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贞天刚一亮,到了苏州,一气跑到河边码头上,正赶上有北去的客船,自己也没有问价,便跳上船头。船家问道:“学生你要往哪里去?”
陆贞说:“往武昌府。”
船家说:“往武昌干什么去?”
陆贞说:“往外祖家去。”
船家说:“这正是往武昌的船。你是包舱还是散座,一共几个人?”
陆贞回答:“一个人,怎么叫包舱?”
船家一听,知道小孩子没出过门,说道:“包舱是一个人一间舱,一路吃喝都管,到武昌十两银子。”
陆贞问:“散座呢?”
船家答道:“散座是大伙在一间舱里。”
陆贞说:“包舱吧。”
船家问道:“你有行李没有?”
陆贞说:“没有行李,就是这个小包袱。”
船家说:“好吧,这就开船,你可别下去了,免得把你落下。”
陆贞说:“我住哪一间呢?”
船家说:“你在第二间吧。”说完用手一指。伙计把陆贞领到一间舱内。陆贞一看,这间仓倒不错,搭着一个板铺,板铺对面一张小茶几,几上放着一个小茶壶,一对小茶碗,还有两张小方凳子。陆贞往铺上一坐,伙计问:“要铺盖不要?”
陆贞说:“要。”伙计出去工夫不大,拿来一份铺盖铺在床上,并泡了一壶茶,说道:“等会儿,开了船再吃饭,你要买菜,我给你买去。”
陆贞说:“买去吧。”伸手掏出五钱银子,递给伙计。工夫不大,伙计买菜回来,外面就嚷:“人上齐了没有?开船啦。”就听大家嚷道:“开船喽,开船喽!”紧跟着,提锚的声音、转舵的声音、打箱的声音响成一片。那只船晃晃悠悠,奔河心漂去。工夫不大,船离河岸,顺着风,向正北驶去。
再说陆家,自从早上不见陆贞回来吃饭,就派家人去到村口外大柳林去找。家人回来报告,陆贞并未在大柳林练功夫。又派人各处去找,一直找到天晚,连个影子也没瞧见。这个时候,丹顶鹤陆亨对他母亲说:“老三大概是跑了。”
他母亲说:“为什么跑呢?”
陆亨说:“他一定听了那教师说,这里有侠客,那里有剑客,一定是找侠客学艺去了。你老不信瞧瞧丢了银子没有。如若没丢银子,老三或者是走亲戚去了,如若丢了银子,一定是跑了。赶紧把这几位教师赶走就完了。若不是他们,老三焉能跑得了呢?我就知道走江湖的没有多少好人。”
陆亨原来有他的心思:陆元死了,又没有妻子,这一股完全没有问题。陆贞每年请教师得花好几百两银子,他实在有点心疼。但这是老太太的主意,他可没有法子。陆贞这一走,正对他的心思。第一先把教师赶了,每年可省好几百两银子,因为他平日阴毒,所以大家都叫他丹顶鹤。他对母亲这一说,他母亲当然信以为真,于是打开银柜一瞧,正好丢了四五十两银子,才知道陆贞是真走了,老太太这才放声大哭。陆亨说:“母亲何必这样痛哭呢?老三这一出门,自然可以访到名师,学成武艺,替我父亲报仇雪恨不好吗?你老人家还哭什么呢?”
老太太一听,说道:“你尽这么说,哪里有侠客剑客被他访着,这么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孤身远走,怎能令人放心呢?”
陆亨一听,说道:“你老不是每天叫他学艺报仇吗?现在他学艺去了你老又哭。要叫我说,凭老三这点孝心,一定可以访到名师,学成武艺,回家报仇。你就等好消息吧。”说着满脸含笑走了。
原来,陆亨的心思是,陆贞这一走,如若得艺回来,那就不必说了。如若死在外,这份偌大的家产,还不是自己独吞吗?再说,哪有那么多名师被他访着?早晚花完了钱饿死算完,哪能回来呢?所以他对母亲说这种宽心话,只不过这种话不应该由陆亨口中来说罢了。
再说陆贞自从上了江船,一心打算到了武昌,找到望江村,怎么拜师,怎么学艺,学成以后,怎么前去报仇,一路胡思乱想。这一天船到了武昌,靠了码头。陆贞叫船家一算账,可了不得了。因为一路没有打算,赶到一算船钱,一共三十八两多。陆贞对船家说道:“为什么这么多呢?你不是说十两银子吗?”
船家说道:“大少爷你想,我说十两银子,是粗茶淡饭。你老这一路,茶也要好的,饭也要好的,菜也要好的,一路上差不多一个人侍候你老。你想哪儿不是钱?这三十八两银子,我还是按本计算呢,伙计的辛苦钱,尚不在数。你赏下来吧,我还得张罗别的客人哩!”俗话说得好,车船店脚牙,那是江湖上最难缠的。就是老江湖还挡不住吃亏、受骗,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又没人跟着,他如何斗得过呢?陆贞当时无法,只好把银子取出来,连小费给了四十两,自己提起小包袱,走下船来。
一进武昌城门,一看街道铺户,往来的老少行人,一切的作买作卖,真是人山人海,繁华似锦。陆贞一摸自己的钱袋,所剩不过还有四两银子,于是找了个小饭馆,吃了一顿便饭,逢人便问望江村。内中有人问他,往望江村做什么去?他就告诉人家探亲去。有人告诉他出了东门,一直向东南十余里就是望江村。他这才一直向东门而来。
一出东门,向东南就走,走了不远,就是一条山岭。顺着岭南的大道,走了十里多地,前面显出一个村庄,约有四五百户人家,三条南北大街,两条东西大街,倒是十分的热闹。陆贞一进西村口,就瞧见一个老头儿,在村头立着。陆贞连忙上前叫道:“老爷子劳你的驾,这个村是望江村吗?”
老者一抬头,见是一个十二三的童子,口中说道:“不错,这是望江村,你找哪一位?”
陆贞说:“我跟你老打听一个人。在这村北面岭上有个通真观,观里的老当家的是姓颜吗?”
老头子说:“不错,姓颜。你找他有什么事呢?”
陆贞说:“我找他跟他练武术。”
老头听后一笑,说道:“你是哪里人?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是此地人。”
陆贞说:“我是江苏省苏州府的人,因为听人说颜老先生武术极高,所以我来找他,打算跟他练习。”
老头儿问:“你听谁说他会武术?”
陆贞回答:“我听我们村马二爸说的。”
老头说:“他那是愚弄你。那颜老头除了每天领几个年轻的灌园种菜之外,谁也没瞧见过他练武术。我们离得这么近,没听说他会武术。你们村里的马二爸怎么知道呢?”陆贞一听,心中暗想:“对呀!可是,我和马二爸无仇无恨,他为什么骗我呢?”又一想,不对,马二爸当初说过,人家颜先生武术出奇,旁人并不知道,若不是他夜间偷着瞧见的,连他也不知道。本来那庙中既不烧香,又不念佛,旁人也不往那里去,他也不同别人往来,别人哪能知道呢?想到这里,陆贞忙说道:“既有这么一个人,等着我见见他再说,如若他不会武术,我再回家就是了。”
说着,他对老头子一拱手道:“老爷子多劳驾。”一转身,向村北走去了。
那陆贞一面走着,一面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地走进山口,慢慢向山上走来。工夫不大,到了岭上,顺着山路一瞧,在路东有一座大庙,方圆约十余亩,四外的围墙足有一丈多高。正面上一座山门,门前左右栽着两行松树,相隔三五丈远。每棵相隔三五尺远,每行足有一百余棵。因为长得茂盛,枝叶全部连在一起。都是六七尺高。长得十分整齐,如同两道松墙似的。
陆贞一瞧,暗道:“大概这就是通真观了。马二爸不是说,在观门前有两行松树吗!”又往对面一看,在半里以外,果然有一片大松林,黑郁郁十分茂盛。陆贞自言道:“这一定是通真观无疑了。”于是顺着门前大路,直奔山门走来。来到山门一看,门上面刻着三个红字,不是通真观是什么呢?只见山门半掩半开,自己也不管人家让不让进,一抬腿进了山门。往里一瞧,正面五间大殿,两旁配殿,院中四角上栽着松树,地下满砌青石,十分平整。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正低着头拿扫帚扫院子。
陆贞一看,说道:“大哥,这里可是通真观吗?”那个人正在扫地,一听有人说话,连忙抬起头一看,只见山门里面,台阶上站着一个童子。眉清目秀,齿白唇红,头梳双髻,前发齐眉,后发盖顶。身穿青绸子大褂,白袜子,青缎子夫子履云鞋,手中拿着一个小包袱,笑嘻嘻地站在山门之内。青年人连忙说道:“你找谁?这里正是通真观。”
陆贞说:“这儿的老当家的是姓颜吗?”
那人说:“不错,姓颜,你问当家的做什么呢?”
陆贞说:“我姓陆,名叫陆贞,住在苏州府城外陆家疃。因为我喜爱武术,听说这儿老当家的武术高明,我特意不远千里,来到这里拜师练武。如若他老人家现在观中,没别的,求大哥给说一声。”
那人一听,连连摆手,说道:“学生,我们老当家的会练武术不会练武术我不知道,不过现在他没在家,出去了三四天啦!”
陆贞问:“他老人家几时回来?”
那人说:“没有一定,也许今天回来,也许两三天回来,也许一个月二十天,哪有一定呢?”
陆贞说:“既然老人家不在家,我先回去,明天再来。如若他老人家回来,请你老说一声就是了。”
那个人说:“好吧,我给你说就是了。”
陆贞说:“谢谢你老,咱们明天再见。”说着回头出了山门,回到了望江村。
连去了十几次都没在家。那陆贞纳闷,又一连去了五趟通真观,那颜先生始终没有回家。这个时候,钱可就花完了。自己一想这怎么办呢?只好把包袱里面两套单衣卖了再说。于是拿衣裳对伙计说道:“我现在手内没钱了,还有两套单衣,你把它给我卖了,我好吃饭。”
伙计问:“你要卖多少钱?”
陆贞说:“你看着卖就是了。”伙计答应一声,拿着衣服转身出去。工夫不大,拿进了三两银子,说道:“人家说旧了,尺寸太小大人不能穿。我没法子硬塞给掌柜了,掌柜的给了三两银子。”陆贞一瞧没法子卖了吧,接过三两银子放在腰中。不到十余天的工夫,身上只剩下一身单裤褂。转眼一月有余,直落得沿街乞讨,夜里就在土地庙内安歇。这一来把个孩子可糟蹋得不像样子了,短发蓬蓬如同乱草,身上的衣服破得难堪,脸上脏得如锅底,手像泥条一样,赤着双足,冷眼一看酷似庙里的泥小鬼。你说这孩子也真有恒心,虽然没有看见颜晚晴,但是仍然一天一趟通真观。
这天晚上,陆贞坐在庙台上,把要来的干粮吃完了。这个时候,正当八月中旬,皓月当空,清光如洗。陆贞仰天对月,不由一声长叹,暗道:“我一晃,来这里三个多月了,把自己弄得成了一个小丐。可是也没瞧见颜老先生,是什么缘故?莫非他故意不见我吗?要不怎么总不回来呢?据他们庙中人说,他不会武术。可是马二爸,我们无冤无仇,骗我做什么呢?”自己左思右想,不由得“啊”了一声,暗暗说道:“马二爸当初瞧见他们练武,本是在晚上。我何不每天晚上前去观瞧,只要被我看见他们在庙中练艺,我就可以出头求他。他再说不会,可就不找了。只要他把我留下,还愁见不着老当家吗?”
抬头看看月光,时当子时,万籁无声,于是觉也不睡了,站起身来直奔通真观去。不大工夫,到了观前,仔细一听,连一点声音也没有,围着庙转了一个通圈,连一个人影也没瞧见。他暗想:“他们一定是练完了,我明日再来。”反正不达目的,决不半途而废。
陆贞又一连去了十几天。这天也是该着,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就按十二三岁的小孩子,这份艰苦的毅力,百折不回,可算十分难得了。这天,陆贞又去通真观,离观门尚有百十步远,月光之下见庙门前站着三四个人。陆贞心中大喜,慢慢顺着树荫向前行走,眼看来到观前左首这行松树以下,于是销声敛迹直奔庙门走来,来到近前,躲在松树后面。
由树叶空隙之处仔细观瞧,只见山门半掩,门前站着四个人,一老三少。那老的年岁太大了,头上都谢了顶啦,光剩下两个白鬓角儿,身高五尺,红润润的脸膛儿。被月光一照,闪闪放光,两道白眉斜飞入鬓,两只大眼,赛似两盏明灯,白胡子足有一尺多长。上身穿一件破小褂,补丁摞补丁,下身穿一条破裤子,赤着双脚,着一双搬尖洒鞋。你别看衣裳破,可是十分的干净。
再瞧那三个小的,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二十多岁,都威风凛凛,全是一身青衣服白袜洒鞋,光头不戴帽子,小辫盘在脖子上。只听那个三十多岁的说道:“师父,方才你老人家教给我的那一招,老练不得力,请你再练练我看。”
老头子说:“谁叫你不留心,守着师父不留神还可再学。若离师以后,全忘记了跟谁学去呢?你再仔细想想,我再告诉你。”
只听那个四十多岁的说道:“师父你老人家交给我的那柄宝剑,我再练练,我还怕不对。”
老头子说:“你练去吧。”就见那个人,一回身在山门里面,拿出一口三尺多长的宝剑,被月光一照,真好比一汪秋水耀眼生寒。就见他拉开架势,一招一式慢慢地练将起来。起先慢,还不显眼,后来越练越快,等到最后,就见一团白光滚来滚去,也分不清哪是剑光哪是人影。猛然间一闪如同白虹升天,“嗖”的一声,起来有一丈多高,落在地上,连一点声音也没有,把陆贞看得目瞪口呆,不由得坐在树下,喊了一声:“好!”
忽听见背后有人说道:“你是干什么的,跑到这儿来搅!”陆贞一惊回头,正是那个练剑的站在自己身后,手提一口宝剑。陆贞心中想道:“没瞧见他动,他怎么会到我身后呢?”
自己正在思想,就听身后那人说道:“你怎么啦,说话呀。”
陆贞道:“你还问什么,反正我天天来,你老也该认识了,怎么你还问呢?我不是陆贞吗?”
那个人一听,仔细低头一看,说道:“原来是你呀,你怎么夜里在这儿蹲着呢?”
陆贞说:“因为白天来,总见不着老师父,所以我天天夜里到这儿来看,已经十几天了。”
就听有人说道:“师哥,师父叫你把他带到庙里,要问他话哩!”
陆贞一听这句话,真不亚于吃了一剂凉快散,立刻站起身来,冲着那个提剑的说道:“就请带我去见一见老师父吧。”
那个人说道:“你跟我来。”二人一前一后绕过松林,来到山门下面,一进山门就见西配殿灯光闪闪,里面有人说话:“叫你告诉他们的,怎么还不进来?”
就听前面那个提剑的答道:“来了,来了!”
陆贞说道:“请你先进去回一声,省得叫老人家说我不恭敬。”
那个人点头一掀帘子,走进屋内去了,一转脸出来对陆贞说道:“来吧,师父叫你呢。”陆贞一听,连忙跟着走入配殿,一看当中这三间明着,两边两个暗间。屋中没什么陈设,靠正面迎门放着一张白木条案,案前放着一张白木方桌,桌子上面点着一盏菜油灯,灯光明亮。那个老头就在上首椅子上坐着。陆贞一看急忙上前,双膝跪倒,说道:“我这里给你老人家磕头啦,求老人家无论如何把我收下来吧。”
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这个孩子这是做什么?我问你是怎么回事,你怎么进门就磕头呢?你先站起来。你这么小的孩子,为什么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跟我练习武术?你要实话实说,我一定有相当的办法。”
陆贞一听,慢慢站起来,就把自己父亲如何被邱雨战败,一气身亡,自己的哥哥被邱雨一掌震死的事说了一遍。又说自己立意要练成武术报仇雪恨,怎奈不得明师,后来听一个马二爸的说你老人家武术精奇,小子我才弃家背母跑到这儿来的。陆贞一口气说完,老头子一听,哈哈大笑,说道:“陆贞,听我告诉你,你知道你父亲同你兄长是怎么回事吗?”
陆贞说:“小子我那时太小,知不清楚,所有的这些事,全是听我母亲对我说的。”
老头子说:“你别看你不知道,我倒知之甚详,听我对你细说,你就明白了。”于是,他就把陆天霖同陆元的行为细说了一遍,又说道:“武术这种技能,练成了以后不是用它欺人的,也不是用它任意胡行。第一讲的是道德人情,抑强扶弱,杀奸诛恶,去暴除残,这叫作侠义的天职。尤其是采花作案,更为江湖的公敌。所以说练成武术之后,做事须本良心,己所不欲勿强施于人。这样,这个武术算是没有白练,在江湖之上方能落个侠义的名声。无论是什么人所作所为背了人情天理,我们必须破除情面出面干涉,就是自己的亲父兄,也须对他不满,虽不能同他反目,也不能顺着他的心意任意胡行。实在无法挽回,只可自己一躲,暗中对那被害的加以救援,这才称得起是武林中的义士。还有一层,比如说有一个人,同我有仇,但他的做事合乎人情天理,这个事眼看要坏,我们必须要或明或暗,用力扶助他,不能因为私仇,坐观成败,这方称得起是侠客。你想想你父兄所作所为要是不背天理人情,那光明正大的人物哪能同他为仇作对呢?再说邱雨这个人,我早就知道,他们七个人江湖人称七雄,既是江湖人称侠客,当然人格很高。你的父兄所作所为如若光明正大,无论如何邱雨也不能对他加以仇视。因为你哥哥在各处仗势欺人采花作案,所以邱雨去找你父亲,不过叫你父亲管束你哥哥。你父亲如果当场认错,也不至有意外发生。不想你父不明道理,心地糊涂,溺爱不明,一意护短,所以才当场动手,以致你哥哥被邱雨一掌打死,你父亲败在邱雨掌下,气愤身亡。你想这能怨人家邱雨吗?这个仇漫说不能报,就是能报也报不了。因为什么呢?你想邱雨人称侠客,江湖号称七雄,你真要找他寻仇,不晓得有多少正当英雄出头相助。就按我说,不知道便罢,如若知道,也得出头维持。我可不是护持邱雨那个人,我护持的是人情天理。不能说因为你跟我练艺,我就庇护你。你真要有志气的话,就赶紧把这个报仇的心,丢在九霄云外,回到家中好好上进好学。不然的话,你再按照你父兄的那种行为,就是你练到剑仙的地步,也难保你不命丧人手。你听明白了,因为采花作案是江湖公共的敌人,心地糊涂自然难同正人接近,剩下你自己孤孤单单,不遇能人便罢,一遇能手,不死也带重伤。你听明白了我这话,你就知道,武术不是容易练的,练成了错走一步,老师先不答应,就不用再说别人了。因为门户之中出了败类,自己焉能不清理门户呢?再说要没有二三十年的工夫,也练不成。咱们这个庙里苦得很,除了卖菜吃饭,连一点别的出息也没有。你小小的年纪,再说又是少爷出身,哪能受得了这个苦呢?依我说,明天打发人送你回家算了。”
陆贞听完,连忙说道:“你老的话我听明白了。我父兄之死,完全是因为他们行为不正,才惹得人家找上门去,那算是祸由自招。至于报仇,我是不敢再想了。可是小子我自幼喜爱武术。你老想想,那些平常的老师,我还用力尽心地去练,何况现在见着你老人家,我怎能空手回家呢?再说辛苦一层,不是有句俗话吗?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你老放心吧,我是什么全不怕,别说二三十年的工夫,就是由小练到老,我全能办得到。总之一句话,练不好我决不回家。请你老人家把我收下,就是每天叫我挑水浇园子,我也愿意。请你老人家一定把我收下。”
其实,陆贞自从头一天来到这儿,老头子就知道了。不过他怕小孩子家一时高兴,后来闹个半途而废,还不如不练,所以只推不在家。一晃好几个月,每天打发徒弟暗中调查,真要让他败兴回家,老头子少不了派人暗中相送。后来一看,孩子虽小,真有个横劲儿,直落到沿街乞讨,仍然百折不回。如若乍行讨乞,意懒心灰,受不了苦,乞讨回家,老头子也暗中派人送他。如今一看孩子真是毅力坚强勇往不退,不仅每天前来,连晚上也来此偷看。这些老头子了如指掌,不然,成了名的剑客,每日有人探看自己的庙宇,自己不知,岂不成了笑话?所以才暗中派人往陆家疃打听陆贞的身世,打听明了后这才露面。这几个月的工夫不过要试试孩子的品行如何。真要不收他,也未免辜负人心。
这天孩子一来,老头子就看见了,所以这才叫出徒弟们练武,好把陆贞引出来。不然的话,为什么单在庙外练呢?后来一瞧,他藏在松树底下,老人家不由得暗笑,才回到庙内,掌灯接客。这时跟陆贞一阵闲谈,他仍然雄心不退,老人家不由得心内欢喜,说道:“你非练不可就留下吧。但我这儿本是隐居之处,对于收徒弟练武,外面没人知道,千万不要走漏了风声。每日你随三个师兄锄田种菜,待个二三年后再说。”
陆贞一听真是喜从天降,连忙跪下磕头。老头子先吩咐徒弟到大殿点起蜡烛焚起香来,参拜祖师,算是收个关门徒弟。工夫不大,收拾整齐,然后带着陆贞,来到殿上。老头子先向上面两个牌位磕头,然后令陆贞大拜。自己坐正了,陆贞这才拜师。
拜师已毕,老人家又令他们师兄弟三人,互相见礼。老人家指着练剑的那一个说道:“这是你三师兄,姓斗名叫斗天仇。”又指着那两个年轻些的说道:“这是你四师兄,名叫成天翼。这是你五师兄,名叫骆天池。”于是陆贞又向三个师兄行礼。
老人家说道:“陆贞,你听我告诉你我们的门户。在最初,我随少林门中五空禅师练习少林拳术,所以这个祖师的牌位供的是达摩老祖。后来,我又随武当内家的超尘道长练习武当拳术,所以这个祖师的牌位供的是玄洞真人。为什么这个拳术有内外两家的分别呢?因为少林拳入手先以练力为主,武当拳入手先以练气为主,等赶到艺业成功之后,仍是异途同归。因为一个先讲操练筋骨,一个先讲调养脏腑,所以后人分成两家。我以为以操筋骨失之于刚,先调脏腑失之于柔,所以我综合两家汇成这一宗武术。你若加意研究不难成名于世。至于我们的门户也可说是少林,也可说是武当,因为我们与这两家都有渊源关系。我练艺百有余年,只收了你们这六个弟子。大徒弟名叫许天琪,因为他秉性不拘形迹,终日打扮成一个乞丐的样子,所以江湖称他叫作邋遢仙。现在大概也有六十多岁了。二徒弟名叫陈天智,江湖人称小猿公。他两个自从离了我足有四十来年了,所以也不知他们现在什么地方。你这三个师兄因为没有闯荡过江湖,所以还没有人知道。现在你是我的关门弟子。等到练艺的时候,必须用心练习。不然,你瞧我偌大年纪,百岁有零之人,一旦神消气灭,再打算练习可就晚了。现在天已不早,你们休息去吧。明天给陆贞换上一身干净衣服,今晚就叫他在西配殿住宿。”
次日天色将明,陆贞就爬起来,一瞧床头上放着一套青布衣裳,拿起一穿,刚刚合体。这时走到殿外一瞧,老师正在大殿前对着斗天仇说话哩!一看陆贞出来,老头子说:“你起来了,很好,跟你师兄去园子里浇菜去吧!”又对斗天仇说:“你先叫他干轻巧活儿,慢慢再做笨重的,不要太快了。”
斗天仇答应,这才带着陆贞一起出了山门,直向庙后走来。走了约有半里来远,前面是一大片菜园子,足有六七十亩,内中种有各种青菜。园子的四周,用许多的荆棘围着,上面还缠好些野花。园子当中有三间草房。二人进了园子,直奔草房。到了近前一看,五师兄骆天池,正在屋中收拾辘轳、绳子、水桶、扁担以及斗箕、柳罐等物,除了绳子外,其余家什均是铁的。
骆天池一看他二人来了,说道:“三哥,叫小师弟使那一对小桶好不好?”
斗天仇说:“用小的合适,日子长了再使大的。”于是拿过一条枣木扁担和一对小铁桶,说道:“师弟你就使这一对吧,先把厨房的缸担满了,然后再浇园子。”
陆贞一看这对桶,吓得把舌头一伸,暗道:“这对小的我也不一定能挑动。”这对铁桶高有一尺粗有八寸,光那铁板就有一寸厚。不用说盛满了水,单这对桶就有一百多斤,加上水连担子,真不下一百五六十斤。陆贞一看,暗暗想道:“这一定是试验我,看看我是不是诚心前来学艺,要不为什么我才十三岁,就叫使这样一对铁桶子呢?这分明是给我难题目来做。我要说担不动,准保是派人送我回家,还会说我少爷出身受不了苦。这不是难我吗?我是非干不可,只要累不死,准有成功的那一天。”
想到这里,他连连应诺,口中说道:“我可不知道厨房在什么地方,还得请师哥告诉我。”
斗天仇说:“你挑着水我领你去。”陆贞答应了,一伸手拿起扁担,把两只铁桶向膀上一担,不由得“啊”了一声,因为这对桶轻得出奇,连扁担也不过才十八九斤,完全出乎所料。斗天仇说:“你啊什么,大概是觉得家什太轻吧?咱老师说,因为你年岁太小,怕把你累出伤来,所以不叫你费大力气。”
陆贞一听暗道:“真是师徒如父子,刚拜了师,就这样疼我。”于是担起水桶跟在斗天仇后面来到井旁。井旁有个大石槽,内中一槽清水。井上安着一个八尺多高的架子,架子挂着一个大滑车、一条大绳,绳头上拴着一个铁柳罐。斗天仇说:“你就先在槽内打水吧。”陆贞连忙把水灌满了两桶,担起来一试,大约也不过五十来斤。好在自己从幼练武,练得力气倒是很大,所以这五十来斤的一担水他担着,还是满不在乎,口中说道:“师哥,领我走哇。”
斗天仇领着陆贞,来到庙东北角上,说道:“你把水放下,我告诉你。”陆贞把担子放下,就见斗天仇来到墙根下一个石台前面,用手在台上面一个银锭扣儿上一按。只听“咔嚓”一声,一块青石张开一尺见方的巢儿。陆贞近前一看,原来是一个方洞,洞底靠墙那一面有一个圆窟窿。
斗天仇说:“师弟你看这个巢底下那个圆孔,直通咱们厨房内的吃水槽。你把桶里的水倒在这个石巢里面,自然就流到厨房里去了。你可别尽往里倒,因为倒得太多了,咱们的厨房可就受不了啦!你千万记住了。井上那个石槽比厨房里那个石槽大一半。你每逢打水,把井上石槽里的水打出三停中的一停来,咱们厨房里的槽差不多正满。你真要把井上石槽内的水全打到这里,咱们厨房里面可就能捉蛤蟆了。千万记着,不然你担到庙里再回来,得走许多路。”
陆贞一听,口中说道:“谢谢师兄,我记住了。怎么不见四师哥呢?”
斗天仇说:“他上街卖菜去了。比如说,今天你四哥上街,我在家中照管一切,你五哥单管收拾园子。你四哥明天照管家务,我就收拾园子,你五哥上街卖菜,大家轮流值日。你是专管担水浇园,咱们四个,是各执一事。浇园也有秩序,你先把石槽打满了,再把石槽那头木塞一拔,那水就顺着水沟流到畦里去了。你再去看畦口儿,放完了一槽再打一槽,几时把该浇的浇完了,几时算完。每天一遍,浇完了你就休息,别的你就不用管了。”陆贞一听,连连答应。
从此,陆贞就成了担水浇园的园丁了。头两天虽然不多累,可是陆贞年岁太小,并且乍学做活,每天晚上膀子未免发肿,两手发烧。幸亏临睡的时候,他老师必定坐在床前,叫他躺在床上,周身替他顺气、顺血、顺力,曲胳膊盘腿。等到通完了,他不但不觉得累,反倒四肢通畅,十分舒适,不觉悠悠睡去。转眼一个多月,他有力量了,活儿也排住了,也不觉累了。就是水桶也换大的了。就是这个样子,一连过五个月,水桶每月一换,等换到头号的,扁担也换了铁的。
不知不觉,待了一年,陆贞已十四岁了,身体长高了,力量大多了,周身足有千斤之力。原来那个水桶你别瞧那么厚,中间却是空的,在桶旁边有小孔儿,每天有人往里装铁砂子,一个月装满。每天有一定的分量,比方说第一对桶装满了一百斤。第二对桶,不装砂子光空桶就有一百斤。每天照旧的分量往里装,等到第二对成功再用第三对。直换到末一对,光空桶加铁扁担就有六七百斤,再加上两桶水,不到八百斤也差不多。如若担着八百斤的东西毫不费力,这岂不有千斤之力吗?可是这个练法非守着老师不成,因为他能给你顺气、顺血、顺力,不然的话,那可就别这么练,一练非坏不可,因为没人给你周身顺通,略一用力,一定得大口吐血。就算你对付着慢慢练成了,你的力量也长不了,一旦不练了,那力量也跟着退化了,或是一上年岁,力量跟着退回去。因为这个力量,不经名师指导,它全浮在筋肉之上,由名师指导的这个力量可就不同了。
再说陆贞,这一年的工夫,虽然力量增加了,可是他老师一招也未教他武术。不但没教给他练武术,连他这三位师兄,始终也没瞧见过他们练武术。陆贞自己非常闷得慌,可又不敢问。这天吃完了晚饭,颜老先生对陆贞说道:“你先不要休息,到我这屋里。”陆贞一听连连答应,随着老师一同来到东配殿,一瞧在近面桌前放着两个蒲团。
颜老先生说道:“陆贞,你来到这里,已经一年的工夫,可是武术一招也没教给你,但是你练力的功夫已经有了根基。但是尽练力,不练气是不成的。今天起我再教你练气之法,练气成功,再教你练习内外两家的武术。”陆贞一听十分欢喜,连连答应。
老头子教他坐在蒲团之上,先教他静坐的功夫。这个静坐的功夫可不是五心朝天,而专是调神运气固精第一步的功夫。身体坐正了,盘上双腿头向上,双目微闭,心中免去了杂念,把口合上,舌尖顶着上腭,单用鼻孔调气。这叫作气顶。把气由鼻孔吸入,用意领导,过天突觉气往下行,直至丹田。先用左手微扶左肋慢慢下行至丹田,同时兜住外肾,再由右肋慢慢回至天突。同时再用右手微扶右肋下行,兜住外肾,气至丹田绕前阴至会阴穴,再绕肛门,由尾间上行,同时肛门微微上提,提过夹脊三关渡雀桥上走泥丸宫,经上星由鼻孔呼吸出气。行一周名叫一周天。左右手互撮互换呼吸一周而复始,九九八十一次。这个样子日期长了自然能够精神稳固。这是混元气第一步的功夫。隔日,一撮一兜,左右换手,九九之数,真阳不走。
这个气真要练成了,准可延年益寿。因为这个气要是通了,人身的任督二脉自然可以通了。任督一通,自然可以长生不老。所以道家有话:本来督任此身中,寻得仙源有路通,剖别阴阳维蹻界,调冲运带鼎炉红。这虽然近乎道经,可是武术练成了,自然无形中与道相合,不过一般人不肯用心去练罢了。
老头子教陆贞在子午二时打坐凝神,每日除了担水灌园之外,就是运气调神。转眼三年的工夫,陆贞对于练气练力全部有了根基。老头子这才令斗天仇教给他先练各种的大小架子,操练单手。不知不觉又是三年的工夫,各种架子同各种单手全部有了根基。老头子这才亲自传授他长拳短打十八般兵器,还有带勾的、带练的、带刺的各种兵器以及蹿纵跳跃、陆地飞腾等大小技术,闲时对他讲江湖的一切规矩。前后整整练了二十年,老头子真是倾囊相授。陆贞这时已经三十三岁,各种武术样样精通,最得意的就是一对短柄倭瓜紫金锤,每个重十二斤。
这天颜老先生把陆贞叫到屋内说道:“陆贞,现在你的武术差不多了。回想你十三岁千里投师,不避艰难困苦,可说是武术界的人才,也是你自己刻苦持恒所致。要打算成名天下非闯荡江湖不可,现在你的武术,虽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可要是遇见差不多的主儿,足可以应付自如,落不了下风。但是不可以武术欺人,你要谨记我每日传你的言语。想当初你父亲被害就害在糊涂身上,枉在江湖闯荡一世,落了个一气身亡。这可不怨人家邱雨不对,总算是祸上自招,我原先已经给你解说明白。所好者,你心地明白,也不用我多加嘱咐,最要紧就是行走江湖,要保住你自己的人格,那就算你给为师的露脸并为门户增光。你若不守师训败坏门户中规矩,我一定要取你的首级,决不能因为你是我的心爱弟子,姑息不管。就是我死了以后,你要知道,你五个师兄都是自幼跟我练成的武术,他们的武功,可说哪一种全比你强,也能替为师的取你的首级,绝不能给门户中留下败类遗笑武林。现在我的言语嘱咐完了,切记为要。你家中的母亲,自从你偷跑以后,终日想念,盼你回家。现在你武功的程度虽然还不高,也有七成把握。二十年来,你未向家内寄过只字片文,好在你母亲倒还健康,明天我打算送你回家,探看你的母亲。以后在江湖上闯荡个十年八年的,大小也立个名誉。几时愿意回来,几时再回来练艺。”
陆贞一听,十分难过,有心不走,又记挂母亲,这一走又舍不了恩师同三个师兄的恩义,勉强答应下来。到了第二天,老头子令斗天仇预备了一桌酒席,爷四个算是给陆贞送行。师徒五人吃了早饭,老头子在暗间里拿出一个包袱,打开一看,里面是两身白细裤褂、一件青绸子大褂、一双白袜子、一双黑缎子皂鞋,另外还有一对短把倭瓜紫金锤。那锤头有大茶碗大小,锤分六瓣,黄橙橙耀眼铮光。老头子说:“你先把衣服换上,我还有话说。”
陆贞换上衣服,老头子说:“今日一别,我无物可赠,我就送你这一对兵器,送你一个外号:赛元霸。”一伸手又掏出四十两银子,说道:“你本是回家,这点路费也足够你到家了。”
陆贞接过银子,跪在地上,谢过老师复又同三位师兄作别,差一点没哭出声来。老头子说:“我们这是暂时的分别,何必这样难过呢?到了家见了你的母亲替我问候,你这就走吧。”那斗、成、骆三位也十分难过,没法子只好催他起身。陆贞这才拿起包袱,收好双锤,带着银子,辞别了师父师兄,往外就走。那师徒四人,一直送出山门,被陆贞拦住,这才回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