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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豹亡命逢怪叟

飞豹子袁振武大闹官衙,从如狼似虎的隶役手中挣逃出来。夜走荒郊,逐着灯影,寻到土岗边孤零零一家民户,袁振武攀窗窥视,意欲寻宿,哪知一瞥之下,看出屋中一对老夫妻形容古怪,似非常人。言谈所及,全是武林凶殴的事,又似乎觉出窗外有人。袁啸风心中纳闷,不知叩门投宿是吉是凶,正在俄延,那个古怪老人突然走出来,双眼炯炯,似识破袁啸风的来路。手持火捻,上下打量,面含笑容,往屋里让道:“朋友,进来吧。怎么过门不入,只爬着窗眼瞧呢?”

袁啸风很窘,已窥见小屋中只有老夫妇二人,好像蒸卖馒头为活,可是举止诧异;在这荒野中孤零零筑屋而居,夜闻狼嚎,土匪出没,也不是寻常百姓所能做得到,忙对老人说:“我实在是迷路的。”老人笑道:“是呀,是呀,我明白,我晓得,请屋来吧,我这里不是龙潭虎穴。”立催入内,飞豹子袁啸风大胆迈步。老人持火把后随。

那老婆婆发了话:“到底是哪位呀?”意思是问老人,袁啸风忙答道:“是我,我是走道的,错过了宿头,求老人家方便方便。在下在你老这求点水喝,歇息半夜,天亮了就走,决不敢多骚扰。”那老婆婆慢吞吞地站起来,说道:“原来是过路的客人,这没有什么,请进来吧。”辽东一带,民风强悍,可是民风也很朴厚。凡是行路的客人,走迷了道路,或是错过了宿头,就可以向民家借宿、求食。不论是大家小户,绝不会拒绝你,必要把你请进去,饮食住宿,必尽地主之谊。客人临走,要是稍酬主人,可以多少给主人的长工,或是平常的农家,留下点钱,可是就是白吃白喝,骚扰完了,主人绝不稍存怠慢之意,这是塞外风俗好的地方。当时这老人往里把袁啸风让了进来,走进了西房的明间,对老婆婆说:“喂,你给款待款待,我还得躺躺。”竟一言不问,走进去了。这老婆婆却请袁啸风在迎面石桌旁落座,问道:“客人贵姓?这是从哪里来?”

袁啸风不由心里一动,自己想到自己已是黑人,不便再露袁承烈的真名,遂说道:“在下袁啸风是直隶乐亭人,来到关外访友,不料走迷了路径,竟自奔驰了半夜,老太太有水赏一些吧,我口渴十分。”这位老婆婆上眼下眼打量了袁啸风一番,这才把开水给斟了一碗,又把现蒸出来的馍馍给捡了一盘子,又拿出一盘子腌咸蛋来,一碟子老腌咸萝卜,向袁啸风道:“客人,我们这种小户小家没有别的好吃食,客人奔走了半夜,一定饿了,随便吃一点吧。”袁啸风此时也实在又渴又饿,可是又惦着那追赶的官兵,只怕追到这里。自己若是不跟这家主人说明,真要追找上门来,自己岂不是坐等人家捉拿,当时虽则口头上向这老婆婆谦谢着,只是心里头惦着追兵的事,未免神不守舍,惶惑不安,把碗端起来,把这碗水喝下去。可是喝着水,不住地向门口张望。那老婆婆好似正忙着收拾蒸出来的馍馍,对于袁啸风毫无注意。但是袁啸风把馒头拿起来吃了一个,别看又累又饿,心里有着急的事,再也吃不下去了,遂把盘子一推,这时老人走进了屋,没再出来。只有老婆婆往来蹀躞,袁啸风赶忙站起,向这老婆婆道:“老妈妈,请把这食物收起吧,我吃饱了。”这老婆婆看了看桌上的食物笑吟吟地说道:“客人你怎么这么不诚实,这么几个馍馍还吃不了么?”

袁啸风道:“妈妈推诚相待,我怎能客气,实是吃不下去了。”这时屋里老人忽然招呼道:“喂,你把客人请进来,教人家也好歇息歇息吧。”袁啸风忙说道:“妈妈,我是走迷了路,急得有些颠倒,这么招待,也没有领教老妈妈贵姓,也没拜见老伯,太似失礼了。”这位老婆婆道:“客人不要太谦,这些小节,何用挂怀。我们姓焦,我们当家的把腿摔伤,尚没有利落,因为有病缠身,未免的肝火过旺,说话很是放肆,恐怕得罪了客人,所以由我款待人,请客人不要怪罪我们这种乡农人家,不经意地得罪客人,客人到里屋歇息歇息吧。”袁啸风很纳闷,遂随着这焦老婆婆走进里间。只见这里间屋跟外面判若两样,虽然也是贫家的情形,可是布置雅洁得不染灰尘。近着门是一张白茬的桌子,上面放着一把宜兴红泥壶,几只茶碗,后面放着几件不完全的文具,尚有两套书一只铜蜡台,里面绝没有烛泪尘污,在后墙放着两只凳子,靠前檐是一铺土炕,土炕上也是洁净异常,那老人坐在炕头上,年约六旬。瘦小枯干,十分难看,简直除了骨架子,就是两层人皮,又像个猿猴。脸上两眼深陷,高颧骨,下颏一绺山羊胡子,那种怪异的相貌,非常刺眼。这干瘦的老头,坐在炕上两腿伸着,手里搓着一对铁胆,锃光雪亮。袁啸风向这干老头拱手道:“老伯,在下袁啸风,夤夜间来到老人家这里打搅,实在不安。听老妈说是老伯身体欠安,在下这么贸然打搅的老伯不能静养,尚求老人家担待。”袁啸风从进了屋里,说了这些客气话,这干老头只说了一句:“我明白。”连动也没动,就好像偶像似的。袁啸风颇有些不悦,只是自己方在一转念间,只见干老头把面色一沉,向袁啸风微把头点了点道:“朋友,你请坐。你既来到这里,我也不便客气了,咱俩索性把浮文搁起,说点正经的。”一边说着,用左手向炕对面的凳子上一伸,意思是让袁啸风往凳子上坐。

袁啸风听干老头的话风,十分扎耳,只是想到那焦老婆婆已说在头里,这老头儿病缠得肝火极盛,自己一个借宿骚扰,哪好挑人家的礼节,遂坐在了炕对面的凳子上。这时那干老头手中的铁胆,依然在掌心转个不休。袁啸风心想着,自己一个半夜里投到人家,蒙人家盛谊款待,只得蔼然说道:“这位焦老伯,没领教尊甫?”

这干老头把两只凹陷的眸子一翻,冷然说道:“朋友,你我是推诚相见,还是虚伪地周旋呢?我们还是撂下远的说近的吧。我的情形,朋友你总可以了然。我在下现在是一半废人了,一切全仗着一班老朋友们照应,可是朋友你的来意,我很明白。我既把朋友你接进来,就不能再教朋友你空着手出去,听朋友你的口音,大约你是关里人,来到这一带不久吧?”袁啸风听这些话,说得没头没脑,颇有些诧异,我与你这干猴子样的老头子,并无一面之识,我来意不过是借宿,难道我被人追赶,他怎么会知道,这老头子说话怎么这样尖锐,遂漫然答道:“老伯说哪里话来,我在下虽则年轻,可是历来以真诚交朋友,从不知什么虚伪,老伯的话,小侄颇有点不明白,还请老伯赐教。”干老头微微一笑道:“朋友,你是从哪里来?”袁啸风道:“我在下是……”说到这,微微一顿,随即说道:“我在下是从宁安来。”那干老头一声冷笑,干瘦的两颊,和那灰色的嘴,往两下一撇,道:“朋友你别是记错了吧!我看你是从沈阳来吧?”袁啸风不禁有些按不住怒火,遂也把面色寒着说道:“老伯,你怎见得我在下是从沈阳来?我们是素昧平生。我在下不过为迷路,冒造尊府,深夜打搅,一饭之恩,绝不敢忘。只是老伯话语之间,对于我在下的来路颇有些怀疑,我的出身来路,唯有我自知,老伯你这么见疑,我倒不便再在这里骚扰,其实我就是进了深山丛林,这里的虎狼虽恶,姓袁的还未必就到得了它口里。老伯!咱们再会吧!”说到这,袁啸风站了起来,就在同时,隐隐一阵马嘶声入耳。

那老者嘿嘿冷笑了一声道:“袁朋友,你听见了么?这许是尊驾一道来的吧?”袁啸风越发怒不可遏,深觉这干老头太似无情无理。自己真是背运走到了家,什么事全遇得上。好容易投到个食宿的地方,反倒找了别扭。更看不透这老夫妻两人是怎么个路道,反正是不愿留自己,急不择言,气恨恨答道:“老人家所猜测得全不对,就是这一宗猜对了,一点不假,是一道来的。”

干老头儿把面色一沉道:“好得很!多来几个凑个热闹,那么你老兄随便招呼吧!你别看我这种废人,像没有什么似的,手底下还可以凑合凑合,不论来多少位,决不会教哥儿们空着手回去!”

袁啸风一听不像话,他这满嘴里全含着锋芒,遂点头道:“好吧!咱们再见。”说到这才要转身,就觉着从两肩头如同两把钩子一搭,往肉里紧,顺着肩头往两胳膊下握。自己说声:“不好!”丹田一搭,气达四稍,双臂一抱,用的是十成力,往右一斜身,“关平捧印”右肘往外一撞。这是擒拿法的“渔父搬家”。就在一现肘,已看清正是那老婆婆,一脸的诡笑,右掌往自己肘上一搭,自己就觉着吃不住劲,往回一晃,算是错了一步,拿桩站住。更得提防那干老头,因为离着他只有两步,袁啸风怒叱道:“这是怎么讲?”

这位老婆婆冷笑道:“客人怎么说走就走,你这岂不教我们落慢客之名!客人你来了,就不能再走,要是安着走的心思,就不能来,客人你就别想走了。”袁啸风见这老婆婆虽是鬓发成霜,身手十分利落,他们既怀恶意,自己若不早脱虎口,定遭毒手。这时见这老婆婆依然堵着门,分明是不容自己走,遂也变色说道:“咱们不必再假作痴呆,请教你们二位的心意,打算把我姓袁的怎么样?莫看我无能我还接得住,你们有什么道儿,自管划出来,我倒要领教领教。”那干瘦的老头点头说道:“好!你倒真够朋友,我有两句话跟朋友你说了,听也在你,不听也在你。你姓袁也罢,姓方也罢,我知道你定是盛京金玉科老儿请出来的,可是据我看你多半为人利甩,贸然就一口应承。我这老头儿若不是发觉你武功派别,和我们有些渊源,也就打发朋友你上路了。我这人一生恩怨分明,我痛恨玉九那小子,因为他就为了他个人一点微名,累次和我作对。玉九这小子也不是不晓得我的手段,岂容他人轻视妄动,只是这小子利欲熏心,他想到把我捞着,又是名又是利。这一来叫他害了许多同道,我已听说玉九这小子知道我这下盘不久就要痊愈,所以在当我没恢复行动之时,他谋我之心更急,不过玉九这小子是迷了心窍,他忘了我冀北人魔是那么由他算计的么!我已预备在两三个月内,先给他些手段看看,叫他亲口尝尝我冀北人魔的滋味。不料,朋友你来了,只是你手底下竟有三十六路擒拿手的功夫,故此才强忍着不肯贸然动手。朋友你真与鹰爪王王奎有什么渊源,你要明白见告,免得自误!”

袁啸风听这干瘦老头自报同是关里著名的飞贼,江湖人称冀北人魔焦焕,十余年前就是妇孺也知道有这么个活鬼偷富济贫,颇著义贼之名。冀北人魔性情古怪,江湖同道中要行为稍差,他就立刻反去偷他,把同道们惩治得全是敢怒而不敢言。袁啸风踏入江湖之后就听说绿林中有这么个怪杰,想不到今夜竟在这里会见,真是意想不到的事,再参酌他的话风,其中实含了误会,遂抱拳道:“原来朋友你就是名震江湖的焦老师,失敬得很。焦义士,听你的话,分明是拿我姓袁的当了官家差弁前来不利于焦义士,这真是笑话了。实不相瞒,我现在也是难中人,我身还背着官司,自顾尚且不暇,哪能不度德,不量力,妄自多管他人之事。焦义士不要误会吧!”

这冀北人魔哈哈一声道:“这么说是我输了眼了?”袁啸风谦然道:“焦老义士,说哪里话来,我们全是武林一派,不过客气,在下实曾拜在王老师的门墙,不过师徒相聚为时很暂。所以对于王老门中绝技,缘悭福薄,未能得王老师的长时教诲。在蓝滩传了我几手擒拿,在下自到关东,更不知我王老师寄身何处了。我在下已实言奉告,不知焦义士肯置信否?”冀北人魔焦焕,听袁啸风说出来历,点点头道:“袁师傅,我倒有几成信,只是袁师傅你现在是否已在关东道上,跟六扇门结识,我还不敢断定。只看今夜的行径,显然是有所图而来。袁师傅我们既然全是江湖道上朋友,彼此相见已诚,谁也别和谁再动虚伪的客气。我不怕袁师傅你见怪的话,袁老师若不是一蹬进我这小小的蜗居,已露了手师门的真传擒拿手,我们早就动手了。王师兄的三十六路擒拿法,与内家外家的传授迥然不同,他自己精究出三十六手擒拿的招数,为江湖独步。所以袁师傅你只略一施展,已为拙荆所识,才不肯暗下毒手。袁师傅你既是带艺投师,那么你在未遇王老师时,在哪位门下,派中哪一家呢?”

袁啸风被这一问,自己又没预备话,一时不好回答,嗫嚅着说道:“我以前么,没有正式投过名师。不过胡乱学过几年,提不到承师了。”冀北人魔焦焕,抬头向立在门首的老妻看了一眼,面色一沉,很是难看,忽地哧哧一笑:“我明白了,袁师傅莫非已流落绿林,做着夜走千家盗百户的买卖了么?劫富济贫,更是英雄所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袁师傅这么闪烁其词,焦某倒不敢请教了。”袁啸风见他错会了意思,自己想了想,遇到这种江湖怪杰,喜怒无常,还是实话实说的好,遂叹息道:“老义士,不要误会,我在下实有难言之隐,不愿提当年旧事,提起来实在痛心。我索性实说了吧!我实是山东太极丁的掌门弟子。丁老师竟自废长立幼,我一不犯门规,二不曾做过什么辱没师门的事,丁老师为了儿女的私谊,摧拔我师弟,接受了衣钵;我实无面目在师门立足,这才遍历江湖。实指望重访名师,别求绝艺,将来要在师门中一吐免抑。只是奔走了数年,毫无所遇,我是运蹇时乖,不仅没访着名师,还是屡遭逆事,真令我灰心已极!老义士请想,但分得已,我绝不愿再提旧事了。”这位焦老听了,愕然向他老妻道:“哎啊!我们若不是稍许慎重,几乎误事。原来袁师傅派出名家,又经两湖大侠王老师的指点,哪会含糊,我们倒失敬了。袁师傅你是心胸过大,要想成为一代著名武家,这倒是英雄抱负,不同凡俗了。”

这时那老婆婆忽地走向这位风尘奇人焦焕的身旁,附耳低声,不知说了句什么。那焦焕却从鼻口哼了声,竟没答言,老婆婆跟着走开,焦焕慢吞吞地向袁啸风道:“袁师傅,我这拙荆忽地想起,以前曾听同道说过,以三绝艺名震江湖的山东太极丁,门下有两个最得意的弟子,一个姓俞名振纲,一个姓袁名振武,这两人全是深得太极丁的真传,全精通丁门三绝艺。袁师傅的姓氏相同,名则各异,可是另有一人么?”

袁啸风不禁脸一红,忙说道:“老义士所说,那袁振武就是弟子,这倒并非弟子不说真姓实名。只为当年在师门学艺,师门中全以振字排名次,我负气出师门,在未能重学绝技之先,不愿再提是丁门弟子,所以到处只用我原名袁承烈,不再提振武二字……”袁啸风说到这,突地觉得又已失言,自己虎林厅遭祸,袁承烈的名字已落在官家的耳内,打定了主意,暂时先避避风声,更名袁啸风,怎的自己把真名又脱口而出,太不检点了。自己脸一红,看了看这位江湖异人焦焕,似乎没理会,心里稍一松,回头看了看老婆婆,不知什么时候也出去了。袁啸风刚要再说自己的事时,那位老婆婆,身形轻悄地闪进屋来,又到了焦焕的面前,附耳说了几句。那焦焕突然眉头一蹙,陡露凶相,厉声向袁啸风道:“袁朋友,方才那伙马队去而复转,袁朋友,你要是果然跟他们没有牵连,深更半夜,我这里绝不容他们这么骚扰,我可要给他们些颜色看了。”袁啸风一听,果然远远有人马声音,不由脸上变色道:“老前辈已是一家人,我焉能再瞒哄,只是时候仓促,无法细告,这拨马队是虎林厅的捕快,实是为追赶弟子而来。弟子的事,少时再详禀一切,弟子连夜逃罪,气力垂尽,弟子先往附近躲避一时,他们就许进来搜查,义士也好应付。”

这位冀北人魔焦焕一声冷笑道:“袁朋友,你这话可是真?”袁啸风正色答道:“弟子若再有一字虚言非人类了。弟子要论对付这几个狗腿子,还不致落在他们手内,只为他们有两杆火枪,弟子只要一动手,就得伤人。所以但分能躲避得开,不愿多惹是非。”焦焕听了,点点头道:“只要你明白江湖道的信义二字就是了。你既来到这,我看在你师傅的面上,也不能再袖手不管。你在我这儿,我要教你钻大粱子(唇典爬高粱地),我也太丢人了。”随向老婆婆说道:“这可全看你的了,要教这伙狼崽子讨了好去,我们就栽到家了。”又向袁啸风道:“你到房上去坐一会儿,不用你多管,看看热闹吧!”随向袁啸风一挥手,复向老婆婆说道:“你把他们引了来,别再让他们走了。”

袁啸风此时是唯命是从,听得人马的声音越来越近,不敢再耽搁,匆匆走出屋来。将出屋门,只见两道黄光直射过来,袁啸风忙一俯身,身随黄光一闪中,已飞纵到屋面上,伏身在后房坡上。就在自己才伏下身去,只见追赶自己那拨马队,已一窝蜂地驰到。这一到近前,袁啸风已看出这六名官人,大约追出很远去。马身上汗气蒸腾。这一行六人到栅门前,各把牲口勒住了,一个个翻身下马,内中一个粗暴的声音道:“有人么?出来两个接牲口!”这一喊嚷,非常凶暴,袁啸风看着十分愤怒,自己在暗地潜身,不便搭腔。跟着听得屋中的老婆婆慢吞吞地口操着关外口音答道:“谁呀?这么大惊小怪的,哪赶来的?”外面的发话的官人,厉声叱道:“混账!老爷们是办案来的,你是什么东西,找挨揍吧?”这老婆婆慢吞吞地把栅门拉开道:“我说是牲口从哪儿赶来的,没敢说错话呀!”官人们一听说话的是个老婆婆,拿孔明灯的,持灯向这位老婆婆面上一晃,想看看面貌,那老婆婆竟自哟了一声道:“这是什么呀?”立刻用手把脸挡上,官人中有背火枪的,名叫韩世乾,同手弟兄中全管他叫寒石干。这小子阴险损坏,手黑心狠,把缰绳往短栅上一拴,来到栅门口,向这老婆婆喝道:“你这老梆子绝不是好东西,不用跟老爷们来这一套,你是卖什么的,我们早有个耳闻。你出来,为是三言两语,把我们挡走了,是不是,没有别的说的,我们是整缀了多半夜,好容易来到你这儿,我们看着他进来的,索性教他缓缓气,我们也想跟你们当家的朝朝相,多交一个朋友,你是教他出来,还是我们进去?”

这位老婆婆却缩回一步去,道:“老爷这全是什么话呀,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不懂。我们当家的倒告诉过我,这关东的拉大帮的好汉爷们全会调侃,你们众位一定是道上的了。我这儿是卖馍馍的穷人,就指着卖几斤馍馍,赚几个钱度命。我的两个孙子昨天晚半天下刚打飞禽,哪想到打上了一只挺大的飞禽,也看不出是什么怪鸟,竟连网子带着飞走,虽是带着网子飞不高,它不往地上落,也捉不着它。我这两个孙子因为打不成米,反丢了口袋,说什么也不舍,竟赶了飞禽去,顶现在也没回来。好汉爷们可怜我老婆婆吧!我孙子要在家,一定来伺候爷们。没别的,爷们自己照顾自己吧!”寒石干听老婆婆说的这片话,颇有些个语带双关,牵缠得不清不白,这六名官人扑奔这里,一半是因为这里孤零零地现出人家,十分扎眼,六人骑着牲口追出十几里去。没有赶上,翻回来撞到这里,疑心怕窝在这里。再者多半夜的工夫,人也渴,马也渴,正好有人家,也可以歇息歇息,这六个人要是一看人家应门的是老贫婆,出语和蔼一点,进屋去又没贼证,打搅一阵,干脆一走,也就许没事。只是这班虎狼官役,到处倚官仗势惯了,拿着威吓乡愚、敲诈老百姓当作公事一样,更加这寒石干尤其可恶,这才险取了杀身之祸。

寒石干竟自一声断喝道:“老梆子,你哪来的这些唠叨。你不看明白了,就敢胡说,不看你是个女人,先给你一铁尺,教训教训你。我问你刚进来的那小子他怎么不出来,真还等我们掏他才算啊?”说到这,向身后的弟兄们招呼道:“喂!哥儿们,把牲口交给杜老五,教他蹈饮,咱们亮家伙进去拾。”众人嗷应了一声,单刀铁尺,故意地往地上碰出响声来示威。那老婆婆似乎吓得声音发颤地道:“老爷们别着急,我这乡下人不会说话,我们情实是好人,哪敢收容匪类。”嘴里这么念叨着,一溜歪斜地往里撞,闯到屋门口,把门抓住,哎哟了声,险些没摔在那里。

寒石干带着四个同伙弟兄闯了进来,屋中的冀北人魔焦焕,却发话道:“妈妈,咱孙子回来了么,教他们快进来吧,把我这半死不活的爷爷全要想死了。”寒石干一听,更加恼怒,算起来,我们全变成孙子了,遂不顾什么,厉声答道:“孙子没来,你祖宗来了。好小子,你敢绕脖子骂人。”立刻一纵身蹿了进来,大叫:“说话的小子你出来吧!”那老婆婆却在家人身后,哭丧着道:“老天杀的,你不看看来的是谁!坐在屋里就惦着你那讨债鬼的孙子,这几位老爷可疑心了。”寒石干进得屋来,一察看是两明一暗的屋子,这西房明间热气腾腾,果然是做馍馍的情形。寒石干跟着抢到里间门首。把门口一横,手中单刀把前身护住,往里一看,心说道:“这可真糟,哪有什么值得一顾的人物?”这真太猛浪了,羞刀难入鞘!一声断喝道:“呔,你是干什么的?见了老爷们,大模大样的难道你就这么不懂理性?”

冀北人魔焦焕,慢吞吞地向着寒石干愕视道:“我什么也不干,我已是废人了,想干什么,也得干的了哇。老爷们摸到我这有什么事?”官人中有一个叫王德的,厉声说道:“少弄这一套,我们一不是请安,二不是问好,我们是奉官差派,到这里办案。你这里有虎林厅作案脱逃的犯人,落在你这里,你趁早把人交出来,别教我们哥几个费事;你跟我们动鬼吹灯的把戏,你可是自找憨蠢。”

这时这位老者,冀北人魔焦焕,立刻冷笑一声:“你们老爷们这可叫硬拍,我一个残废人,不过指着老妻带着几个小孩子们在这里卖馍馍,赚蝇头之利来度活,我们不懂什么叫窝藏匪人,容留逃犯。我这家家业业,全在这了,老爷们随便查看吧!”那寒石干道:“我们没问你这些闲话,我们明明看见这名犯人是逃到你这儿来了,就是你现在没给隐匿起来,也一定从你这又逃走的,你说对吧?你想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话,来打发我们,那是你想偏了心,你就干脆说实话吧。”

冀北人魔焦焕,愤然说道:“我是实事本有,实事本无,我这没见这么个人,老爷们教我说什么呢?”那老婆婆也随着进来,向众官人们道:“老爷们多恩典我们吧,你就是把我们逼死,我们也说不出什么来呀!”那寒石干把提着的一柄铁尺往那老婆婆的身上一拨,立刻嚷道:“你是别找不自在,我们这是官差,你这么随便说话不行。”他这一用铁尺拨老婆婆的脊背,自己可觉着没用多大力,那老婆婆一溜歪斜往门框上一撞。呼的一声,门框吱吱直响,屋顶上簌簌地往下落土,那老婆婆哎哟着嚷道:“你们这是要打死人不偿命啊。好好,你们这伙土匪不把老太太打出个样儿来,咱们是你死我活,你们打吧。”说着立刻往门槛儿一坐,放起泼来,连骂带哭。这一来把这五个官人给震住,立刻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没有主意。那官人王德是背着火枪的,立刻地从肩头上把火枪摘下来,随即厉声向老婆婆道:“你这是做什么?你别倚仗着你是个女流,你这么胡缠,别说我们可要给你个苦子吃。我们办的是案,可管不着你是女的是男的。来呀,把这个泼妇锁上。”这位冀北人魔一见这伙虎狼官役,要蛮不讲理,因为还没到动手的时候,遂向老婆婆说道:“你这是做什么,到底是女流之辈,教人家看不起的。你也不想想,你是什么年纪了,已经快往土里爬的人了。死生二字,跟我们没有一点动心的意思了,我们别说还没做了挨刀的事,怕什么?话又说回来,收原结果,落了一刀之苦,我觉着比瘫在床上病死,痛快得多。傻老婆起来吧,别教老爷们笑话了,你不信问问众位老爷。各位全是好汉子,脑袋全掖在裤腰带上。干人家这种差事,怕死贪生的干不了,出来办案,哪时也许挨了刀,送了命。教你这种傻老婆听着,还吓死哩。滚起来吧!别招众位生气了。”说到这那老婆婆站起来,溜出屋去。

官人们方要发话,这焦老头子竟口似悬河地说道:“老爷们请搜查我这两间屋子。有一点犯法事,情愿凭老爷们处置,爷们高升吧。”

这班官人,见这不能摆动的老头子,和这老贫婆说出话来,忽软忽硬,有心跟他们认真。可是他这两间屋子又没有什么形迹可疑之处,不好无故翻脸。寒石干扯了王德一下子,向大家道:“算了吧!遇上这种无知的乡愚,跟他们认真起来,倒显着咱们欺负他们了。身在公门好修行,哪不行个方便呢,交他这个苦朋友吧。咱们又渴又累,先在他这歇一会儿,缓缓气,天也快亮了。好在那小子也逃不出咱们手去,咱先吃点什么。”一边说着,走出里间,焦老头子却望着这伙官人的背影说道:“老爷可多包涵点,我们这傻老婆,脾气太滞,惹老爷们生气时,千万多担待吧。”官人们谁肯搭腔这种无谓的闲话,五个人走出来,在外间的板凳上并排坐下,向老婆婆道:“你那锅里热气腾腾的煮的是粥是饭?快给我们盛上来。”

这位老婆婆气恨恨地道:“饭啊,粥啊,任什么没有!只有蒸馍馍的水,愿意喝么?”官人们听了皱了皱眉头,此时口渴得厉害,只得向这老婆婆道:“你给盛几碗来。”这位老婆婆,拿了几个黄砂碗,从锅里舀了几碗,给放在官人们面前,那股子碱味冲鼻,只得先解渴要紧。遂抢着各喝一碗,喝完了全龇牙咧嘴的。王德道:“你把屉里的馍馍给我们拣一盘子来。”老婆婆听了翻眼皮道:“什么,吃我的馍馍么,我那可是卖钱的,白吃可不行。”王德呸了一口道:“你这老东西真可恶,你怎么知道是不给钱,白吃你的,不开眼的东西。白吃你的那是赏你个脸,老爷们饶不追问你窝藏匪人的事,你倒看老爷们可扰了。惹恼了,先把你这老家伙捆上,吃完看你找谁要钱去。”

那老婆婆哭丧着脸子道:“那可不行,你就是阎王老子,白吃馍馍也不行,我老婆子就指着这两屉馍馍活着,钱就是命,不要命也得要钱。你不先给钱,我就跟你们拼了!白吃馍馍就是不成,你们拿刀先把我宰了吧!”一边说着,竟两手按着笼屉,怕人抢她的。官人们见这老贫婆这样情形,教人哭不得笑不得,寒石干道:“王老弟,咱们犯不上跟她怄这种闲气,我们拿现钱买。”说着从腰中拿出一串钱,一包散碎银子,往桌上一拍道:“你看,老爷们有钱,会白吃你的么?”这位老婆婆遂用盘子给拣了十个馍馍,往桌上一放道:“你给四十个大钱,四文钱一个,我们绝不讹人。”官人们遂真个如数给了钱,其实他们哪肯受这种挟制,绝没安好心,预备吃完了再摆治这老夫妇。 hXvQQ3QNu2mdvJurdV1WhWDtL5J9NH6md1XQFZthAeNyphhubWlaU2mGe0GyG+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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