来。两人到了高老头身边,分立两旁,向鲁颠和徐、沈两人裣衽为礼,然后韵娘袅袅婷婷地走到场心,把那支枪轻轻拔在手内,掂了一掂分量,瓠犀微露,向高老头儿嫣然一笑,意思之间,似乎嫌它分量太轻。
鲁颠在一旁早已明白,笑道:“嫌它不趁手吗?如果真个要走起咱们家数来,自然这条枪绞一绞就断,现在用不着玩这整套的,只要略使一点劲儿,给他们见识见识好了。”
韵娘柳眉微蹙道:“鲁叔,你老人家要侄女怎样试验呢?”
鲁颠四面一看,大笑道:“有法子,有法子。”说罢,跑到荷池边,伸手摘了一朵开残白莲花,走回来,把花瓣一瓣瓣都摘了下来,弃掉了骨朵,举着手中一大叠莲花瓣,向韵娘一扬道:“我手上有十几个花瓣,待我一起掷向空中时,你便用凤凰乱点头和万蜂戏蕊的招数,同时把空中飘扬的花瓣,一一刺在枪尖上,不准掉了一片,这样,便可显出你的功夫来了。”
韵娘笑道:“鲁叔,真有你的。亏你想出这样难题来,无非教侄女献丑罢了。”
这时徐洁人、沈廷扬都有点不信,暗想:这样轻飘飘的花瓣,不要说刺十几个,一个也难以刺在枪尖上,大约鲁颠故意难为人罢了。
两人正在这样思索,猛听得鲁颠喝一声:“韵娘仔细!”一声喝毕,随手向上一扬,便见一叠花瓣掷向天空,足有五六丈高,空中微风一吹,便一瓣瓣分扬开来。在月光下一片片白莲花,一翻一覆,缓缓而下,活像许多银蝶,翩翩飞降,恰也好看。可是东一片、西一片,并不紧在一起。徐、沈二人急看韵娘时,只见她柳腰一摆,枪起处,顿时一个碗口大的银光圈,身法一变,便不见了枪影,只见万朵梨花,罩住一个婷婷倩影,微一娇喝,倏又电光乱掣,瑞雪舞空,非但不见了枪影,连人影都看不清了,但见满眼白光,贴地流走。绕场三匝,所有飘下来的莲瓣,一一堕入一片银光中,一瓣也不见了。那片银光渐渐滚向原处,渐渐分出枪影人影来,蓦地一声娇喝,顿时影定人显,韵娘笑容可掬地一手拄枪,一手慢捻鬓发,道声献丑。众人看她枪尖上时,整整齐齐地穿着十几张莲瓣,片片贯心而过,没有一片破裂掉下一些的。
这时鲁颠怪声叫好,高老头儿点头微笑,只徐洁人、沈廷扬目瞪口呆,竟猜不出这种功夫怎样练就的。除出五体投地以外,更有什么话说?
鲁颠却得意洋洋地向两人问道:“你们看清没有?这才叫劲儿。古人纪昌贯虱、由基穿杨,便是这种功夫。老实说,他这条祖传宝枪,教我们这位侄女施展起来,好像捏一条灯芯草儿,还嫌不趁手哩。”
徐洁人满面惭愧,只可唯唯称是。韵娘却把枪插向原处,款移莲步,走向莺娘身旁,笑推着莺娘,叫她也出来显几手绝艺。莺娘笑得咯咯的,只望高老头儿身后倒躲。
高老头儿大笑道:“韵儿既然献过丑,你怎能装没事人儿。韵儿也绝不饶你的,还不如大大方方自己下场哩。”
鲁颠笑道:“莺娘的双剑多日不见,定要刮目相看了,何妨玩几下助助兴呢?”
莺娘未答话,韵娘已急移莲步,向内走去,回头笑道:“我替你拿剑去。”一忽儿捧着两柄光华四射的长剑盈盈而来。
莺娘撒娇不接,却举步把枪拔在手内,笑着向韵娘招手道:“你也不要闲着,咱们俩对舞一下吧。”
韵娘笑骂道:“你会使乖,我才不上你的当哩。你爱使枪,你就独个儿玩一下吧。”
她姊妹这样一阵莺嗔燕叱,引逗得鲁颠和高老头儿呵呵大笑。徐洁人、沈廷扬也觉心神奇畅,如入天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