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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覆巢奔异方孤檠洒泪
避嫌离客馆单舡投亲

果然李映霞失声一哭,引起村中人注意来。李映霞强咽悲痛,要到火场,寻找她胞兄李步云的尸体。对杨华掩泪说道:“这么看起来,我全家俱遭毒手了;只剩下我一个无用的孤鬼游魂,还要这性命做什么?杨恩兄,劳你舍死忘生一番搭救,我如今却是存身无地,求活无路了!我一个女流,我怎么好啊?”说着,又忍不住悲泣起来。

玉幡杆再三地劝阻,只催促李映霞快走。先离开这柳林庄附近,省得教村中人看着可疑;若是凑过来一盘问,可就生出枝节来了。至于访问李步云的生死,杨华都揽在自己身上。李映霞被杨华一迭声地催吓着,不敢不走;只得忍痛掩泪,随着杨华走上大路。约莫走了半里多地,已离开柳林庄。李小姐娇怯的身体,早已鼻洼鬓角沁出汗点,娇喘吁吁的,越走越慢。玉幡杆看着好生不忍,只是仓促间没有地方雇车,也是无法。李映霞惦记着母亲的生死,对杨华说:“往黄家村,可是这么走么?”她的意思,还是想到黄家村自己家中,看一看究竟。

杨华叹息道:“李小姐你看,贼人如此凶狠,把你令亲梅家都放火烧了,我说句不怕教你难过的话吧,你府上此时决计去不得了!为今之计,最好我们先找个落脚地点,你先避一避,然后由我找到你府上扫探扫探去,比你自己去方便多了。李小姐你想想看,近处可有亲友能够投奔的么?我可以把你送了去。”

李映霞不禁泪落如雨道:“连您也这么说,我的母亲一定也被害在贼人之手了!我们本是南边人,这里哪有亲戚呀?我先父做知府,不幸与豪绅结怨,罢职还乡,半路上被仇人追寻来,我们没法子,一路逃避,才投奔柳林庄我梅大哥家来避祸。想不到仇人不饶,追寻不舍,连梅大哥也跟着被害。我在此处举目无亲,除了肖大哥,我连一个倚靠的人也没有了!”玉幡杆杨华听了,不禁代为扼腕,道:“小姐不要太难过了!既然如此,我们第一步还是先投店。”

李映霞此时六神无主,彷徨无策,把杨华当作主心骨看待;他说的话,自己怎好违拗?只得依着杨华的主意,不回黄家村,先找存身之所。又走了一段路,雇着一头小驴,径向县城走去。不一时来到郯城城内,找了一家店房,名叫三星客栈,占了一明一暗两个房间。店家见这一男一女形色仓皇,颇觉可疑,便来盘问底细。杨华忙说:“是往乡间探亲,半途遇盗,连车辆牲口全被劫走了,幸而我手下还有点功夫,才把我这妹子救出来。我们现在打算进城报案,不知道地面上缉匪追赃,可容易办么?”

店家摇头道:“这可不大容易。近来地面上不很太平,路劫盗案月月都有,破案的可真不多。”这店家口中说着,却偷眼打量李映霞。看她身穿重孝,面有泪容,和杨华的神情迥然不同。店家心上疑疑思思的,跟杨华谈了一回,问了姓名,写了店簿走了。

玉幡杆吃完饭,精神疲殆已极,嘱咐李映霞在内间房歇息,他要出去打听打听。李映霞眼巴巴地看着杨华道:“恩兄,你可是要上黄家村去么?”杨华道:“回头就去。”

玉幡杆走出店外,看了看天色,已近申牌时候了。忙将自己那个银扣带和玉牌子解下来,拿到城内当铺,只当了十几两银子,觉得不甚够用。但是他身边现放着还有三十六粒金珠,是白雁耿秋原夺剑之后,硬给留下做酬谢的,紧要时尽可变钱使用;另外还有自己的一颗珍珠帽正。

杨华随肖承泽动手救人时,自己曾将行囊银两,潜藏在树林隐蔽处。此时虽然未必失落,也无暇再去寻找。好在自己身边还有这些珍物,所以心上并不着急,着急的乃是如何安插这陌路搭救的难女李映霞。玉幡杆把这当来的十几两银子,拿来买了几件衣服和一份行李。又给李映霞买了件外罩衣服和手巾、木梳。然后自己备办了一些胶泥、棉纸、槐豆等物,便一径回店。

到了店房,只见李映霞在内间侧卧着,低声呻吟呢,看见杨华回来,忙坐起来,向杨华强笑了笑,问道:“您回来了,黄家村离这里不很远吧?”看见杨华拿着许多东西,放在外间,猜想杨华还没有往黄家村去,心中着急,又不好催促,不禁微叹了一声,脸上一呆。

玉幡杆把衣服、手巾等物,给李映霞拿了过来,道:“李小姐!……”刚说出来,忙改口道:“妹妹,这是给你买的。你铺上这床被,躺着歇歇吧。”李映霞皱眉道:“我不累,恩兄一定很累了。唉,我太过意不去了!”玉幡杆将手向外一指,摇头道:“不要说了!你不要叫恩兄,我叫杨华,你叫我华哥。”

此时李映霞已然挣扎着伸腿下地,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杨华暗觑李映霞,满面通红,头上青筋暴露,鼻孔掀动,气息重浊,不由暗自着急;看这样子,映霞怕是要生病。想她一个闺门弱质,哪堪受这等凌辱惊恐?再加上悲愤劳顿,万一病倒,却更累赘了。又见她扶着桌子立着,似乎站不住了。玉幡杆忙将衣被等物放在床上;自己便先搬凳坐下来,向李映霞低声说道:“快坐下吧,千万不要客气,教店家看着扎眼。……黄家村离此二三十里地,刚才我打听过了,今天去实在赶不及了。小姐放心,我明早一定去。你看你腿都哆嗦了,快坐下吧。你的神气很难看,你觉得身上发热么?”

李映霞勉强坐在床边,低着头说道:“是的,刚才我要吐,没有吐出来;我觉得浑身疼,眼睛发胀。”自己伸手把两腮摸了摸道:“好像有点热,咳,不要紧的,死了倒痛快了!”杨华发急道:“果然发烧!妹妹你要晓得,这不是生病的时候!此地也有医生,待我请一位来。”站起身来,要喊店伙,打听郎中。李映霞很抱愧地拦阻道:“恩兄使不得,不用看,一会儿就好了!我实在没有病,不过是折腾的,歇一会儿就好了。我想明天一早,我还是回黄家村看一看,也许我那苦命的娘还没有死!”

李映霞坚决地不肯请医,杨华不好过于相强。想了想,便到药铺,讨来一副成药;教李映霞服下,催她蒙被睡倒。杨华自己独坐在外间,喝茶进食。饭后便将槐豆熬成汁,把这胶泥、棉纸都用槐汁调和了,亲自动手,团成泥丸,大小轻重粒粒相同,共做成一百零八粒弹丸;阴干了,比铁弹铅子还坚硬,但是分量不过重,打出来可以及远。

李映霞这一夜烧得很厉害,玉幡杆杨华无可奈何。次日早晨命店伙延医,给李映霞治病。李映霞只是惦记着黄家村,啼哭着求告杨华,务必快去一趟。杨华答应了,看着李映霞服药睡下,亲往黄家村。

玉幡杆离店下乡,一进黄家村口,想找个村人探听探听,哪知村中非常冷清。直走进村里,才遇见一个年轻的,提着水桶,到井台打水。杨华忙抢步上前,抱拳动问:“李宅住在哪个门里?”这个乡下人看了杨华一眼,道:“我们这里姓李的有好几家呢。”说着转身就走。杨华赔着笑,跟了过来道:“多给你添麻烦啦,我是打听做过官的李家。老家不在这里,他是新近搬到这里的。”

这乡下人一听这话,愕然止步道:“你问的是李知府么?他家里可是有一位肖大爷么?”杨华道:“正是。”这乡下少年立刻把水桶放下,把杨华打量了好久,道:“你打听李家做什么?我不知道。”原来这个少年当时曾受过肖承泽的嘱托,凡有生人来打听李家的,不可告诉他。嘱咐之后,李宅竟出了岔错;这少年看着杨华,心里不免有些疑忌。

杨华很着急地把少年拦住说:“我和这位肖大爷是朋友,我现在就是有事要找他。我看大哥你不是不知道,你实在是不愿说。我知道李家出事了;要不出事,我还不赶了来呢。劳你驾,你只把门指给我好了。”

这少年无奈,方才说道:“反正李家是糟了,还怕人找做什么?”遂领着杨华,拐过巷角,往路北一个门口指了指道:“李知府就寄住在那边。可是李家前天晚上就遭了明火,今天官府已经来验了。你不看那门口贴了封条么?”

杨华明知李府上脱不过贼人之手,遂故作吃惊,到门口一望道:“可不是封了门了!他们家里的人呢?难道全家都教歹人给害了,一个也没逃出来么?”这乡下少年带着不耐烦的神气道:“大概是全死了。听说不只是匪人,还是仇人。一家上上下下,大概都毁在仇人手里了。”说着一转身,提起水桶,扑奔自己家去了。

玉幡杆在门口看了一会儿,只得又找一个乡下人,烦他引到地保家中,细细地打听了一回。据说李夫人是死了,丫鬟和男女仆人死了三个;别的人有的逃了,有的被官传去了。那地保转问杨华:“你打听这个做什么?可是跟李家沾亲么?这场命案正没有苦主呢,你若出头,好极了。”杨华忙说:“我只跟李府上住闲的肖承泽认识,我大远地扑奔来,就为找他谋事。想不到教我赶上了这时候,运气太低了。”杨华遂叹气有声地站了起来,探囊掏出五钱银子送给地保;有意无意地向他打听李夫人也验过尸没有?那地保说:“你不知道李夫人是知府的太太么?这一场命案案情很重大,是本县县太爷亲自来检验的;传集四邻,问明底细,大老爷立刻就吩咐免验。发棺装殓了。大老爷还叹息了一阵,堂堂的一位知府太太,竟教匪人戕害了。四条人命非同小可,大老爷很为这案子着急呢。李知府府上一个男仆也带到县城去了,最倒霉的是房东,也抓去问话去了。据说这案子不只是明火,还恐怕是仇杀,案情很复杂。那个姓肖的肖大爷和李公子、李小姐都失踪了,还不知是怎么一回事呢!”

杨华便说:“我打算到尸场看一看去,不知行不行?因为这李知府也算是我的老上司呢!我虽然不能出头替他府上鸣冤追凶,可是我大远地来了,还想到李夫人灵前吊一吊,不知使得使不得?若是能行的话,我这里有几两银子,烦你费心给办一办。”地保摇头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县衙刚贴上封条,没的你去了,倒找出麻烦来。不瞒你说,别看封门了,近处还有做公的潜守着呢。因为这是一件大惨案,大老爷担着处分呢;已经立责捕快五天破案,你当是闹着玩的么!”

玉幡杆杨华听罢,盘算了一回,心里结计着李映霞没处安插,不由烦躁起来。说了几句敷衍话,出离了地保家。耗到天晚,四顾无人,暗暗地溜到李宅附近。李宅前门钉着木条,十字交叉地封上了门,四外寂寥,景象凄惨。玉幡杆暗叹李映霞家败人亡,虽教自己救出来,可是孑然一身,无倚无靠;遇着这样凶残的际遇,跟随自己一个陌生男子,怎教她不痛心短见?杨华绕到房后,此时天色已黑,乡下人本来早睡,又遇见凶杀案,四面早已阒然无人了。

杨华抬头看了看墙,只有一丈多高,撩衣襟,一纵身蹿上去。赶紧越过后坡,扶房脊往后院一看,院宇沉沉,院内抛弃着一堆堆的湿棉絮,一领芦席铺在地上,地上有许多水迹,靠墙角堆着几件衣服,一望而知是验尸的遗痕。各房倒锁着,都用木条钉了,上面也贴着郯城县衙门的封条。杨华翻身下来,到院中一寻;内外堆满乱七八糟的东西和染有血迹的衣服;却是院中并没有停尸的棺木。来到上房门口。从门板缝内一望,不由触目惊心;堂屋中竟排放着四口白茬棺材。更兼天色昏黑,全院中死气阴沉;杨华虽是少年武士,到此也不觉森然毛戴。遂转身到厨房,寻着了火镰、火石,扣着了火,把半段残烛点着;来到上房,将门弄开,借烛光一照。这才看清每口棺木,全有一块木牌钉在棺材上,上面有墨写的字:一口是李宅男仆张升,年五十三岁,江苏人;一口是前任济南府正堂李建松之妻王氏,年四十八岁,没有标籍贯;又一口标着使女李春喜,年十七岁,也没有籍贯;还有一口棺材,标着女仆张方氏,年二十四岁,江苏武进县人。

玉幡杆杨华已然完全察看明白,刚要转身,忽听后面怪叫一声:“好大胆的贼!”杨华吃了一惊,原来从隔壁房东院内蹿过来两个人,手中拿着铁尺,正是县衙门派来守案的官人。玉幡杆忙将蜡烛吹灭,挺身一跃,蹿上墙头,翻墙跳到外面去了。两个官差追赶出来,玉幡杆不愿惹麻烦,急忙绕着村子一转,抓个空,一径逃去。

出离村口,赶奔城门,回头一望,已将官人落远了,杨华便将长袍放下来,踱进城去。却喜凑巧,城门还没有关。杨华回转三星客栈,到房间内,只见李映霞烧已减退,正在独对孤灯,眉峰紧锁,满面含着愁容。一见杨华进来,赶忙站起来,向杨华问道:“华哥,教你受累了,你可看见我家里怎么样了?”

杨华咽了咽唾沫,先请李映霞坐下,然后自己也坐下,慢慢地说道:“霞妹,你的病可好些了?”李映霞扶着桌子,点了点头道:“好了,没有病了。华哥,我问你,黄家村到底怎么样?我看你有话不说,我那娘莫非真个没命了?”杨华道:“咳!霞妹,事已至此,你就不必细问了。……我现在问问你,你在近处,有可以投奔的亲人么?”

李映霞顿时眼珠一呆,泪如雨下;再也坐不住,凑到杨华面前,颤声说道:“华哥,你务必告诉我,我好死心;到底我的娘怎么样了?可是教贼剁死了,还是也教贼人掳去了?好华哥,你告诉我,我知道没好,但是我也得明白明白……”

杨华叹口气道:“我看见令堂的棺木了!”遂将所见所闻,低声告诉了李映霞。李映霞本已料到不幸,现在不过是证实了。又问到她的哥哥李步云和肖承泽,也都没有寻见。

李映霞自知身陷绝路,不由得失声痛哭起来。杨华忙在旁劝解道:“小姐快不要啼哭,这是店房,教店家听见了,又多一番猜疑。现在事已至此,徒哭无益,还是想一个正经主意要紧。”李映霞不敢哭了,咬着手巾,强咽悲声,这无声之泣,更是摧肝断肠;想到自己骨肉亲丁俱皆殒命,前途茫茫,谁可依靠!这就在一个男子,也是一筹莫展,何况李映霞不过是十七岁的一个弱女?眼望着杨华,脉脉无言。杨华问她要主意,她哪有主意?就有主意,这造次之间,怎好对杨华说呢?

这一夜,李映霞直哭到三更天,把个玉幡杆杨华直哭得头上冒火,背后负芒,起坐不知所可。劝慰的话已然说得无可再说了,搔头呆了一会儿,只好退到外间来,和衣倚在板铺上,自己盘算自己的主意。月前陌路援救一尘道长,落了个徒劳无功;现在搭救李映霞,又落了个搁没处搁,放没处放。在急难时,倒没有什么;现在人已救出来了,一个少女,一个孤男,在店房中一住,又没处投奔,这可是……玉幡杆不禁急出一头燥汗来;翻来覆去地想,要替李映霞筹划个善处之法,一时竟无良策。他这时精力疲倦到极处了,一阵阵心血上沸,强自警醒着,不敢睡去。见李映霞这么悲痛,生恐她一时心窄,弄出意外来;那岂不是又落一个白忙,还要打拐骗人命官司呢?

那李映霞在里间床上坐着,吞声悲泣,哭了又哭,半晌,没有动静了。玉幡杆忙站起来,向内一望,只见李映霞两眼红肿,眼睛呆呆地看着灯光。灯光淡黯,李映霞枯坐失神,寂然一动不动。玉幡杆轻轻地说道:“李小姐。睡吧,天不早了。有什么办法,明天再想吧!”李映霞霍然回头,对杨华惨笑了一声道:“我睡么?……”恍然若有所悟的,欠身说道:“华哥,你还没睡?快歇着去吧,我这就睡了。”

李映霞走下床来,把内间格扇掩上,加了闩;把灯拨得小一点,自己和衣倒在床头,把被搭在身上。杨华这才放了心,也就倒在外间床上;不知怎的只觉心中烦躁,直到将近四更,才朦朦胧胧渐欲睡去。忽然,迷迷糊糊觉得有轻微的脚步声;杨华一惊,将眼睁开,只见李映霞小姐蹑手蹑脚地向外间走来。杨华暗想:“她要做什么?”玉幡杆将眼微阖,欲观究竟。只见李映霞姗姗地走到杨华床前,欲前又缩地怔住了。

杨华默想:“难道她要自尽,来偷看我睡熟了没有?”正想着,李小姐迟疑了一回,忽然伸手到床前,很轻巧地探着身子,把床里边的那床薄被拉到手里,轻轻抖开,轻轻给杨华盖在身上。

玉幡杆这才明白,她是怕自己冻着。虽在装睡,杨华却也不由得脸上一阵发烧,心头小鹿怦怦地跳动。自己越发地不敢动转,把眼闭得紧紧的。这薄被才加在杨华身上,不止身上燥热,就是两只手也握着两把汗。杨华闭着眼,觉得李映霞在床前呆了一呆,一扭身走开了。

杨华将眼微睁,看见李映霞奔向堂屋门。这堂屋门没有上闩,只风门掩着。门窗纸破,夜风清冷,簌簌地吹来,桌上的油灯被吹得火焰摇曳不定。李映霞轻移莲步,走向门前,伸手将两扇板门轻轻地对上,方要嵌上插管,忽地似有所感触,回头瞥了一眼,忙把已经掩好的门扇,又略微拉开了些,只虚掩上。慌忙地转身,奔回内间来,把格扇关上。

李映霞来到里间,把灯挑亮,也和衣睡倒。心中寻思,杨恩兄和衣而卧,门也没关,就睡着了。他未必是倦极忘记了,恐怕也是有心避嫌。因而想到自己适才的举动,蓦地耳根发烧,觉得自己未免忘情了。一念及此,不由一阵难堪。自己是个少年女子,惨遭大难,被人家一个年轻男子,背负奔逃好几里地,又一同寄宿在店里,这是眼前现在的事。……以后呢,母兄俱亡,孑然一身,全家的仇恨,自己的归宿,将来交给谁呢?杨恩兄看起来人很正派,但是,人家二十七八岁的人了,据他说,他是游击将军之子,他焉能没有妻室呢?……

这一夜,李映霞思前想后地筹虑;筹虑到极处,不由得泪下沾巾。把双手交握着,指爪几乎掏进掌心里去,总觉自己将来没法子善处。那外面的玉幡杆杨华,亲见李映霞替他盖被,心神也是惶惶的,又不由得凛然有些戒惧之念;卧在床上,也是思前想后,没有好法子安顿李映霞。

鸡声报晓,店院中已有伙计起来扫院子了;忽看见杨华这屋内,灯光犹亮,门扇未关。店伙们本已觉得这一男一女有些异样。由于好奇心支使,走来一个店伙,隔纸窗往内探看,又咳嗽一声。杨华一翻身坐起来,很懊恼地说:“谁?干什么?”店伙无可置答。故作惊讶道:“嚇,客人,你老没关门就睡了?灯也没熄,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有个小毛贼什么的……”杨华冷笑道:“我们现在什么也不怕,已经教贼劫得什么也没有了。”遂教店伙打脸水:“我们回头要动身出城呢。”其实杨华并不忙着赶路,不过把店伙放进来,为的是远嫌避疑。

此时,李映霞听见动静,也起来了。下床将内间格扇开了,手掠鬓边,走出内间门口。向杨华瞥了一眼,说道:“华哥,你老早起来了。”想说句感激不安的话,竟涩涩地说不出口来。微启朱唇,吁了一口气道:“华哥没有睡好吧?为了我,倒教您……”才说得这两句,蓦地红了脸,手扶门框,讪讪地把眼睫垂下来。

杨华看李映霞鬓发略整,已不似昨日那么散乱;却是眼圈微青,眼皮浮肿,那样子很显得憔悴可怜。杨华站起来道:“霞妹,今天觉得好些不?还烧么?”李映霞把头摇了摇,凄然道:“苦命的人再不会死的!好多了,倒搅得华哥也跟着熬夜。”杨华想起昨夜之情,看了看那床薄被,仍堆在床上,也不禁脸红了。遂冲着桌旁椅子一指,说道:“请坐,我看霞妹还带病容,你还是再睡一会儿才好。”李映霞笑了笑道:“不睡了!我看华哥您脸上气色也不很好,要不你再睡一会儿吧?我进去,不碍事的。”

正说着,店伙已打来一盆脸水。杨华向里间一指道:“端到屋里去。”容得店伙退去,杨华便对李映霞说道:“霞妹先洗洗脸吧。既然不睡了,回头我给你买点心去。你昨天一天一夜一点东西也没吃,这是不行的,总得好歹吃一点。”李映霞却将洗脸水端了出来,放在方凳上,要请杨华先洗脸。杨华又给端回去,低声说:“霞妹,快不要这么客气!这一来谦谦让让的,倒不方便,教店家看了,也不好。你我患难相逢,只索做出同胞兄妹的样子来才好。你先洗着脸,我给你买点心去。”不容分说,杨华站起来就走出去了。

李映霞赧赧地听了,赶紧把脸盆端到屋内,闭上格扇。有杨华买来的手巾、木梳,便把脸擦了一把;两眼觉得干疼,用热手巾捂了一会子;然后用木梳把头发梳了一梳,觉得精神清爽些,只是还觉得一阵阵头晕腿软,自己的手腕也有好几处擦伤。李映霞生性好洁,梳洗已毕,看见自己的衣服多已皱了、脏了,竟没有可以换的小衣,只有杨华给买来的一件外罩衣服,忙着更换了。

不一时,杨华买来许多食物,热腾腾的端来,放在外间;手弹格扇道:“霞妹,吃点心来呀。”李映霞走出来一看;杨华买来两盘包子、两碗豆浆,殷殷勤勤劝李映霞食用。李映霞虚火上浮,口说不饿,实在是心里很空,只是不好意思两人共桌而食。杨华只顾催她吃,却忘了这一节;只一迭声地说:“快吃吧!趁热吃。你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身子要紧。”李映霞无奈,拈了一个包子,走到内间拿着吃。杨华这才醒悟,忙将一盘包子、一碗豆浆,亲手送到内间屋来,说道:“你在这里吃,我在外面吃。”

李映霞不好过拂杨华的意,勉强地把豆浆喝了,又把包子吃了两个,觉得精力恢复了些。玉幡杆杨华却觉得很饿,大吃了一顿,把包子都吃了。李映霞看了看自己这一盘包子,剩下一多半,杨华那里却一个没剩。李映霞忙把包子端出来,放在杨华面前,道:“华哥!……”杨华抬头看了看,说道:“你怎么剩了这么些?再吃两个。”李映霞皱眉道:“就是这几个,我还是强咽下去的呢!华哥,你吃了吧。”

杨华笑了笑,把李映霞剩的包子也都吃了。李映霞看着杨华如此饕餮,心中觉得奇怪:“他是个游击将军的次子,怎么吃起点心来,比我的一顿饭还多呢?是了,他是练武的人,要不然他怎能背着我跑那么远?……真是英雄得很!”

李映霞经昨晚一夜的愁思,对于自己今后善处之道,已经打了稿儿,本想今天早晨,立刻对杨华说了,免得孤男少女久羁店中。只是算盘打得好好的,白昼对面相看,一肚子的话又闷住了。杨华坐在桌旁凳子上,李映霞远远地立在门旁看着,几次张嘴,总又咽了回去。李映霞一片芳心,隐有所系。她想自己一个处女,处在这嫌疑之地,而且自己又已无家可归,有仇须报;若不把此身有所寄托,将来怎样是个了局?只是这些话,仓促之间,怎好曲折说出口来?

李映霞的意思,是要问一问杨华,家中可有嫂夫人么?现在这个难女势难别嫁,情愿嫁给他,就做姬妾也好;可是只要他肯为她鸣冤报仇。……这事,他可肯么?

李映霞肚里的话只在舌尖上、口齿间旋绕,竟吐露不出,不由得坐立不安起来。脸上红云渐渐浮起,由耳根渐渐红彻两颧,连眼圈也红了。杨华这时候也看出李映霞欲言不言的光景来,便先开言道:“霞妹,你请坐下。现在我们可以盘算盘算了,你打算怎么样呢?”李映霞忙端来一个凳子,靠里间屋门放下,侧着身子坐着,低低说道:“是的,我没了家了。华哥,你的家住在什么地方?离这里可远么?……”话才出口,向杨华暗暗地瞥了一眼,杨华恰也正向李映霞这边看来;两个人眼光相触,李映霞赶紧低下头来。

杨华道:“我家在河南永城县,离这里也很不近呢!那地方是不很方便的。霞妹,你在近处既没有靠得住的亲友,这却是难,那么你原籍在哪里呢?”

李映霞说道:“我的老家是江苏如皋县。”说着叹了一口气,因为杨华说他们那里不很方便,这明明是拒辞了。李映霞含意难伸,面上忽露决绝之容道:“唉,那么,华哥,这县衙门是在哪里呢?”

杨华道:“县衙门的所在,我也不晓得;但是店家一定晓得,我可以替你打听出来。霞妹可认识郯城知县么?”说到这里,觉得话不是这样子说法,忙改口道:“我听肖大哥说,令尊老大人是做过知府的,不知这郯城知县也与府上有渊源么?若是亲友故旧的话,那可好极了,报仇安身都有办法了。”

李映霞摇摇头道:“这个我晓得。华哥你看,我这一家子生离死散,只剩下我一个女子。这一伙恶贼不是寻常强盗,一定是巢县献粮庄计家打发来寻仇的。就是我父被陷失官,病死在客途,也是出于计家的阴谋。我李映霞和计家有这不共戴天之仇。我一个女子,前途茫茫,生有何欢,死有何惧?而且我也没有安身之处,小妹昨夜仔细想过,小妹今年十七岁,虽然年轻,可是我也豁出去了。我打算到县衙门喊冤,要给我一家子大小报仇。叩求知县,给我这一个落难的宦家女子做主雪冤。只要官准了,我的仇人得以正法,小妹我就落发为尼,长斋诵佛,以了残生。这便是小妹如今的打算。华哥请想,除此外,我还能怎样呢?”

李映霞说着掩泪不止,那神情极其悲愤。跟着又说:“至于华哥,这一回搭救我,保全我的名节,我此生无法报答,我唯有祷告上天,日日为恩兄祝福罢了。”

杨华听了,不胜钦敬,但认为这件事是办不通的。杨华道:“贤妹打算得很对,但是,如今这官场办公,缉盗捕凶,往往只凭一纸空文,罕有破案。贤妹誓志报仇,要前往县衙鸣冤,却是打官司也得要有钱呀!你一个女子,年轻轻的,你告了状,递上了呈子,你可往哪里住呢?”

李映霞道:“我叩求县官,把我收在狱里。我知道监狱也有女监,我父亲做县官时,我那时很小,曾经看见过。”杨华摇头道:“这监狱只收押罪人,不收押原告苦主啊。”李映霞一听这个,不由呆了。

杨华跟着说:“霞妹,放火行凶的是一群强盗,这些强盗当然是计家贿买出来的。而计家又是号称计百万的豪家。你令尊老大人堂堂一任知府,尚斗不过计家;霞妹一个弱女子,怎能与他为仇?况且恶贼如此歹毒,他不止戕害你家中人,还要掳走你。霞妹喊冤告状,请想何处栖身?你是住店呢,还是当真住尼庵呢?不论住到哪里,难保不被仇人寻来。你看贼人是多么赶尽杀绝的,我和肖大哥搭救你,他们竟苦追不舍……”

杨华还没说完,李映霞早为难得哭起来,说道:“天哪,难道我这仇就永不能报了?茫茫世路,我可往哪里栖身呢?”忽然站起来,走到杨华面前道:“华哥,我求你一件事!华哥,你既然把我救出魔手,我还盼望你始终成全我,你可以不可以帮着我报仇雪冤?”

杨华未及答言,李映霞竟跪在杨华面前,呜咽起来,道:“华哥,你可怜我先父一世为官,勤政爱民,不畏强暴,竟得罪豪家,落了这么个结果!你可怜我一个弱女子,家败人亡,穷途无靠!华哥,你务必答应我吧,我求你把我领到县衙,我自己去喊冤。我只求你保护我,我可以住店。有你照应我,贼人未必敢寻来;就寻来,恩哥的弹弓也足以救我了……”杨华连忙站起来道:“霞妹不要着急,快起来,从长计议。”再三地请她起来。李映霞掩泪站起来了。

玉幡杆杨华心中为难,他自己现在有许多事要办。尤其是夺剑的誓约刻不容缓,哪有工夫替李映霞打官司?况是孤男少女久处惹嫌;想起昨夜的光景。恐怕李映霞无可倚恃,不免要依靠在自己身上。而自己是订了婚的人,岂不是自寻苦恼?想了一回,还是速速离开为妙,帮着打官司,是决计使不得的。但是一念及她身在绝处,自己若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来,李映霞必然心窄,恐怕又要生出意外!

杨华这里沉吟不决。李映霞在那里静等回答,如待决之囚,心里非常焦躁。等了好半晌,只见杨华抓耳搔腮,说不出办法来,便又低声催问了一句道:“华哥,你看,你帮我鸣冤,还有什么不便么?”

杨华情知不便之处甚多,只是不好说出来;口中诺诺地答道:“我想总还有别的法子可想。霞妹,这鸣冤的事不是一两天完的,不知要耽误多少天呢。我现在又有缠手的事,急要往东昌府,找一个朋友去,我实无暇在此久待。况且这告状的事,外人不得代庖,官府必要讯问我是干什么的;我非亲非故,没法子代诉。再说你又抓不着计家主使的证据,你就告他,也怕不易告倒他。又隔着省,这一打起官司来,动不动就得经年累月,至少也得一两年。你一个姑娘家,你能缠讼三年五载么?你又何以为生,住在哪里呢?计家又焉肯老老实实地教你告他?他不会再贿买官府,再遣派刺客?这事难极了。现在我替你打算,最好先投奔一个地方,暂且存身避祸,把报仇的事先搁一搁。女子告状,谈何容易?况且这又是一群恶贼,受豪绅支使;你一个弱女子,更斗不过了。你应该先得了安身之处,有可托靠之人,那时再查找你那令兄和肖大哥;由他们设法访仇雪恨,才是正理。”

李映霞一闻此言,不由呆了,低头寻思良久,惨然说道:“恶贼害得我好苦!我如今异乡遇祸,举目无亲;仇是不能报,我可投托谁呢?近处没有亲友,就有,我也不很知道,故乡虽有本家,却只有一个堂叔最近。当年我父在外为官,本家来投奔的很多;家父唯恐有玷官声,不肯任用他们,在本族中就很落怨言。现在我家横遭大祸,只剩下我一个女孩子回去,家中人必先闹起承继来,一定要觊觎亡父的遗产。说句不做什么的话,他们一定好歹先把我打发出去,焉肯替我报父母之仇?我现在只想拜求华哥,设法寻找我那没有下落的哥哥,他不一定准死在贼人之手,也许逃出来了。还有我那肖大哥,比我那些本家还可靠,若把他找着,也就好办多了。华哥,你想我焉能回老家!就是回老家,这亡父的灵柩,先母的遗骨,焉能不搬运回去?这件大事,我也得求华哥沿途护送我,我才能回去。与其这样,反不如在此地告状报仇妥当呢。华哥你想是不是?”

这一席话说得非常透彻,看这意思,不管是帮她打官司,或是送她回原籍,反正一个女子寸步难移,必得依靠男子。既须依靠男子为助,那么依靠谁呢?杨华一番救人,平白找出一场撕掳不开的麻烦来,丢也丢不下,闪也闪不开了。

杨华当下不禁暗自着急,心想:“这可糟透了!我不过为跟肖大哥是多年好友,客途相遇,拔刀济难,全为义气愤上。不料事情有变,竟落了这么一个结局!肖大哥生死不明,把个全家遇害、孤苦无依的宦家小姐平白赖在我身上。冒着偌大嫌疑,舍命救人,万一不慎,就怕落个不清不白之名。可是如今人家一个女子身在绝地,论天理,讲人情,我又怎好丢开不管?可是我又怎样管法呢?”

玉幡杆眼睫一眨一眨的,心里犯想。李映霞接着说道:“小妹也知道仇人过于阴毒,告状颇多顾虑。小妹也知道先觅安身之地,再筹报仇之计才好;无奈小妹是个女儿身啊!千思万想,此身没处安顿。华哥你既然陌路仗义,把我救了,我还求你始终成全我,替我想个安身之处……”说着脸红了。

李映霞的意思很想绕着弯子,问一问杨华家中的情况,家中的人口,问问杨老伯母今年高寿,再问问杨恩嫂今年贵庚,有没有小孩。但是这话说出来,不致遭杨华菲薄么?……

李映霞吐吐吞吞,迟疑好久,才跟着说道:“事到如今,不能不说了。华哥,我如今是亲丁骨肉一个也没有了。现在世路颠险,投托疏远亲故,有时候反是自投火坑。若是没有什么的话,华哥,你府上永城县若是离此不远,我……我想恳求华哥,把我送到杨老伯母跟前,求她老人家照应我。……不是我李映霞沾不着、赖不了的呀,我实在陷于绝地了。华哥救了我,一路待承我,光明磊落。……我,心里有数,我很感激。……华哥,你不要小觑我,我是不得已啊。我投到你府上,我情愿为奴为婢,服侍老伯母和嫂夫人。我只求杨恩兄看在我肖大哥的情面上,怜恤我,替我找一找我的胞兄和肖大哥……”说着泣不可抑。

李映霞已经把她最难出口的话,说出口来了。

玉幡杆杨华不待听完,竟已难住了,果然把麻烦栽到自己身上,摆脱不开了。他浩叹一声道:“霞妹,你的心情我已完全明白,你的处境实在太难了。你意欲投到我家,暂为避难,这正是你看得起我。但是,我却有碍难之处。不瞒你说,我家中人口孤单,只有老母寡嫂。我家母持家素严,我在外面一切事,有的还不敢禀告家母。现在我若突然把霞妹带回家去,家母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她一见面,定要生疑,恐怕当场就要责骂我一顿。霞妹,我说这话,你可别过意,你我一个孤男,一个少女,我就是对家母说患难中搭救出来的宦家小姐,家母她也未必肯信。那时候,家母责问起儿子来,倘或语言不慎,触犯到霞妹身上,你想我何以为情?你何以为情?不但是霞妹借寓避难之事办不到了,还找出意外的嫌疑来。霞妹的苦处,我很明白;我不敢答应你,正是有不得已的缘故。照你所说,故乡本家一涉到争产,那是当然投靠不得的了;而且相隔太远,那就不必回去了。但是,你连一个靠得住的至亲也没有么?比如你的母舅姑父之类,他晓得你惨遭不幸,我想不至于袖手不管吧?总而言之,霞妹不必过于为难,我替你打算,是教你就近先投奔一个可靠的亲戚,暂时避难,然后我再极力想法,一面替你打算这件官司,一面给你查找你的胞兄和肖大哥。我不过因为我是个孤身男子,不便收留你就是了,我绝不是从此袖手不管。我若不管,将来肖大哥知道了,他岂不怪我?况且我们武林中最讲究救人救彻,最忌讳有始无终;这一点,贤妹你尽管放心好了。”

李映霞听杨华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虽然话里有点推托,可也正是实情。她羞惭惭地说道:“我也觉得贸然到你府上去,有点不妥,怕惹老伯母动疑,不过我总觉这么着,还比我那本家户族可靠些。咳,这都怨我家门不幸,祸集一身,累带得别人也不安生!若不然……”说到此,双泪突落道:“若不然,华哥,你就把我送到尼姑庵里去吧!”

杨华道:“唉!这尼姑庵岂是你能住得的?尼姑庵虽是佛门修行之地,可也是藏垢纳污之所。贤妹一个官家小姐,岂能与她们那种人共处?我看你还是找个可靠的亲故寄寓好些。”李映霞悲叹道:“我哪有可靠的亲故?先父为官二十年,提拔起来的门生故吏,以及至亲至戚,不是没有,只可惜我一个女孩子家实在说不清他们的姓名住处。我有一位姑父,现时是在北京做小京官。还有我的母舅,远在江苏,务农为业……”杨华摇头道:“这全不行,都离此太远了。距离近的可有么?”李映霞叹道:“也许有,只是我不知道啊!我记得淮安府有一位表舅,但不知淮安府离这里远不远?”

玉幡杆杨华道:“淮安府属于江苏北边,离此也有几百里地,却是比如皋近多了。你这位表舅姓什么,可靠得住么?”

李映霞道:“我这表舅名叫贺宁先。若论亲情,倒不算近。只是他先前曾受过我父的好处,是我们老人家一手栽培起来的人,现在淮安府当一名吏员。他每每地感念先父从前的好处,常有信来。我还记得先父遭事失官时,他曾经派人特来慰问过;所以我还记得他。只是我这位表舅母,我却没见过。华哥,我是个女流,我实在断不出这位表舅可不可以投奔,华哥据你看怎么样呢?我现在一点主意也没有,华哥你务必替我代筹一下。你不要避嫌避疑的,你我只凭这一颗心吧,患难中哪里还顾忌许多呢?”

玉幡杆听了,筹思一会儿,说道:“表舅之亲本很疏远。但既是令尊老大人于他有恩,他又感激不忘,那么你想去投奔他,我看可以使得。好在这淮安府也正是我要去的地方,我就把你送到淮安府贺宁先那里去吧。”

李映霞和杨华已经商定了主意,先投奔淮安府去。李映霞犹恐杨华援手之事到此为止,当下惴惴地看着杨华道:“华哥,你把我送到我表舅那里,不过是给我找着一个暂时栖身之处罢了。我亡父亡母的灵柩丢在这里,终不是了局,教我做子女的痛心难安。还有我的胞兄是生是死,必须打听;这关系着我们李家的后代香烟呢!我还是求华哥你费心给我找。找着了家兄,不但小妹将来托靠有人,而且我李氏门中血海冤仇,也全倚仗着他报复呢!华哥,你不要半途丢开不管呀!华哥,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一家的恩人。我这个无理的恳求,你务须可怜我,答应我吧。”说着走过来,敛衽下拜,跪着不肯起来。

杨华忙答拜道:“霞妹放心,我不能说了不算。我把你安顿在令亲处,我就想法子,查找肖大哥和令兄,我决不会袖手不管。就是打官司,踩访仇人,这个也可以交给我,这全是我可以办的。”

李映霞听到这里,感激无地,复又盈盈下拜道:“华哥如此存心,不论将来能替小妹报得了仇,报不了仇,小妹已经至死不忘大德了!今后一切事,我只有仰仗华哥你了。”于是当天算清了店账,立刻雇好代步,径奔淮安府去。先走旱路,到了码头,雇上一只客船,由水路走,携带这位小姐是比较方便的。

在船上,李映霞的卧舱和杨华住的地方,只隔一层板,那边一动一静,这边听得清清楚楚。李映霞感念身世,终夜辗转不寐,杨华更是听得见的。每日晨昏间,两人见面,李映霞每每嘘寒问暖,对杨华很关切着。而且她劫后余生,时常胆怯,更把杨华倚为护符。玉幡杆杨华虽是英风侠骨,对这一脉柔情,未免有些意动神摇,自己暗中警戒着自己。

这一日来到淮安,杨华和李映霞商量,天色尚早,不必住店。雇了一辆轿车,径投淮安府衙,到衙前停车一问,才晓得机缘不巧,贺宁先确在府衙做事,不过现时奉差晋省去了。又打听贺宁先的寓所,门房说就在府后街。

杨华忙到轿车前,告诉了李映霞,只得驱车投到贺宁先寓宅。杨华上前叩门,出来一个佣妇模样的女人。杨华具说是送李小姐来的。佣妇进去回报,半晌出来说:“我们太太说,不认得这门亲戚。老爷没在家,不敢款待。”把大门插上了。杨华再三解说,佣妇只说:“我们不敢做主,等老爷回来再讲吧。”

好容易奔波数百里,前来投亲,结果人家竟拒门不纳。杨华无可奈何,对李映霞说了,只可先投店。在府城找到一家客栈,挑了一明两暗的房间,杨、李二人各占一室。次日杨华又去了一趟,贺家还是不认。李映霞急得啼哭,杨华更是说不出的烦恼。而且年轻轻的一男一女久寓店中,多感不便。杨华只得安慰着李映霞,天天自去府衙,打听贺宁先的行迹。

一晃十多天,杨华十分焦灼。他遂想了个主意,特意备了几色礼物,又给李小姐换了称身的素衣素裙。自己也扮得衣帽整齐,教好了李映霞这次见面问答的话,又雇了小轿,第二次再去投亲。

杨华陪着李映霞,来到贺家门口,下轿叩门。那开门的还是上次那个女人,把杨、李二人又打量一阵,虽才隔别不到半月,就好像不认识了似的。看见二人穿着崭新的衣服,又有许多礼物,这女人便上前问道:“你老贵姓?找谁?”杨华道:“我姓杨,我是李知府的盟侄,现在陪着李小姐,特来看望贺老爷、贺太太来了。这位李小姐跟府上是亲戚。”

这女人“哦”了一声道:“我给你老回一声去。”转身进去了。不一刻,又一扭一扭地走回来道:“我们太太教我问问你老,有什么事,要看我们老爷?这位小姐是哪一位小姐?我们太太说,不知道有这位姓李的亲戚。教我问一问,李小姐跟我们老爷是怎么个称呼?”说着又想了想道:“还教我问一问,这位李小姐是从哪里来的,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是同着老太爷、老太太来的?还是跟谁来的?还问问杨爷,跟我们老爷是怎么个认识?”

杨华微一皱眉,只得一一地告诉明白,又将礼物提来,说是送给贺老爷的。那女仆接过来,提了进去,又过了一会儿,出来说道:“我们太太说了,请杨大爷和李小姐里边坐。”这个女仆很有礼貌的,到李小姐面前拜了拜,说道:“李小姐你老好,你老这是从哪里来?”一面说着,把李映霞搀下轿来,一直搀进内宅。

杨华跟随在后,李映霞回眸说道:“华哥先走。”杨华道:“请吧。”

贺宁先这个人虽是风尘俗吏,天性倒不见得怎样凉薄。不过他久涉官场,难免油滑一点。只是他有一样毛病,性好渔色,又复惧内,曾因此闹过笑话。一年以前,他调戏婢女,教他的夫人大闹过一顿,一时传为笑柄。但贺宁先却是小有才的人,律例熟谙,案牍精详,是个佐治好手,淮安知府很倚重他。就是李映霞之父李建松太守,当年一力成全他,也就因他四六信札写得很漂亮,而且手笔又快,又有综核之才。他对李太守,颇有知遇之感。李太守因案卸职时,他曾去了一封慰候信,还送去几色礼物。

贺宁先的夫人却是六亲不认,唯利是图,眼光极其浅短。贺宁先稍有酬酢花费,她就要大闹,总疑心贺宁先又在外面,背着她弄女人了。杨、李初次来投,她就动了疑心,所以拒不肯认。这回又来了,教佣妇盘问了一番,这才想了又想地说:“请进来。”她要看看这少年女子是谁,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下进了大门,杨华一看,这是小小一所四合房,南侧屋好像是客厅。这女仆搀着李映霞,径奔上房,杨华也就跟到上房。进了堂屋,李映霞不便坐在上位,移坐在茶几旁边小凳上,杨华便坐在迎面桌旁椅子上。女仆献茶之后,随到内间回话。

略过了片刻,女仆把门帘一挑,道:“我们太太来了。”杨华、李映霞一齐站起来,只见一个年约三旬的妇人姗姗走来。粉面朱唇、两只水汪汪的大眼,只是眉毛稍为浓些,却生得雪白一口牙齿,绣履长裙,颇带着官太太的势派。这位贺太太手理鬓边,眼波一横,把杨华瞅了一眼,随转脸把李映霞从头到脚,细端详了一遍。

杨、李二人上前施礼,各自通名。杨华长揖道:“在下姓杨,是李知府的盟侄。没事不敢登门,我是特来陪着护送李小姐的。”李映霞也道:“表舅母,甥女李映霞。表舅倒是甥女从小见过的,只是路隔太远,没得早来给舅母请安。你老请上,甥女拜见。”遂依晚辈见长辈之礼,敛衽下拜。贺太太连忙还礼,拦住了李映霞道:“吆,可别行大礼!大远地来了,请坐下说话儿。”

谦让了一阵,都归了座。这位李太太满面堆下笑来,说道:“不怕二位见笑,我们老爷事情很忙,一天到晚也不得闲,家里头就见不着他的影。家里这些事,都是由我操心。我年纪轻,又常害个病,不常出去走动;亲戚里道的,实在生疏得了不得,见了面我都认不得,这也太惹人笑话了。刚才周妈说:李小姐来了;又说是李知府小姐,从山东大远来的。李小姐你可别过意,我进门日子浅,老邻旧亲我实在说不上来。但不知我们老爷和你们老太爷,是怎么个称呼呢?还有这位杨大爷,你和我们老爷素常也熟识么?”

李映霞忙站起来说道:“我先父从前是做过济南府知府,我们本是江苏如皋县人。你老是我的表舅母,我父亲生前在陕西做知县的时候,贺表舅曾在我们那里办过钱谷。你老跟表舅一提,他就想起来了。近来我先父在济南府任上,遭上一桩逆事,我贺表舅还去过问候信呢。”又指着杨华道:“这位杨大爷,和贺表舅倒不认识,他本是我父亲的盟侄,又是我父亲的门生。不幸甥女近遭家难,才由他把我送到这里来了。”

贺太太听到这里,哦了一声道:“你原是李建松李大人的令嫒呀。我说呢,我们本是江苏人,哪里来的山东亲戚呢?我这才明白了。李小姐,你千里迢迢到我们这里来,可不容易。怎么你父亲跟你母亲就放心让你出这么远的门么?哦,莫非姑娘你已经出阁了,路过我们这里么?”

李映霞微微含羞摇头道:“不是的……”说到此,抬头看了看杨华。杨华先微咳了一声,说道:“贺太太,令甥女李小姐,不幸身遭大难,已经无家可归。是我受他令兄步云公子的谆嘱,特地送她来,想到尊府上暂时避难。”遂将李知府夫妻俱已谢世的话,约略说了。然后按照预先编好的言语,说李步云公子现时正在郯城县告状报仇。因为仇人买动匪徒,屡次阴谋加害,李公子不放心妹妹,觉得兄妹客居在外,诸多不便,恐为宵小所乘,所以命杨华送她来投奔亲友。“因为府上一者是至亲可投,二者又知贺表舅相待最厚,三者相距也近些。又恰值我杨华送家眷回归淮安,所以把小姐顺路送来。”一席话说得近情近理,那个贺太太却呆住了。

贺太太浓眉一蹙,把李映霞、杨华看了又看,沉吟不语。半晌才说道:“可怜可怜!可怜李建松大哥一世为官清正,怎么反遭劣绅毁害了?真是可恨!想不到表嫂也下世了!”抽出小手绢,往眼角上抹了抹。李映霞却忍不住痛泪纷纷,横颐沾襟了;对贺太太说:“表舅母,甥女如今是孤苦无依了;我只望表舅母你老怜惜我,收留我在此暂住。将来我家兄伸冤报仇后,必然寻了我来,那时再补报你老。”

贺太太低头想了一回,说道:“按亲戚里道的,姑娘大远地投奔我们来,我们怎能不管?况且建松表哥屡次帮我们宁先的忙。……不过,他如今没在家呀!我们这里也窄房浅屋的,没有闲房,可怎么好?”正说着,只见内间门帘掀了掀,露出半个男子头来,细眉瘦脸,掩口微髯,约有四十五六岁。杨华一侧脸,那男子把头又缩回去了。 AUl2ma1CKrvDGBbuQ22gOXQ7WcWZEWhhRJk3SI1+mR5qxLmHLn1rSMCHJE5/aB9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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