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天已过五更,东方将要发晓,出得屋来,宿露未消,野风扑面。焦老英雄遂令袁承烈略候,向老婆婆道:“你索性把这两间屋子付之一炬,免得狼子们重来,给他们做歇脚之地。”焦老婆婆答道:“我也想这么办,狼子再来了,教他们连一点形迹全找不着。”一边说着,进了正房,把灯台端起,立刻把纸窗全引着了。这种屋子,除了木就是草,立刻火苗子扑到外面。焦老婆婆走出来,这才各自上马。
冀北人魔焦焕,喟然叹息道:“这几间茅草舍,与我相伴了数年,今日断送了,这两间可爱的草屋,今生再不能看见了!”老婆婆接着道:“人生聚散无常,生死难测,这两间小屋子又值得什么惋惜。”袁振武却觉抱歉,若不是自己拖累,何致使人倾巢?连表歉疚,老夫妻只是一笑拦住。说话间各自上了马,离开已经起火的小屋。冀北人魔焦焕竟一马当先,不走大路,反奔了一股子蓬蒿没胫的羊肠小道走来。看这条小道,虽有路径可循,可是有的地方就全被荒草把路径隐去。所幸走没多远,天光已亮,袁承烈在先是不敢问,后来见走的道路越是荒僻,按方向说,实是背道而行,袁承烈遂问道:“老前辈,弟子实不知老前辈走这种荒僻小道,是打算投奔哪里呢?”
焦老英雄含笑道:“老弟不要着慌,这地方是一条捷径,只要出了这股小道,就到了博伦地面,佛力山的山口。只要入了佛力山,就是让那群狼崽子再追下来,教他依然失望而去。这片山里,崎岖险峻,他们就是有多少人来,我们亦无所惧了。我把袁老弟送得进了佛力山,我们再分手,我就放了心。你从那里再奔边荒之地,另寻寄身安善之所,还有什么可虑?”
袁承烈这才知道这位老前辈竟是为自己,绕走这种隐僻之区,为是既没有马匹行程的迹象,更可以出了虎林厅管辖的地面。对老前辈这种关怀照顾,真教自己感激涕零。走到辰时光景,才到了佛力山的北半部黄沙岭。果然这里越发荒凉,有时数里不见人迹。这座山尤其是危崖峭壁,榛莽丛生,一入这座山径,简直连个打尖的地方全找不到。又走了一天,到了傍晚时候,才在山坳里找着几个猎户簇居的所在,就在他们这里借宿。关东民风朴厚,只要是行路的错过了宿头,就可以在民家投宿,主人不论贫富,必食宿兼供决不至拒绝,不怕这家子是极寒素的牧家。食无细粒,房无余室,家中虽是妇女同屋,也不肯教客人露宿去。就是客人太多,他们也分送到四邻,实在热心无比。当时这位冀北人魔焦焕,带着老伴儿和袁承烈,投宿猎户家中。这猎户倚山而居,木石叠屋,倒还有空闲的住室。夜间这位风尘豪客冀北人魔焦焕,悄悄把袁承烈叫起来,立刻向袁承烈道:“袁老弟我们竟日奔驰,尽走这里崎岖的山道,直走到这种荒僻的地方,我们才投宿,你可知我的意思么?”
袁承烈道:“弟子思是为避着虎林厅的恶役们了。”这位风尘豪客焦老英雄点点头道:“你说的倒也不差,不过不尽是这个意思。我们天明后,就要各自东西,此后看个人的缘法,是否还有重聚之日,或者也许就此长别,竟成永诀。我若死在仇家之手,我这老妻也绝不独生,势必与仇家拼了命。老弟你现在虽然困在风尘中,早晚总有出头之日,我深盼你到处把眼力放开,也许另有遇合。这关东是英雄荟萃之区,草莽间很有些奇才异能之士,不过越是有真实本领,挟有过人绝技的,越不肯轻炫轻露,很是难求。所以我说得看自己的缘分遇合了。我来到这里的缘故,半为躲避虎林厅恶役,半为我们以后的打算。此处还是佛力山,可是已到饶河交界的地方,任他虎林厅的官役怎样不甘心,大约他也奈何不了我们。因为他没有海捕公文,不能越界来找迹我们。你在这边荒暂避一时,历来官家的事是吏不举官不究,只要时日一久,就不要紧了,你此后就用袁啸风的名字寄身边荒,谅不会有人窥破你的行藏,自己再处处多谨慎,能够在潜踪避祸期中,加意细访得技击名家。武林前辈,一样能够得着一身绝技。何况你原有的一身功夫,已非一般平常武师所能望其项背,若能再给武林前辈有精练武功的一指点,就能有深奥的造就,那时得偿夙愿,岂不因祸得幸。这里有点零碎的银子,一共有二百余两,老弟你把它带着,节省着用,也能花个一年半载的。这是我们夫妇一点意思,你收起来吧。”
袁承烈见骤遇人魔这样慷慨之情,出于意外,不禁感激涕零,站起来道:“老前辈千万别这么办,弟子与老前辈贤伉俪萍水相逢,既蒙不畏强顽,拔刀相助,使弟子免遭缧绁之苦,弟子感激老前辈已铭心刻骨,没齿难忘。弟子本意是要追随老前辈左右,一来稍报鸿恩,二来也可以多受些教益。只是老前辈自身有仇家未能解决,弟子纵有报效微忱之心,只是弟子武功太浅,历世未深,此中情形,难测高深,所以只好遵从老前辈的指示,暂时作别,变名避祸。弟子萍水相逢,受恩深重,涓埃未报,心中本以难安,并且弟子囊中尚有余资,哪好再领老前辈的厚赐,请老前辈收起吧,弟子还有用的,弟子心领了。”
这时焦老婆婆,眼望着袁承烈,带着十分亲切的神情说道:“承烈,你这话就说远。实不相瞒,我们老两口子,自从避祸辽东,所有从前的同门师友,江湖同道,多亲近的朋友,全都一笔勾销。我们夫妇直等于已脱离这个世界,我们也不愿再和泛泛的人来往。这几年真如陷身绝域一样,如今忽然与你相遇,一见面,我们不知不觉,就好像天涯做客,困厄异乡,遇见亲丁骨肉似的,说不出来的那么安慰,你说这不是缘法么?所以我们早商量定,不能教你落在他们手里。其实你和我们一面没见过,只不过与我们的老友王奎有些渊源,可是我们觉着要教你受髭发之伤,就对不过你和你师傅了。你不应再和我们作假,你身边所有,不足百金,还连你那只银铸的水壶算上;你以后寄迹边荒,谁也保不定什么时候就有安身寄命之所。你也许二三个月就有了遇合,也许三年五年找不着托身之地。并且你出身富厚之家,虽则流落江湖,尚没走入歧途,你一个窘住了,就怕寸步难行。不怕你笑话,我们却是生财有道,我们手头一紧了,还可以照顾照顾贪官污吏、土豪奸商。所以你身边总要多富裕备些用资,以备不虞。你也在外飘游这几年了,难道还没见过异乡做客,举目无亲,好汉无钱。寸步难行,是一点不假的。你想我们对你这么关心,人各一方,各难相顾,我们不替你打算了好,教我们老两口子怎会放心,承烈,你快快收起来,到了大铁甸上,兑换些金子,以便携带。你再客气,反教我们难过了。”
袁承烈自从双亲见背,为兄报仇,浪迹江湖,天伦之乐早就被命运剥夺净尽。每每走在各处,有见人家母子兄弟,未尝不艳羡殷情。只有暗暗叹息而已。如今在逃亡身背大祸,逃到荒山,居然有这位老婆婆情同慈母,殷殷爱护,不觉触动身世飘零之感。自己虽是历来心肠硬,性暴,不惯温婉的酬报,此时竟被这焦老婆婆一团热肠感化过来,两只豹子眼中,几乎落下泪来。真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了。遂往二位老前辈面前一跪,叩头拜谢。焦老英雄忙说道:“承烈,你怎么又这么俗的起来,你我还提得到谢字么。”
当时袁承烈叩头起来说道:“不怕老前辈见怪,弟子在故里时,家道小康,还有些财产。自从与豪强结怨,家产一败,变卖最后仅有的一点产业,弟子在外漂流这几年,倒还没窘住过。弟子落魄江湖,说不起挥金似土,但是江山易改,秉性难移,总还没把铜臭看重了。弟子不是谢的老前辈赏赐,弟子衷心感谢老前辈这份热肠。老前辈拿我当子女看待之情,弟子此生但有一息,决忘不了,现在浮泛的话不便说,也不愿说。只要弟子不葬身边荒,稍有寸进,定当重报。弟子这里依实地收下了。”
这位风尘豪客才含笑点头道好,又嘱咐了一番,令袁承烈把银两放好,复说道:“我们分手之后,你只走二三十里,就出了佛力山的边界。这五匹牲口,我们本想全教你带走,只是我们想着,嗣后或许还有用它之处,所以我们还是留两匹,你牵三匹走,到了城市的地方,你把它全卖,不论贵贱合算不合算,越紧脱手。论起来你本可留一匹自己骑,不过你要知道这是官家的牲口,莫以为这一带牧场又多,一样皮的牲口多着呢,绝不会有人来认。你不知道,这种官马,在髭毛底下,或是马腋子里,马毛上已烙有火印,只是日子多了,毛长起来不细看不易看出来,但是凡事不宜太大意了,总以谨慎为是,不要因小失大。”袁承烈道:“那么索性老前辈还是照样地带五匹走吧,还得驮行李呢。”
老婆婆笑道:“你哪里知道,我们得穿山而行,不能再骑牲口,只有两匹驮衣物行囊就足行了。”袁承烈只得遵命。这时天已到了五更左右,全把包裹打好,袁承烈自忖前路茫茫,不禁一阵阵看着两位老前辈发怔。这位老婆婆几次对袁承烈欲言又止,有两次老婆婆凑到焦老英雄面前,眼望着自己,低声向焦老英雄耳边说话,焦老英雄只是摇头。这位老婆婆遂不再言语,立刻预备起身,一会儿天色大亮,焦老英雄等遂略事梳洗,这里的猎户已然在晓色朦胧中进了山。只留下一老一少,一个是看家,一个收拾兽皮。焦老英雄厚酬了猎户,一同起身,原是打发袁承烈先走,应在离开猎户家里一箭多地的一段山道上分手。袁承烈惜别情殷,哪肯就走。袁承烈在先只是念到这位风尘侠盗,陌路相逢,慨然相救,得脱虎狼官吏之手,全仗他们老夫妇之力,已是感德难忘。自己本想从此追随这位侠盗身旁,不再作别图,虽明知自己也得归入绿林,自己也认了命,反正不做伤天害理的事,本着真正侠盗的行径,劫富济贫,锄强救弱,未始不是英雄好汉的本色。并且这位焦老前辈名重武林,一身绝技,自己想要虔诚敬奉,绝能邀的他眷爱,传授几手惊人绝技,一样能够到旧日师门,一显身手,吐一吐当年受辱的恶气。自己主意打得虽好,看他老夫妇的口气,对自己倒也垂青,无奈焦老前辈有难言之隐,他老人家是避祸潜踪,环境跟自己相同。可是老人家还有仇家,已经寻到辽东,不久就要一拼生死,绝不容第三者参与其间。有这种情形,把自己一番热望又化作寒水,自己也不敢过切要求,恐怕爱之足以害之。只抱定只要自己不埋骨边荒,能立起一点事业来,定要报老前辈的大恩。这番心意,可全是在未到佛力山以前打的主意,及到了佛力山黄沙岭,这一路上,焦老英雄不过推诚相与,把以前的隔膜全无。唯独这位老婆婆有如慈母一般,对自己从不知不觉中十分的爱惜亲切,自己不由也怀了十分依恋之情。若说是短短的时间,哪来的这么厚的情感,这真得说是有宿缘了。从黄沙岭猎家一起身,袁承烈就觉着像是当年在故乡决定别离故土,愤走辽东,留恋家乡,不忍别去时的情况。自己只不愿就这么分手,当时全是牵着牲口,到了这条山道上。焦老英雄挥手道:“承烈老弟,咱们再见吧。”
袁承烈凄然说道:“老前辈,好在你老的去处尚远,你不论如何不愿意,也教弟子再送你几步行么?”焦老英雄见袁承烈这种情形不忍再拒,可是看袁承烈那种英勇刚强的相貌,竟令有这么厚的情感,殊出所料。自己是心里也不愿把他打发走了,也是事不由己,徒唤奈何。遂想了想,看了看老妻,点了点头道:“好吧,盛情难却,我们再共谈一程,好在这段还平坦,走吧。”袁承烈欣然相随。果然这段山道倒是好走。一边走着,焦老英雄不住指点着这一带的山形地势,以及入山深处,哪儿可以樵采,哪儿是猎人常到的地方,只是绝不提自己去的道路。且谈且行,走出约莫有二里多地,前面是一道高岗。冀北人魔焦焕停步道:“袁老弟,俗语说得好,送君千里终须别,不要再送了。”袁承烈道:“老前辈,何必忙呢,这次一别,后会无期,让弟子送过岭去就是了。”冀北人魔焦焕眉头一皱,方要说话,被老婆婆拦着说:“承烈,你是一片好意,只是他不愿你再往前走,因为前面尽是崎岖难行的山道,一个记不清,就许迷了路,岂不是反而不美了。”
袁承烈见冀北人魔焦焕老英雄,神色上已有不悦之色,忙说道:“既然是老前辈不愿弟子再送,弟子谨遵老前辈之命,咱们再会了。”当时这位老英雄点了点头,走出几步,到了这道岗上。袁承烈结牵着三匹马在岗下怔着。眨眼间,焦焕和老妻已下了这道山岗,袁承烈把这三匹马的缰绳全往一处一结,飞步上岗,到了上面。只见那老夫妇已奔了一条曲折难行见的草径,所经过的地方,尽是一排排的小树,和高与人齐的荆棘和荒草。跟着再看时,这老夫妇已经被丛蒿榛莽蔽住。
袁承烈张目远望,想不到二老竟这样走去,突然不辞而别。不住叹息着,退下高岗,自己懒洋洋地骑上一匹马牵着两匹,竟从原来的道路走回。顺着那平坦的山道,奔山外走去。走出也就是三四里光景。这一带难是不难走,只是已在佛力山中央地带,哪有个人影子?只有一群群奇狼怪鸟,不时被袁承烈的马匹蹄声惊起,再也看不见别的。空山寂寂,在道上走着,心中十分闷倦。赶到又走了四五里远近,眼前见是一片树林,山风吹处,唰啦啦时起繁响。袁承烈将将转过这片树林,突听得身后高喊,有人招呼:“袁承烈慢走,我还有话吩咐。”
跟着一扭头,只见从树林坠下一人,正是冀北人魔焦焕的老伴儿焦老婆婆。袁振武从见她老人家面起,就没见她正式施展飞腾绝技,这次看得清清楚楚,敢情这夫妇二人全是一身绝技。只这种轻飞迅捷小巧的功夫,已非常人所能望其项背。当时这一声非同小可,忙即翻身下马,抢步上前,口尊:“老前辈追踪弟子,可是有什么吩咐么?”
老婆婆来到近前,止步站住,依然是老态龙钟之色。这位焦老婆婆虽是追赶自己这么远,这般年岁,居然气静神宁,呼吸匀停,丝毫不带奔驰的迹象。莫说自己比她老人家,相去何止天壤,连身负三绝技的太极丁,也没有这么纯的功夫,不由越发惊叹。焦老婆婆道:“承烈,你可不要把我们夫妇的心意看左。听我把口风说与你,可不准你随意胡来,那就辜负我们待你的心了。”袁承烈见焦老婆婆这么远地奔来,定于自己有要紧的话,遂满口应承道:“老前辈放心,弟子一切事唯命是从,绝不敢妄自主张,请老前辈指示一切。”
这位焦老婆婆立刻说道:“承烈,此次我们匿迹荒山,并非专是避仇躲祸,不过现在就着敌人未来之先,略事预备。跟你分手之时见你依依不舍之情,令人心感。我们也深盼事完之后,早早与你相聚。你可要记我们告诫,不可忽视我们话,不到教你来时,可千万不要来。我们此次从佛力山黄沙岭,沿着那条孤岭往东下去。走到岭头,约莫有十六七里,那地带越发荒凉。那里有一片松林,横阻着往东去的道路,看着是无路可通,可是只要方向不弄错了,穿着松林往正东走,只有三里多地,就可以穿过这片松林。若是走错了方向,不论往哪边走斜了,也不易再出来了,过了这片松林,就是佛力山最高峰接天岭。到了接天岭,再往东南不足二十里,便是千豹峰。那里是此山野兽最多的所在,我们就在那千豹峰落脚,你在半年后,如果思念我们,可去寻找。届时我们如能尚活在尘世,必是已把强敌克复。倘或寻不到我们,必是已经埋骨荒山,我们只可来世再见了。你可要听从我们嘱咐,不可早去,去时必酌准了早晚时候,你能够依从我们的话么?”
袁承烈一听有了指望,正悲喜交集,立刻答道:“弟子蒙老前辈推诚相待,敢不拜命。弟子谨遵老前辈的嘱咐,半年后,到千豹峰相见。但愿老前辈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能够令弟子追随左右,弟子于愿已足。”焦老婆婆立刻把手一挥道:“对!相见有日,去吧。”跟着翻身一纵,捷如飞鸟,没入深林,转眼无踪。袁承烈欣然自慰,想不到有这种遇合,立刻打定主意,现在既已知道这位老前辈的下落,倒不必忙在一时,现在要是跟踪赶了去,就许好意翻成恶意,招他老人家的厌烦。听他老人家说过,他的仇人找来,总得在三个月左右,自己这时先往边荒一带转一周,如有所遇固好,届时自己悄悄赶去,虽不能助他老人家一臂之力,自己能够不露面还是不露,暗中也见识见识老前辈的对头,究有多大本事,致令名震江湖的焦老前辈夫妇那么重视。万一自己有可以相助的地方,也许暗助一臂之力,不致就会找老前辈的招恼。
袁承烈打定主意,遂先赶奔饶河州。到那里落店时,用袁啸风的名字落店簿,教店家把两匹马给卖掉。稍住了两日。仍然起身往北走,到昂甘喀兰山,奔河套,绕边境,到处访寻武林名家、技击妙手。只是一晃二个多月,不只毫无所遇,反倒一再扑空,教自己十分灰心。每到一处,自己必要向人打听当地谁是武林前辈,哪里有好武师,虽不能到处有,可是随便到一处,总可以听到人谈论,某人武功怎样好,以什么兵刃成名,曾经跟已成名多年的老武师较量过,两人才打了个平手。如此听来,关外练武的人不能算少。说的人又绘影绘色,形容如真,袁承烈在先听到有这种能人,岂肯失之交臂,满腔热望扑去。赶到一见着,不是徒负虚声的把式匠,就是盘聚当地的匪棍。袁承烈连着撞到几处这种路道,渐渐明白了盲目访求能人,不啻缘木求鱼,白落得一肚皮闷气。更知道真有非常本领的,绝不会这么轻炫轻露。像荒原所遇的冀北人魔焦焕,名震大河南北,不是自己被官役赶得误投他家,哪会知道住在那荒野里的卖馒头的老贫婆和病废的老人,竟全是风尘侠盗呢。
连连碰壁渐渐灰心,轻易不再做那种冒昧的举动。一晃已是深秋,塞外天寒,在边荒游落得实觉意味凛然,心中计算起来,已距焦老英雄与仇家会面的时期不远,遂决计投奔这位老前辈。如能收留,多少传给自己一点武功,也不枉游荡了这几年,遂从边荒折转来,自己仗着有一骑快马代步,免却许多劳顿。
这天来佛力山境,自己一想,当日焦老婆婆赶来,虽是把地势说与了自己,说是他夫妇在佛力山人迹不到的千豹峰隐居,虽则是有了地名,可是明明说是那里见不着人迹,连猎人错非有纯功夫,或是走迷了路的,误撞到那里,终年不会见到人迹。那么自己去了,深入这种荒山。没处打听路道,能否到得了,却是个疑问。万一找不着,再把道路走错了,定有想不到的意外危险。此行实是拿命去换未来的前程,自己必须有个预备才好。袁承烈想到这里,这匹牲口还是不骑的好,倘或到了山深处,只宜步行的地方,反为牲口所累。打定了主意,遂在佛力山口外,把牲口卖掉。自己在店中把干粮预备一袋,除在东边鲁家园子带来的十香鹿脯,又买了些可以收存放的干菜,全打点好了。自从身到塞外,虽则没遇上有奇技异能的人,自己可不敢轻视道中人。就是遇上几个跑江湖糊口的,以武勇标榜,徒负虚声的,也是敬而远之,不敢随便轻视,故此绝不肯把自己有武功的形迹,示露于人。连兵刃全不预备,只用一柄手叉子,作为护身之用。结束好了,背起包裹,随即起身。
入了佛力山,时序已深秋。关外气候特别冷,山里头尤其山风凛冽。袁承烈虽则来到关外数年,可是在酷寒的时候,还没在荒凉山径里走过。此时未入严冬,自己只有一身初冬穿的棉衣,又因为身边带着干粮,衣服太多了更觉得麻烦,更觉没有多日耽搁,索性容到有了准安身之处再置备,这一来可上了当。进山的第二日,山里的风起,已觉得有些衣服单薄。但因边山一带还有人家,一到日没时,早早投宿,还可御寒,也不甚觉酷冷,投宿时,山居的人除了樵采的就是猎户,人家见了他这种行装神色,未免有些怀疑,遂向他盘问进山来做什么,袁承烈只说是自己有个胞兄,在这佛力山当猎户,这是找他胞兄来的。别人看他情形可疑,好在投宿时还规矩客气,遂也不再追问,只说若是有投奔的地方还可以。因为他穿的这身行装,倘若一变天,非冻坏了不可。等到入山以后,全是贫农人家,就是袁承烈想置办这些衣物,也没处置买去。袁承烈赶到找到黄沙岭,已走了三天。其实道路并没那么远,只因从北山口入山,道路全走错了,所以多走了许多冤枉路。
赶到一过黄沙岭,便没有常行的山道,树木丛莽,满山谷里到处阻滞得无法穿行。岗峦起伏,仅仅有几段樵采的小径。赶到入山愈深,连那继续樵径全没有了,路上崎岖,更加难走。赶上晴天,有太阳照着,还不显怎么样,一赶上山风大起,日被云蒙,居然比内地的严冬时候还要冷。袁承烈十分后悔,入山时只顾了预备干粮,却忘了这一带气候很冷了。有心转回去,又想到这种难得的机遇,自己怎好白白错过,遂打定了主意,不论受多大艰难困苦,也要拜见这两位老前辈。自己遇到实在太冷的时候,拣那平坦的山道上,练一趟拳,立刻把身上的血脉活开了,稍觉可以御寒。赶到过黄沙岭的第三天上,才找着那片松林。自己觉着方向并没走错,可是按那日老婆婆所说,度过黄沙岭,不过十六七里的山道,就是那片松林,怎的已经走了两天多,还没见松林的影?这真是怪事。可见山行最是困难,明明方向走得不差,无奈心想往哪里走哪里竟是绝涧高峰,没有通行的道路,任你多么会辨方向,也教你走迷了。
袁承烈又走了一程,赶到一入松林,袁承烈越发步步小心,不敢丝毫大意。只是此地人烟绝迹,松林连绵,全是千百年来无人采伐,有的年代久的,竟有数抱粗的巨树。上面的树帽子又大,遮天蔽日,有时好几箭地见不着天日。容得有露出天光的地方,再辨方向,已错走了好多道路。袁承烈自幼生长富厚之家,虽然身入江湖,总是没吃过多大苦,此时走到这种荒山里衣不御寒,饮食无地,夜宿山崖古洞,说不尽的苦况,时时得提防猛兽。好容易走过了千百年的松林,山路益形险恶,气候愈冷。自己心想照着老婆婆所说,必须到了接天岭,再走二十里,才到千豹峰,他们夫妇就在千豹峰下匿居。若是按平常行路,不过走半天就可以到了,只是天公有意给袁承烈加些苦了吃,才出了松林,天上阴云密布,朔风凛凛,颇有严冬景象,袁承烈原本想到山道难行,自己计算到新走的山道,最多不过三天。还算是没少预备,所事的干粮尚够五天用的,可是在边疆海口,带了两小匣鲁家园子的特产,十香酱鹿脯,这种路菜是东边的特品,不仅终年不变味,就是最热的三伏里,也绝不会坏。当时本打算没有别的孝敬老前辈,想到老前辈,山居不便,伙食一定很难得的。东西虽薄,总还用得着,这种江湖人,必要投其所好,这点东西带去,虽不值钱,定能稍博老人家的喜欢。这一来无意中反倒救了自己的急,走到第六天上,所带的干粮已吃完,只好用这鹿脯充饥。自己觉着方向没弄错,可是怎么走了一天只不见什么高峰。袁承烈此时十分懊悔,心想要早知这样,怎么也得行装食物预备全了,这一来天上降雪,一个找不着这位老前辈,不饿死也得冻死,不过现在后悔也有些来不及了。遂冒着飒飒的寒风走着崎岖的山路往前行,登崖,越涧,有时道路不通,真得攀藤附葛,这样翻过两处崇岗深涧,心里蓦地一松。见数箭地外,一排插天高峰宛如屏障,这种情形必是插天高峰无疑了。当时的精神一振,也显着道路好走多了,但是刚一松心,天上的阴云越发沉了,赶来到离峰最近一道山岭上,这里一丛的小树,一人多高的荒草,倒足可以藏身。遂先从密箐中往前试着察看。只见那岭下形如一片广场,比他藏身的地方矮着两丈余,只是这片地方十分奇特,除了一丛丛的参天古树,就是棱棱的石笋,犬牙交错十分难走。在高峰下,形如一面城墙,上面挂了不少积雪,虽是将到严冬全草木枯的时候,但是这一带多耐冷傲寒的树木,松柏树仍然是绿生生得十分古茂,地上的荒草,虽色枯黄,只因没人去芟治,依然是乱蓬蓬的遮蔽着道路。这时袁承烈仔细查看了半晌,只见下面寂静无声,不似有人到过这里,可是凡是行人的地方,地上除了突起的石棱,所有较平坦的地方,满似有人修整过,袁承烈在这因为离着峰下,还有二十多丈,又有树木荒草遮蔽着,不能把峰的全貌入目。想要下去,见往峰下去的道路,除了明现着的一道斜山坡,别无道路可以下去,只是峰下又不见人家,似乎可以下去察看察看。自己想到已经食粮断绝,尽自耗下去,危险实多,遂不再顾及一切,从一丛茂草往外移身,就在身形刚要出这隐身之地,突听得离开自己面前约有十几丈远的一片小树丛中,唰啦的一响,袁承烈听觉灵敏,急忙缩步,向那边察看,只见树丛中隐约是两人,全是一身青衣。身形很是轻快,一晃就看不见两人的踪影。袁承烈和冀北人魔焦焕夫妇相处的时候虽然很暂,可是因为彼此间一见如故,所以心目中已存了两位老前辈的影子,此时林中人虽只一瞥,可是已认定绝不是焦老前辈的踪迹,自己心里一动,两足轻步隐蔽着身形,从密箐中往前进身。察看在转过对面那片树林的一角,竟看见两人竟从那片林中窜出。这时暗中已然看清,两人是一老一少,老的可不很老,少的也不很少。这个老的年约五十上下,身形瘦不露骨,黑乎乎一张脸面,目射英芒,两撇燕尾黑髭须长不盈寸。身上搭着一个长约三尺的包裹,身形矫健。那个少年也有二十六七岁,细条身材,只是眉宇间颇现奸猾之色,也是身上搭一个长形包裹,两人先后施展身手,只一点地,腾身跃起,窜向另一丛林木里,身形立隐。袁承烈一看那两人举动,觉两人实非平庸之辈,遂更加了一番警戒,自己伏身在这片荒草丛中,唯恐出了声息,惊了来人,自己一挪动,这片荒草必要发出声来,必要等待那山风过处,草木全受了摇动了,自己才借势往外移动,待了很大工夫,突然离自己站的地方,只隔着丈余,荒草唰啦的一声响,这一下把袁承烈惊得几乎出了声,想不到这两人竟同时也窜进荒草里,这真是突如其来。袁承烈生怕两人,只要往这边一凑,自己非被他发觉不可,并且自己又不能在这时躲避,只要一有声响,绝瞒不过这两人的,索性伏下身法,静以观变,那两个人伏了不大工夫,那年轻的忽地低声发话道:“师叔,他们分明在这峰落了脚。就那岩洞中情形看起来,一定是在这里住了很久,他们绝不会离此他去,可是怎会没有两人的踪迹呢?”那年老的也悄声答道:“我不是嘱咐你了么,沉住了气,这两个老鬼不是容易应付的,所幸那老鬼还没离开拐杖,洞门里那根棍子,不是已用坏了一根木拐么,现在没在这里许是因为已有了雪,恐怕往后食粮断绝,再见不着野兽,岂不把两个老家伙饿死。所以他们尽自不回来,许是搜索野兽,预备冬粮,我们无论如何,也得暗中先察看他们一下儿,我们绝不能冒昧下手。”
那少年略一沉吟道:“师叔倒说得不差,可是我总犯疑惑,我听我师傅说过,这两个老怪物,足智多谋,十分扎手。别是再弄什么花样,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里他虽也是客居,可是总算早在这安下根,我们是人地生疏,别再着了他的道儿!”老者道:“他们的诡计不可不防,可是谅还不致就让他制住了咱们,我看咱们无须在这耗着,咱们还是回那里歇着去。”
说话间两人身形移动,不一刻已离开这片草丛。袁承烈始终屏息等待着,更看准了他两人的去路,自己容这两人走远,转过了一片树林,遂轻身纵跃,跟踪过来,只见这一带的树林后,是一片较高的危崖,袁承烈到了崖顶上,慢慢探身往后查看,原来那两人竟自在崖后一座石穴里存身,袁承烈只伏身看着,只见两人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放在身旁,各据一块巨石坐下,那少年却从石洞里提出一只荆条编的提包,从里拿出两只水袋,一个盛食物的软包,里面盛着腌肉、炒米、馍馍,各提着一只水袋,且啖且饮,十分惬意似的,一阵风吹来,吹过一股子浓烈的酒气,袁承烈这才知道两人所喝的不是水,敢情是酒,莫怪这么凉天,两人越坐越热得面上全透着红了。
这两人在先只是尽力地吃喝,这时老的把水袋的口塞严放下,向那少年道:“我只怕他有个万一遇了意外,已经‘吐露点’可把我害苦了,你想那件东西,他们未必带在身边,必然隐藏在别处,两人一遭意外之祸,那件东西定然白白地埋葬在荒山里,我们恐怕再没有得他的指望了。”说到这里,那少年立刻眉头皱了皱,向那上年岁的说道:“我看还不至于落到这步上。咱们好在食粮足够耗个十天八天的,我们待着也是闲着,索性往后山再探一下子,倒是看看后山有什么地方,万一他两个已不在这千豹峰下,我们岂不是白等了么?”那年老的似乎无可无不可地站起来,那少年把地上放的食物全收进洞去,两人并不把包裹系在身上,飞身纵上崖壁,眨眼间没入荒林蔓草中,袁承烈容两人走了一会儿,自己暗中打定主意,遂踊身跃上崖头,这次却是分毫不敢大意,脚下全拣着草隙走,恐怕脚步太重了,把这附近的草践踏得太显出痕迹来,容易惊觉了雪中人,到了先前他两人坐的那儿见外面没有什么,那石洞原来被荒草遮蔽得只看见一片崖壁,不是先看着雪中人出入,极容易被蒙混过去,袁承烈到石洞口往里一看,敢情这石洞里面有一间小屋大,要是两人全在石洞里歇息,全得坐着。他们方用完的食物,袁承烈仔细一找,才找着,莫怪这雪中人一老一少,存置食物那么放心,不怕被野兽给饱了馋,原来洞内石壁上离地四尺高有一块崩塌的,正崩下一个石穴,里面能存许多物件,口上用一块重有二十余斤的巨石,堵在那里,任什么也钻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