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解这一天,正当初秋七月二十四日,天刚破晓。府衙传谕净街,押犯出城。沿路营汛关卡,已趁三天的空,先期行文知照,“仰各一体严加护送”,因为是“案关钦犯要件”。华山孟英囚在槛车中,也不知一同起解的有几人,把他紧卡在囚车中,前面只有两辆囚车,在他身后还有几辆,他便看不见了。二百多名官兵解送,两员武官押护,弓上弦,刀出鞘,如临大敌,如槛猛虎,一路上格外关防。也再讲不起全案破获了,只就现获之犯,先解到都省,于是逢站打尖,遇镇落店,官兵必然先派妥员开路,十分小心,决不疏虞。于是第一日,一路无阻,当午打尖,到晚落店。第二日一路无阻,当午打尖,偶尔遇见了一个卖伞的小贩,当晚落店,又遇见一个卖伞的小贩。第三日出店起解,又碰见了一个卖伞的。官军登时大怒。赶过去几个兵弁,拿马棒一阵乱打;把那卖伞的打得抱头告饶,逃窜到一边去了。
到晚照常住店,占据一处大店房,大院舍。官兵连店门都把守起来。次日早晨登程,仍旧派出打前站的官兵,在头段路上开道。第四天一早,续走了一段路,行近荆山。华山孟英在囚车中,被初秋的骄阳,晒得头脑昏昏的,口干舌燥,有求死不得之苦。多亏押解的官役都不敢虐待他,一路上未致受辱。落店投宿,官役也是照样拿好茶好饭服养着他,唯恐怕要犯在路上有了不测。那受伤的两个难友,王立庸与冯朝佑,更是伤势危殆,全都面容惨淡,似要毙在路上。押解官人都很担心,省里委员裹伤随行,坐着安轿,当时跟带兵武官黎都司嘀咕了两次,要把犯人提出囚笼,另抓轿车押运。这省里委员正是在大堂受刺的那一位,当时受伤未死,被跟班背到后堂。事后经袁知府延医调治,虽未有早占勿药,却不致死在府衙。知府只受虚惊,已知此案毁了自己的前程,仍得坐镇府城,料理善后,故此只派吏目,随同省委,起押犯人。开囚车的话,吏目不敢做主,兵官也不敢做主,省委也不肯担沉重。此刻省委自己,却是坐在驮轿中,是襄阳府特给预备的。那带兵官和吏目都凑到省委面前,向他讨主意;因犯人的神色变得太不好,再有一两天,真怕死在路上。
省委受了伤,本已恼怒,认为这一趟苦差,险些丧命,有点怨天怨地。吏目向他请示,他摇头道:“我的差事,就在提取犯人进省,我并不管护犯人,你们自己看着办,就是犯人死在路上,我照样可以销差。”要开囚车,本是他的主意,现在他又这样说。带兵官黎都司不敢顶抗他,可也不悦,绕着弯子描说:自己奉命护送要犯,只要犯人不跑,路上也没人来劫,自己的差事便交代了。要说把犯人提出来,乃是好意,替大家设想,其实犯人死在囚车中,我们绿营一点儿也不受处分。那吏目也背后说出怨言,府台派我来押差事,差事死在半道上,只要不是服毒,不是自杀,我微末小吏,也受不到什么处分。如此他们几个人各把自己的责成推开,连官兵和捕快,也都有一番表白,都说责成不在我这里。其实他们全明白,犯人侥幸没事,大家都不落褒贬,犯人当真死在半路,他们全都咎有应得。可是破封皮,开槛锁,出囚犯,责任本来太大。空商计一回,结果还是催促囚车快走,还是不敢开囚车。
又走了一程,计程九天,已然走出五天。遥见前面路上,一带长林丰草,掩着一座小山岭。官兵前队穿林登山,省委兵官押着囚车在后,展眼来到山麓,再进便是盘山的栈道。山路随形逼窄,迂回盘旋而上,险如羊肠,车仅容轨,人刚并肩。前队小校返回来报告:“前山山势很险,槛车通行,请加小心。”黎都司早已看出山势险阻,策马回头一望,槛车七八辆在后,省委的驮轿更在后,忙吩咐帐下传令卒,向省委报告一声,也对护囚车的番役关照了一声。然后督队分两厢夹护,前呼后拥,往盘山道上开。
槛车由下而上,驾辕的马力不足,番役官兵慌忙过来,帮助着车手推挽。车手摇鞭打马,兵役在车后推送;山形愈耸,车行顿慢。……忽然间,后岭道山凹中闪出一个黄衫游方僧人,踉跄过来,合掌当胸,只诵佛号:“阿弥陀佛,施主老爷,善哉,善哉,贫僧要……”
要字没说出口,扑过来如狼似虎的兵役,老大马鞭马棒,照游僧劈面便打。其余官兵也一声断喝:“躲开,躲开!”
这游方僧竟不躲开,拦住了车前马头,一口一个阿弥陀佛:“贫僧要向施主募化一点东西!”一个小校喝道:“你们不要打出家人!喂,和尚,你偌大年纪,不要我打。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事情,岂是布施你的人么?大野地里,你要募化什么?”
那游方僧哈哈一笑,伸手一指槛车,说道:“施主老爷,贫僧要向诸位募化这个……”
他的口气似乎要募化囚车,兵卒哗然:“这一定是钦犯的羽党!”齐声吆喝,扑过许多人,把游僧抓住。游僧并不支吾,一个劲地口诵佛号:“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贫僧要向施主募化这个!”
省委在后边驮轿上看见,不由心中大诧,探出身来,仰面问道:“前面乱什么?”番役官兵一齐禀报:“拦山过来一个游方和尚,要向囚车募化,恐怕是钦犯的羽党。”省中委员忙道:“把他押过来,不要教他跑了!”游方僧不等推搡,竟口诵佛号,挨了过来。带兵官已然纵马赶到,喝问:“你出家人偌大年纪,你怎么作死?你要募化什么?你要募化囚车?”
这游方僧果然须眉皆白,年纪老迈,兵役拥簇着他,他一点儿不怕,直走到前面领队小兵官马前,口中仍诵佛号。兵官勒住了马,重复喝问:“你要干什么?”
老僧合掌道:“阿弥陀佛,出家人的本意,是要向施主老爷募化善缘。”说时又回手一指槛车,小兵官登时拔出刀来,喝道:“你再说,你要募化什么?”
老僧朗然道:“阿弥陀佛,贫僧是要募化这车。”
兵官兵卒互相顾盼,忙往四面寻看,道:“你你你青天白昼,你要募化囚车?”
老僧蓦地一张目,蓦地一合眼,合掌说道:“不错,然也,贫僧是要募化。施主老爷,贫僧年老,步履艰难,我是要向诸位老爷募个善缘。你们可不可以把贫僧捎在囚车上,把贫僧带过山那边去。贫僧老了,走不动了,这山道爬不上去了。阿弥陀佛,施主老爷,布施布施吧。我只借你们这车,爬上山岭,就够了。”
兵官兵役剑拔弩张,把老僧的突如其来,看成意外之变。不想瞪着眼问来问去,老僧要募化囚车,不过是募借囚车代步,好便上山。这游僧如此年老,想必是游方来到山坎,力竭半途,好容易看见有过路车来,故此拦路求告。这也是在情理之中,并非怪事啊。
但是,转念一想,如此旷山,如此荒野,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突如其来,会出现这样一个人物。僧人就便到处化缘,也从来没听说谁家僧道会向官人,冲着囚车,募求代步的。但是,再转念一想,如此荒郊,四顾无人,看此老僧,须眉皓白,而且是只身一人,寸铁无有。就便他是劫道的大盗,也不会人单势孤,只凭一己,硬向二百多名官兵手中,劫夺要犯。
但是再想到要犯身上,上次已被匪党闯衙劫过一回,如今一路行来数日,人人恐怕出错,可是竟未出错。现在正行上这凶险的山道中,正到了容易出错的地段,偏偏遇上如此的一个年老僧人,能够说他不可疑么?
押犯车的官人,上上下下,心中都有一番猜想。带兵官为防意外,厉声喝道:“胆大的僧人,这么不睁眼,还不快滚开,来人呀,赶开他!拖到一边去!”登时身边隶卒,蜂拥而上,把老僧拉拉扯扯,连推带打,往旁边赶。老僧竟仰面跌倒,哎哟不止,动弹不得。隶役们挥马鞭往起来打,老僧抱头哀叫,一口一个阿弥陀佛,身子躺倒处,恰恰阻挡囚车的通行要路。
正在扰攘中,陡然听山峰那边一阵怒吼声,深宏无比。群卒惊顾,声在林间。众人禁不住各相顾问:“这是什么叫唤?”一人说道:“好像是老虎?”蓦然间又一声大吼,细辨像虎啸,又不像虎啸。山腰间陡然有人哀呼救命。
群卒愕然,倏见一个美貌的短衣女子,从山坎斜坡飞奔过来,一步一跌,连滚带爬,且跑且回头,口中不住乱叫:“救命,救命呀,老虎,老虎!”
群卒惶骇,急道:“不好,真有老虎!”登时乱窜起来,挤成一团。小兵官和后面押队的黎都司也各吃惊,旋即大喝群卒:“快护住囚车,开弓,开弓!”队中有一马兵把总,有一步兵什长,武功有几下,立刻亮出兵器,喝道:“哪里有虎?”
那押队官黎都司,也是襄阳镇特选出来的好将校,把队伍调派好了,心神略定,急忙勒踏镫,摸了摸鞍下顺挂的枪,摘肩上弓,壶中箭,挺身一望道:“深山里面也许有虎。”群卒胆小的乱了一阵,胆大的抽弓搭箭,旋即亮好阵势。齐抬头往山坎上注目。那美貌女子磕磕绊绊,向这边挣命,是乘势往下溜,一滑一滚,两只脚朝了天,原来是一双大脚。众人的眼光由女人脚上越过去,直望到山坎高林中。林中吼声,越吼越近,众人侧耳细听,果然像虎啸。
那押队官黎都司,唔了一声,又转脸看囚车。此时前哨开路卒已越过山岭,往岭后走了。后队还在山麓,正往上开。那老僧还在地上,挨了打,泣哭撒赖的,不曾起来,群卒已无暇驱逐他,一齐看那美貌女子的惊慌挣扎。那女子虽然惊惶,心神不乱,到底向人多处奔了过来,远远地扬手喊叫救命。
这女子踉踉跄跄,直奔到黎都司面前,合掌求告:“老爷救命!”恰恰挡住马前。都司喝道:“女子闪开!”女子似惊悸亡魂,应声一晃,几乎栽倒。女子年少貌美,黎都司不免垂怜,讯问道:“可是有虎么?虎在哪里?”女子已然腰肢连闪,又扑到驮轿囚车中间,向省中委员磕头礼拜的哀叫:“老爷们行好吧,我爹爹叫老虎追上了。”
群卒不禁发问:“虎在哪里?”一言未了,随又听见一人大喊救命,果然是一个村老汉,背负小包,从林间断崖后窜出,沿山道往囚车这边奔来,一滚一跌,一滑一两丈,又一跌一滚,爬起来,涩着嗓子狂喊:“救命啊,救命啊!”跟着就在老汉现身处的后面,起了一声猛烈的大吼。
群卒惶然睁大了眼,凝视林边断崖。
那老汉踉踉跄跄,也向囚车这边奔来。女子狂喊:“爹爹,爹爹,快上这边来!老爷们,快行好救命吧!哎呀,老虎出来啦!”
又一声巨吼,突从断崖乱草之上,出现了毛毵毵大物,遍身黄毛黑纹,护犯之群卒与押队的兵官,各个一震,有的失声:“真是老虎,不好,要跳过来!”却还隔着断崖。
驮轿中的省中委员吓得闭了眼,却又瞪大了眼,催驮夫:“快快!”意思是快往回跑。
黎都司也害怕,赶忙地再吩咐群卒:“预备,放箭!”弓箭手一律搭箭。长矛队一律围护槛车。又命人催前队,赶快回来。但欲催前队,必须在断崖下通过,受命的小卒焉敢犯险?而且恐怕人近老虎,更惹得老虎扑下来,岂不更坏?
那老虎凭据断崖,斗大的头颅往下探,望见这边人多,好像也知敌己之情,往下一蹿,似要扑过来;相距稍近,又止步不动,反倒退踞在一块大石之后,蓦地仰头,大吼起来。
黎都司和部卒,见这虎刚一扑,立刻不约而同,唰的发出一排箭,自下仰射,距悬崖尚隔数十丈,当然射不到,全落在崖下了。那虎大怒,陡然人立起来,掉头发威,吼声如雷,又挨到崖边,那样子跃跃欲下。
逃命的老汉,就在崖下,吓得哎呀一声狂叫,失足跌倒,身子一翻,顺着山坡,骨碌碌滑下来,直滚到羊肠小路槛车停放处前面一段路,方才顿住。惊恐过度,好像不能言,不能动了;仰面拉叉,躺在那山道边。老虎立即垂崖下瞥,好似到口之食,必须扑下来,才能获到。这老虎把身躯一抖,重往下望了又望,拖尾张爪,一阵发威。那山崖上乱石被虎爪刨蹬得纷纷乱坠,夹杂着一声一声的吼叫,震耳欲聋。石块下坠,顺山道往下滚,群卒一看,竟有斗大的巨石,把当道通行之处阻住。
正是猛虎拦路,槛车不得通行。如要通行,必须把老虎打死,或者把老虎赶跑。
这老虎竟通人性,也知料敌,也知避箭,一路示威怒吼,反正不扑到利箭射程所及处。人与兽就此拒住了。
断崖下是老汉,像死尸似的躺在那里。囚车旁是老僧,也吓得一个劲地念佛。囚车前是美貌大脚女子,哀求官老爷救命:“你行好积德,教他们把我爹爹拉过来吧。他吓昏了,老虎一蹿就把他吃了!”
黎都司眉峰紧皱,正待发命夺路打虎,陡然又听一声长啸,其声凄厉。在断崖对面,也是一座断崖上,眼望不到处,又出了怪啸。群卒齐喊:“这边也有虎!”
虎字未绝声,对崖怪啸大作。这边断崖的虎犹未去,也应声大啸。群卒越发惊怪,正不知道这一啸,还要引来多少虎,若把虎群引来,全不得活。省委叫了一声:“快退回来吧!要命,要命!从来没见过这等事!”府中吏目也吓得黄了脸,连说:“近处一定有猎户,快传猎户来打虎。”群卒一齐恍然道:“对呀,我们只会杀贼剿匪,要打老虎,可是的,还得去传猎户。”但是猎户在哪里呢?谁去传呢?
黎都司忍不住怒道:“你们这些懦夫!你可知道人怕虎,虎也怕人。你们预备了,跟我上前,我不信,一排箭准把老虎射走!”
群卒全有难色。虎要是受伤,必要害人;虎不受伤,只怕射不走。黎都司一迭声催逼,忽然间哗啦的一声响,空谷传声,又有一种怪啸,骤有一个彪形赤面大汉,顺着迂回的山坡,绕从官军的背后,如飞奔来,大叫:“好畜生!我可捉住你了!”眨眼奔来,手提大铁椎,铁链很长,腰间还有虎叉,口还打着呼哨,滚滚如飞烟,将来打虎。
押队官人一齐大喜,全说:“是猎户,是猎户!”又一人说:“猎户快来,怎么才一个人,一个不够!”
一个猎户诚然不够,这里现形的是一只虎,听声分明是一对虎。对崖虎啸一声跟一声,只不见虎出头,猜想许是一牡一牝。但就是一只虎只凭一个猎人,也怕不行;何况至少有两只虎?群卒正在高叫,不料这彪形大汉刚刚出现,忽又从侧面,也听见哗啦一声,山坎深草中,突然又窜出三个彪形壮汉,各持虎叉、铁椎,一齐奔过来。这便有四个猎户了。
押队官人个个欢喜,盼望猎户越多来越好,一齐招呼道:“猎户快来!”前头那个赤面猎户大吼道:“来也!”他回头一扫,抬头一望,掉头往四面一巡,三脚两步,飞奔到官军队里,直扑到囚车前边。官兵刚说:“那边有虎,你往那边截!……”出其不意,这猎户竟狂呼一声,举起大铁椎,不打虎,打囚车,照那护槛车的军卒,唰的狠打下去。
椎下处,血溅山腰,登时死了一个押囚官兵。
赤面大汉运手中椎,挥霍乱打,把群卒打得张皇失措,乱窜乱喊;赤面大汉怪吼一声,踊身一跃,到了槛车门前。领队小兵官大叫:“不好了,有刺客,快拿劫犯贼!”小兵官挺腰刀,将赤面大汉拒住,不教他扑近囚车。
当此之时,那被殴倒地的黄衫游方老僧,正吓得对虎发抖。铁椎一挥,陡现神威,这老僧倏地挺身一跃,朗呼:“阿弥陀佛,青字亮亮!”把右手一张,白光如游丝一闪,小兵官哎呀一声,栽倒在山道之上。
黄衫老僧左手一扬,黎都司的坐骑怪啸一声,突然人立起来,把黎都司掀在地上。
黄衫游僧哈哈一笑,把黄僧袍掀起,抽出白烨烨一把短剑,扑入官军中,乱刺乱劈。
黎都司恍然大悟,骇然大惊,中了人家的假装猛虎拦路劫犯之计。仗他武功可以,滚身爬起,拔出腰刀,喝命部下,快快快拿贼人护囚车,一迭声怪叫:“老虎是假的,不要怕!”
赤面大汉正要袭槛车,黎都司跳过去,两人交了手。部下小兵官,一齐拔兵刃,拼性命护差事,并且自救。群卒乱窜,前队奔回,后队赶上来。这劫囚车的群雄,老叟、游僧、女子、猎户,先后发动,争先恐后地动手。那后出现的三个猎户,运用虎叉,由下边奔到,取出利器,要开囚车,被官兵冒死命阻住。
劫囚车的人是从两边往当中挤,官兵陷在欲逃无路的局面下,竟出乎意外。团团打转的苦斗,囚车竟打不开。那被虎赶逐,跌倒在地的老叟,卧在地上装死,此刻突然缓转,大吼一声,响若铜钟,把背后小包打开,内有兵刃,立刻大展身手,越过人丛扑奔囚车。
那美貌大脚女子,此时当然不再哀求救命,托地一跃,从襟下拔出利刃,照那省委心窝便刺。省委惊叫一声,仰面栽在驮轿中。美貌大脚女子提刀一看,竟扑奔黎都司。黎都司正与赤面猎户苦斗,女子替出了赤面猎户,她自己独战,这黎都司是绿营有名的教官,本领颇强。赤面猎户腾出身子来,便可以运大铁椎,砸破囚车,负救孟英。
双方乱窜乱打,官兵队中弓箭手,竟射出几支利箭。后出现的三个猎户,方欲助砸槛车,见乱箭伤人,忙抽出一个,挥动虎叉,突入弓箭手队中,扰得他们不得开弓。
黄衫老僧略略地驱逐官军,便也扑奔槛车。赤面大汉运大铁椎,抢砸第三号囚车。第三号便是华山孟英。那老汉便奔第四号囚车。黄衫老僧首先蹿到,用利剑,要削断槛车大锁。这五辆囚车应该同时砸破,同时把受伤的囚人背走,方不误事。可是他们前来拦路救人的群豪数目也不多,一个人须兼做攻打官兵,背救同伴两方面的事情。当下大家纷纷动手,和官兵绞在一处。
那美貌大脚女子,竟似斗不过黎都司,她只提一把匕首,黎都司竟取一支枪。美女子裹不住黎都司,反被冲得倒退。黎都司两眼通红,见两头都有贼人,自知性命难脱,便咬牙狠战,分明是拼命。那背小包的小老汉腾身一跃,如燕子掠空,直落下来,倏然飞起一脚,正踢中那个什长的肩头。什长怪叫而倒,老汉立刻直抢到黎都司的身畔,替下那美貌女子,把黎都司缠住。
美貌女子抽出身子来,也夺取群卒一支长矛,把群卒乱挑乱刺,与那四个假猎户协力,逐杀兵队;容出工夫来,以便一齐努力抢砸囚车。但是官军尚在负隅死战,出乎意外的猛勇。黄衫游僧用力砸打槛车,忽从背后射来一箭。黄衫游僧耳听八方,急回身一剑,把飞箭打到一边,险些伤了槛车中的囚人。黄衫僧颇觉奇怪,官兵为何这么勇敢?挺身一望,才知自己这边人,把上山路阻住,把下山路也挡住了,官兵被截在当中,羊肠小道险峻异常,他们逃无处逃,自然挤在一处,拼用全力,苦斗不休了。黄衫僧忙打呼哨,招呼同伴让出一条活路,好容官兵奔逃。同时那白发老汉也看到这一点,也正吆喝假猎户,不要这样两面堵截。猎户醒悟,稍稍放松了一步。这群官兵,本像蚱蜢似的,挤在当中乱蹦,如今一看下山路已然无人拦阻,也不用商量,不用招呼,竟有一半人,齐打伙的且战且走,奔向山道下面去了。那府衙中的隶役,更是不济事,逃得更快。把个黎都司甩在山坎,兀自护囚畏罪,破出性命,与这群亡命徒死斗,还有那个把总,还有一个记名守备,自知槛车被劫,罪在不测,全都拿出浑身武功,力战群雄。那黎都司望见群卒奔溃,急得大叫大骂,眨眼间还剩二十来个散卒远远地放箭。
劫车群雄七手八脚,将槛车砸开。如电光石火,把犯人抱出车外。黎都司一见这情形,怪吼一声,与那记名守备,双双奔来抢救。蓦地听山坎上又是一阵惊天动地的虎啸,竟见那只猛虎人立而行,飞蹿过来。黎都司吃了一惊,虽知虎啸是假,也不由心慌。稍一疏神,被那美貌大脚女子跳上来,刺了一刀。二十来个散卒忙来护官,黄衫老僧又一扬手,白光过处,散卒跌倒了两个,其余的人不由吓得倒退。黄衫僧又打了一个呼哨,那猛虎像人似的奔过来,竟到华山孟英面前,立刻口吐人言,叫了一声:“孟仁兄,多受凶险了!”扭身一蹲,把孟英抄起,往背后一背,立刻奔上山坎。其余负伤的三个囚人,同时由三个假猎户,也背起来。黄衫游僧,白发老汉,大脚美貌女子,赤面运椎的猎户,立刻同时全吹起呼哨,立刻向官兵虚一斗,抹转身形,保护着那前行背人的一只虎,三个猎户,绕上断崖,绝尘逃走。
黎都司肩上挨了一刀之伤,尚不甚重。省委吓得半死伏在驮轿中,府吏吓倒在山道边,劫囚群贼已然逃走,要是追赶还来得及。无奈黎都司独力难支,部下卒溃散多半。正在着急,那败卒逃到山下,勾来附近驻军,加紧赶上山来。那前锋开路的兵,也兜转回来。二百多名兵,加上驻军,又复声势一振。黎都司满面是汗,心中焦躁。歹人区区八个人,竟把差事劫走,这罪名自己如何担受得住?当不得暴跳如雷,把部卒用马鞭连打,喝命快追。二百多名兵,受伤的不过七八个人,被严令所逼,迫不得已,联合驻军,立即分为三队,大举搜山。
但是劫夺囚车人,预有布置,官兵登上断崖,遍寻不见人影。只在一座山神庙内,发现了一支短箭。乃是官兵流矢,射伤了假猎户,假猎户逃到此处,方才拔箭敷药。敷药已毕,几个人替换着,从预定地点,逃亡下去了。
槛车全都被打开,人全被背走,可是救活了的,只有华山孟英和田元壮两个人,其余起解的人犯,身负重伤,半死不活,遇救逃亡,又一路颠顿,竟死在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