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正当隆冬,小阳天气,芜湖十字街旁有一所空场,聚了许多人。南方天气热,可是这时也得穿棉;偏在这时候,人群当中立着一个赤膊大汉。这大汉上半身赤裸着,挺胸凸肚,正在空场当中练武。面前摆着刀刀枪枪,石锁石墩,却只得这一个汉子练,没人跟他打对手。打圈聚着许许多多闲汉,歪着脖项叫好儿喝彩。
这练武的汉子,指着鼻子报告叫王铁肩,砍了一回单刀,耍了一回长枪,跟着举石墩。只见这汉冲着石墩相一相,把脸一扬叫道:“这家伙,俺的娘,这怕不有好几百斤,我可舞弄不动。”一面说着,一弯身蹲裆骑马式,把那石头拿了起来,前后左右舞动了一回,四围观众不由咋舌,立时暴雷也似的喝了一个圆圈大彩。王铁肩舞罢,面不更色,慢慢把石头放在就地,面浮骄傲道:“我王铁肩,并非自夸海口,这石头除我之外,我敢断定普天下没有第二人能拿动它了。”正说着,忽地听观众群中,有人嗤笑了声。王铁肩顺着声音打量过去,看那笑的人,是个满面病容,骨瘦如柴的老头。在这严寒的冬日,看他穿着一身很薄的棉衣,冻得他缩肩拱背。看他那模样,不似本地人,好像外路人漂泊在此处,眼看就要沦为乞丐。王铁肩欺他年老,看他病容满面,哪把他放在心上。当时怒道:“你笑什么?这石头难道你能拿起来吗?”面上似笑非笑,用一种很轻蔑的眼光,直巴巴望着老头,一声不响,静待那老头的答复。
此时四围观众们齐把眼神集中那老头身上,你言我语,一口同音,都说这老头何苦来,这可是自寻没趣。再看那老头,伛偻着身子,有声无力地向王铁肩答道:“我这大年纪,如何拿动这大分量的石头?适才我笑你年轻轻的,言语之间,太自狂了。”王铁肩听了,立时头筋暴起,满面怒容道:“你真寻出第二个人能拿动这石头,我王铁肩不但爬在地下给他磕头,而且我立时滚开这芜湖地方,永不干这个。你如果寻不出来,就请你闭住嘴,少在这地方多言多语。”那老头仰头笑道:“何必去寻呢?拿动石头的这人,就在你面前。”话罢,目光向王铁肩一瞬,只见光芒闪灼。王铁肩见了,不由得心怯。只以看他年岁老迈,病容满面,谅他决拿不动这石头,当时叫道:“我看你这老儿有些寻我开心。据你这样说来,拿动石头的人,一定是你了,来,来,来。”一个箭步,到了老头跟前。一手扯住老头的腕子,把他由人群中踉踉跄跄扯到场子里。
四围观众都替那老头捏了一把汗,暗忖那老头今天算是被王铁肩奚落上了。看那老头来到场中,王铁肩的那一双手,仍紧紧地握着那老头的腕子,不肯放松。那老头把腕子向旁一摆道:“我决不跑,你松了手吧。”王铁肩觉得半身麻木,那老头的腕子好像有吸弹之力,不由他不把手松开。王铁肩呆若木鸡地望着那老头,那老头且不去拿那石头,先含笑道:“你这石头我一双手出一个指头,就可以把它提了起来。但是我要把这对石头提起来,你也不必跪地给我磕头,你也不必滚开这地方,望你以后不要再口出狂言就好了。你要晓得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呢。”他这一片话,王铁肩及四围观众哪里肯信,就见他弯下腰去,两手的食指伸入两个石锁中间空隙,微微往起提了提。看那对石锁已渐渐离开地面了。王铁肩看了瞠目咋舌。正在这时,听那老头声如洪钟喝了一声起,高高把那对石锁提了起来。王铁肩看到这里,十分心怯,四围观众早突口喝起彩来。
王铁肩倒也知趣,不等那老头把石锁放下,早矮了半截,跪在老头的面前,叫了一声:“师父!”那老头看了,放下石锁,忙向旁一闪身道:“你快站起来,不要折煞我了。”王铁肩怎肯站起,连忙说道:“小子年轻无知,今天多承你老人家教训,你老就是老师,小子今后绝不敢妄自狂言了。”说罢恭恭敬敬给老头叩了三个头,方才站了起来。又向老头问道:“你老人家尊姓,贵处可否告诉小子?”那老头笑道:“我终年各处飘零,并没有一定栖止之处。至于我的姓名,你也不必问,你看我这曲背病容,以后你见了我,姑且就称呼我一声驼叟,我要去了。”掉头就要走去,王铁肩哪里肯放,忙拦道:“你老人家能不能赏小人个光,请到小人寓中少坐片刻,小人就要把场子收了。”驼叟把头摇了摇,挤出人群,径自去了。
王铁肩用手拨开四围观众,看驼叟已走出一两箭远,转进一条巷中去了。及至王铁肩跑到巷口,再看老人已走得没有踪迹。王铁肩心想跟了下去,一想场中物件无人照料,只得怏怏走回场中。见四围观众已散去大半,只余稀落落几个人了。王铁肩向观众点点头道:“各位明天见吧。”说着穿了衣服,把东西寄存在附近一家商店里,并不回他那下处,照直向适才那驼叟走的那巷中找去。转过巷口,见路北有家来往客店,就听一阵小孩嬉笑之声。王铁肩一看,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那驼叟正同几个小孩在店门内捉迷藏,高兴玩耍哩。不由大喜过望,大踏步走进店中,奔到那驼叟面前说道:“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了。”那驼叟装作不曾听见,仍旧和那群小孩嬉戏。那群小孩一看王铁肩,都停住手脚。那个蒙着眼的孩子,也把蒙眼的扎腿带子扯下来,呆呆望着王铁肩发怔。王铁肩看那驼叟不语,不由他双膝点地,跪倒尘埃道:“我特意收了场子,寻你老人家来了。”驼叟这才转首看了看,正色道:“你不去圈你的场子,来寻我怎的?”一挥手又道:“你去圈你的场子干你的正经营生去吧。”王铁肩苦苦哀求道:“你老人家真的就拒小人于千里之外吗?小人访师十年,今天不能错过机会。”驼叟不语,转身走进店内一间房中。
王铁肩从地下爬起,一直跟进来,那群小孩一哄地散去。王铁肩来在房中,又要跪下,驼叟忙把他一拦,哈哈笑道:“别看你这汉子,倒是个可教之材,你倒虚心肯认输啊!”王铁肩道:“你老人家收我这个徒弟吧,如不应允,我跪在这里是不起来的。”驼叟笑容一敛,变了话口道:“我有什么本领,你跑来要拜我门下?快去干你的生活去吧,不要耽误你的前程。”说着,走近床前,面向里躺下,一双胳臂弯屈着,用手托着头颅,曲肱而卧。这一觉睡了足有大半天才醒来,一翻身坐起,冬日天短,黑影已将倒了下来,房中已然黑了。
驼叟把眼揉了揉,伸了一个懒腰,一看王铁肩还跪在那里,不由笑道:“起来吧,你倒有耐性,我暂且记名收下你这个徒弟,不过得往后看,你要跟着我受苦才行。”王铁肩喜出望外,又磕了三个头,方才起来,两膝已觉跪得有些酸疼了。驼叟道:“你也有些饿了吧,同我在这里一起吃吧。”王铁肩口说徒弟并不觉饿,嘴里虽这么说,其实早饥肠雷鸣了。他本想请师父到外面寻一家酒店,听驼叟叫自己同他在店内一起吃,怎敢驳回。喊过店小二,要了饭菜,一时端上。师徒两个饱餐一顿,小二把餐具捡去。驼叟望着王铁肩道:“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了,想要西游。”王铁肩不待说罢,插口道:“徒弟也愿随你老人家西游。”驼叟摇头道:“你能去吗?”王铁肩答道:“徒弟孤身一人,又没有家室之累,今后你老人家走到哪里,徒弟随在哪里。”驼叟道:“如此你既愿随我同去甚好。你去收拾吧。”
当晚王铁肩辞了驼叟,出了店外,先把小铺里寄放的东西,找了两个汉子,同他拿回下处。他那下处里,除去行囊和几件衣服之外,别无他物。王铁肩收拾了行囊,把门从外上了链,又托咐了两旁邻户代为照看,又赶回店内。到了次日天明五鼓,便同师父驼叟两个起程西进去了。
师徒两个离了芜湖,往西北进游川汉。驼叟除去一身之外,别无长物,所以走起来,方便非常。王铁肩背行囊,随在师父身后,晓行夜宿,登山过岭,行了非只一日,师徒两个在路上一搭一和地攀谈,每逢王铁肩问起他师父的姓氏住处,驼叟总是摇头说:“你不必问,将来我自然告诉你。”王铁肩连问了几次,驼叟总拿这两句话答复,再问急了,就说:“你若是不放心我,你我师徒就算无缘,你去你的吧。”王铁肩情知驼叟不肯明说,也不敢再问了。这天走至川汉交界之处,但见人烟绝迹,山势奇险,中间一条羊肠山路,只容一人,路上荆棘密布,一步比一步难走。驼叟并不觉得吃力,健步如飞,走了上去。王铁肩虽有些蛮力,到了此时,也走得两腿酸疼,脚下起了两块白泡。唯恐被师父落下,他咬牙忍疼紧紧跟在后面,累得他满头大汗,喘息不住。一气走了足有二三十里到了山顶,遥见对面一座山,同这座山悬崖相对,中间只有二三丈宽,一根独木相通,走在这独木上,向两旁一看,峭壁千仞。地上的树木村庄,望去只一二尺高矮。王铁肩两腿不由得有些颤动,心下也不知不觉有些胆怯了。
驼叟回首望了望他笑道:“你胆怯了吧,走过这里,下了前面那座大山,就有村镇了。这条险路好在没有几步,咱们赶快到村镇休息吧。这山上野兽恶鸟甚多,不要耽误着了,天色一黑,就不容易行走了。”王铁肩一听,提了一口气,仍不免有些提心吊胆的。走了二十余步,算是踱过这独木桥的险路,见这座山比已过去的那座山尤较秀丽雄壮,满山的松柏树木参天。
师徒两人又走了一程,驼叟忽然停住脚步,发出惊异声音道:“你留点神,快看那树上落着的,大概是一双巨鸟吧。”王铁肩听了,定睛一看,见林内树中间的一枝杈上,果然落着一只黄色巨鸟,一身庞大的羽毛,尖嘴利爪,正攫一只白兔在那儿吞噬。那巨鸟引头下望,已瞧见他们师徒两个,并不飞躲,丢下嘴里的残兔,展了展双翅,直把树木都摆动,枝叶纷纷下落,王铁肩一时淘气,捡块石块照巨鸟打去,驼叟喝道:“使不得!”登时见那巨鸟一展双翅,唰的一声,直扑王铁肩而来,王铁肩哪里见过猛禽扑人,吓得他啊呀大叫一声,那巨鸟早已扑至近前。驼叟注目一看,却是一头巨大的金眼雕。未容它扑到王铁肩跟前,驼叟口发怪啸,从衣底取出十数个小球,一扬手,照巨鸟打去。金眼雕头一偏躲过,转变身躯又照驼叟扑了下来,驼叟身手矫捷非常,闪展腾挪,弹指抛球,一上一下,和这头金眼雕恶斗起来,那雕忽上忽下飞舞,转得王铁肩眼花缭乱,舌咋心惊。那金眼雕连扑几下,反挨了七八弹,立时发出神威来,一声长鸣,下狠力一头直奔驼叟头上啄来。驼叟一闪身,伸掌抓去。金眼雕来势甚猛,未曾提防,这一掌正拍在它的头顶上,长鸣了一声巨响,回旋双翅直飞到云霄,好像是受了重创。王铁肩呆站那里,望着天空出神,直待那头金眼雕飞得没有了踪影,他还仰着首呆望着。
忽地就听树木那旁轰的一声巨响,随着一股烟硝气扑鼻,驼叟和王铁肩师徒两个一惊,抬首望去,见从树木丛中一阵人声喧闹,先跑过几头猎犬,随后转出五六个猎户,手拿着鸟枪弓箭,方才那声巨响是他们所发。看那个为首的壮年汉子,见了驼叟,惊喊一声,忙跑过来道:“我猜你老人家这几天要从此经过的。前五日七姑方从此地过去,大概今天已到庄上了。”
王铁肩一旁听着,暗忖这猎户口中说的这七姑究是何等人,这猎户又是谁呢?心下不由暗暗纳罕,又听那猎户让他们家中歇息,驼叟道:“你们猎你们野兽吧,看看日已西斜,我们还要赶一程路。”猎户不肯放行,到底立谈良久,说了许多外人听不懂的话,于是长揖告别了,向前赶路。及至师徒两个赶到山下,夕阳已经衔山。又转过一个山嘴,眼前现出一个村镇,寻店房宿下,吃了些食物,王铁肩疲乏已极,一头倒下呼呼睡去。一睁眼醒来,邻鸡报晓,窗纸已然成鱼白颜色。看师父盘膝坐在那面床上,闭目养神。
王铁肩不敢惊动,驼叟已睁开二目,望着王铁肩道:“今天咱们早些动身,今晚总可赶到地方了。”说着,喊进店小二,又要了几样食物,师徒两个洗沐毕,吃罢食物,一付店钱,小二忙道:“店账有人付了。”两人听了,不由得一怔。驼叟忙问什么人代会了。店小二忙道:“纪家屯猎户纪九。”这猎户天还没亮就来了一趟,拿了些狐兔麂獐之类,送到店中。因师徒未醒,会了店钱,又走去了。
正在问答间,一个汉子推门走进,王铁肩迎头一看,正是昨日山中遇见的那个猎户。店小二忙道:“这不是纪九爷来了。”纪九见了驼叟,笑嘻嘻道:“小人也没有什么孝敬你老人家的,这些猎来的土物,请你老人家收下,千万要赏小人这个脸。”驼叟见他情意恳挚,不便推却,命王铁肩把那些狐兔麂獐之类接了过来,纪九又道:“你老人家到了黄堡,见了那几位姑娘,千万替小人代为问候。”驼叟道:“纪九,堡上你近日没去吗?”纪九道:“小人一晌没曾去了。”一问一答,王铁肩听不很懂,也不知他们商量什么。纪九直待驼叟起程去后,他方才走去。
驼叟师徒两个人离了这座村镇,王铁肩背了行囊,手提着纪九的礼物,一步一步行着,见山势较昨日所行的还险峻几分。攀缘而上,来到山中腰,仰视山高万丈,俯首下望,晨光熹微,云烟满眼,倒也另有一番景致。向上走了十余里,瞥见山间一棵树上,挑直一面酒帘子,风儿吹得摆动个不住。转眼走至近前,看是两间茅草房子,外面放着几条板凳,一旁摆了一张桌,上面放了一个酒罐,以外有一大盘腌鸡子,房子里坐着有几个肩挑负贩的汉子,挑担放在门儿外面,在那里吃酒,一阵阵酒香扑鼻。
王铁肩本来嗜酒如命,自从随师上路,从未吃一回酒。今天一嗅酒香,早已喉咙发起痒来,馋涎欲滴,若不是在师父跟前,早已去吃个尽兴了。驼叟怎的看不出他这神色来,早料个八九,向他笑道:“你嗅了酒香了吧,我不拦你,不过在这里我是不准你吃的,因为前面道路仍很艰险,你吃得烂泥似的,怎能行走。好在再有七八十里,就到地方。今天咱们总可到了,咱们先在此处打个茶间吧。”师徒两个走进了这茅草房,看见一个徐娘半老的胖妇人,头上扎了一方青帕子,束着一块斜方式油襟在那里张罗过客。
胖妇人看他们师徒两个走进,赔着笑脸迎来。师徒寻了个座位坐下,吩咐女掌柜泡上茶来。女掌柜忙把茶泡好,拿了两个杯子。正在这时,对面桌上坐着一人,猛地把桌子一拍,劈雷般喊叫起来。这胖妇人正张罗驼叟师徒两个客人,闻声回头,猛然就见对面坐的一个汉子骂道:“臭婆子好大架子,老子们坐了这半天,怎的酒还不给老子们端上,老子们吃完还有公干呢。”驼叟抬首向喊叫的这汉子看去,恰巧这汉子也向驼叟打量过来,眼神砸个正着。驼叟看这汉子凶眉恶目,一身青布短衣服,颌下长满了短髭,四十开外的年岁,一根发辫盘在头上,身畔有一顶帽,一双小包。这汉子身旁还坐着一个三十多岁汉子,也十分强悍,也是一身青衣服,面前也放着一帽一包。
那胖妇人听了这汉子不干不净地喊叫,面色一正道:“你们吃冷酒早端上了,你们既要吃热酒,就得耐心稍候一会儿。”忍着一肚怒气,过去把烫的酒给他两个端上,以外又端了两盘腌鸡子,这两个吃起酒来,胖妇人嘟嘟唧唧走过一旁。这两个汉子举杯畅饮,好似不曾听见。王铁肩看了酒,馋虫像是爬到喉咙上面,咕的一声咽了一口吐涎。
这个四十多岁的汉子一面吃酒,一面向同行伙伴道:“你打听清楚他今天是打从此处经过吗?”这个汉子向他一使眼色,微微把首点了点,放低了声音道:“他们不从此处经过,又从哪里经过呢?”以下声音越发细微下来,只见交头接耳,不知说些什么,还不住地缩头探脑,向外张望。驼叟料他两个绝不是好路道,两眼不时偷偷向他两人扫去。没有一刻,听门外一阵喧叫,从山脚走上来一乘两人抬的小山轿,坐着一位年老的妇人,像是官府的内眷,轿后跟了两头小驴,一头驴上乘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公子哥儿。后面那头驴,是一个年老仆役模样的人骑着。此外还有四五个挑夫,担着箱笼什物,吃酒那两个汉子见了,低声道:“来了,来了。”
就是那些舆夫和挑夫到了这儿门外,想要歇息歇息,打个茶间。那年老仆役慌忙跳下了驴,拦道:“下了这山再歇息吧。”舆夫和那些挑夫心中老大的不自在。那老仆又道:“到了地方,多给加些酒钱就是。”那些脚夫听了,方才抖起精神,向前走去。屋中两个吃酒汉子立刻彼此一使眼色,喊过那胖妇人,会了酒资,戴上帽子,提着包袱,跟在前行的山轿后面,走下去了。
驼叟看他两个去后,哼了一声,突然立起身,便也把茶资付了,走出店外,向王铁肩道:“这才过去的那些人好似官绅人家,必是良民,被这两个吃酒汉子盯上了,咱们远远随在他们后面,看个究竟。”王铁肩也已觉出不对来,点头道是,师徒加紧脚步,距那两个汉子不过四五箭远近。那两个汉子把眼神贯在前边,后面的驼叟师徒好比黄雀在后,他们毫不觉得。
崎岖山路,走了四五里路。又到这山的顶巅,转过山巅,越发荒僻,山路两旁,遍布荆棘。那两汉子彼此一打手势,解了手中的布包,看去原来是两柄明亮亮尖刀。离前边那轿不过十余丈远近,两个汉子一声嘶喝,跳了过去。吓得那个轿后驴上的公子哥儿,先滚下来。那个老仆也转了颜色哆里哆嗦跳下驴来,壮着胆子,要把公子哥儿扶起。两个舆夫也扔下轿去,呆立一旁,险一些儿把轿子里那年老妇人跌了出来。轿内的老妇人,早连惊带吓瘫软在那里。那两个汉子到近前,那舆夫挑夫们因不关己,早远远躲开张望。那位少爷同老仆不觉作一堆跪爬在地,叩头如捣蒜地道:“两位要什么物件,自管拿去。”两个汉子哈哈大笑道:“我们岂只要你们的物件,我们还要你们的命呢。”那少爷一听,上下牙齿打战,那老仆也哑声告饶。两个汉子圆睁两目,喝道:“饶你们别想,你们认识爷爷是谁吗?”把戴在头上的帽子往后一推,露出面目来。
老仆抬首向那两个汉子面上望去,突然叫道:“你,你们不是李福、王顺吗?”那两个汉子怒道:“那爷爷的姓名,也是你这狗奴才叫的吗?”老仆低声下气地说:“你们真就不看在老爷当初对待你们的恩德吗?”两个汉子冷笑两声道:“那狗官对我们有什么恩惠,不必多说,真个的你们还叫爷爷们费手脚吗?”老仆立时落下泪来,哀求道:“我这入土半截的人倒不怕的,可怜老爷清廉一世,只留少爷这一条根,你们真就这般忍心,绝了老爷的子嗣吗?”两个汉子大怒道:“老狗种,闭住你那嘴!”一掣手中尖刀,先扑那老仆刺去。
驼叟同王铁肩潜跟在后,隐身崖后草间,早已看了个清清楚楚。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口,驼叟再也忍耐不住,遥看那两个汉子掣着明晃的尖刀,望着那老仆咽喉刺去,驼叟嗖的探囊取出铁球,王铁肩也要抛他手中的刀,却不料正这当口上,猛然听见从路旁树林内,唰唰唰,前后飞出数道白光,不偏不斜,正打在两个汉子持尖刀的手上。当啷,尖刀落地,两个汉子怪叫了一声,甩着手,往旁一跳,往后一看,忽见没人处露出几个人影来,自知不好,回身撒腿便跑。王铁肩有心把他两个阻住,这两个倒也乖巧,从斜刺里穿小路跑去。
这时候树林里转出一头小驴,驴上一个妙龄女子,蓝帕包头,蓝色袄,青绸甩裆扎腿,纤足如钩,穿一双大红铁尖弓鞋,腰间悬一口金钩短剑,面貌娟秀,眉目间露出英爽豪侠之气。一转眼,那女子已来到那少年公子主仆的后面,刚问了一声:“喂,你们……”抬眼瞥见了驼叟,慌忙不迭地跳下驴来,跑过来道:“你老人家怎的今天才来,想煞侄女了。”驼叟一看道:“七姑娘,你今天怎的一个人儿跑到此处来了。”王铁肩一旁听了,料这女子,定是猎户口中说的那个七姑了。
就见此时七姑同驼叟答道:“侄女今天看天气甚好,想出来玩耍玩耍,猎些野兽。不想刚刚到此,撞见这两个凶汉剪径,被侄女赏了他两暗器,给吓跑了。可是的,你老人家怎么目睹其事,反倒袖手旁观了呢?”那少年公子同那老仆此时惊定,忙挨了过来,屈膝就要跪下。七姑蛾眉一皱道:“我这小小年纪,可承担不起,不要折煞我吧。”
驼叟从旁向他们问道:“你们从哪里来的,到什么地方去呢?”那老仆答道:“我们是到城口去的,我家老爷是现任知府,姓舒,因奉召进见,已经先往,故此派小人护送夫人少爷在后面走。”
那女子一听姓舒,哟了一声,面露疑讶。又问:“这两个强盗恐怕是早跟下来吧?”老仆叹道:“不是,这两个东西并不是寻常强盗,他是恩将仇报。那两个凶徒一个叫李福,一个叫王顺,在二年前,他两个都是匪徒,事发了,收押在狱中。我家老爷看他两个身材魁梧,很有两膀膂力,十分爱惜,极力开脱他两个的罪名,收下他做个亲随。起初他两个倒还有良心,对于我家老爷口口声声地颂扬。谁知没有一年,他两个劣性难驯,渐渐在外又胡行起来。被我家老爷查知,打了四十板子,给斥革了。不想他两个把以前的恩惠一笔抹消,起此歹心,在此要暗下毒手。”
七姑倒竖蛾眉,圆睁杏眼,怒道:“这一类忘恩负义的禽兽,留他在世上何用?”一回身把驴拴在一棵树下。转身向驼叟说:“你老人家等候侄女一会儿。”施起陆地飞腾法,顺了那两汉子的去路追了下去。履步稳快,一瞬间已不见踪迹。
那老夫人此时已被少爷救起,喘息稳时,已然不害怕了,夫人见状不由啧啧赞道:“不想一个女孩家有这等本领。”说至此,把公子喊过,说了几句言语。那公子回身过来,向驼叟问道:“这位骑驴的小姐,你老可知她姓什么?家住在哪里?”驼叟说道:“这位姑娘姓伍行七,乃是名门之女,武将之后,你们不要错把她看成女侠客。”老夫人听了,吃惊道:“这不是故人之女吗?她可是现在参将伍廷栋老爷的掌珠么?”公子忙向驼叟转问,果然不错。驼叟点首道:“正是伍老爷的第七女。”那公子又问道:“你老人家可知晓那伍小姐府上离此尚有多远?”驼叟道:“距此不过五十余里,地名叫作黄堡。”语声未罢,那老仆手一指道:“那小姐回来了。”
驼叟等人顺着那老仆手指望去,见七姑手提了两颗血淋淋人头走来,一时到了近前,那夫人同公子看了,吓得把脸掩上。七姑近前道:“这不是那两个汉子的首级吗?”她深恐吓坏了舒夫人和舒公子,一扬手那两颗首级扔出好远,骨辘辘滚到山涧下面去了。
那舒夫人招呼道:“七姑娘五六年不见,居然有这大的本领。你不认识老身了吧?方才若不是相救,我们此时早丧身在两个负义之徒的手下了。”现出万分感谢的神色,朝着七姑福了两福,又自通身世姓名。七姑慌忙还礼不迭,说道:“您是舒老伯母,我真想不到。”舒夫人忙向公子唤道:“汝良,你还不拜谢伍七姐姐救咱们的恩德!”舒公子就要过来叩谢,七姑慌忙相拦道:“万万不可。”舒公子恭而且敬地给七姑作了三个大揖,七姑忙回了两福,向着舒汝良打量过去,见他容貌清秀,一脸书生气色。七姑面色一红,羞答答低下头去。
正这时就听那旁的舆夫挑夫们七嘴八舌喧嚷起来,舒夫人忙问何故,那舆夫挑夫们跑来齐道:“天色已过正午了,请公子快上路吧,前面道路也很难行的。”七姑便接过来道:“伯母请到舍下去吧。舍下距此不过五十上下里的样子,下了这山有个庄子,在那里吃些食物,歇息一时,今天总可赶到舍下的。”舒夫人深感故人之女救命之恩,便道:“如此又叨扰侄女了。”七姑笑着谦逊了几句,转首向驼叟道:“你老人家乘侄女这驴,前头走吧。”驼叟头一摇道:“我是不惯乘驴的,我乘在驴上,反没有步行舒适。”七姑不敢再让,过去把那驴的缰绳解了。一挥手,那驴好像懂得人意,翻起四蹄跑下去了。
舒夫人哟的一声道:“七姑娘把驴逐去,难道七姑娘步行吗?小小的脚,走这山路,真也不怕累。本来你这有本领的人,我想走起路也算不了什么的。真个的,你这驴头前跑去,不怕途中被人牵去吗?”七姑嗤笑道:“侄女这头驴方近百余里的人户,全认得的,决无人敢牵侄女的这头驴。你请上轿吧,不要耽延了。”舒夫人回身上了小轿,舆夫把轿抬起,舒公子同那老仆看驼叟、七姑同王铁肩都是步行,便也扯着那两头小驴,缓缓随在轿后。走了没好远,转过山巅,折向山下,居高望下,坡势既陡且仄。抬轿的那两名舆夫,都惯行山路,抬得既稳又且快。舒汝良公子看如此险恶道路,不住扶在轿旁喊:“娘要仔细留些神的。”
又走了十余里,到了山下,又过了一个小岭,方见一个庄村。
寻个客店,休息了一时,舒夫人等吃了点食物,七姑同驼叟师徒另寻房屋坐下。舒夫人意让七姑同在一处,七姑道:“你休息一忽儿吧,侄女不便打扰。”正说间,院内舆夫挑夫们同那老仆因争酒资厮吵起来。七姑忙走出来叱道:“晚间我给你们几串酒资就是,何必在此厮吵!”那舆夫挑夫们对于七姑的本领是领略过了,看七姑一出来,一颗头向腔子里一缩,都不敢言语了。
一行人歇了片刻,舒夫人命叫过小二算账。小二道:“七姑代会过了。”夫人向七姑谦谢一阵,离了店房,迤逦向前行去。
路虽崎岖,却也平坦许多,约走有一二十里,七姑猛地站住,向前一指道:“她们来了。”驼叟看去,却是三姑、四姑来了,她两个也是步行跑来。舒夫人在轿内看来的这两女子,年岁和七姑不相上下,她两个装束却也同七姑相仿,腰中也各悬一口宝剑。她俩长得眉似春山,目澄秋水,一个是长长脸儿,一个鸭蛋脸儿,娇体中又带出英气来。她们两个同七姑站在一起,真是一个胜似一个的,是三个天仙化人。
那三姑、四姑来在临近,一眼看见驼叟,嘻嘻笑道:“你老人家可回来了,我们姊几个一天不知念你老人家几遍呢。前几日我七妹探望我大姊去,回来时我们还问看见你老人家没有呢。今天看七妹那驴头前回去,我们就猜着必有客来,不晓得是你老人家回来了。”说着又很奇异地向舒夫人等望去。七姑笑道:“他们就是汉中舒太守的眷属,那轿内即是舒老伯母,走,到家中我再给你们引见吧,他们是到城口去的。”三姑四姑听了,忙道:“我们先回去,把房子打扫打扫吧。”她两个一回身踅向回去,脚下也很快的。展眼之间,走了好远。舒夫人在轿内一咋舌,心说这儿的女子本领全是这样了得,由羡慕变成敬爱。
不一时,见眼前一条小溪,水声潺潺,溪上架了一块板桥。过了这板桥,前边即是一个大庄子,四围乌枒枒树环绕,黄堡已是在望了,进了这庄子,来至中间,见路北一片瓦房,广梁大门。三姑、四姑同几个使女婆子,以外有二三个男仆,早站在门外迎接。
当晚舒夫人即宿在她们这里,驼叟、王铁肩和舒汝良公子住在外面厅房中。舒夫人把七姑相救的话向三姑、四姑说了一遍,当晚同她姊妹三个谈得十分投机。舒夫人又向七姑问道:“这间同来的那年老的人又是哪个,怎的他在这冬日穿一件薄袍呢,难道他不畏寒冷吗?”七姑道:“提起来你一定也晓得的。”三姑接过来道:“舒老伯母虽未见过他老人家,但是提起他老人家的名头来,老伯母也定是知道的。”舒夫人道:“看他那满面病容,曲背折腰,必是大病初愈。”七姑笑道:“他老人家就是那气色,所以外人会把他老人家唤作驼叟。”七姑随着把驼叟来历说了一遍。
舒夫人一听,忙道:“我晓得的,我晓得的,原来是他呀。”七姑徐徐说道:“他老人家就是那武汉三镇总镇刘琪。”舒夫人忙道:“我真想不到。”七姑又接续前言道:“他老人家自那年随同袁公征定粤寇,后来袁公被劾,他老人家看宦海如斯,无心上进,辞官隐于川中。我那刘伯母早已物故,他老人家并无子嗣,只一女儿名唤玉娥,嫁给燕湖王家,本领也还了得,头儿脚儿可称是十分人材。可惜我那玉娥姊姊人儿虽强,命运却不佳,过门不及两载,便把丈夫故世。所幸还有一子,我这刘伯父每年总要到燕湖去一趟,这次就是从燕湖回来。他老人家就在村西十余里八仙观内居住,此外还有他老人家一个徒弟叫纪维扬,侍伴左右。他老人家同我们故世的师父冯瑜是师兄弟,他哥俩都是江北田炎峰门下的。他老人家那身本领可说火候已到登峰造极了,在冬天穿这薄棉袍还热呢。”回首向三姑、四姑道:“据刘伯父说,玉娥姊姊这二年已不能分身进川了,她那翁姑均相继谢世,偌大的家业,皆是她一手照管。她那孩子今年也上学了。”说着,彼此叹息了阵。旋各安寝。
舒夫人自见七姑便属意了,自想同汝良真是天生一对,只愁无处去觅冰人。舒夫人在这里留了两天。同公子带了那老仆,起程走了。临行七姑等殷殷嘱告,回来时千万再在此盘桓几日。夫人道:“我回来时,定要来看你们姊妹的。”说罢,乘轿自去。
这里驼叟也带了王铁肩回了他那八仙观。这八仙观,坐落在一脉大山之下,背山面水,观前那道溪水,是同黄堡村外那道溪水同一支流。走近观前,看山门半掩,迈步到了院内,只见小小一层殿宇,两旁各三间配殿,院落虽小,却十分洁净。这八仙观在从前本是七姑们师父冯瑜在此住持,自冯瑜羽化后,即由驼叟在此居住了。
驼叟来在院中,一声咳嗽,由西配殿里走出一个汉子,年纪却同王铁肩不相上下,躯干雄伟,虬髯虎须,一身短服,顶上一条油松大辫,盘在头上。见了驼叟,声如洪钟般道:“你老人家回来了。”边说边向王铁肩打量。
驼叟把头点了点,便指着那汉子向王铁肩道:“来,来,来,给你们师兄弟引见引见。这是你师兄纪维扬,即是纪家坪纪九之兄。”王铁肩忙行下礼去,维扬连忙还礼,师徒三个进了殿内,看净几明窗,打扫得十分洁静。驼叟命王铁肩把行囊放在对面维扬房内。至于纪家坪纪九所赠的那狐兔麂獐,却给黄堡村撇下了。
当日驼叟即命铁肩持了斧头,到山上砍些柴薪,回来便叫他炊火做饭。一时饭好,驼叟便唤维扬去沽两角白干酒来。驼叟向铁肩道:“你同我一路上酒瘾却有些熬得不过了,你今天尽量吃个足兴吧。话可要说在头前,你却不能天天吃酒的。”王铁肩忙道:“不劳你老人家嘱咐,徒弟决不能天天吃酒的。”驼叟和维扬均不吃酒,把个王铁肩喜得眉花眼笑,转眼把这两角酒吃了个干净。把饭用过,由王铁肩把碗盘家具洗涤了。驼叟看王铁肩吃得已有七八成醉意,便叫王铁肩去休息。自到观中,就没歇住手脚,听了这句话,如同开了大赦一般,回到房中,打开行囊,借此几分醉意,一头倒下,竟呼呼睡去。
流光迅速,一眨眼间,已过了两三个月的光景。度过了年关,春光明媚,已是二月了。王铁肩自到这八仙观,驼叟从未教他练习功夫,天天不辍的命他上山砍柴,回来便炊饭。终日十分辛苦,王铁肩毫无怨言,每天干他这所应干的事。
这一天,驼叟正看维扬练习武功夫,黄堡一个男仆跑了来,慌张张道:“紫阳的大姑奶奶昨天来了,好像有甚了不得的事,到后面和三姑姊妹三个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言语,其中却把那性如烈火的七姑给气煞了,出来就要牵驴走去,口里说:‘大姊姊我去给你办这宗事儿。’把个大姑奶奶急得哭啼啼地说:‘七妹去不得的。’七姑看大姑奶奶这样,便又踅回里面。哪里知她在半夜间,趁着人全睡熟的当儿,这位姑奶奶悄悄骑了那头驴去了。及早间不见了七姑,急得大姑奶奶一边哭着,一边说七妹妹,姊姊害了你了。三姑同四姑急得也直跺脚儿,派小人请你老人家来了。”
驼叟听了这片话,暗吃了一惊,心想大姑归宁,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那性如烈火的七姑悄悄连夜私自去了呢?更不乱猜,忙忙地离了八仙观,脚下一紧,十余里的路程,哪容半个时辰,早到了黄堡。一进门儿,两个婆子正站在门外,一见了驼叟,忙迎着说:“大姑奶奶现在房里,念叨你老人家几遍了。”一转身报了进去。大姑奶奶听驼叟来了,拭了拭脸上的泪痕,迎了出来。
驼叟见大姑奶奶面容瘦削了好些,两眼已哭得红肿。她看了驼叟,慌忙福了两福道:“刘伯伯,你老人家请房里坐吧。”三姑、四姑随着也迎出来。驼叟来到房内,婆子张罗着泡上茶来。驼叟便问:“七姑究竟到哪儿去了?”大姑奶奶尚未答言,三姑忙接过来道:“不要提起她了,昨天我大姊姊从紫阳来,说我那大姊丈被人陷害,由官府给解往京城去了!……”底下的话未曾说罢,驼叟大吃一惊道:“什么大不了的事,居然值得解往京城,再者说周兴元终年在他那当铺里经营生意,这祸事从何处所起呢?”
大姑奶奶未语,先长吁了一口气道:“提起来,真是意想不到的横事,总算慈心招的祸害。大约是去年冬月的样子,她大姊夫正从铺中走出,看有一个鹑衣百结的乞丐,行将冻死,一看心中老大不忍的,一问他,他说他是京城人氏,到这紫阳来寻亲,不想未遇,所以流落在这里。大姊丈一听,问了他的姓名,他名叫朱瑞,当时即把他带到铺中,叫他充当一名更夫。一向时倒也十分殷勤,刚吃了几天饱饭,他便故态复萌,天天酒醺醺吃得烂醉。大姊丈一责他,不想他十分强横,说你这里不养爷,还有养爷处呢。起初大姊丈看他,是几盅猫尿闹的,也不去理他。谁知他越来越不像样了,当把他逐出来。没两日,他在衙内补了一名捕役,又过了两天,他带了几名同伙,跑到当铺里,进门就说出你们收了贼赃了。东搜西翻,在一个号内,搜出一朵翡翠花儿。那朱瑞冷笑着说,去年京中博亲王的福晋是在府中丢失了一朵翡翠花,不想却落在你们这儿了。当时把大姊丈簇拥着锁到衙中去了。”
驼叟听到这里,很迟疑地问道:“这朵翡翠花是博亲王福晋的吗?”大姑奶奶忙答道:“博亲王福晋是在京城丢失的,怎会到了紫阳呢。当然不是的。”驼叟道:“这县官未免太冒失了,如果解到京城,一验不是原失之物,这县官儿不但把前程丢了,而且还要受处分呢。”大姑奶奶道:“所以说这位县官儿才是个糊涂虫儿呢,上边一要人认,却把那杀千刀的朱瑞吓煞了,他想真到了京城,一查验不是原失之物,再一追究,他哪能脱去干系。他当时不露声色,他却也机警,跑到知县前自告奋勇,情愿随同护送押解到京。谁知他心中早打好主张了,走了没两站,他借词悄悄给鞋底揩油的潜逃了,一些伙伴们一看他逃了,便一面押犯进省,一面回来报信,知县方明了他是陷害良民。知县为自己前程打算,不得不将错就错,一咬牙拿出上千两银子,派个心腹人到省去打点,人证依旧解到省城,总希冀把这事敷衍下去,其中却苦了她那大姊丈了。”
驼叟连又问道:“以后怎样呢?”大姑奶奶道:“以后不晓得如何了,昨天我来一说这事,我七妹立刻按捺不下怒火,定要先到紫阳,警告那个县官儿,然后再到京城去,设法救她姊丈。我想她一个女儿家,再弄出些事儿出来,我怎对得起她呀。不料她的主意来得更妙,在半夜悄悄走了。”说到这里,泪珠儿在眼内绕了两绕,险些淌了下来。三姑、四姑一旁齐声道:“七妹她这一走,我们姊妹三个正不得主意,若是追了去,恐怕也追她不上了,所以特把你老人家请了来。”驼叟道:“别无他法,我亲自下去寻她吧。我先到紫阳,从紫阳再到京城,想法把周兴元救出。”大姑奶奶喜得站起,向着驼叟拜了两拜道:“你老人家亲去,再好没有了,侄女也就把心放下。”
驼叟当时别了她们,先回了八仙观,嘱咐维扬、铁肩师兄弟两个说:“自己这次出门,多则半载,少则三四个月,你两个好好照看门户。”又叫维扬先教铁肩一些初步功夫。王铁肩一听,先向师父谢了,又向师兄作了个大揖。驼叟当日带了随身器刃,即起身上路。这次上路,却是他自己施起陆地上的功夫,不消几日的光景,已来到紫阳。
这天进城,天色已晚。他原拟到七姑的姊丈周家去寻她,后来又一想,七姑此次到这里,既安心要警诫这县官儿,她决不能住在周家。想至此处,驼叟便寻家店房宿下。在刚一进店门的当儿,看客人三三五五聚在一起交首接耳,不知谈论些什么。驼叟也未介意,在店中寻了个独间,便有一搭无一搭,向这店里小二问道:“你们这里在这几天有个独行女子,骑着驴儿,从这里经过吗?”一小二忙答道:“有的,有的,她就住在我们后面独院那间房里……”驼叟大喜,忙接口说道:“快引了我去。”小二笑道:“你老先不要着慌,下面的话我还没说完呢。那位姑娘只留了一夜,在今天一早即起程去了。”说至此,小二肩儿一耸,向驼叟进前凑了凑,低声说道:“我们这里在昨夜间出了桩新奇事儿。”驼叟忙问什么新奇事。小二低声道:“我们这儿县太爷在昨夜间,忽然把脑后一条发辫,齐头齐脑,被人割去了,不但不敢追究,而且还不敢声张呢。这桩事儿是由衙内人传说出来的,据说割县太爷发辫的这人,还给留下一个柬儿哩。柬儿上写的是什么言语,我们却不晓得了。”
驼叟听了,知道这定是七姑玩的把戏,这时外面有人唤叫小二的声音,小二忙答应着走去。驼叟不料由小二口中,探明七姑的行迹。她既离了此地,自己当然也不便多在此停留。在紫阳住了一宿,次日便起身,顺着大路,向京城行去。追赶了两日,也未见七姑的踪影。其实七姑却顺小路行去,驼叟也料她定是顺旁路下去了,只好到京城,再为寻她。
这天来到豫直交界之处,走进一座村庄之旁,瞥见一个村妇,抱着一个四五岁娃娃,坐在树下,引那娃娃玩耍。就听那村妇嘻嘻向那娃娃道:“你看方才过去那个姑娘,人家一个骑着驴儿,走东走西,像你离不开我一会儿,我一走开,你就吓哭了。”驼叟一听,心想这村妇口说的那个骑驴的姑娘,莫不是七姑吗?便转身去,问那个村妇道:“方才从这里过去一个骑驴姑娘吗?”那村妇抬头望了驼叟一眼,答道:“不错的,刚才过去的,这时走了没好远。”驼叟一听大喜,心想这定是七姑了。驼叟连忙又问道:“这女子是怎样打扮?”那村妇道:“她骑着驴儿,一晃就过去了,我也没有看清。”驼叟道:“她是穿的一身短衣服呢,腰间还悬了一口宝剑吧?”那村妇随口答道:“是好像穿的一身短衣服,剑不剑的,我是没有留意。”驼叟转身大踏步向前赶去,一气走了三四里路,看前面果然有个女人骑驴儿,那驴儿走动,尘土四扬,相距约有半里之遥,也看不出究竟是七姑不是。及至赶到临近,哪里是七姑呀,却原是个村姑,骑上系着两个大小包袱,像是走亲戚的模样,至此方知错会了那村妇的言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