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舍内外,一阵骚乱,李映霞脱开毛手,拼命地爬到炕里去,恰巧一头撞在使女春红的怀里,春红怪叫起来。紧跟着,人纵蹿进之声,惊咤之声,兵刃磕碰之声,和受伤的痛詈之声,乱成一片。火蛇卢定奎本守屋门,一闻动静,却不奔里间,摸着兵刃,霍一顿足,反蹿出屋外,大呼道:“并肩子,不要乱,没有进去人。快快住手,睡下睡下,看误伤了自家人!”
但是,他喊得似乎迟了,八个贼人除了卢定奎自己,和守园门的郭牛子,其余六个人都蹿起来,竟在草舍内乱打一锅粥。卢定奎连声地吆喊,郭牛子奔过来,便要进屋,被卢定奎一把拖住。屋中人“叮当”地乱打,黑影中还在自相残杀。展眼间,忽又蹿出两个人来,是独角羊杨盛泰和倪老么。
火蛇卢定奎急问郭牛子,郭牛子也没看见有外人进来。卢定奎大为着忙,仓促间不能进去点灯,也无处觅火;他忙探百宝囊,将自己的独门秘制的飞蝗火筒拿出来。他提刀到门口,将崩簧一按,“嘭嘭嘭”响了数声,连打出几个火球来,从屋门直打入屋山墙。又忙到窗前,撕破窗纸,再一按火筒崩簧,两个火球打到草舍里间;蓝色的火焰一闪,照见屋内情形,历历在目。屋中人也看清楚了,竟是自己人跟自己人动刀。堵着里间屋门,地上躺着一个人,两手扪胸,还在呻吟。另外还有一个人,在里间屋地上打滚。众人骇然相视,火光已灭,头一个便是擎天玉虎贺锦涛,扬着那把刀,发出惊讶之声道:“哎呀,怎么都是自己人,打错了,打错了!”
群贼这才住了手。火蛇卢定奎吆喊着:“别动手,别动手!”提刀重走进屋来。那郭牛子已从身上取出火镰火绒,敲出火来,把火折子点着,再把油灯点上。这灯光一照看,简直糟不可言。里间屋门口躺着的人,叫王洛椿,胸口刺伤一个洞,血突突地冒,人还在挣命。屋当地躺着打滚的正是麻雷子,在软肋中被扎一刀,深入数寸,半身血染,也是致命伤。那跑出来的两个人,一个是独角羊杨盛泰,肩头挨了一下;一个是倪老么,手背上也划破一大块。屋中的别人只是闻警跳起来,贴墙舞刀自卫,所以没伤。那擎天玉虎贺锦涛提着的那把刀,血槽上渍着热血,右边身上也溅了好些鲜血。
群贼瞠目相观,茫然失措。火蛇卢定奎连连顿足道:“吹灯吧,吹灯吧,这都是吹灯的好处!”侧转身,看了看地上两个负伤人,叹道:“这是怎么说的,我把门,就没看见进来人。”郭牛子也道:“我在外面,也没见有人进来,这是谁炸庙,硬说空子进窑了?”说时,众人的眼光都移到擎天玉虎身上。擎天玉虎脸色一变道:“是我,怎么着!我正守着两个肉票,不意黑影中扑进一个人来,伸手就夺我的刀!……”麻雷子在地上哼道:“好你玉虎,你屈心吧!你好……你官报私仇,你扎死我了。……咱,哪辈子算账。你安心要我的命,我怎么你了?相好的,你们可防着他点!……”
卢定奎俯下腰,看了看麻雷子,抬头翻了擎天玉虎一眼,眉峰一耸道:“哦,唔,是了。”擎天玉虎面含秋霜,把眼一瞪道:“是什么!教我守肉票,屋里进来人影,黑灯瞎火的,我知道是自己人,还是外人啊?又不言语一声,硬来摸我的兵刃,我能不动手么?麻雷子,我怎会知道是你,你都睡了,你摸黑进来做什么?我只当是肉票要跑呢?”说着把眼一瞥,瞥见李映霞衣裳凌乱,蜷伏在土炕尽里头。玉虎道:“还好,肉票没有走。喂,刚才你可是下地没有?没有吧?”李映霞抖抖地说:“我,没有下地。”群贼也不禁把眼光集中在李映霞和春红身上。
麻雷子身负重伤,脸上已没了人色,头上冒出豆大汗点来,两只毛手血淋淋的,自己按着自己的创口,血从指缝溢出来。麻雷子咬牙挣扎着,坐了起来,仰着脸对众人很凄惨地说:“咱们哥们相好一场,哥们可别忘了我死得太冤。卢三哥,倪老弟,我教贺玉虎王八羔子暗算了!贺锦涛,你好狠毒!你为女人,下这毒手,你对不起朋友!你扎我,你真不知道是我?老天爷在上,你可别屈心,你提防要遭报,我等着你!哥们,相好的,你们看着我挣命么?我受不住了,哪位行好,快给我一刀,疼死我了。”这话很惨,这景象更惨。
群贼束手搔头地说:“这怎么好!事情很顺手,偏偏临完出这岔头,咱们快救救看。”倪老么和麻雷子最好,郭牛子是麻雷子的同乡;倪老么把自己手背的伤绑扎好了,便来救麻雷子。
擎天玉虎很挂火,瞪着眼,拄着刀,反复只说:“误会了,误会了!”可是,这事瞒不过卢定奎。他素知擎天玉虎手黑心辣,又素常瞧不起麻雷子。卢定奎冷笑一声,道:“这叫作冤孽!”俯下腰来,先看了看门口躺着的王洛椿。此人胸口受了致命伤,匕首还在胸口插着呢!两只手捧着心口,攒眉咬唇,似乎也想说话,一张嘴竟从口里冒出血来,只哼了一声。卢定奎摇摇头,伸手来拔匕首。这匕首一拔出来,胸口忽蹿出一股血。王洛椿喊了一声,满嘴喷血,腿蹬了蹬,死了。
这把匕首却是麻雷子的。卢定奎把匕首看了又看,道:“真糟心,误伤了这些人。不吹灯,哪有这些事!”把匕首放在炕沿上,回头又看麻雷子,软肋上足有四寸长一道血口,皮肉已翻出来,血液流离,明知也是无效了。叹气道:“麻兄弟,你准是吹了灯,进去摸女人去了?冤家路狭,碰上刀了。”麻雷子疼得眼都直了,将头点了点,呻吟道:“我不行了!倪老弟、卢三哥,咱们相好一场,你们不管谁,给我一个痛快吧!我疼,我受不住啦……”说到末了,声音惨厉,伸手向卢定奎要那把匕首刀。
众人哪里下得去手?只将刀创药大把抓来,扯块衣襟,想给他缚上伤口;但血流很多,立刻渗透。麻雷子神色越变越不像样,断断续续地哀告众人,快给他一刀;又恨恨地毒骂擎天玉虎,大睁着失神的两只眼道:“小子,老子二十年后找你算账!你够朋友,再给我一下。我死了,也少骂你两顿。”把个擎天玉虎骂得心头冒火,手中刀动了动,当着众人,又不好重下绝性。把刀“啪”地往炕上一拍,道:“麻雷子,我误伤了你,……江湖上的好汉,临死也是好汉,你别泄气了。我误伤了你,你却把人家王洛椿了结了,他跟你也有仇么?你摸黑进来,我只当是救李小姐的人进来了……”
忽然,听窗外狂吼一声道:“好恶贼,救李小姐的来了,趁早给我献出来!”一声未了,当门处,听一声狂号,跌进一个人来,是郭牛子。紧跟着李映霞锐声叫道:“肖大哥,快救救我,我在这里呢!”群贼顿时一阵骚乱。
擎天玉虎手疾眼快,霍地一转身,“唰”的提起刀来,刀光一闪,把油灯砍掉,房中立刻黑洞洞。六个贼人磕头碰脑地乱撞,擎天玉虎冷笑道:“并肩子,留神,不要误伤自己人!”顺刀要往外闯。
火蛇卢定奎身手也很麻利,信手一摸,把匕首拔出来,大声发话道:“外面什么人?报个万儿来。”
外面人喝道:“狗贼,太爷肖承泽!你胆敢成群结伙戕害官眷,劫掳贵女,快滚出来受死!”又一人随声喝骂:“狗贼万恶滔天,太爷连珠弹杨二爷,要会会你们这群无耻的贱贼。”
卢定奎贴墙往外走,那独角羊早将屋门忽隆地虚掩上,持刀在旁守住。群贼忙乱已极,正不知来的有多少人,却幸有刚才一阵误会,此时特加小心。群贼各个贴墙蹲身,看定了门窗,先不敢忙着动手,都隐住身形,一齐拢眼光,辨察外面的情形。擎天玉虎身法非常地迅快,眼光略一拢住,便提刀要抢出去;忽一望土炕,心中转念,却去轻轻一蹿,蹿上了土炕。
这时候,火蛇卢定奎、郭牛子、独角羊杨盛泰,这几个人已陆续蹿出去,跟肖、杨二人动起手来。
肖承泽追救李映霞,逐犬吠,辨轮声,晃火折,验辙迹,一路拼命狂奔,转眼间把教头姚焕章甩落在后。肖承泽口角喷沫,鼻窍生烟,举步如飞,在林边遇着旧友玉幡杆杨华,一度动手。讯明了缘由,玉幡杆慨然拔刀相助,两个人便结伴狂奔,边走边说,且奔且寻。荒径无人,遥闻犬吠;登高远望,似见火光。这么晚的时候,这么野的地方,村户人家哪里来的灯亮?而这菜园子里面竟有灯光闪烁。肖承泽、杨华便扑奔灯亮,跟寻过来。两人分从两面掩过去,抹墙角,绕墙头,向内一望,一辆轿车,一匹牲口,不伦不类地停在菜园子当中,任那匹驾辕的骡子啃嚼成捆的青菜。两间草舍微闻人声,柴扉虚掩着。肖承泽冲杨华一动手。向轿车一指,又向草舍一指,两个人悄悄凑在一处。杨华道:“肖大哥,这轿车却怪。”肖承泽喘吁吁地道:“且到草舍探一下。”
两个人弯着腰,鸭行绕步,借物障身,绕到草舍后,兜到草舍前。草舍里面,群贼正在吵闹,一口鄂北方言。就是杨华已听出不对。肖承泽却早变了脸,“唰”的抽出刀来,哑声说:“准是他们,咱们攻。”说话时,已然怒不可遏。
杨华握住肖承泽的手道:“大哥先别忙,他们一共多少人?”肖承泽道:“大概十来个。”杨华道:“人数可不少,扎手不扎手?”肖承泽着急道:“不扎手!就扎手,难道罢了不成?”杨华忙说:“不是不是,若是扎手的话……”将弹弓卸下来道:“我就用弹弓打他们,不跟他们力敌。大哥要小心,咱们只两个人,须防他们一拥齐上。咱们万不能教他们圈住了,怕他们分两拨对付咱们。一拨圈咱们,另一拨驱车劫人先走,咱们就上当了。小弟从前吃过这种亏。”
肖承泽听了这话,非常佩服,想不到十数年未见,杨华竟有这等见识。不想杨华去年在黄河渡,路遇群贼,救护苏楞泰的大小姐,曾经上过当,现在便学了乖。肖承泽依言,便教杨华堵门挥弹;他自己奋然持刀,贴窗溜到门口,把窗纸弄破,略往内一窥,不由怒焰横发,暴喊了一声,贼人突然把灯打灭。
当下屋中群贼只剩下六个人。郭牛子向外一探头,被玉幡杆杨华“唰”的打了一弹,“吭”的一声,跌入屋内。火蛇卢定奎伸手把郭牛子拖开,免得碍路。独角羊杨盛泰、倪老么一股急劲,跟着要往外闯。火蛇卢定奎忙喝道:“并肩子,招子放亮了,窑口安着桩子呢!”(这句话是说眼睛放亮了,门口有埋伏。)火蛇把两贼拦住。
卢定奎拢了拢眼光,伸手把门旁一条板凳抄起,抖手砍出去,立刻一个箭步。跟纵蹿出屋外。将手中刀一展,夜战八方式,照四面一晃,防人暗算;眼光一扫,已瞥见肖承泽把在门旁。身躯还未容站稳,肖承泽早恶狠狠抡刀砍来。火蛇卢定奎目力充足,脚尖一点地,往旁滑步,让过这一招,右腕一攒劲,往前探步,递刀便扎,把整个身子直欺过去。肖承泽立刻抽身撤步,用刀一剪卢定奎的腕子,下盘却往右一展,退出七八尺。
这一来,草舍屋门的出路,已被火蛇犯险打开。火蛇的手腕却收不迭,教肖承泽的刀尖贴肉皮划破了一道。火蛇卢定奎骂道:“娘卖皮的!并肩子,快出窑!”一语未了,肖承泽又一刀砍到,“唰”的一声响,黑影中又打来一粒弹丸。火蛇急急蹿开。趁这夹当,独角羊、倪老么各抡兵刃,抢出屋门。其余贼人也跃跃欲动的,要跟蹿出来。他们“贼人胆虚”,不晓得来了多少人,只怕把他们堵在屋内,逃不出去,齐往暗影中注视肖承泽,并不知那边还有个玉幡杆。
玉幡杆杨华掌中扣着一把弹丸,立刻将腕子一翻一甩,一甩一翻,“啪啪啪”,流星赶月,连打出数粒弹子。倪老么刚刚照面,肩头上挨了一下。独角羊急横刀磕挡,措手不及,也着了一弹。两人怪叫起来。顿时又从屋中蹿出二贼:一个叫双钩庄延绶,那一个便是郭牛子,虽然负伤,并不甚重。两人四面一寻,见只来了肖承泽、杨华两人,立刻胆壮,大骂着分头向杨华、肖承泽扑来。
杨华展开了连珠弹法,独战三贼。三个贼人都不能上前,立刻漫散开,从三面来攒攻杨华。杨华把弹弓不住手地打,阻住贼人,不令近前。转眼又打伤了二贼,贼人连喊风紧,也将暗器掏出来,金镖、袖箭、飞蝗石子,远远地照杨华打过来。
那一边,肖承泽却逢劲敌。火蛇卢定奎是鄂北有名巨盗,久经大敌,那一路七星刀招数非常狡猾。起初不晓得肖、杨一共来了多少人,他只是横刀招架,两只眼不住地照顾四面,恐被包围。连走了十几个照面,没见再有人来,火蛇这才放了心。把刀法一变,紧紧攻击过来。一面打,一面喝问肖承泽,是鹰爪,还是李家护院的姓肖的朋友。肖承泽破口大骂,也不报名,只要他献出李小姐来,手中刀上下翻飞,力敌卢定奎和庄延绶。肖承泽施展开老更夫传授给他的六合刀法,崩、扎、窝、挑、删、砍、劈、剁,招招紧凑,刀刀凶狠,意在拼命杀人。卢定奎将七星刀遮拦招架,沉机观变,不求有功,只等敌人的破绽。那双钩庄延绶,舞动了虎头钩,力猛招熟,打得也很厉害。
这时候,玉幡杆杨华展开连珠弹,力拒数贼,百忙中还乘隙照卢定奎、庄延绶发出几粒弹丸来,帮助肖承泽。卢定奎左闪右蹿,躲避弹丸。肖承泽力斗二寇,恨不得顿时制胜;趁这机会,略向庄延绶虚冒了一招,“唰”的将刀锋一转,照卢定奎斜扫过来。不意卢定奎功夫很稳练,霍地一拧身,闪过这刀,却将身躯一偏,“白鹤展翅”,七星刀向肖承泽下盘斩来。庄延绶的双钩也一合,直向肖承泽上三路剪去。肖承泽像应付不暇,喊一声:“不好!”蓦地一拧身,脚尖一点地,向后倒蹿出一丈多远。脚下似蹬滑了,身躯不由一栽,分明栽倒地了。玉幡杆杨华从旁瞥见,吃了一惊,道:“吓!”
火蛇卢定奎眼光注定,哪肯放松?急往前一纵身,疾如飘风,直蹿过来,七星刀刀尖向下便扎。庄延绶的双钩也紧跟着豁下来。却不防事出意外,肖承泽“犀牛望月”,伏卧着身躯,陡喝了一声:“打!”戛崩一响,嗤嗤嗤,三支袖箭直向敌人中三路打过来。这一招险极、快极,火蛇卢定奎将刀锋一横,将腰身一闪,只避开两支,末一支袖箭竟打在左胯上。
这一招乃是肖承泽的绝技,叫作“卧看巧云”,迎门三不过,败中取胜,非常的惊险,出人意料之外。这倒吓了玉幡杆一跳,慌不迭地发出一弹,遥阻敌人。顿时擎豹尾鞭,暴喊一声,飞奔过来救援。
火蛇卢定奎一时地疏失,身受箭伤,一声不哼,咬了咬牙,喝彩道:“好箭!”一叠腰,蹿出一丈多远,将箭拔出来,已经没镞及杆,深入二寸许。庄延绶也蓦地蹿出好远;原来,后脑项窝上,冷不防挨了玉幡杆一弹,打得失声怪叫了一声。
两人拨转头,不奔草舍,竟向园子空地败下去。败到分际,火蛇卢定奎将七星刀交在左手,他满想敌人必来乘胜追赶。却不曾料到,肖承泽动手时志在拼命,争胜后急想救人。肖承泽扬刀对杨华打了一个招呼,不管群贼逃蹿,竟鼓勇奔草舍,急叫玉幡杆守门,肖承泽自己要抢进草舍,去搭救义妹李映霞。大声喊叫道:“大妹妹,大妹妹。我肖承泽来了。”可是,草舍中还没等有人答应,草舍外,火蛇卢定奎又追袭过来。
卢定奎悄取暗器在手,本盼肖、杨二人追赶,偏偏肖、杨二人不肯恋战,竟要夺门。火蛇卢定奎便忍不住,一个箭步,倒蹿过来,厉声喝道:“相好的,看家伙!”
肖承泽、杨华回头一看,火蛇卢定奎早将飞蝗火筒的崩簧一按。突然一抬,首照肖承泽打来。一道蓝焰,似旗火掠空。肖、杨二人吃了一惊,倏地往旁一蹿,蓝焰直射到草舍窗上,“嘭”的一爆,火星四射。肖承泽不禁骇然,他从来没见过这个暗器。突然又有两道火焰打出来,急闪不及,正打在肖承泽胸口上,烘的发火,将衣衫立刻烧着。火蛇卢定奎又将火筒一按,蓝焰奔玉幡杆打来。玉幡杆杨华急将弹弓一甩,一粒弹丸照火焰打去。只听“啪”的一声暴响,两弹相碰,“嘭”的爆开来;火花乱迸,立刻澌灭了,倒把卢定奎吓了一跳。
这飞蝗火弹,一个火筒只能发出一个火弹。火蛇卢定奎不肯多打,急将七星刀一展,蹿过来,搂头盖顶,抢向肖承泽劈下。肖承泽连连进跳,身越动,火越红;急得他用手乱扑,火未灭,手却灼伤了。杨华大喊道:“肖大哥躺下!”
这时卢定奎业已赶来,肖承泽忙扑身倒地,就地施展“燕青十八翻”,连翻几个滚,将火略略压熄,胸前燎伤几处。卢定奎恶狠狠挺刀已迫面前,独角羊也趁势追过来。肖承泽手忙脚乱,左手扪胸,右手舞刀,往旁倒退。玉幡杆一见,暴喊一声道:“恶贼看弹!”卢定奎眼看一刀就要取胜,不防“啪”的一弹,打在肩头;猛然掣回刀,怒骂一声,转向杨华扑来。
此时群贼因抵不住杨华的连珠弹,呼啸一声,分散到菜园子各处,互相招呼着,要大家协力攒攻杨华。火蛇卢定奎对着草舍,连声叫喊,催擎天玉虎出来。就在这时候,擎天玉虎突然地穿窗出现,左手却挟定李映霞,右手舞刀,要夺路逃走。李映霞拼命叫喊:“肖大哥,救命!……”这一声已跟着擎天玉虎的身形,扑奔菜园子西南角去了。
原来,当肖、杨始到,群贼纷纷扑出拒敌之时,擎天玉虎挥刀欲出,忽复转念,竟蹿上炕头。约略着方位,摸到李映霞的跟前,使个拿法,捉住了双手,低声附耳道:“别害怕,我先救你出去。我把你背出去,你千万别嚷。”便来俯身,要背李映霞。李映霞是个聪慧女子,擎天玉虎的心,她已经猜透,忙变着嗓音低声道:“谢谢你,我是春红,只怕走不出去。”
擎天玉虎不由一怔,但是立刻恍然,急一摸李映霞的脚。李映霞连忙把脚缩在腿底,但已被玉虎摸着。春红是大脚,李映霞是纤足。擎天玉虎暗笑道:“你这女子,倒有急智,还想骗人哩!”不听那一套,把李映霞的嘴一堵,展左手一夹,李映霞急想挣扎,如何能够?她拼命喊出来一声,已被擎天玉虎挟起,他突飞起一脚,踢落窗格,贾勇冒险,破窗蹿出。甫到院中,被肖承泽一眼瞥见,肖承泽眼都红了;大叫一声,不顾死活,横截过去。对玉幡杆狂喊:“杨贤弟快追,这就是,快开弓打,打!”玉幡杆不待招呼,早扭身一弹,照擎天玉虎打去。擎天玉虎微闻弦响,霍地侧身,右手挥刀一格,肖承泽已然赶到,一刀刺过去。
这时候,火蛇卢定奎、倪老么等人,从后面反转来追杨、肖二人。独角羊杨盛泰一眼看见擎天玉虎,胁挟一物奔出,独角羊暗骂自己浑蛋,也火速地从窗洞蹿到草舍间,向土炕上连捞数把,将使女春红捞着,往肋下一挟,也穿窗蹿出来,一径地扑奔园门逃去。
那擎天玉虎自恃艺高,不走园门,挟定李映霞,奔到菜园子西南角;将近墙根,两脚攒劲,往上一纵。李映霞狠命地往下一坠,擎天玉虎竟没有蹿过墙去。贺玉虎怒喝道:“好好的,再乱挣,我可要杀死你!”只说了一句,再想攒力上蹿,已来不及,被杨华展开连珠弹,追赶过来。杨华喝骂贼人:“放下李小姐,饶你逃生!”话到弦鸣,一弹打去,擎天玉虎侧身闪开,挟定李映霞,回冲过来。杨华放开了弓,肖承泽连连吆喝:“不要打错了,不要打错了!”擎天玉虎横钩刀一冲,夺路抢向菜园门。杨华“唰”的又一弹打去,擎天玉虎挟着人一闪。杨华又一弹打去,独角羊怪叫一声,挟着使女春红,负伤如飞逃去。
当下肖承泽横身过来,截住了擎天玉虎,玉幡杆杨华展开弹弓,上上下下,从擎天玉虎背后袭来。擎天玉虎傲然不惧,挟着李映霞,挥刀敌舞。尽管李映霞拼命挣喊,擎天玉虎远防连珠弹,近拒肖承泽,仗身法迅速,左闪右闪,且战且走,如水蛇掠波,曲折奔蹿,居然抢到菜园门。
火蛇卢定奎率领群贼,一看见擎天玉虎这番举动,心知有异,也跟踪追过来,一迭声喊叫:“玉虎不要走,快来拒敌,大家合起来,把这两个来人料理了。”擎天玉虎回头一望,却说:“两人的来意是夺人,你们拒住他,我先把人背走。”群贼不是傻子,越发哗然不忿起来,这样,倒便宜了肖、杨二人。
擎天玉虎说了这几句话,依然迈步如飞。肖承泽纵步赶上去,大骂:“贼子哪里走!”任凭玉虎武功矫健,挟着一个人,自然减色。肖承泽赶上来,横身将园门挡住,照擎天玉虎一刀扎去。擎天玉虎把牙一咬,猛翻身,横钩刀一架,喝一声:“着!”将刀一拨,又一顺刀锋,来切肖承泽的腕子。肖承泽躲也不躲,架也不架,六合刀一探,反奔敌人劈来。擎天玉虎慌忙一闪,立刻还招。肖承泽全身欺过来,又是不招架,又是一刀奔玉虎剁来。玉虎这才晓得,敌人并不是以攻为守,简直是拼命来了。擎天玉虎骂了一声,猛撤刀往后一退,厉声道:“失陪!”“嗖”的跃出数步,一扭腰夺路前闯。肖承泽横身挥刀阻门,不放擎天玉虎。
那一边,独角羊杨盛泰一步抢先,已奔出园外,走上荒径。使女春红连声哭喊,独角羊威吓她,她越发哀叫。独角羊想堵她的嘴,稍一犹疑,被玉幡杆追来。人未到,弹先发,叭叭叭,一连三弹,独角羊躲不开,“哎哟”一声,兵刃出手。玉幡杆大喊道:“哪里跑!”飞身一跃,直追过来。独角羊忙把春红一抛,俯身拾刀,欲要再战。
哪知杨华连受打击,已晓得舍短用长,再不肯轻离弓弹了,人虽扑过来,钢鞭不动,弓弦轻曳,“嗖”的又是一弹。独角羊怪叫一声,几乎跌倒,掩面拖刀而逃。玉幡杆奔过去,伸手扶住春红,忙问道:“你可是李映霞小姐么?”春红哭道:“我不是小姐呀,我是春红。”
玉幡杆顾不得搭救,吩咐道:“你快藏起来!”回身直抢向园门黑影中。园门前,忽见蓝焰一闪,玉幡杆又吃一惊,大叫:“肖大哥!”肖承泽追赶擎天玉虎,重扑回菜园子去了。
擎天玉虎挟着李映霞,循墙而走,寻见东墙较矮,似可越过,立刻心生一计:火速地奔过去,把李映霞先撂过墙头,不容她跑,自己急忙挺身一跃,立刻蹿过去。就在这时候,肖承泽又已追赶来到,恰从火蛇卢定奎身旁驰过,火蛇发了一火弹。肖承泽急忙闪开,飞身一蹿,蹿上墙头,大叫:“杨贤弟快来,贼人跳墙跑了!”杨华大声回问:“跳哪一边墙?”肖承泽道:“东边。”杨华立刻扑出菜园子,从墙外绕过去,打算邀截玉虎。这却凑巧,几个人影迎面奔来,头一个是擎天玉虎挟着李映霞,后面一个是肖承泽,再后面却是卢定奎等。
玉幡杆已然辨认出来,便要开弓发弹。但是追着打和迎面打不同,杨华恐怕误伤了李映霞,急一伏身,把弹弓一开,照对面敌人下三路打去。擎天玉虎连连闪跃,忽闻李映霞失声叫了一声。杨华道:“糟了!”急忙停手,挂弓抽鞭,迎击上前。
那擎天玉虎贺锦涛既窘且怒。火蛇卢定奎等眼看着擎天玉虎被肖、杨二人追逐,就想过来援手。倪老么等恼恨着贺玉虎,暗暗地拦阻,几个人竟虚张声势,袖手不肯上前。擎天玉虎恚极,定要挟走李映霞,才不算栽跟头。擎天玉虎应该刺杀了李映霞,丢开手一走,但是他舍不得。他怒吼了一声,胁下仍挟定李映霞,仗一身功夫,直冲过来,大喝:“闪开,挡我者死!”
玉幡杆杨华仓促间横鞭截住,“唰”的一鞭打去。擎天玉虎将右手钩刀一翻,照鞭一磕,又一削,突然把李映霞丢在地下,一垫步蹿上前,双钩刀照杨华猛砍。玉幡杆杨华挥鞭招架,不放敌人过去。刀鞭对举,只数合,被擎天玉虎一错身,喝一声:“着!”刀光一晃,欺过来突飞起一腿。玉幡杆猝不及防,急一拧身,正踢着左胯。直抢出数步,将鞭一拄地,幸未跌倒。
擎天玉虎毫不放松,刀光又一闪,赶上来,挺刀尖,照后心便刺。玉幡杆一侧身,“唰”的一鞭。擎天玉虎早撤回刀来,招数一变,突又袭击玉幡杆下盘。玉幡杆顿足跃开。擎天玉虎手法很快,嗖嗖嗖,连砍数刀,把玉幡杆直砍得应接不遑,连连倒退。肖承泽已从后面跟踪追到。
擎天玉虎眼光一闪,突又向玉幡杆冲来,玉幡杆扬鞭招架。擎天玉虎煞是了得,急地一撤身,不待肖承泽赶到,势如狂风,翻回来,竟来抢捉李映霞,眼看李映霞第二番又被掳走。
肖承泽拔步如飞,怒喊如雷,大骂道:“贼子看箭!”唰唰唰,一面跑,一面连打出三个蝗石。擎天玉虎把手一松,急忙缩项藏头,肖承泽早已一跃丈余远,挥刀猛砍过来。这一刀力量十足的沉猛,擎天玉虎霍地翻身,往旁一让,手中刀顺势一扫,斜劈过来。
肖承泽一股急劲,从李映霞身旁直蹿过来,要想收招止步,已来不及;百忙中也将刀一抡,叮当一声啸响,刀锋磕刀锋,激起火花来。肖承泽震得虎口发热,直抢出两三步,才得站住。擎天玉虎贺锦涛大喜,跳过来,一俯身,便来抓李映霞,不意黑影中“嗖”的打来一弹。
那玉幡杆杨华造次吃了亏,输了招,又羞又怒。他急将钢鞭收起,顺手摘弓,从弹囊抓起一把弹丸,重又展开连珠弹法,叭叭叭叭,叭叭叭叭,咬牙切齿,如骤雨惊雹,一阵暴打。这阵弹丸围着擎天玉虎上三路、中三路、下三路乱迸。擎天玉虎贺锦涛,猛然一闪,倏然一蹿,“唰”的一伏身,“嗖”的一顿足,使尽身法,要想躲开弹丸,再趁势进攻。哪晓得任你武功高强,黑影中要想抵挡杨华这一手连珠神弹,却煞非容易。而且李映霞已然脱出敌手,杨华更不必投鼠忌器,放胆张弓,手腕一翻一甩,一甩一翻,把十几粒弹丸连续地打出来。
擎天玉虎到底在手腕上、大腿上,挨了两弹,一个来不及,末后一弹,扑奔面门而来。擎天玉虎一偏头,弹丸打着耳轮,血流及肩。擎天玉虎情知把一番心计弄拙了,恨恨地叫道:“相好的,算我栽了!人让你们夺回去吧,咱们后会有期。”竟一翻身,扑奔旷野而去。
玉幡杆的连珠弹居然奏功,眼看着擎天玉虎飘然遁去。肖、杨二人一夜的奔波,已然没力量追贼,而且忙着救人要紧。肖承泽赶来叫道:“大妹妹,大妹妹!”李映霞跪在地上,两手据地,人已半死似的了,哭着叫道:“肖大哥,我还能活么!”
肖承泽不遑安慰,急急地把她搀扶起来,对杨华说:“杨贤弟,多谢你帮忙,我感激不尽。你来断后,咱们快走,贼人还有余党。好在快天亮了,一到白昼,就可以脱过去了。”杨华依言,持鞭保护着便走。
擎天玉虎已然气走,火蛇卢定奎和一般贼党也没追来,虽则如此,肖、杨二人依然惴惴。李映霞道:“肖大哥,还有使女春红呢,肖大哥可能找找她么?”肖承泽顿了顿道:“顾不得了,不必管她了。”李映霞掩面悲泣道:“只因小妹是同春红一块儿教贼人架走的,寻着她一路回去,将来也好……”肖承泽只是摇头,搀定李映霞急走。杨华忽然说道:“肖大哥不忙,我知道那个使女,她大概藏在园门东边呢。”用手一指道:“那个黑影就许是她。”过去一寻,居然把使女春红找到。
当下肖、杨二人,每人搀着一个女子,打算寻路奔回柳林庄去。因为肖承泽心里明白,黄家村已非安身避祸之地了。但是二男二女才走出几步,便觉得不行。李映霞和使女春红都像瘫了似的,弱质纤足,劫后残喘,几乎半步也走不上来。两个壮男当真背着两个少女逃难,肖、杨二人又都不好意思,只能搀扶着罢了。肖、杨二人很是焦灼,记得菜园子里面,有一辆轿车。若把这辆车弄来,就可以保护着二女,驱车回去。无奈菜园子里,说不定还有贼党。
肖、杨二人相顾为难,要想夺车,还得冒一回险。二个人又不敢分开,恐怕人单势孤,二女再被掳去。只好由杨华持鞭保护二女,肖承泽装好袖箭,挺着单刀,一齐掩到菜园门前。只见那辆轿车,居然还停在菜畦中呢。
杨华命二女跪伏在地上,自己持鞭握弓,两眼向四面张望。肖承泽挥刀扑过去,硬要夺车代步。夺车的打算,太以行险侥幸,群贼虽被连珠弹打伤,却并未逃散,不过恼着擎天玉虎,一时袖手观望不前罢了。但一见擎天玉虎挡不住肖、杨二人的攒击,以至弃女而逃,李映霞竟被来人夺回。火蛇卢定奎等立刻又动了敌忾之心。肖承泽二次进园,未免是太岁头上动土。卢定奎、倪老么、庄延绶、郭牛子,暗打招呼,跳墙进园,潜袭过去。分出两个人,与肖承泽动手,拦住他夺车;另分出两个人,循着墙溜过来,暗算玉幡杆杨华。
双钩庄延绶和倪老么,记恨着杨华一弹之仇,一个从镖囊中拿出两支镖来,一个掏出三个飞蝗石子来。玉幡杆杨华二番进园夺车,本已提心吊胆,两只眼东瞧西看,忽然见墙头上冒出两个人影来,跟着听见暗器破空之声。杨华急忙一闪身,喝道:“好大胆的贼,看弹!”把弓弦一曳,“啪”的一声。吓得倪老么把飞蝗石子信手一发,跳下墙,拨头便跑。这二贼吃过亏,中过弹,已成惊弓之鸟。倪老么一跑,玉幡杆弓弦连响,庄延绶也慌了,把第二支镖陡地发出来,也吓得退回去。玉幡杆弯着弓,扣着弹,旋身一转,抢行数步,扑到菜园子门内。
菜园子里面,肖承泽与卢定奎、郭牛子已然交起手来。只走几个照面,火蛇卢定奎暗对郭牛子打了个招呼,郭牛子挥刀拼命向前。肖承泽刀光挥霍,郭牛子招架不迭,依然勉强支持。火蛇趁势急忙退出,又把飞蝗火筒取出一支,将崩簧一按,“嘭”的一声响,“唰”的打出一道蓝焰,一粒火弹直向肖承泽上身打来。这肖承泽也是吃过亏、中过弹的,一见蓝焰,吓得翻身便跑,火蛇卢定奎、郭牛子持刀便追。肖承泽大叫:“杨贤弟,快开弓。”玉幡杆应声跨进一步,叫道:“贼子休要张狂,看弹!”
“看弹”二字比咒语还灵,郭牛子抹回头便跑,火蛇卢定奎也立刻止步不追。玉幡杆这一把弹弓,竟扼住四贼。四个贼人挡不住连珠弹,呼啸一声,纷纷逃走。肖承泽乘机抢过去,把骡子一带,狠狠拍了一刀背,将轿车驱出园外,大叫道:“大妹妹快上车。”立刻将李映霞和使女春红,搀扶上车。肖承泽拿刀背当马鞭,玉幡杆杨华就持弓跨辕,两个人一个照顾前面,一个留神后面,轿车轱辘辘地顺着荒径,奔向大道。
肖、杨二人战退群贼,救回二女,心中都很高兴。李映霞落入匪人手内,虽说是当晚遇救,并未失身;一回想到被掳时,遭群贼轻薄调戏,心中很是难堪。又记得被掳之初,自己的母亲拼命夺救,曾被贼人砍倒。自己的哥哥侥幸逃到柳林庄,贼人声言斩草除根,也不知贼人寻着没有,正是生死难保。
李映霞在车上,抓着使女春红,欲哭无泪,因向肖承泽打听母兄的吉凶。肖承泽却全副心神都注意着前途的艰险,提防着贼人的追赶,更顾不得答言。玉幡杆杨华也是两眼注视着沿途的黑影,恐防贼人潜伏邀截,也是一语不发。李映霞偷窥着杨华的背影,不知他是干什么的,或者就是肖大哥邀来的护院拳师吧?他的弹弓打得真准,自己得救,与其说是肖大哥的功劳,还不如说是这个人的力量。李映霞心绪纷乱如麻,坐在轿车里面,也看不见路上的情形,就是看见了,她也不晓得路程,只觉得车行甚疾,一路颠顿得很厉害罢了。
肖、杨二人驱车疾走,只盼望立刻天亮,路上一有行人,就不妨事了。只是天公恶作剧,觉得经过工夫很大,可是夜影依然很浓。单车驰行荒郊,但听得车声辚辚。走了一会儿,已将到那树林前边。也是李映霞红颜薄命,车行拐角处,玉幡杆杨华蓦地一伸手,把肖承泽推了一把,低声说:“肖大哥你看,后面有人追来了。”肖承泽扭头刚往后面一望,不防前面林丛里火光一闪,突然从荒径中蹿出好几个人来。肖承泽忙道:“不好,留神前面!”急挺身跳下车来,教玉幡杆护车,自己持刀迎上前去。
林中蹿出的人顿时扑过来。相隔已近,隐约辨出是六个人,全都是穿短打,持兵刃,分为人字形,把路挡住。内中两个人发话道:“前面的车站住!”肖承泽生就鲁莽的性格,早厉声喝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快快闪开!”前面的人忽然大笑道:“哈哈,千里有缘来相会,踏破铁鞋没处寻。并肩子,这就是那个姓肖的!……呔,相好的,快快把李知府的女儿献出来。”肖承泽骂道:“放你娘的狗屁!”跃过去一刀,立刻与贼人打起来。就在这时候,后面追来的人也远远地奔过来,人影历落,一共是四个人。
这林前的拦路之人,正是从柳林庄回来的七手施耀宗、双头鱼马定钧、刽子手姜老炮等五个贼人,另外一个却是擎天玉虎贺锦涛。那后面追来的,便是火蛇卢定奎、双钩庄延绶、郭牛子、倪老么。麻雷子和王洛椿,是自相残杀死了,独角羊眼珠被打瞎,逃到红花埠去了。
这一伙贼人分为两拨,替计松轩弟兄报仇,一拨掳李映霞;一拨寻李步云,恰巧在此地相会。偏偏肖、杨二人搭救李映霞,驱车而逃,必经此路,竟被夹在中间,成了腹背受敌的形势。
肖承泽晓得贼人若全来到,往上一围,一定逃不开。当下不顾死活,抡刀奔贼人乱砍。七手施耀宗、双头鱼马定钧、刽子手姜老炮,立刻动手,三战肖承泽,余贼便来夺车。玉幡杆杨华看得明白,拽开弹弓,先下手为强,叭叭叭叭,只发出四弹。这几个贼人初次领略到玉幡杆的连珠弹,猝然大意,有三个贼人呼痛喊骂,掉头退下来。
擎天玉虎冷然大笑道:“姓肖的朋友,我佩服你!但是你们别想走了。使弹弓的朋友,有胆的留下万儿来,咱们再斗斗。”杨华怒骂道:“太爷玉幡杆,你有什么招,趁早施出来!看弹吧!”一跃上前,开弓便打。擎天玉虎霍地跳开,左手拿着一块毡,做了盾牌,右手挥刀来攻杨华。杨华往后退了两步,张弓暴打。擎天玉虎仗着毡子护住了上身,玉幡杆一连数弹,打在毡子上,“嘭”的一响,擎天玉虎趁势又赶上前。玉幡杆慌忙又退回数步,切齿骂道:“让你挡!”弹弓一曳,弹弓照下三路打来。
擎天玉虎仗着自己飞纵功夫不坏,满以为上盘用毡子挡着,下盘总可以闪得开,攻不上。他却小觑了杨华的手法,只几弹,“啪”的一弹,打着擎天玉虎的胫骨,一阵奇疼,身形一晃。玉幡杆突又一弹,改取上身,擎天玉虎忙用毡子来挡。“啪”的一声,弹丸打在手指骨节上,擎天玉虎一阵奇疼失手,毡子坠地。
杨华大喝:“恶贼,再看这一弹!”唰唰唰,流星赶月,弹丸横飞,直扑擎天玉虎。擎天玉虎抵挡不住,撤身跃走。杨华张弓就要追,肖承泽忙喝道:“杨贤弟看住车!”杨华立刻止步,守住轿车,持弓伺隙,帮助肖承泽。
肖承泽力战七手施耀宗和双头鱼马定钧、刽子手姜老炮,他唯恐后面的贼人追到,更没法抵挡了。胸部灼伤虽然阵阵疼痛,他却咬着牙,打得格外卖命。辗转苦斗十数合,玉幡杆杨华抓着一个破绽,“嗖”的一弹打来,姜老炮“哎呀”了一声,兵刃脱手,才待逃走,被肖承泽蹿过来,一刀砍着后项,死在路旁。七手施耀宗急救不及,勃然大怒,一回手,取出暗器来,七支飞叉照肖承泽连打出两支,一取中路,一攻上路。肖承泽一侧身,扬刀磕开一支,躲开了一支。不防施耀宗左手还藏着一支,右手把兵刃一晃,佯作进攻;左手发暗器,抽冷子照下盘镖打过来。肖承泽进攻过猛,猝不及备,急忙一顿足,飞叉刮着脚胫骨打过去,虽是串皮伤,却也袜破血流。肖承泽怒吼一声,往前猛攻,才一接触,“唰”的一个败势,“扑”的跌倒在地。七手施耀宗大喜,赶上一步,挺刃待往下扎,忽听林中同党叫道:“留神!”
肖承泽果又使出他那“犀牛望月”的招来,巧打浮云,突地射出一支袖箭。七手施耀宗托地往后倒蹿出一丈多远。就在这一刹那间,玉幡杆杨华把弹弓一曳,“唰”的一弹,乘虚打到。七手施耀宗吃了一惊,双手扑地,刚刚躲开。
这时候,后面的人影飞奔前来。施耀宗瞥了一眼,不敢恋战,收刀而退,一伏腰,蹿身没入林中。因为认不清来者是仇是友,树林中不能不格外小心。后面人影已将扑到,肖、杨二人也是心惊。一见迎面的群贼相继败入林中,肖承泽急叫道:“杨贤弟,赶快夺路往前闯呀!”玉幡杆杨华往后瞥一眼,与肖承泽连忙蹿上轿车沿。不敢穿林而过,立刻把牲口乱打,绕林落荒而走。遥见西北面黑影甚浓,似是竹林,便向斜刺里飞驰而过。
群贼在树林中隐伏窥探,不一刻后面人影已然赶到。相离至近,群贼试打一暗号,才知是自己人。那擎天玉虎被玉幡杆连弹逐走,一直败回;竟在柳林庄前,路遇七手施耀宗、双头鱼马定钧、刽子手姜老炮等人,搜寻李步云回来。双方会面,擎天玉虎未肯说出自己的举动,他自己也觉得很丢脸。此时这两拨人会在一起,再找擎天玉虎,又已不见。
这后面赶来的四个人,火蛇卢定奎、双钩庄延绶、郭牛子、倪老么,都对擎天玉虎大抱不满,口出怨言。说是李知府的女儿,生生由他手内,被人家夺去。擎天玉虎满口的不贪淫,守戒规,编派别人许多不是,谁知临事时,反是他一个人先做出对不起人的事来。他竟趁众人搏斗时,挟着李映霞跑了,又没有跑好,被人家劫夺回去。而且麻雷子分明是他妒情刺杀的,更不够人物了。大家一齐乱骂。
七手施耀宗却和擎天玉虎交情甚好,忙拦劝众人:“过去的话不要说了,办正事要紧。咱们十三个人,教人家两个人打了个落花流水,太丢人了。若再教他们把人夺回去,未免太显得无能。我不知诸位怎么样,我却真觉得无面目见江湖同道了。刚才那个打弹弓的,也不知是谁,好生厉害,简直挨不近身。”火蛇卢定奎冷笑道:“那个家伙叫什么玉幡杆,也就是那一手弹弓很麻利,别的功夫稀松平常。有了,我有对付他的招了。”郭牛子愤愤地说道:“有招咱就快使出来。咱们平白自相残杀死了两个人,都是这女人害的,又教人家夺回去,简直太泄气。走!咱们还是追。那小子的弹弓总有打完的时候,豁出去挨打,也得跟他拼一拼。不管怎么样,人不能白教他们夺去。咱们夺不回人来,难道不会想法子给弄死么?也给死去的麻雷子出口怨气。”群贼议论片刻,立刻又追下去。
肖、杨二人驱车绕林,寻路而逃,且逃且回头看。远远望见贼人又追出来,两个人将刀鞭照骡背乱打,把轿车赶得飞快。眨眼间已穿过树林。前面一带浓影,是一片一片的竹林荒草,高低起伏不平。肖、杨二人一见荒草大喜,将轿车一直往草边低路赶将过去。
肖承泽情知贼人苦追不舍,忽然心生一计,对杨华说,要趁贼人看不见,教杨华保护着李映霞和使女春红,跳下轿车,钻到荒林乱草里面,躲藏起来。由肖承泽自己驱着空车单逃,把贼人诱开。这好像齐景公诓晋之计,倒是个妙着。趁天色未明,足可使得。但由玉幡杆杨华保护二女,少女孤男,玉幡杆有点犹豫不决,打算自己驱车拒敌。肖承泽很着急地说道:“杨贤弟,这一夜全仗你的弹弓救命!你的弹丸直打了一夜,还能有多少么?我们人少,贼人势众,一个弹尽力竭,……我的好贤弟。你快依着我吧。你又不会赶车,你哪里行?”
玉幡杆杨华一想,自己的弹丸,果然还剩下有限的十几粒。当真把弹丸打尽,自己和肖承泽必死在群贼乱刀之下,二女也就救不了了,自己又当真不会驾车。事临危迫,顾不得避嫌,只得应允,道:“可是藏在哪里呢?又投奔何处呢?肖大哥,咱们怎么会面呢?”肖承泽着急道:“没有商量的空了。”把车驱到荒草地边,教李映霞和使女春红一齐下了车,匆匆地告诉杨华:“不等天亮,不要出来。就到白天,也要小心。”李映霞挥泪道:“肖大哥,这行么?”肖承泽道:“大妹妹放心,这是我杨兄弟,自己过命的哥们,跟我一样。”只说得几句话,立刻把轿车赶出了荒林野地。
肖承泽的打算似乎不错,却是时机不巧,刚刚驶出野地,迎面便见一条人影一晃,竟奔轿车扑来。“唰”的一蹿,疾若箭驶,快似飘风。这当然是绿林中人。肖承泽愕然,把骡马连拍了几刀背,空车轱辘辘地走出不多远;那个人影一阵狂笑,追了过来,叫道:“相好的,咱们有缘,不见不散。”肖承泽一听这人,又是那个擎天玉虎。擎天玉虎狂笑声里,忽将手一扬,发出一件暗器来。
肖承泽怒骂一句,挥刀蹿下车来。这一回擎天玉虎却想出了毒招;他并不想用暗器伤人,他竟用钢镖来打马。“唰”的一下,这跨辕的骡头上着了一镖。这骡顿时负疼狂嘶了一声,拖车狂蹿起来。擎天玉虎赶上去,一连数镖,轿车顿时停住。这匹骡马扑地栽倒,跪起爬倒,惨嘶了几声,被车辕架着,竟不能动了。
擎天玉虎狂笑道:“相好的,我看你怎么走?快把人献出来吧。”赶过来,一面提防着弹弓,赶紧往车厢一张望,车厢是空的。擎天玉虎失声道:“咦,小子倒会弄诡!”话未说完,肖承泽见一番妙计竟白用了,气得他挥刀上前,跟擎天玉虎恶斗起来。
此时玉幡杆杨华保护着二女,钻入荒草地内,是杨华搀架着使女春红,春红搀架着小姐李映霞。三个人伏着腰,往暗处乱钻,地上磕磕绊绊,李映霞摔倒好几回。杨华无可奈何,只得把小姐、丫鬟,一手架着一个,斜着身子,穿行丛莽。找到一个较好的地方,便嘱二女伏在地上歇息,千万不要出声,不要乱动,留神头顶上的丛草,不要使它摇晃。然后玉幡杆退出两三丈远,慢慢探出头来,往外张望。但此地形势隐秘,前后黑乎乎的,都挡着视线。他竭力窥看了一回,任什么也看不见。更倾耳细听,旷野声稀,一起初听见轮蹄奔驰,后来忽然听见一个喊声,跟着听牲口一阵悲嘶,轮声寂然顿止。顺风吹来,恍惚听见东面兵刃叮当,人声怒骂。
玉幡杆心中一动,退回来,低头看了看二女坐在地上,相偎相倚。杨华俯腰低声说道:“李小姐,你们就这样待着很稳当,就听见动静,你不动,别人也看不出来。我得出去张望一下,怕肖大哥找不着咱们。这工夫听不见轿车响动了,也许是跑开了。”
李映霞一听这话,仰面看着玉幡杆颀长的身影,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使女春红忙偷着一推李映霞,低说:“小姐,人家要走,就剩下咱姐俩了!”李映霞对杨华不好称呼,含糊地说道:“出去行么?这个,我看……”杨华道:“不要紧。”转身要走。李映霞很着急,忙将使女春红推了一把,道:“春红,你请这位大爷别走吧。走了,万一贼人寻了来呢?”春红忙道:“大爷别走,我们小姐不教你走呢!”说话的声音不由得大了。
玉幡杆杨华心知二女不愿自己离开,忙又俯下腰,两手拄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说:“小点声,小点声!李小姐,你不要害怕,我去看一看,就回来。”李映霞实在无奈,只好站了起来,低声嗫嚅道:“这位杨大哥,我,我想你别离开吧!你想万一把贼引来,岂不白藏了?”说话声音颤颤的,仿佛要哭。杨华不由心软下来,这么两个弱女子,样子实在怯怯可怜。但杨华又不放心肖承泽。只得安慰李映霞道:“快坐下吧,李小姐。转眼就天亮了,贼人绝不敢在白天任意胡为,耗一会儿是一会儿。既然你们不放心我离开,我就在这里好了。只是肖大哥,这时候到底也不知怎么样了?”
玉幡杆抹了抹头上的汗,两胁下的衣衫也湿透了。玉幡杆把弹囊摸了摸,数一数囊中的弹丸,果然所剩无多,连十粒也不到,只还有八粒弹丸,几个铁莲子罢了。玉幡杆暗暗皱眉,把钢鞭拿在手中,仍旧侧耳倾听四面的动静。
忽然听东面草丛簌簌地响,李映霞吃惊地扶地起来,扑到杨华面前。抓着胳臂道:“杨大哥,你听那边,进来人了!”使女春红也忙爬起来,也把杨华抓住,失声叫了一声:“娘!又追来了!”
这动静玉幡杆早已听出来。猝然间,顾不得什么顾忌,忙把李映霞、春红按下,急低声道:“别动,别言语。”左手持鞭,右手捏着一粒铁莲子,悄悄地迎过去,蹲下身来。如果是贼,抖手就给他一下,然后再往外跑,好把贼引开。一刹那顷,野草乱摇乱动,脚步声越来越近,夹杂着喘息声和低低嘶叫声,道:“杨,杨!”
玉幡杆杨华放了心,知是肖承泽溜了回来。忙站起来,迎过去,应声叫道:“肖,肖,我们在这里呢。”两人寻声凑到一处,杨华刚要询问,不想肖承泽很是仓皇,把杨华一扯,急说道;“贼人没寻到这里来吧?我刚走出去,就遇上贼,驾车的牲口教他们打死了。糟了,他们这就搜寻过来!我们避避看,万一躲不住,只好由咱们把她俩背着逃了。”
肖承泽一面喘,一面扯住杨华,催杨华把他带到二女藏伏之处。李映霞看见了肖承泽,如见骨肉一样,哇的失声要哭。肖承泽慌忙拦住,吃吃地说:“大妹妹别哭!事到临头,没法子!万一的话,我只好背着你。咳,这个春红太累赘人了!杨贤弟,没什么说的,救她一命吧,你只好背她。咱们往那边藏藏看,我怕贼人看见我钻到这块来,趁早挪地方。”
正说着,忽听数箭地外,有人大声吆喝道:“哈哈,相好的,钻草稞,岂是好汉?有本事出来会会!”顿时听见西面北面,都有人声;跟着噼噼啪啪,往这边乱投土块。一面投,一面叫道:“相好的,看见你了,滚出来吧!”把二女又吓得亡魂丧胆。
这时候,肖承泽身负数伤,已竟强自支持,他右手握着把刀,左手抓着李映霞。嘘嘘地喘气,对杨华说:“我的袖箭全打完了,你的弹弓子可还有多少?”杨华知道肖承泽着急,忙道:“还不少呢,我这里还有别的暗器。”把三个铁莲子交给肖承泽。肖承泽略微缓过一口气,把肩上的一处刀伤,撕衣襟缠了;胸口满露出来,数处刀伤此刻越发疼痛,问杨华有药没有。杨华把灵砂定痛解毒丹取出,肖承泽干咽下去。两人眼望外面,听贼人脚步践踏声,晓得他们还断不定肖、杨、二女藏伏之地,他们又怕暗器,料想一时还不敢进来搜。肖、杨却不知贼人也有法子,只留下两个人在外面嚷骂,其余的人两人一帮,三个一伙,已然慢慢地、轻轻地从四面掩扑进来。
相隔半箭地,已然听见丛莽簌簌地响动。杨华一扯肖承泽,又一指方向。两人更不暇寻思,忙把李映霞和春红,一个人搀扶着一个,侧着身子,慢慢地躲着声音往后退。忽然贼人喊道:“来啊,他们藏在这里啦!”跟着瓦砾土块,噼啪一阵乱投,脚步声也越绕越近,竟有一支镖打过来,险些打着人。肖承泽又急又怒,慌忙一伏腰,把李映霞背在背后,抡刀便走。玉幡杆一见这样子,也只得把春红一背,跟踵而行。西面、北面有脚步声,东面、南面没有,肖承泽就奔东南角。一直走过去,这一片荒草地到这里已是尽头处。前面横着一条狭径,分隔成两块高地。狭径那边,不是长林,不是茂草,乃是收割过的庄稼地。
肖承泽急用眼一寻,在数箭地之外,偏南面又有黑影。肖承泽把刀尖向前一指,拔步便奔过去,杨华也跟过去,肖前杨后,背人飞跑。“忽啦”的一下,顿时追过五个贼人,各将镖、箭、蝗石、火弹,没上没下地打来。肖承泽一闪一蹿地狂奔。肖、杨二人已然筋疲力尽,却喜贼党们闹了一通夜,也是筋疲力尽。五个贼人前赶,四个贼人斜抄,追出不多远,只有擎天玉虎贺锦涛、七手施耀宗、火蛇卢定奎、双头鱼马定钧,这四人功夫好、脚步快,当先赶来,余贼竟已落后。因为天色将破晓,有的不敢追了。
杨华背着人不能开弓,只能舍命狂跑。贼人在后叫骂道:“相好的,我们佩服你!你把人给我留下,我就放你两人逃生!”
肖承泽不答,踏着田地,扑奔黑影,这黑影却是小小荒村。玉幡杆一面跑,一面想起主意来,忙大声喊道:“捉贼了,捉贼了,众位乡亲快出来捉贼呀!”这虽然丢人,但是贼人多,自己人单,也不算丢脸,肖承泽也应声喊骂。
群贼大怒,越追越近,把手中暗器,照二人背后打来,也有拾来的石块碎砖,也有没用完的余箭弹石。杨华不如肖承泽功夫好,比较落后,几乎成了众矢之的,群贼把所余的暗器,悉数照杨华背后镖打过来。玉幡杆贾勇拔步,一溜烟地狂奔,看见肖承泽已奔入村口,玉幡杆也忙奔向村口。
村前野犬狂吠,肖、杨二人越发地喊叫捉贼,将入村内,这才住声。肖承泽回头看了看,叫道:“杨,杨!加劲呀,快,快!”把浑身的力气都使出来,肖承泽竟抢先钻入村巷内。瞥见就近有一所小村舍,肖承泽忙飞奔过去。隔着短墙,向里一望,却喜院内并没有狗。肖承泽不遑思忖,一侧身,把李映霞放下来。一把提过墙去,然后自己也飞身跳到里面。眼光如电火似的一闪,见这小村舍只有几间土房,院子那边有两座柴禾垛,很高,可以躲藏。他慌忙把李映霞脚不沾地提了过去,只说道:“别动!”一撒手,李映霞摇摇地倒在草堆上。肖承泽立刻翻身一蹿,扑到墙根,扶墙探头,往来路张望。
展眼间,玉幡杆狂奔过来。肖承泽低嘶了一声,杨华抬头看见,立刻扑奔过来。奔到墙下,也照肖承泽那样,一侧身,才要把春红放下,换手来提她过墙,春红竟随手软瘫下去。玉幡杆吃了一惊,忙一把提住,却湿漉漉地抓了一把。杨华失声道:“哟!”肖承泽急问道:“怎么了,别是死了吧?”
原来这使女春红,在杨华扑入村口时,她的头已然仰向后去,这一撒手,竟倒在地上了。玉幡杆不由一怔,肖承泽忙叫道:“快提过来,贼人这就追过来了。”玉幡杆不顾死活,忙把春红抱起来,送上墙头。肖承泽伸腕抓住,往里一拖,把春红提过墙来。玉幡杆杨华飞身跳了过去,两人架着春红,一齐奔到柴禾垛后面。
两人喘息着细辨春红。春红后心靠肋处插着一支镖,耳门上也插着一支袖箭。杨华这才想起,由草地下坡时,一路奔蹿,贼人从后面侧面一路乱射,仿佛听见春红叫了一声。自己只顾舍命狂奔,白白教死尸压了好几箭地,竟不知人已死了。两个人试摸春红的口鼻,出气多,入气少,胸前虽然微微跳动,人虽然还没断气,可是耳门一镖已然是致命伤,绝不能救药了。
肖、杨二人抹着汗,相顾嘘气,急展眼观看这村舍的形势,打算把垂毙的春红,和力疲的李映霞掩藏起来。不意时不及待,又加外面的村犬竟逐影狂吠,做了贼人的引线。擎天玉虎贺锦涛、双头鱼马定钧、七手施耀宗、火蛇卢定奎,已然飞奔入村;一望各处,看不见肖、杨二人的影子,猜想必已藏入民宅。
这四贼打一招呼,霍地一跃,分东西两面,跳上路旁村舍,登房越脊,来回搜寻。竟被擎天玉虎贺锦涛一眼瞥见肖、杨形迹;打一呼哨,双头鱼马定钧、七手施耀宗、火蛇卢定奎都应声蹿跳过来。擎天玉虎一指草堆,三个贼人由房上蹿落到院内,暴喊一声:“哪里跑?”抡刀砍来。
肖承泽、玉幡杆刚把使女春红的尸体抬到一间空棚内,李映霞摇摇地站起来,肖、杨正要找一地方安置她,却已无及。四个强徒倏地分散开。双头鱼马定钧横刀挡门,堵住出路;火蛇、玉虎、七手施耀宗等挥刃进攻。肖承泽怒发如雷道:“恶贼赶尽杀绝,大爷今天把命兑给你们了,你也休想好好回去!”将杨华给他的铁莲子,“嗖”的打出来。擎天玉虎一伏身让过,赶上前,一刀搠来,火蛇卢定奎也从侧面斜袭到。肖承泽“唰”的一蹿,刀光一闪,扑到卢定奎面前,抡刀便砍,立刻与贺、卢二人打在一处。一面打,一面急叫杨华,快快背起李映霞。他自己打算以死相拼,横刀开路。
玉幡杆眉峰一皱,正待动手,不想七手施耀宗竟抢先着,趁贺、卢二人把肖承泽围住,即抖手一叉,照杨华打来。玉幡杆一闪身,这七手施耀宗抡刀一蹿,照李映霞便砍。玉幡杆慌不迭地横身一挡,挥鞭迎敌;百忙中不能开弓发弹,忙伸左手探囊,抓了好几个弹丸,喝一声:“看弹!”信手发出。七手施耀宗急往旁一蹿,杨华趁势插鞭开弓。
两边相距极近,七手施耀宗闪退不及,杨华只发两弹,便把施耀宗打倒在地。玉幡杆大喜,顿时一转身,弹弓照擎天玉虎、火蛇卢定奎打来,叭叭叭叭,每人送上两弹。二贼也挡不住,飞身蹿上墙头,向墙外连打呼哨;双头鱼摆刀当门,跃跃欲上。
玉幡杆的弹丸,此时只还剩下两粒。七手施耀宗受伤倒地,肖承泽赶上来,挺刀便刺。施耀宗负痛一滚,擎天玉虎急喊一声,“唰”的打来一块砖石。肖承泽挨了一下,几乎跌倒。他急忙退下来,奔向杨华,连连挥手,教他背起李映霞,趁此机会,急速逃走,他自己好舍命断后。
杨华看着李映霞,还在踌躇。这工夫再没有犹豫的空了,个个人都筋疲力尽。肖承泽急得抢过来,把李映霞一挟,用刀尖一指西面墙,连连叫道:“快快,快跳过去!”
玉幡杆杨华应声扑到墙下,飞身蹿过去。肖承泽忙将李映霞托过来。玉幡杆探手把李映霞接过墙外,搀着李映霞,踉踉跄跄便跑。肖承泽在墙根自觉力疲,恐怕不能拔过去,连忙退出三四步。跑开来飞身一掠,这才跳上墙去,擎天玉虎跳过来,扶救施耀宗,施耀宗的鼻梁竟被打断,满面是血。火蛇卢定奎便来追赶杨华。肖承泽急忙横刀邀住,大叫:“杨贤弟快走,快走!”一面对卢定奎拼命挥刀,一面扯开喉咙,一迭声地狂喊:“众位乡邻,有贼了!强盗杀人了!”刀兵乱响,杀声沸腾,村犬狂吠,顿时间惊动了睡梦中的村民。肖承泽这一路狂喊,越发激怒了贺、卢二贼。
擎天玉虎在墙内扶救施耀宗;卢定奎、肖承泽在墙外死战。肖承泽把性命置于度外,狂喊不已,死斗不休。卢定奎功夫虽强,竟抵挡不住,忙打招呼,催双头鱼过来,两个拼一个。擎天玉虎贺锦涛取出刀创药,急急地给施耀宗敷治。施耀宗忍痛不哼,握着擎天玉虎的手,叫道:“贺大哥,你必得给我出气!你快跳过墙去,把两个东西料理了,我这伤还不要紧。”
这时候,听见墙内卢定奎失声叫了一声,似乎负伤。贺锦涛飞身一跃,站在墙头一望,火蛇卢定奎已被肖承泽杀得倒退,双头鱼马定钧已奔过去救援。那玉幡杆杨华搀扶着李映霞,已然奔出小村,往后面的大村落奔去。擎天玉虎跳下墙来,竟不援应卢定奎,反而向杨华奔去。卢定奎气得连连喊叫,擎天玉虎佯作不闻,竟一直追下去。
玉幡杆杨华架着李映霞,半拖半提地迈步飞奔,心里干着急,竟跑不快。忽一回头,见一条人影追来。玉幡杆无可奈何,急忙一伏身,把李映霞背在背后,大洒步跑去。擎天玉虎嚷道:“看你往哪里跑?趁早放下人!”于是展眼间,就要追上。但是肖承泽岂容他追赶?立刻喊一声,抛下卢定奎、马定钧,挺刀反从后面,追赶擎天玉虎。擎天玉虎回身迎敌,玉幡杆趁此机会,远远地奔入黑影中去了。擎天玉虎与肖承泽斗在一处,火蛇卢定奎恼恨擎天玉虎,抱刀袖手不前,只是口打呼哨,招呼落后的贼人。群贼这一犯心思,反得救了杨华。
玉幡杆背着李映霞,还没有奔到大村落,便已遍身浴汗。李映霞伏在玉幡杆身上,觉得玉幡杆的背衣如洗了一般,把她自己的衣襟都沾湿了。李映霞此时是耻恨、悲苦、惊恐交迸。她手揽着杨华的肩颈,喘息着说:“杨恩公,你快把我放下吧!我逃不出去,你不要管我了。”便要往地下挣。玉幡杆一面跑,一面回头,一面吃吃地说:“别害怕,不要紧!……贼人没追来,……肖大哥挡着他们呢。……喂,喂,李小姐,你别挣!你一挣,我更跑不动!你瞧瞧,一到前面,就活了。”
李映霞回头一看,贼人果然还没追出来,又往前面看,前面一片浓影。玉幡杆道:“天就亮,……一有人,……贼就不敢……”虽然这样说,玉幡杆杨华的武功没有根底,这一口气竟提不住,眼冒金星,耳轮喤喤,深一脚,浅一脚。一连几次,险些栽倒。眼望前面的大村落,相隔还远,他觉得自己的力气不能奔到,却是道边不远,就有一片庄稼地。玉幡杆实在支持不住,就往庄稼地奔过去,努力往前一蹿,不意地边却有一道畦沟。玉幡杆心慌气喘,眼睛看不清楚,一脚蹬空,扑地栽倒,把个李映霞竟从身上翻摔过去。玉幡杆实实落落地栽倒在地上,挣不起来;那李映霞也摔得呻吟了一声,已然昏死过去。
玉幡杆鼻息呼呼地喘作一团,挣扎着爬起来,把李映霞整个抱起,钻到草稞低洼处。寻一黑暗地方,便把李映霞放下,李映霞随手软瘫倒地上。杨华自己蹲在一旁,手抓着草稞,喘息起来,容得略缓过一口气,扯衣襟把头脸上的汗一擦,俯身低叫:“李小姐,李小姐!”李映霞没有答应。
杨华皱眉道:“难道又白费事了?”忙扶着李映霞,试一扪胸前,胸口还跳动;又试一试鼻息,却咻咻地微然出气,知道没有死。玉幡杆忙将李映霞抱起来,往深草里躲藏。在草地上,找了一个平坦障蔽处,把她慢慢地放下,替她伸直了四肢,却将双腕替她蜷起来,交叉着放在胸口下。然后玉幡杆自己站起来,手提豹尾鞭,轻轻地溜出来,向外一望。只见三条黑影,一前二后,奔向村落跑去。又一回头,见小村那边,也似有几条人影奔跑。玉幡杆倒吸一口凉气,忙缩回头来。
玉幡杆只得走回草丛,找到那低洼处,守在李映霞身边,席地而坐。心里想:“一等天亮,便不要紧了。是的,我救人总须救到底,况且,还有肖大哥。这个李小姐,也真可怜!……”想着,再一看李映霞。朦胧夜影,略辨头面,李映霞躺在地上,已然慢慢地醒转,微微呼出一口气,咽喉里发出响声,手脚也慢慢地缩起来。玉幡杆忙俯身低呼道:“李小姐,醒一醒。……不要出声!”
李映霞两手抖抖地揉了揉眼,挣扎着似要坐起,但是竟不能起来。玉幡杆只得架着她一只胳臂,伸右手托着后项,把李映霞轻轻扶起,给她盘好膝坐稳了。李映霞渐渐神志清醒过来,半晌,低声说:“我肖大哥呢?”杨华应声道:“他还没有赶来呢。”
两个人默然相对,不敢出声,犹恐贼人闻声寻来。李映霞当这旷野草地上,四顾无人,与一个陌生男子相对,一颗芳心说不出的惭惶,不禁呜咽起来。玉幡杆杨华连连摇手示意道:“李小姐,我们还没有离开险地,别教贼人寻声找来。李小姐你要是还走得动,咱们可以从这里草地爬过去,绕到那边。我看那边像一座村庄,到了人家多的地方,咱们就可以喊救了。你看,再耗一会儿,这就天亮,一有乡下人出来,贼人天胆也不敢白昼行凶,咱们就脱过去了。”
李映霞摇头惨笑,半晌道:“杨恩公,我还有脸见人么?我,我还不如教贼人杀了痛快呢。杨恩公,……你把你的刀借给我。”杨华忙低声说:“李小姐,快不要这么想,我也没有刀,人谁没有一步难呢?等一会儿,天大亮了,肖大哥一定要寻来,我们就把小姐送回家去。你们骨肉团聚,设法迁地避仇,报官缉贼,还可以一洗仇恨,再不要拙想。小姐玉洁冰清,不逢险难,不见贞节。”
李映霞眼看着杨华那把匕首,只是摇头。玉幡杆催促她快走,李映霞一来浑身疼痛,二来料想肖大哥恐已死于贼人之手,自己一个女孩子家,跟一个陌生男子,昏夜奔匿荒郊,将来何以自处呢?况且她又是个聪敏女子,暗想自己的母兄多半是凶多吉少,自己身在难中,悬想前途,痛定思痛,倒觉得唯有一死干净。又见杨华是个少壮男子,人心隔肚皮,有肖大哥还好;没有肖大哥,这却怎办?李映霞自有她的难言之隐,想到苦处,不由扣指扪心,眼含痛泪,只是不肯走,要寻个自决。
这一来,却把玉幡杆难坏,李映霞伏在草地上,只哭不走,这可怎么好?玉幡杆不禁张手做出催促的姿势,想把李映霞搀扶起来。李映霞往后躲闪,正色道:“恩公,你你你不要,……虽然在难中,可是……我不能再累赘你了!你……你把我杀了吧。”两眼凝泪瞅定杨华。
玉幡杆杨华一闻此言,心下明白,不觉羞愧起来。被贼人追逐时,自己曾经抱过李映霞,但那时是生死呼吸的当儿。这时却在黎明时分,彼此相对,已隐约能看清眉目;此刻又不是危急之时,杨华也觉着自己的举动有点冒失了。一番好意,不要教人家一个姑娘把自己错看成轻薄子,乘人于危呢!
玉幡杆顿时脸儿红红的,嗫嚅道:“李小姐我们赶快走吧,此地再不可留了。……李小姐,你尽管放心,我可以对天盟誓,我仗义救人,一定把李小姐救彻,一定想法子把你送回家,交给你家里人。不管肖大哥赶得来赶不来,我自己一定这么办。我也有亲姊妹,我若不把李小姐当自己姊妹一般看待,我杨华若有一点对不住人的歪心思,苍天在上,教我杨华天诛地灭,必遭惨报。……我是肖大哥从小的朋友,是他邀我来搭救李小姐的。我也是官宦人家,我的祖父做过游击将军,李小姐你不要把我看成江湖上的粗野汉子。对你说了吧,肖大哥和我自幼同学,我们是盟义弟兄,肖大哥的父亲乃是我父亲的师爷,是我的老师……”
玉幡杆自己表白了一番话,李映霞惨白的面孔泛起红云,忙不待扶,自己站了起来,说道:“恩公快别过意,我李映霞实在感激你的大德。无奈……我一落贼手,便是一生玷辱,恩公试替我想想,我一个姑娘家,……我实在无颜苟活了。我也不是不感激你,我也不是信不及你,可是我呀!……”说到此哽咽难言,眼泪又流下来了。
玉幡杆也为之惨然,安慰道:“那么,李小姐既然信得及我,我和肖大哥俱是一样,我一定要把小姐救出危难来。请放宽心吧,小姐再不要说寻死的话了。你想我救了你一场,我焉能看着活人寻死?李小姐你不要难过,咱们还是赶快走吧。这里过于荒旷,万一教贼人寻来,逃也逃不及,喊也喊不着救星的,走!”
玉幡杆杨华口里说着,自己站起来,向四外张望了一回,然后走到李映霞身旁。看着李映霞将手扶地,姗姗地站了起来,柳腰款款,莲足蹙蹙,才走了两步,似一阵腿软,摇摇欲倒。杨华忙要伸手来扶,然而这时候东方已泛鱼肚白色,两个年轻的人面面相观,再像夜间奔命时那么抱提扶搀,彼此都觉难以为情。而且两人心里也都乱乱地不安顿,觉着能有肖承泽在场,就不致这样窘了。李映霞娇躯一侧一歪,牙齿微咬。往前挪了几步,只觉一阵阵眼晕,身子直往前栽。玉幡杆杨华不觉地上前,伸手把李映霞胳臂搀住。李映霞脸一红,忙说:“不用!不用!”口说着,身往旁闪;强走了几步,力不能支,双足一软,“扑”地又坐在地上了,不禁低低地呻吟,道:“娘啊!”
玉幡杆搓手道:“这可怎好?”脑海中,倏然有一个美人影子一闪,想起他那未婚的续配、女侠柳叶青。像她那样生龙活虎似的人,前年夏间在黄河渡口,仗义拔剑,从群贼手中,夺救出苏楞泰的大小姐,真是手到功成。这时候若有她在场,无嫌无忌,背救映霞,是何等方便啊!忽又想起亡故的原配来,弓弯纤小,弱不禁风,正和这李映霞一样娇柔;一旦遇到非常变故,这是何等受罪!
玉幡杆想入非非,那李映霞却双娥紧蹙,背着身子,把弓鞋提了提,想要站起来,仍是觉得四肢无力,趾痛腰酸。她哀吁了一口气,面呈绝望之色,仰脸看着杨华道:“杨恩公,哦,……你去你的吧,你不要管我了。我如今,这一夜逃亡,我一点儿气力也没有了,……可怎么好呢?”说着,泪流满面,眼看着杨华那把匕首刀,意思想要,又不敢开口。
玉幡杆杨华叹了一声,只得坐下来;侧对着李映霞,慰藉她道:“李小姐走不动,那么再歇一歇;索性等太阳出来再走……”李映霞低头不语。杨华又道:“不过,此处究非善地,四望空旷无人;就到白天,你我年纪很轻,教行人碰见,也很不妥……”李映霞立刻双腮飞红,瞥了杨华一眼。杨华接着道:“我还怕贼人不甘心,也许在附近隐伏着呢。”李映霞凛然变色,不禁闪眼四窥。杨华忙道:“李小姐别害怕,我是这么想,近处没有人。……你看,出了这草地不很远,就有村庄,我们歇足了,挣扎过去,可以先到村户人家借地歇脚,就便吃些东西;缓过精神来,我就给你雇一辆车,把你一直送回家。”
李映霞呆呆地听着,踌躇无言。杨华刚才说的话,已打入她的心坎,“你我年纪很轻”这一句话听来何等刺耳?杨华见她默然无语,便说道:“李小姐,只管歇着,你家住在什么地方?距离这里有多远?”
李映霞悲道:“我家远在南方,我们仓促避仇,才暂寓在此处黄家村,我也不知路有多远。我身被掳,我母被贼伤了,我哥哥和我姑母避到柳林庄,还不知是死是活。我这时家败人亡,恐怕已是无家可归了!恩公要是有法子,到了前村,我求你务必费心,把我肖大哥寻找回来才好。要是寻着肖大哥,我还有活路,万一肖大哥也毁在贼人之手,我这苦命的女子可就没有生望了。”
玉幡杆这才明白李映霞索刀自杀,确是有些个难处。这不由越发激起杨华救人救彻的侠义心肠来,忙道:“李小姐,不要为难,天无绝人之路,我自有办法,你放心。到了前村,我先把李小姐安置在村舍人家歇息着,然后我再找肖大哥的下落。肖大哥一身很好的功夫,他独战群盗,虽然不易制胜,可是乘夜躲避,并不算难事。这时候,他也许正在找寻咱们,找不着呢!”
杨华口头这么说,只是安慰李映霞,他心里却非常绝望。他料到肖承泽身已负伤,力斗二贼,或者不致失手。但他明明听见贼人连打呼哨,若把余党勾来,肖承泽可就一被围攻,恐怕逃脱不开了。现在已经天亮,贼人是不会白昼出现的了,肖承泽如果无恙,他焉能不寻自己来?玉幡杆这样一推想,情知肖承泽身命不测,但是怎好实告李映霞?索性瞒哄一时是一时,对李映霞道:“现在大概没有什么凶险了。小姐既然不认得道,我们往前边打听着看,先进村歇歇也好。”
李映霞点了点头,缓缓地扶地站了起来。玉幡杆用匕首刀,削断了一棵树枝,揪去枯叶,递给李映霞拄着,嘱咐她尽管慢慢走,不要着急。忽又想起一事,对李映霞说道:“李小姐,我们到了前村,见了村民的时候,我们形色这等狼狈,他们乡下人一定疑怪,我们须把话编好了。我看咱们可以说是中途遇盗,脱逃至此,不要说出真情实话,省得惹出麻烦来。”
李映霞低声回答道:“是的。”杨华又道:“我们可以说是探亲的,我算是接送李小姐住姥姥家的。不错,这样说很好,我就说……我是你家的长随,不对,应该说是长工,做活的……”玉幡杆杨华是故意这么说。李映霞张秀目,瞥了杨华一眼,赧然说道:“这可不敢当,杨恩公,快不要这么称呼。你是我救命的恩人,怎么说是长工呢?这决计使不得。我看我们可以说是亲戚,哥哥和妹妹……”
杨华微笑道:“兄妹称呼自然方便些,可是有一层,你我的口音太不一样了。我是河南人,小姐你却是一口江南话,说是亲兄妹,这太不像了。咱们要说是表亲,表哥表妹口音差点,固然无妨,不过,你我都很年轻,表兄妹的称呼更容易招人起疑了。”
这话原说得直率点。李映霞偷看杨华一眼,竟羞涩得抬不起头来。半晌,才徐徐说道:“杨恩公,你救了我的性命,又保全了我家的清白,你若是不嫌恶,我愿拜认你老为义父。你老肯收这个干女儿么?”
李映霞年已十七岁。而玉幡杆不过是二十七八岁的人。侄叔相称倒还相宜,父母相称,未免奇怪。李映霞自有她的深意,杨华却不由得满面通红起来,说道:“李小姐,这可不像话。这种称呼,我断不敢当。我才多大年纪?况且我和肖大哥是自幼同学,肖大哥又是你的义兄,这岂不是乱了辈分了?这一定使不得。……我们不过为路上方便,我们可以兄妹相称。我想起来了,口音就是差一点也不要紧,李小姐,你可以不说话呀。你说不来河南话,你总可以说北方话,说北京官话,你可会么?”
李映霞脸儿红红的,吞吞吐吐的,又要拜杨华为叔父。杨华仍是不肯,他已看出李映霞的心意来。闺门弱质,仓皇穷途,她是自有一番深心,来保全自己。这一点,杨华既已觉察出来,毅然地说道:“这么办吧!李小姐,……皇天在上,我杨华现在认李小姐为义妹。我一定把你当亲骨肉、胞姊妹看待,有违此心,上天惩罚。……李小姐,你也不用避嫌疑了,我们只求上对得起天,下对得起地,中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杨华口说着,又翘首往外张望了一回,对李映霞说道:“肖大哥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也许正在各村找我们呢!只要寻着他,我们就方便多了。如今只剩你我二人,莫怪小姐你心上不安顿,就是我心里也是很不宁帖的。就是这么办,我认你为妹,你认我为兄。寻着肖大哥更好,就寻不着他,我也要把你送回家去。我晓得你为难,同着一个陌生男人回家,自然觉得不便。但是我有法子,我们一到前村,我就给你雇一辆车,再找一个乡下老妪送你,你放心吧!”
李映霞低着头,听了这些话,看杨华的言谈态度,很是庄重沉稳,只是处处还带着过分的矜持似的,好像唯恐她疑虑。李映霞这才放了心,忙侧转身,向杨华深深敛衽道:“恩公既然不弃,肯收这个妹子,小妹正是感激不尽。恩兄请上,受小妹一拜。”竟跪了下去。
杨华忙伸手相拦,忽又垂手下来,侧身答拜下去。李映霞礼毕叫道:“恩兄,我现在觉得力气缓过来了。恩兄你往外看一看,我们就走吧。到了前村,恩兄还是想法子,把肖大哥找着才好。”杨华知道李映霞还有些怯惧,遂依言向外张望了一回,有乱草遮着视线,近处四面旷然,并无行人。杨华又绕向来路,窥探了一时,也不见贼人踪影,可也不见肖承泽的行踪。抽身回来,道:“李小姐,外面没有什么,不要紧了……”李映霞道:“恩兄快不要这么称呼我了。”杨华道:“哦,我忘了,妹妹不要紧了,咱们就奔前边那个村子去吧。”遂仰面看了看朝阳,说道:“太阳出来了,这村子大概在偏西北边,我也迷了方向了。”
当下玉幡杆杨华在前缓缓地走,李映霞在后紧紧跟随,两人心中都很惴惴,却幸一路上并未遇见贼人。不一时到了前村,杨华寻了一个小户人家,上前叩门借地歇息,就照预先编好的话,自称是探亲遇盗的人,并顺便打听附近的地名。这乡下人觉得杨华、李映霞二人的穿戴有些不伦,但是他们也已听见邻村闹贼了,所以倒很相信杨华的话。问到此处地名,原来距红花埠很近,地名叫蔡家坊子,距郯城有四十多里地。杨华打听邻村闹贼的情形,这乡下人却说不明白。
杨华遂把李映霞暂时寄顿在这小小村舍中,立即亲往邻村,打听贼情,并探询肖承泽的下落。但是问来问去,村中人只说天快亮时,捉住了一个贼,已经捆了送进城了。再三探问肖承泽的下落,竟不得头绪。那个使女春红,遗尸在村户人家中,也没有听人谈起。(杨华却没有想到:事关命案,村中人就知道,怎肯告诉陌生人呢?)
杨华连问了几个人,也没访着肖承泽的下落,只得转回来,对李映霞说:“没有找着肖大哥,还是我送你到黄家村吧。”随托付乡下人代雇轿车。只是这小村中并没有轿车,就是别的车也雇不着。只有一辆大敞车,要运粮出粜,恰好路过柳林庄,说好了,还可以代步。杨华和李映霞商量定了,黄家村已经去不得,就先到柳林庄,投奔李映霞的亲故梅怡斋家。李映霞的哥哥也在那里呢,使她兄妹相会,却也是个办法。杨华便把李映霞扶上粮车,轱辘辘地走得很慢,天已过午,才到柳林庄附近。这粮车是不进庄的,李映霞、杨华下车的地方,离柳林庄还有二里多地,两个人只好步行走了过去。
将近村口,忽见柳林庄聚着许多人,有的挑着水桶,有的拿着挠钩。玉幡杆心中一动,一时存了一个心眼儿,忙对李映霞低声说道:“李小姐你看,这庄前不知出了什么事故,聚着这么些人。我们得加小心,也许有贼人潜踪在内。”李映霞听了,很是着忙,道:“那可怎好?”杨华手指路旁一树道:“你只在这树荫下等着,待我过去看看。”
杨华走过去一看,只听这些村人纷纷议论,说是村中失火了,延烧好几家。幸而是昨夜没有风,若不然,全村都要化为灰烬。杨华这才放了心,便走近前,寻人打听梅怡斋的家。才说出梅怡斋三个字,就有好几个村人一齐围上来,把杨华上下打量了一回,问道:“你打听梅大爷家做什么?”
玉幡杆不知究竟,便说道:“我打听梅家,有一点事情,我是给梅家送信来的。”一个中年的乡下人把脖子一缩道:“给梅家送信,梅家遭事了!”杨华吃了一惊道:“梅家遭什么事了?”两三个乡下人抢着说道:“遭什么事了?遭了红事啦!你没看他家着火了么?”玉幡杆不由骇然,却又顿时恍然了。忙回头瞥了一眼,向众人探问道:“这梅家可在村南么,他家怎么失的火?”乡下人互相顾盼道:“谁知道啊!”
杨华忙寻了一个好说话的老人,低声下气,向他探问。那老人连连看了杨华几眼,反问道:“听你口音是外乡人,你打听这个做什么?你跟梅怡斋认识么?”杨华道:“认识,我们还算是亲戚呢。”这老人又看了杨华一眼,方才说道:“梅家是昨夜走水了,大概是歹人放的火。”玉幡杆至此已经完全了然,忙问道:“这可是劫数!那么梅怡斋现在哪里呢?还有一位李知府的少爷,在梅家住着,老大伯你可知道他现时在哪里么?”
这老人叹息道:“按说我不该多嘴,这里头有很大的沉重呢。……听说昨晚上梅家闹贼了,是明火打劫,把一所房子全给点了。最惨的是我那亲戚的陶家,跟梅家是紧邻,平白也给延烧了,一家三口,眼睁睁就得寻宿住……”
杨华眼望村舍,皱眉倾听着,还是打听梅怡斋的下落。老人道:“不知道,也许烧死了。昨夜我们邻居看见起火了,就出来救火。谁想火光中有好几个强盗,拿刀动杖的,把人们都吓回来了。我们听得真真的,梅家有人哭喊着杀人啦,救命啊!谁敢出来呀?现在梅家一个人也没有了,也不知烧死了,还是教贼给害了。你瞧,到现在还冒烟呢。官面的人没来,苦主没有,火头也没有,乡邻们谁敢多事?大家伙不过忙着泼水救自己的房罢了,现在谁也不敢动火场。准知道里头有死尸,死尸不离寸地,地保没有来,谁敢给刨呢?你老哥既然是梅家的亲戚,那么也好,你愿意出头,可以等官面来了,你投案领尸。不过话又说回来了,这里头很有沉重,你老哥可要寻思寻思。这不是寻常的火灾呀!你们年轻人,依我说,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不是闹着玩的……”
玉幡杆听老人说得详详细细,心中虽然惊惶,表面还是镇定着向老人称谢道:“多谢老伯指教,我跟梅家只沾一点亲,可是远得很。我这次是送几位女眷来,论亲情,我倒是应该管。只是我得把送来的女眷安置好了,再来出头办理这件事。你老说得对,人命案不是闹着玩的。我谢谢你老,我且到火场看看去。”遂作了个揖,别了老人,径向梅家走去。
果然望见梅宅已经烧成一块白地,残垣断壁犹吐余烟,火场附近仍围着好些个乡下人,指手画脚地讲论。有一个老太婆,对着火场,数数落落啼哭。杨华转问别人,得知这老妪并不是梅家的人,乃是梅家的邻居,这一次失火,把老妪的两个柴火垛、数间草房,也给丧送在火窟里了。这一场火,不止把梅家烧得片瓦无存,附近邻居竟有四五家也被殃及了。靠着村巷,堆积着许多木器什物,正有几个壮丁抬着东西,往别处运,不消说是从火场中抢救出来的了。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面黄肌瘦,守着一堆家具坐着,不住叹气,旁边一个女人领着一个小孩,正向别人哭泣诉苦。
玉幡杆凑到人群中,旁听人们谈论灾情,要从话风中,打听李公子、梅怡斋的生死。倾听良久,知道梅宅出事时,有匪徒威吓村民,不准出来救火。梅宅房后一家邻居,贸然奔来,一嚷救火,被贼人劈头打来一瓦片,把鼻脸打破,险些没被砸死。所以梅家上下的人是否全烧死在火场里,抑或能有一两个人逃出来,这些村民竟没有一个晓得的。
火直烧到天亮,贼人走了,这些村民方才渐渐地有人出来泼救,不想已烧掉好几家了。杨华问到李公子,这些村民倒也晓得梅家有一家亲戚,是做知府的,曾在梅家寄住了些日子,可是现在早搬到黄家村去了。村人们所说的乃是以前的情形。
玉幡杆再打听不出别的来,忙走回去,告诉李映霞,具说梅家已经家败人亡。李小姐一听这消息,心如刀割,忍不住失声号哭起来,道:“梅大哥一家,一定是受我家的连累了!我的姑母和哥哥,也一定教贼人害了!”
玉幡杆连忙拦劝道:“哭不得,哭不得!空哭一会子,有什么用?我们先得寻个安身之地,这样子教走道的人看见,太不好了。况且我们还要留心匪人,万一落在他们眼中,又是一番祸害。小姐,你看村子里有人走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