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兵越聚越多,刺客不能猝然夺路,耗时稍久果然弄巧成拙。第三个刺客,背救谢林,窜到后堂。知府袁士辉惊慌失色,有一名跟班,在身边搀扶他,他忙对跟班说:“快传外班,快保护内宅,快防备监狱!”喊了这几声,知府自己钻进偏庑,顶住了门扇,催跟班快去。他自己抖抖地扯破窗纸,向外探头,忽有一条黑影跟踪奔来。袁士辉明知这人影是刺客,他一声也不敢哼;那跟班被逼出去呼救,正和刺客碰了个面对面,哎呀一声,回头要跑。断后的刺客恰恰赶到,顺手一刀,把跟班刺倒,然后护住了谢林,一抹地抢奔后宅甬路。背人的刺客在前,断后的刺客在旁,错落并肩,冒黑影急闯。连连穿行两道穿堂门,迎面已有官兵绕道赶来,保护官眷。双方抵面,唰的一排箭,唰的又一排箭,背人的刺客登时中箭,血流及踵。两人大呼,一齐协力,往官兵据守的角门硬冲。官兵七零八落,又射出一拨箭,再想抽矢上弦,刺客的刀已然劈到。官兵小队不过十六七个人,登时溃散倒退。两个刺客冲开这道卡子,出了角门,走上甬路。官兵在后追蹑,两个刺客急发暗器,打倒了两个兵,杀开一条活路,居然奔出后衙。
偏偏不凑巧,二刺客中箭拔箭,带伤狂奔,刚刚奔驰在府后街,突然与襄阳镇标的大队相逢。镇标兵足有一二百,火光照耀,把这血淋淋的二刺客、一囚犯团团围住。后衙也追蹑出二三十个府标兵,各处巡卒也传呼奔驰赶来。二刺客奋死力夺路,无奈外面的接应,已被官军破获,两不相救,大事落败。两刺客努力苦战,居然溃围逃出,又不敢败回老巢。后面官兵苦追不舍。万分不得已,奔入一家空宅,官兵立刻把空宅围住。耗到天明,官兵纵火,把两个刺客烧出来。囚犯谢林也在空房中搜出,人已半死。两个刺客力竭被擒,伤重身死。
那华山孟英被头一个刺客背出花墙外,落在平地。地方仍在府衙中,是府衙西跨院。这个刺客是华山孟英的旧友,名唤田元壮。田元壮的武功甚佳,背负孟英,奔到跨院,闪目一望,黑影中似没有埋伏。立刻掠空一跃,意欲飞上偏庑。只是背定一个人,勉强翻短墙,还可努力,若跃登高厦,实在力不能及。他刚刚奔到这里,官兵打圈巡缉,也迎头堵上。喧噪声中,人还未到,火光先照到。田元壮不能登高,正要走平地。扑奔南面的穿堂门。却劈头被官兵邀住,一阵呐喊,唰的一排箭;田元壮咬牙切齿,又退回来,官兵渐集,前前后后聚拢过来,平地挥矛,登高放箭。两面截击,田元壮顾前不得顾后,正在危急,黑影中奔来一条人影。还道是开路的同伴,不防此人是府衙的班头,有名的好技击,猝然迫近来,照华山孟英一铁尺。孟英伏在田元壮背后,手上桎梏未除,无法自救,喊了一声。田元壮已然觉察,旋身一蹿,抬手一镖,把班头打退。这班头抖擞精神,退一步,复挥铁尺,上前转战。灯笼火把照耀,弓手不敢再射,恐伤自己人,只打圈围住。田元壮凭武力,很能斗得过这班头,只因背着一个人,刀法大见减色,竟抛不开这个班头的缠战。抵拒十数合,越加危迫;到了这时,那开路的同伴,挟弹弓已然闯出去,见危回身来救,曳弦开弓,一连数弹,把班头打得闪身倒退。乘此机会,两人合在一起,各挥兵刃,张皇夺路。
这开路的刺客,是有名的神弹弓,北方称他为连珠弹,生得长眉俊目,宛如女子,年已二十七八,外貌还像十八九岁的白面书生。他本姓朱名叫玉山,和田元壮是表兄弟。他们劫救孟英,和太湖一雁是两码事。只为早发动了几天,风传孟英克日要起解,他们候援未到,又探悉府衙空虚,才猝来硬行打抢囚犯。他们终于落败。连珠弹襄护田元壮,田元壮背负孟英,努力猛扑,把官兵捕役打得既退复聚,竟换上挠钩手,就近来抓掳下盘。有的捕快和兵丁,又搬梯登上房顶揭瓦往下打。府标的弓兵也上了房,用弓箭攒射,堵住了出路。田元壮如怒狮一样,指东打西,连伤兵卒,无奈敌人云集,不能上高,若就平地夺门,连试数次未能得手。连珠弹看透情势危急,候外援至今未到,只可拼命向外夺路。连珠弹把牙一咬,飞身上房,收起兵刃,拽开弹弓,认定东角门,一阵暴打,乒乒乓乓,把房上的官兵,堵门的官兵,打得没躲闪,遂厉声喝道:“元哥,快上这边来!”这样,连珠弹居高护下,田元壮抡刀平取,竟扑到东角门。
连珠弹身上,竟佩带了两只豹皮囊,满装了弹丸,每一皮囊袋,装着一百二十粒弹丸,舍命这一暴打,官兵不敢上前,挠钩手抱头旁窜,只剩下那个班头,还提铁尺来挡。被田元壮狠狠一刀,房上连珠弹又照班头后脑,连发数弹。班头不能支,蹲身往开处一跳,连珠弹踊身跳到东角门墙头上,骑墙而立,打里打外,田元壮趋势俯身一钻,出了东角门。连珠弹翻身曳弓,照追兵连打数弹,这才奋身跳落平地,抢先一步,再给田元壮开道。连珠弹只凭这一张弓,两囊弹丸,以一身兼管开路断后,多仗着他和田元壮久已共事,颇收指臂呼应之效。
从东角门逃出一段路,到一长甬道,墙外赶到了两个接应,撞倒了一堵墙,引领田元壮,逃出缺口,连珠弹也跟踪逃出,官兵也跟踪追出来,被这两个接应,横身阻挡,乱发暗器,只挡得两杯茶时,田元壮竟得贴箭道,逃到街上。择一短墙,由连珠弹朱玉山扶助,一跃上高。田元壮背负华山孟英,登上临街的市房,这一上高,便得了手,展开夜行功夫,履险如夷,蹿房如走平地,把官兵全落在地上了。夜暗星昏,田元壮前逃,连珠弹断后,按预定之计,连珠弹故意往别处逃,把追兵诱到岔路上。这兵刚要改道,连珠弹立刻发弹弓,打他几下,教官兵穷追自己。那两个接应挨到时候,也往歧路上,且战且走。借这机会,田元壮竟得松缓了一步,背负华山孟英,远远地逃到预定的潜伏所在。
这时候田元壮身上已经中箭,虽经拔下,依然沁沁出血,并且累得浑身浴汗。华山孟英唯恐两败俱伤,伏在元壮背上,再三催他放下自己,逃命去吧。田元壮哪肯答应。如今已将追兵甩落后面,刚才夺路尚不肯事废中途,此刻眼见有了活路,雄心愈炽,且跑且说:“孟仁兄不要担心,我们的密巢这就快到。”孟英道:“我们的巢是在城内,还是在城外?”田元壮喘吁吁说道:“就在前面,就在城里。”孟英叹道:“这样说,还不能出城?田仁兄,我谢谢你的大恩,你还是把我放下来。你可以把我放在人家房顶上。你先歇一歇。”田元壮顾不得再答话,连说:“唔,唔,唔!”蹿房越脊,仍往黑影没人处蹿奔。蹑足而行,践瓦无声,越过了一层层的房舍,眨眼到了一处地方。忽然止步侧身向下一望,低说道:“到了,孟兄放心,我要往下跳。”从房顶一溜,滑落平地,正是一所临街的小院落。
田元壮把孟英放在墙根,走到前面东舍窗前,刚要弹窗,前房顶上突现人影,喝问了一声:“谁?”同时屋中灯火骤明。有人喝问道:“回来了么?”田元壮忙递暗号,低声道:“是我,回来了!”房顶的人也寻声跳过来,两面一对,惊说道:“田兄,是你,他们怎么样了?”田元壮喘息不已说道:“你别忙,你快把孟兄搀进去。”这人依言,急急寻到孟英,失声说道:“连刑具还没有除?……哦,孟仁兄,还认得小弟我么?”
华山孟英早已支持不住,仰面一看,认得这人名叫楚良材,呼道:“楚兄台,咳,我谢谢你们,我太对不住。自己不小心,劳动诸位!”这楚良材放下巡风的兵刃,立刻背起孟英,东舍门豁然打开,迎出一人。田元壮累得几乎寸步难移,屋中人忙过来扶着他,一同进了东舍。
东舍里只有两个人,全都守灯没睡。这灯光是用瓦器罩住的,外面刚有动静,掀去瓦器,立刻透露亮光。屋中发出一种气息。四壁陈列木格立柜,原来是药铺。屋中人外表全像商店伙友,一人微有胡须,算是原居停,把华山孟英扶在床上,让田元壮坐在椅子上,略问搭救的情形。田元壮摇头道:“快想法子,给孟仁兄除去刑具,还得治刑伤。”楚良材也说:“田大哥也挂了彩。”田元壮道:“我不要紧。”
华山孟英到了此时,果然神色恶劣,强向众人道谢,眼睛一睁一闭,似要昏厥。众人忙找家具,给他破锁。那年长微须的人说:“不好,先给孟英灌点药吧。”众人一面忙着开镣,一面忙着拿药。药极现成,这里本是一座小药铺,取了成药,给孟英服用下去,开镣也有准备,把自来簧如意钥拿在手边,先验看锁门。这一条粗巨的铁链,套着脖项,垂下来绾住双手,要截断巨链,实非容易。要开锁门,可惜锁孔灌了锡,什么如意钥匙,也不能投簧。硬开既不能,借助火力,想要熔化了锡,锁又紧锁在脖颈手腕上。但是官府给犯人上这刑具,也自有打开之法,楚良材略知法门,从巨链上寻找了一段破碴口,由破碴口用力,垫上铁墩,用力猛挤猛砸,这才把镣梏解开了。孟英微呻一声,头上汗出如雨,昏死过去。众人把孟英搭放在软床上,盖上棉被,教他慢慢苏缓。容出这工夫,齐向田元壮询问公堂劫犯的情形。
田元壮疲劳已极,裹创服药之后,只是摇头。反问楚良材:“连珠弹还没有回来么?”又点着人名,问这个弟兄回来没有,那个伙伴回来没有。他一问,楚良材便一摇头,这些人显见全没回来,回来的只他一个罢了。田元壮道:“咳,不好,我得寻寻他们去。”五个人袭公堂劫囚犯,七个人在外巡风打接应,巡风露面的只见着两个人,那五位也不知遇见什么了,既未上前入府衙,也未退后返回药店。田元壮情知不妥,站起来,一晃一晃,抄起兵刃要走。楚良材急忙挡住道:“这是小弟我的事。”田元壮道:“不然,我们还得保护孟仁兄,连夜出城,这事该归你办。”楚良材不肯,一指那有胡须的人说:“出城之举,可由韩世叔想法。你看你的神气不好,你动不得了。”
楚良材留住田元壮,代往寻伴,他早已改变形装,暗藏兵刃,趁天没亮,忙往外走,一蹿上房,先侧耳听,又定睛看,夜色深沉,风声瑟瑟,府衙附近,隐隐浮起火光。凝神良久,分明听见乍起乍伏的喧哗声,更俯察近处,渺然不见人影。这一夜襄阳城内有非常之变,已可觉出。更锣不响,漫漫长夜,只听见狗叫。楚良材立刻跳到平地,奔上前去,决计要把连珠弹等寻回。
这边华山孟英卧在软床上,半晌不苏,那年长微须的人名叫韩立青,以行医为名,实是江湖一个侠客,所谓寒山医隐的,就是此人。田元壮很不放心孟英的情形,韩立青说道:“你不要过虑,等我看看。”走过来,拿起孟英的手,暗诊脉息,半晌说道:“脉息平和,不要紧的。田兄,我看你失血太多,面色惨变,你倒很该歇歇。”命那青年人抬来一床,催田元壮躺下。又命快煎两杯参汤,给孟、田二人服用;又命年轻人,仍将灯火用瓦器扣上。然后两人卧床,两人倚案,坐在黑影中,听候吉凶,等待劫犯众人的续归。
候过半个更次,连珠弹一行半个也没回来;楚良材迎上前去,也不见返转。还有他们的第二步接应,也没有准时来援。田元壮心中惶急,再卧不住,挺身坐起来,觉得精神略可支持,提了兵刃,出院上房,向四面瞭望。寒山医隐韩立青也走出来,把长袍一提,跃上短墙,翻上房脊,一同向府衙那边瞭望。直瞭了好半晌,方见一条黑影,从西南小巷奔来。方以为是劫犯的人逃回,及至迫近,才知是那太湖一雁的弟子名叫铁丁的那个头陀。
双方抵面,从房顶跳下来,进入东屋。铁丁道:“你们成功了,这不是华山孟英么?”田元壮叹道:“正是孟兄,这回事情只有一半得手,我们的人折失了好些。老师傅现在哪里呢?”头陀道:“家师现在前作埋伏,他老人家进城数日,看出在内设法,不如在外面。他老本意,是要耗到孟兄起解,槛车行在半路上,再拦道动手。他老人家已然布置好了,想不到诸位竟冒险成功,直入虎穴,已将孟兄救出来了。由此看来,家师的打算,未免太小心了。”寒山医隐道:“这都是连珠弹的险策,人虽救出,出城还是难,并且他们全没有如时回来,正不知折了多少人哩。”
头陀看了看孟英,孟英依然昏睡。头陀问道:“他身上有伤没有?”寒山医隐韩立青道:“焉能无伤,伤却甚重。幸亏没有折筋骨,医治不难。”头陀铁丁嘘了一口气道:“我给你们庆功。我这就赶紧折回,给家师送信,好教他遣散党徒,不必在山坎设埋伏了。”喝了一口水,站起身要走。田元壮、韩立青一齐拦阻道:“且慢,千万不要遣散。……你等等,我们想一想。……好了,我们还得请老师傅慨助一臂,请他老人家,率领几位硬手,给我们帮忙吧。我们要出城,也是一道难关。”
头陀道:“这工夫,就计划出城么?你们刚劫了要犯,立刻要走,不怕官捕打眼么?你们最好是多在此处潜伏几天,容得稍为冷静,再乘夜逃走。”田元壮道:“我们本是这个打算,可惜连珠弹等全没回来,还不知吉凶如何,但不拘如何,总得请老师傅亲来一趟才好。”头陀沉吟道:“这话很对,那么我还得回去。并且,我这就回去,一到天亮,城门必严。告辞了!”打一问讯,推门要走。华山孟英忽在床上呻吟了一声。头陀回身止步,孟英竟拄着床,抬起头来,说道:“铁师傅也来了。我谢谢!”
铁丁和尚复又回身,挨到床边,和孟英握手谈了几句话,笑着说:“你我可算是道不同正相为谋,我家师很想劝你加入我们这一伙哩。你好好养着,我不能再多耽误,你看天不早了。”孟英道:“见了老师傅,请替我致意。”头陀道:“那是当然,我还要请他来。”又向田、韩二人点了点头,飘然出舍,一纵身上了房,穿房越脊,飞檐走壁,一径翻城而出。城厢果然很乱,城门严扃,把城门的人不知哪里去了,头陀趁这机会,可说是来去自如。
华山孟英叹息一声,又闭上眼。田元壮、韩立青把头陀送走,仍在进去出来的探望。同伴依然不归,田元壮又要出去寻找,因为邀来这些人,很有地理不熟的。寒山医隐道:“你好好歇着,让我出去。”长袍马褂,暗带兵刃和一匣袖箭,一袋铁莲子,飞身越垣,从小药铺后院,跳到外面。黑影中,往各处转,居然此行不虚。搜到一小巷,瞥见暗隅,蹲着一人,觉得此时此地,不应有人在此,忙挨了过去。未容挨近,这人突然一长身,明晃晃的刀影一闪,抖手发出一暗器。韩立青往旁一晃身,探手接住,口中忙发暗号。那人应声答了一句话,跟着哎哟一声,身躯一栽一栽,终于又蹲跽在地上。
寒山医隐韩立青急忙奔过去,伸手搀扶。这人果是同伴,名叫王立庸,已然力战负伤,不能动转。逃在小巷中,果然迷途,不能寻回小药铺了。韩立青搀起王立庸,急往回走。刚走出一箭地,王立庸挣扎不动;韩立青验看他身上,肋部重伤,血流不止,当时裂衫缠塞创口,竟捆不住。韩立青只得背起他来,奔回小药铺,沾了自己一身血迹,把王立庸放在床上,忙与舍中人代为敷治。王立庸略略神定,告诉韩立青,还有一个同伴,负伤跃上人家房顶,创口比自己还重,能把此人搭救回来才好。此时田元壮疲极卧床,刚刚迷糊过去,更无他人可遣,韩立青皱眉道:“也罢,还是我去。”脱去长袍,另换了一件,急急地寻找过去。
韩立青直摸到鼓楼附近,跃上人家房顶,细细寻看。距府衙已近,衙中喧哗声音已停,内外火光星星点点,依然甚明。独有北关一带,人呼马啸,似有大队官兵。韩立青纵目极望,到底看不分明,因为相隔太远,天尚未亮。低头俯察民居,家家户户关门闭户,一个宵行的人也没有,好像全城已知有变。最热闹的大街,商铺栉比,此刻也没有开门板的。韩立青依照王立庸所说的方向,寻来寻去,这才又在一家房屋顶上发现一个人,横躺在房顶上,手里依然握刀。身旁渍着一片血,人已然说不出话来。韩立青向他递暗号,他只点了点头。韩立青摇头叹息,细看此人,原来是马朝佑,乃是一个同党晚辈,管打接应的,身上中了乱箭的攒射。韩立青把他夹在肋下,往邻房一跃。这人家院落内,陡起了一阵犬吠,屋中人发出了咳嗽之声,到底不敢出来探头询问。
寒山医隐扶定此人,连连蹿过数家民宅,到一僻巷,正要溜下平地,突然听见隔有数道弄堂,有一阵人马奔驰声。寒山医隐把身躯藏在屋脊后,侧目下望。竟有一小队官兵,打着灯笼,循街飞奔,各拿着兵刃。韩立青忙往下一藏,这小队并不是巡缉街巷之兵,由一个小兵官率领,直奔北城门而去。韩立青窥明官兵趋向,这才探身出来,扶着所救的同伴,溜下平地,斜穿小巷,居然平平安安逃回小药铺,幸未被人发现。其实此刻街巷中,阒然无人。就有人一探头,也赶紧缩回去。府衙的喧哗声,火枪声,是从来没有的。人们全从睡梦里惊醒,偶有两个大胆的,上房顶眺望,看见火起,也吓得出了声,被家人喊下来。把街门严拴紧顶,唯恐祸变闹到自家门。
韩立青把难友救回药铺,急施疗治。田元壮再出去寻人,直到快天亮,连珠弹朱玉山倒回来了。辗转苦战诱敌,被他手诛数人。官兵越聚越多,他一退再退,被挤在城墙根,翻过民家房屋,才一路脱逃回来,杀得浑身尽血。寒山医隐忙给他更衣,并嘱咐他,转瞬天明,千万别露面,怕的是此番劫衙救犯,官府必要搜城。连珠弹朱玉山笑道:“不要紧,官兵真个搜来,我自有脱身之策,我自信还不致连累了居停主人。”他这一说,寒山医隐倒没话了。又看一看华山孟英,此刻稍微苏缓过来,只是经过这些天的炼狱,人已失形,骨瘦如柴。头上发也滋长起来。寒山医隐找了一把剃头刀,给孟英剃头刮脸,省得白昼落在人眼中,漏了破绽。
转瞬天明,再没有逃回来的人,自然是全失陷了,再不然逃出城外去了。在小药铺中,只有孟英、连珠弹和王立庸等两个负重伤的同伴,共只四个人。果不出韩立青所料,天色大亮,全城戒严,城门四扃,不准出入,官军森然布岗,各要路口都有兵丁把守。贼走关门,街市上十分紧张。人人交头接耳,传说昨天出了炸狱犯,捕快和官兵还要挨门挨户地盘查,有人说查到北门了,有人说咱们这里回头就来查。风声鹤唳。一座襄阳城变成讹言百出,有人说府太爷被歹人伤了,有人说知县已然逃跑。韩立青把孟英、连珠弹窝藏在铺后面堆房,他自己出面,到街上扫听了一回。未敢到城门口,远远观望,只听人说,是不准人随便出入,连城外菜挑子,城内粪夫也不放出入。韩立青为人持重,不便多所流连,缓步回了药铺,向连珠弹、孟英低声报告了。他们这药铺早有安排,居然赶筑了一道复壁,忙把华山孟英和两个受伤的同伴,一齐抬入复壁中养伤。就有四邻商人前来谈话,也看不破行藏。又请连珠弹也避入复壁,连珠弹摇头道:“我用不着藏,只要外面有动静,我可以上房。”寒山医隐道:“上房不妥当,被人看见了。”连珠弹道:“我不能那么傻,决不会教人看见。”他只在后房一坐,要耗到晚上,仍去寻找失散未归的同伴,等候失期未到的外援。
转瞬过午,外面谣言传得更凶,挨户搜查的话,说得活现,可是并未查到药铺这边来。韩立青派药铺那个年轻伙计,假装买米,再出去察看风色。第一件,看一看到底挨户盘查宵小的话,是否属实。四门鼓楼,究竟何处被搜过,这药铺伙伴也是同党,登时点头会意,悄然出去了。
隔过一个时辰,伙计转回,说是北门确已搜查了;南市地面最杂乱,也都搜查了。但搜查的不是民宅,不是正经商店;但凡茶寮酒肆,店房澡堂,全是官人注意的地方,都被捕快光顾过了。听说真有人落网,听说在一小店内,抓去了三四个嫌疑犯。又听说在一家民宅房顶上,抓获一个要犯,浑身是血,手拿兵刃,韩立青、连珠弹听罢,一齐动容道:“不好,这又是谁?”
两人纳闷,要派伙友再去访问,又恐怕访问太紧了,勾出不妙来,想了想,只得忍住:“且候援兵到了再讲。”
到当天半夜,华山孟英苏缓过来,田元壮也恢复了劳累,二人向韩立青打听一切。外面情形越来越紧,他们的援兵没来,官兵的援兵已然大批调到了。街面铺户也都提早上板,跟着听说官捕挨门搜户,在前边街上拿去了许多人,小药铺也受了波动,田元壮、连珠弹还要乘夜出去,寻找同党,韩立青再三劝住:“你要多加小心,千万别出去了,外面风声实在不对。还是等候太湖一雁师徒,再想办法。我们此时应该避敛形迹。”连珠弹道:“我们只做了一半,虽然救出孟兄,像这样困在城中,也不妥当。”韩立青道:“经过几天,熬过头阵风色,再想第二步办法,此刻实在不能鲁莽了。”连珠弹、田元壮想了想,暂且依言。
到第三天夜间,孟英呻吟卧榻,似睡不睡,忽听外面似乎进来了人,睁眼一看,夹壁墙漆黑,低声向外招呼了一声,韩立青提灯陪进一个人。孟英凝眸观看,这来人是自己的同党,名叫蝎子刘熹,是他当年教拳的启蒙师傅。师徒患难相别,已然数年,此刻闻变赶来急难,是冒着险爬城进来的。因为他们不止是旧日师生,还算是同党。蝎子刘熹依然那么精壮、短小干练,如铁人一般,孟英却瘦成一把骨头了。孟英问道:“刘老师,难为你老,怎么进来的?外面听说搜查正严。”刘熹道:“城里街上果然很紧,但是我闻讯已迟,不能不来。我还约来几位朋友,此刻都留在城外。我在半路上,已然听见襄阳府白昼闭了城门,我想老弟必被好友救出来了,我恨不得插翅赶来,不想到底落后。”又向韩立青、连珠弹道谢道歉:“小弟落在后头了,教诸位偏劳。”二人忙道:“我们办得太冒失,失陷许多朋友,实在对不起江湖上的朋友。”
当下蝎子刘熹问明现在的情形,遂与韩立青、连珠弹、田元壮,商定出城的计划,预备五日内,救出孟英,计定立刻告辞,他说:“城外的朋友还等我的回信,我得返回去,省得他们等急了,再生枝节。”出离屋门,一拧身上了房,一溜黑影,直投城南而去。
这里,在柜房中,仍只停留着连珠弹朱玉山,田元壮睡在后面堆栈中的床上,寒山医隐到夹壁墙,给受伤的人敷过一遍药,便转到前边铺房去了。连珠弹凑到栈房里,与田元壮和许多药材相伴而眠,颇嫌药味熏鼻。又加堆栈潮湿,先时疲劳已极,尚可安枕,这一夜竟然失眠,心中有事悬挂,越发转侧不宁。直过了四更,方才渐渐合眼。突然听见有簌簌的声音,连珠弹蓦地一惊,翻身起来。月暗星黑,正在上半月,忽一眼隔窗瞥见对面屋顶,似有一点火光一闪。
连珠弹立刻一跃下地,侧耳细听,只听环药铺有人脚步声响,再细听院中已然聚拢了人,跟手院中院外屋顶,街门,同声一阵暴喊,连珠弹不及再穿长衫,幸亏是和衣而卧,立刻往木床上推了一把,又抓了一把,田元壮愕然跳起来,正待问话,外面又喊了一声:“拿贼!”连珠弹立刻一窜,踢开后窗,一道白线,穿房遁走,田元壮大骇之下,也想破窗向外急逃,不幸迟了一步,刚抄起枕下匕首,使被挠钩搭住,首先遭擒了。
里外黑乎乎,蹲着十条人影,伸出丫丫叉叉几柄挠钩,田元壮已然失手,大叫并肩子快走。连珠弹早已穿窗而出,登时院中一阵大乱。埋伏的人影立刻跳起来,大呼:“差事出来了!”正是官兵大举前来缉盗,正不知如何漏了风,官兵把药铺连四邻,一起包围得水泄不通,连珠弹大吼一声,张皇四顾,格开刀矛登上墙头,往四面一望。想不到官人如此大举,竟来了二三百名兵捕。情知此时不暇救友,但当出力自拔,再作后图,他便狠狠叱一声,挥兵刃往房上一跳。房上有几个兵,见状来拿。被他奋刀夺路,踢倒一个,砍倒一个,一溜烟走了,追兵不放松,连珠弹展开夜行术,冲破重围,跳到小巷一转,又上了房,登时没在黑影中。
华山孟英,在夹壁中,拥被养伤,已然睡熟,骤觉耳畔微有异响,眼前忽忽发亮。他便心中一动,还未容凝眸看清,外边喊声大作,夹壁内明光照眼,早奔上来一伙番役,把孟英扑床按住,努力挣扎,终被缚牢了手脚。其余受伤的同伴王立庸等,也跟着遭擒。药铺先生连伙友,恍惚也没逃开,俱被一网打入。外面推来槛车数辆,把华山孟英一干人等,重上刑具,推入车内,立刻刀矛拥簇,押到府衙;沿路亮出队伍,先头部队净街。因为出过错,戒备极严。华山孟英张目四顾,田元壮、王立庸、冯朝佑,全都受了自己的累害,心中万分难过;囚徒中独不见寒山医隐韩立青,还有连珠弹朱玉山也没在数。官兵前呼后拥,足有二三百名。孟英长叹一声,二目紧闭;二番落网,定无活路。大丈夫有死而已,可恨的是无端牵害了好朋友!
当天过堂,时已五更。知府袁士辉大概是“因公出缺”,再不然那天受了惊,得了病。这回讯供,连上次的委员也没有上堂,另换了一个有胡须的文官,一个四十多岁大胖子武官,把孟英和那两个负伤的同伴一齐押上来。这一次不比上次,只问了问姓名,好像验明正身,便即了当,不多研讯了。跟着在府衙押了三天两夜,立即装上囚车,起解进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