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事变以还，卖文糊口，交游寂绝。四年前，忽有泃阳老拳师张玉峰投名刺见访。闻不佞撰述武林故事，欲将生平所身经、目睹、耳闻之奇缕缕见告，蕲以笔录问世，倘亦有壮士暮年，留名身后之志？不佞初颇以为讶，人与草木同朽耳，立言立名，迟早终须一朽。何况传奇说部乃落伍之文，技击拳勇亦背时之术，更谈不到留名。而且不佞根本不懂武术，甚至私心怀疑过它的理论。凡以其所写小说，纯出意构，任意挥毫，然后有操纵自如之趣；苟有事实为底本，如作茧自缚，反感掣肘，苦无回旋余地了。以此种种缘故，作者既不愿自寻苦恼，对于张君请作传的雅望，当日唯有敬谢不敏罢了。

如是大约过了一年，张先生那时僦居旧英租界，每晨起徐行散步，往往逍遥到河北，一到河北，就时常绕道见顾寒舍。一次不见，两次，两次不见，三次，如是久之。耆年坚志，锲而不舍，不佞不禁愕然，而且有些歉疚不安。既诧其人，因思一见，一见如故。乃知矍铄一老叟，今年已七十有四，面容颇和善，形体魁梧，步履健勇，不亚如少年。既时与共谈，言语恳诚，无时下拳家浮夸之气，对于拳学持论，则甚平易近情，力戒门户之见，亦屏怪诞之说，其为人可以“朴忠”二字概之。而守志弥笃，勇于自信，是不佞区区懦夫最折服者。时执教于河北法政桥市立师范，教女弟子八卦掌、长拳。于器械，擅青钢剑，晚年精研子午鸳鸯钺，独创一派。鸳鸯钺又名乾坤剑，又名鹿角刀，共两柄，形似大小两月牙钩相衔；本为董海川所创造，近世唯山东省海丰宋异人能用之，系由后天八卦六十四拳，化成剑术。宋异人传剑于海丰高义圣，高氏现居河北省武清县，对此剑术颇为秘惜，此为一派。又有先天八卦名家眼镜程，亦擅鸳鸯钺，传之次子程友信；此人健在，年四十八，现在天津，亦未传徒，此又为一派。张玉峰老拳师，起初始见此剑于程友信寓庐，因求学剑法，程笑而未许，以为先生老矣，先生何苦学此？张老拳师坚欲学之而不得，乃自发奋，潜思冥索，用金钢锤（金钢八节）变化，参以八卦掌转法，竟自创一派。昔赵瓯北问诗之声调于渔洋山人，渔洋靳不肯予。赵乃发古唐诗集，辗转自寻得之，乃作声调谱，以发其秘。张老拳师既变八卦掌金钢八节，以运用子午鸳鸯钺，亦以此技授徒，广传于世。程门剑法，高门剑法，各有独至，皆甚秘惜；而张氏所自创者，俨然与之鼎立而三。张先生和易静穆不甚健谈，及逢莫逆之友，述武林逸话，则亦娓娓动人。张先生有“游历纪略”一卷，粗述平生，曾持示不佞，乞为作传，不佞惭不敢承；亦以不佞劫余病骸，久倦笔札，幸子弟辈佣读代劳，差免饥躯，愚得窃苏余息，辍笔养疾，如释重负。顷老友左君坚约，命再为冯妇。昔人“时穷而后工”，我则“稿穷而后作”，不穷不执笔，垂二十余年矣，唯此次在平生为例外，自非穷逼，仅为情迫，因此预料稿必不好，亦必稿不好也。虽然，好与不好乃另一问题，今之所述，与旧作不同者有二点：其一，叙录七十四岁老拳师张玉峰所述武林旧事，尤多京东响马逸闻，如佝佝张六辈，至今口碑独传，酌加小说点染。其二，所采尽多事实，皆裁成短篇，使自为起讫，其述法略依科南道尔所作“遮那德中佐自伐”，分之则为短篇，合之亦相贯串，由此两特点看来，势必获得第三特点，即是实话不如谎话说得巧，然而，不妨试试看，不好时，另换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