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宏泽拭目一看,只剩下杜、周二人,鲍、张二人已然他去,环顾四面,有十几对眼正盯着自己;再看身到处,是一所破旧大院,老四合房,跟山村土窑不同,四周静悄悄,却是迎面那十几对眼睛古怪,女多男少,一个个穿着红红绿绿,不村不俏。虽有男子,也不像农民。首先发话的,也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子,向周德茂说:“这位就是昨夜从他们姚山村跑出来的么?”杜宝衡道:“就是这位。”这女人道:“哟,我当是多大年纪,这不是一个十八九岁大孩子么!他真会飞檐走壁么?”一双水灵灵的大眼像相姑爷似的,把纪宏泽由上到下看过一遍,回过头来,向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啧啧称异道:“你瞧,人家才这么点岁数。居然逃得出来,想必功夫够棒的。我说小伙子,今年多大了?你是哪儿的人?”
纪宏泽满想到入堡之后,先见会头堡主,哪知进了这一个破大院,一群女人拿自己当稀罕物似的相看,不由满脸通红,抬不起头来。他今日已非十三岁时偷葡萄的小孩儿。这女人向周德茂问道:“这小孩年轻轻的,倒有这么好的功夫,你们头儿见了他一定喜欢。”
周德茂到此也露出本来面目,嘻嘻哈哈地说:“不但头儿喜欢他,只怕大公主也要……”中年妇女咄的一声道:“你胡说吧,回头叫她听见,怕不揍你。可是的,你领他见过头儿没有?”答道:“刚请示过了,头儿正忙,叫你给招待招待。四嫂子,你就让他到屋里坐吧。”女人粉面一红道:“周老茂,你是作擂呢!”周德茂笑道:“不是作擂。你想,别处又不方便,只可领到四嫂子这里。到你这里就是你的客,你不招待谁招待。”妇人道:“还有你妹妹呢?不会叫你妹妹招待么?”这妇人骂着,当真过来对纪宏泽说:“小伙子,请到这边坐吧。”引领纪宏泽通过破大院,到一跨院,进入东屋。
这东屋真像个人家的卧室,方桌大椅、铜灯、面盆、一铺大炕,上铺厚毡、红绫被、双鸳枕,花儿粉儿,香奁气息扑鼻,却又不像山村乡妇的闺房。炕上又放着短脚桌,桌上铜壶瓷碗、果盘子、旱烟筐、水烟袋,不伦不类地摆着。炕上还有牙牌,叶子牌。别的妇人挤挤压压坐了一会儿,旋即散去,只由这中年妇人和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随着周德茂、杜宝衡,陪着纪宏泽。妇人一指炕,就让纪宏泽往炕头上坐。
纪宏泽没见过这阵仗,未免怩忸不安。杜宝衡先斟茶请纪宏泽喝。又对妇人说:“四嫂子受累,给弄点吃的吧,我们这位新朋友还没有吃饭呢。”原来这时候早已过午,纪宏泽正在饥肠辘辘。中年妇人就命那个大姑娘唤来一个妇人,赶快给做饭。少时饭得,杜宝衡、周德茂全都站起来,让纪宏泽独自进食,跟着杜、周二人就要推门出去。纪宏泽忙拦住道:“我就见见你们的会头,你们二位不要走啊。”杜、周二人笑道:“我们会头正在审问俘虏,此刻忙得很,我这就给你回话去。等你吃完了饭,我们会头准来请你。”到底丢下纪宏泽走了,只剩下中年妇人和少年女子,在旁陪伴。纪宏泽如坠五里雾中,竟猜不出杜、周二人把自己撮弄到什么所在。这个地方越看越不像寻常人家。
纪宏泽很饿,又不善谈,对这二位女主人,无法搭讪,只可低头吃饭。这两个女子,也只有中年妇人向纪宏泽问长问短,打听他的来历,也像漫无目的,只是随口闲问。
纪宏泽吃饭以后,转问女子:“这里是什么地方?会头现在何处?”试着要问堡中细情。中年妇女也是不肯答,只说:“他们的事,我全不知道。告诉你,他们不过是借我这里落脚罢了。”纪宏泽更觉支离,便找出一句话问道:“这位大嫂,你们当家的呢?可以请来见见不?”妇人笑道:“我的当家的么?远了,早不在这里了。小伙子,你别打听了,我是什么话也不能对你说,有话回头你问他们。”说着,这妇人与那少年女子站起来,收拾杯盘,姗姗地走出去。把纪宏泽一个人丢在屋中。
纪宏泽纳闷,也站起来,刚在屋中走溜,那妇人突然回来,挑帘说道:“喂,你这小伙子,可好好待着,别伸头探脑的!我告诉你可是好话。”纪宏泽道:“什么?”妇人将身子倚着门帘,一手托盘,一手比画说:“我可不知道你是什么来历,你到了这地方,可要仔细,一步也错走不得。我看你年轻轻的,我可是好话。”连说了两句“好话”,抽身出去。纪宏泽愕然。
妇人少时回转,催纪宏泽归座,她便与那少女坐在椅子上,四目相视,望着宏泽,好像监视人。纪宏泽闷骨突地坐着。暗打量此妇,不村不俏,不城不乡,凭他少年的眼光,竟估不透此妇为良为莠。再看少女,体态苗条,倒也生得不丑,却打扮得过于鲜艳;并且神情憔悴,有两个青眼圈,双眉微锁,隐透忧郁。抵面相对,眼光不时扫看纪宏泽。宏泽还眼看她,她似避不避,似大方又不很大方。怎么看也不像农家女,这么默默相对。过了很久,纪宏泽渐渐不安起来,转脸望着纸窗,窥测日影。
那少女突然低问道:“四嫂子,这个人是怎么撞进来的?他们打算把他怎么样?”妇人低声悄言,不知说些什么。纪宏泽听了,不禁回头,两人全不言语了。
纪宏泽凝目望这二人,这二人躲避目光,眼观旁处。纪宏泽感觉到这种况味难受。开口问那妇人:“杜、周二位到底干什么去了?怎么还不来?”妇人应道:“他们就来。”纪宏泽又问道:“这里的会头现在何处?我什么时候可以见他?”妇人道:“一会儿就见着。”纪宏泽连问数次,都是这样答法。纪宏泽忍不住说道:“对不住,我要找他们去。”妇人忙道:“你别忙,他们这就来。他们给你请会头去了。”
纪宏泽站起身来,这妇人也站起身来。纪宏泽从身上取出一锭银子,放在炕桌上,意思是给饭费。妇人问道:“你这是做什么?”纪宏泽道:“我要出去,打扰了!”说着就要往外走。这妇人登时拦阻道:“你别走。”纪宏泽面红过耳,一声不响,强往外走。妇人横身遮挡,做出喊吓的样子道:“你,你,你……老实给我坐着,你别找别扭!”
纪宏泽再不肯受这无形的拘禁,抓起包袱兵刃,冲出屋门。那妇人和少女一起惊慌,全部赶出来当门而站,不放宏泽出去。纪宏泽只得赔笑道:“我只出去看看。”
那妇人指着纪宏泽的鼻头,瞪眼说道:“你要看什么?这不过是个破大院。我说你这年轻人,你老实给我进去吧。你不知他们正在械斗,捉拿奸细么?”
纪宏泽望这两个妇女,那少女也说:“客人你等急了。你再等一会儿,我们给你叫他们去。这么多时间都等了,何必起急?”纪宏泽越被她们遮留,越要走开。他怕陷入美人局,索性揭穿了说:“我不能一个人在这里,我没有犯法,我要寻找我的旅伴去。大婶子,借光,你让我走吧,我没工夫等他们了!”
妇人道:“你出去不得!”纪宏泽动怒道:“我一定要出去!”他奋力往外挤,妇人、少女依然强截不放。
纪宏泽越发惶恐,猛往外一撞。少女哎哟了一声,妇人倒退了一步,登时喊道:“你要干什么呀,你不能走,你给我站住!”纪宏泽哪里肯听,一溜烟似的往外走。不想这一声喊,早惊动了人,刚刚离开东屋,庭院中已然扑进来五个壮汉,手中全提着刀。
五个壮汉堵住了出路,纪宏泽还想闯。那妇人已喘吁吁跟出来,拉住宏泽。叫道:“客人,你落下东西了,你忙什么?”纪宏泽回头一看,又看看自己的小包。那五个壮汉已然发话道:“四嫂子嚷什么?可是这个人要走么?”
妇人本来慌张,此刻忙又遮说道:“不是,不是,周老茂一去不回来,这一位等急了,要解小溲。”忙对宏泽说:“你不是要小解么?这不是来人了,叫他们领你去,不就结了。真个的,活人还叫尿憋死么?”且说且向纪宏泽施眼色,叫宏泽顺着口气说。
纪宏泽再不能堪受,竟向五个壮汉发话道:“我要找你们杜宝衡杜爷,周德茂周爷,我是过路人,是他二位一番好意,邀我到这里坐坐。我还有急事,对不住,我已然讨扰了,我还得赶紧走。烦你们哪位费心,言语一声,我告辞了。”说罢,纪宏泽回身向妇人作了个揖,算是道谢。一转身,举步往院外走。
那五个人登时喝道:“别走,站住!”纪宏泽道:“干什么别走?”
五个人道:“干什么?我们这里不许随便出入,谁领你进来的,叫谁领你出去,你自个不能这么走。”
纪宏泽勃然变色道:“这怎么讲?我一定要走,你们为什么不放我走?”
五个人堵住了门户,见宏泽气势虎虎,似欲动武。这五人相视而笑,反倒缓和下来,用好言哄慰道:“朋友,你大概是外乡人,你不是杜宝衡、周德茂二位把你引来的么?你打算走,我们叫他送你,你远来就是客,我们听说我们头儿还要见你!你多时都等了,还忙在一时么?”
那妇人也搭腔道:“对呀!刚才我也是这样说。客人,你请进来,再坐一会儿。我说你们哥五个,哪位费心把杜宝衡找来吧。他抛下人家,光叫我们妇道人家陪客,人家自然不得劲。”遂又上前相让,催纪宏泽回屋稍候。
纪宏泽决计不肯入室,决计要走。妇人拉不回来,五个壮汉横身阻止,两方面哓哓争执,眼看翻脸;忽听院外一阵马走銮铃之声,来到门前,突然声住。那妇人忙说:“客人,你不用着急了,大概是会头亲自相会你来了。”
五个壮汉也都回头,跟着听见叩门声,却是一个娇嫩的喉咙喊道:“戚老六,戚老六,开门来!”
五人中那个叫戚老六的应了一声,立刻奔出去开门。其余四人仍推纪宏泽入室,宏泽不肯。就在这时,骑马的人已然进来了。果然不是会头,纪宏泽张眼一看,来的竟是一个戎装女子。年约二十来岁,细高挑,削眉纤腰,皓面蛾眉,脸上微有几个雀斑,却生着很小的小嘴。一对杏子眼,盈盈流动,一双手臂洁白如玉。穿一身男子衣,披软革甲,挂佩刀,脚下蹬着窄窄的鹿皮挖云靴。这手提一条革缕马鞭子,那手拿一条紫色绢巾,拭眉眼,揾口唇。此女凝望着纪宏泽,面露疑讶,姗姗走过来。向这几人问道:“什么事,你们这么乱法?”
纪宏泽正跟这五男二女撕掳,心蕴躁怒。戎装女子刚一露面,便有一股香气扑鼻,熏人欲醉;禁不得退一步,抬头打量此女。此女也打量纪宏泽,四目对射。这女子美容颜,俏打扮,眼光照人,毫不怯闪,直睃纪宏泽,倒把初出茅庐的纪宏泽看得扭头他顾。堡众这五男二女,见了戎装女子,都肃然垂手,叫了一声古怪的称呼:“三爷!”
戎装女子绰巾曼立,环顾众人,拿马鞭子指点宏泽,重问了一句:“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可是姚山村掳来的么?”壮汉回答:“不是,这人是个过路客,周德茂、杜宝衡把他引进来,要见大爷的。”
女子哦了一声道:“要见大爷,见过了没有?”壮汉说道:“已经回上去了,大爷正忙,吩咐留下他。”
女子道:“那么,你们刚才在闹哄什么呢?”壮汉瞪了宏泽一眼道:“他吃饱喝足了,大爷还没有见他,他闹着要走,怎么留也留不住。”
女子双眸一转道:“哦,我明白了。可是的,老周、老杜为什么非要带他见大爷不可呢?可是他……”连说了一串江湖市语,纪宏泽一字不懂。
壮汉答道:“三爷原来不晓得。这个人不是寻常过客,他是从姚山村逃出来的。他这人懂得点武功,姚山村的人扣不住他,被他突围夺道,跟咱们的周德茂一块儿闯出来的。他的飞纵术据说很棒,他还有个同伴,失陷在姚山村,至今没有出来。老周把这话回禀了大爷,大爷很有爱才之意,要传见他,还打算再探姚山村,叫他做向导,搭救他的同伴呢。他竟这么不识抬举,硬吵着要出堡。”
戎装女子道:“哦!”往前紧凑几步,俏凝双眸,把纪宏泽仔仔细细,由头到脚,重打量一遍,说道:“你还会武功,还会飞纵术?咱们锅伙里缺的就是这路人才,会飞纵术的人简直太少。我说,你今年多大了,你姓什么?”
纪宏泽被瞅得抬不起头,被审得很不悦;目视他处,抗颜不答,脸冲着壮汉们说:“我是过路人,我姓纪,我有要紧的事,我还得搭救我的同伴去。对不起,我不能久候,我不见你们会头了。”眼望二门,绕着戎装女子身畔,要往外溜达。
壮汉们“嘻嘻嘻”的齐声拦阻,宏泽不答仍走。戎装女子笑了笑,说道:“我说你站住!看你年纪很轻,你大概初闯江湖,不晓得这里的事。这地方,来是不大好进来,走也不能随便走的啊。”手中马鞭一提,横挡住纪宏泽的出路,那意思也是不放他走。别看这女子长得够漂亮,跟他们堡中人是一样。
纪宏泽窘而且怒,厉声说:“不行,我一定要走!你们就是阎罗宝殿,我也要走……烦你们哪位费心,把周德茂、杜宝衡二位找来吧,我不见你们会头了,我谢谢。”
壮汉道:“你也不搭救你的同伴了么?”纪宏泽道:“我自己想法子,不跟你们合伙了。”说着还是往外挣,几个壮汉照样拦阻。
戎装女子眉峰一皱,笑道:“这个人胆子倒不小。喂,你老实待会儿吧,这个地方可不能恃强硬闯。姚山村许你闯得出去,这里可不大容易。”
僵势又起,先时那个中年妇女赔笑帮话:“三爷,你不知道,他是等急了。周德茂、杜宝衡把人家引来,丢在这里,一去不回头。青年人沉不住气,估摸着还有点害怕。要不然,赶紧把老周找来得了。”
戎装女子道:“你们没找周德茂去么?他干什么去了?”壮汉回答:“有人找他去了吧!我们在这里值班,我们说不清。”中年妇人道:“你们再叫一个人找找去,何须弄得很僵呢。”
堡众还在商量,纪宏泽越耗越听越觉尴尬。一声不哼,突从戎装女子身边一转,径奔院门。壮汉齐声喝止,纪宏泽气势虎虎,口不置答,脚不停步,双方立刻翻了腔。壮汉圈上来,一个人扑奔前路,当门堵截,两个人从旁伸手来揪宏泽。纪宏泽侧身一闪,挥臂猛格。
那个汉子出其不意,哎呀一声倒退一步,喝道:“好东西,你真敢动手?伙计,快围上他!”
那汉子唰的拔出刀来,另外一个壮汉抡棒打下,纪宏泽急急伏腰,往开处一蹿,躲过了当头一棒。那壮汉跟踪赶上来,拦腰又是一棒,不防纪宏泽似旋风一转,木棒落空。唰的一个靠山背把这汉撞得仰面跌倒。第三个壮汉刚刚抡起刀来要砍,见状吃惊,急急地掣转刀锋,险些误伤了同伴。纪宏泽从鼻孔笑了一声,趁势一个垫步,越众夺门。
堡众哗然,有刀的立刻拔刀,有棒的早已抡棒:“打东西!扣下他,活埋!”一窝蜂似的抄击这孤行客,乱打、乱蹿、乱喊,其实仅这几个人,倒有三个是笨汉。纪宏泽认定夺路要吃快,不能容他们增援。当下奋身张眸,彷徨回顾,从人丛中一蹿,将次扑近院门。戎装女子叱道:“你们这群废物,怎么挤疙瘩,还不散开了堵门?”喊声已迟,纪宏泽已然抛下几个壮汉,但是院外已然闻警,门扇咣当一声震响,突然倒掩门。门扇又一合一开,登时劈进来两棒一刀,是三个短装汉。
刀棒迎头而下,纪宏泽唰的倒蹿,两棒一刀立刻扼住了门。院心跌倒的壮汉,一滚身蹿起来,赶上一步,挺刀尖,照这少年客后心,咬牙狠戳,斜刺里又有一刀,斜切藕式刺来。纪宏泽不暇前抢,赶救后路;倒翻身往左跨步,倏如箭脱弦,蹿到墙根。闪开了这前后两刀,立刻掷小包在地,抽剑退鞘。
壮汉不容他拔剑,哗骂声中,有三把刀一根棒,前后左右乱劈过来。人多势众,院心不大,纪宏泽显然不利。
那戎装女子,还在绰鞭旁观,把拼命看成儿戏,俏眼流露出笑容,盯着纪宏泽,口中说:“这小伙!这小伙好大的胆!”
中年妇人和少年女人,骇然退避,一迭声呼唤:“别价动手,别价动刀!喂喂喂,你们别砍啦。”又说纪宏泽:“周德茂这就来,你好好等着,你别动手呀!”忙乱中没人听她喊,纪宏泽努力地展开了身法,闪展腾挪,忽东忽西乱蹿;情知敌众,决计不叫他们包围,眼光四射,窥伺夺门。壮汉们东扑一头,西扑一头,几个人追一人,仅能截住他,不能捉着他。
戎装女子目追斗影,鼻翅一扇。嘻嘻地笑了一声,道:“好小伙子,真有两手啊!待我来……”
说了一声“待我来”,纤腰稍转,皓手提鞭。恰好纪宏泽从一人肘下伏腰冲出,借一蹿之势,正扑到女子身左边。戎装女子登时扬鞭娇叱道:“打!”鞭梢掠空嗤然微啸,唰的扫下来,照宏泽持剑的左手腕一抽。口中说道:“别跳了,给我老实待……”“待”字没落声,鞭子拂敌腕。纪宏泽急闪,鞭影掠身而过,险些抽中。背后又有刺刃劈空之声,女子跟手进步,唰的又一鞭。纪宏泽知遇劲敌,恐被夹攻。慌忙一错步,身不退闪,反而进扑;伏腰一蹿,合身卷到女子怀中,鞭不能展,刀也落空,纪宏泽一长身,探手来夺女子掌中鞭。女子慌忙一退,鞭梢又起。纪宏泽一偏身,突蹴起一腿。相逼太近,女子忙往开处退跳。纪宏泽立刻用剑鞘往背后一扫,为得招架敌人那把刀,未容得皮鞭再起,拧身斜蹿,如燕掠空,跳出两丈以外。果然刀鞭同时落空,纪宏泽借此一缓,翻身凝步,女子不禁叫道:“咦!”
恰有另一壮汉绰刀赶到,刀锋近面一晃,斜扎纪宏泽咽喉。纪宏泽刚要拔剑,见状埋头闪避,身旁又袭来一股劲风,疾错步闪开这边刀,那边木棒“老树盘根”,到了下盘。纪宏泽“白鹤展翅”,顿足拔身,木棒走了空招,忙忙地乘机掣剑。“不动刀不行了!”把带鞘的剑,一按绷簧,换交右手。敌人又扑过来,急切间甩不下剑鞘,就拿带鞘的剑来招架,一架一抡,绷簧已开,绿鲨鞘脱手甩到空际。迎面敌人后旁一退,挑刀一拔,啪的坠地。纪宏泽这才旋身应敌,亮剑开路,“夜战八方”式一扫,冲开了近身处两把刀、一根棒,再抢院门。
戎装女子三鞭未能取胜,心中惊奇:这小伙倒懂得空手入白刃?立刻闪退出局外,凝目再打量纪宏泽,要验看他的武功深浅、拳门宗派。等到纪宏泽拔剑失鞘,这女子扑哧一笑,似已知道黔驴之技。这女子伏身一蹿,竟取鞘在手,看了一看,墙隅还有宏泽投掷的小包,女子也绕过去取来,信手放在窗台上。对那避在檐柱后的中年妇人说:“这小伙子倒有一套,也不知哪里来的。”
妇人央求道:“三爷行好,保全保全他吧!小孩子不懂事,不知道咱们这里的阵仗。”
女子笑道:“我倒有心饶他,你看他跳得多么有劲,他还想宰人哩。”妇人忙解释道:“他那是在挣命想跑。”
戎装女子点点头,振吭呼道:“呔,小伙子,别跳了,你不要逞能。趁早住了手,有你的便宜。你要走,我叫他们送你出去,你这么胡弄,你更出不去了。”
纪宏泽一心夺路,充耳不闻,就是听见,也怕上当,宝剑出鞘,奋然苦斗。戎装女子笑道:“看这样子,善说是不行。索性把他放倒,他就不进了。”
说罢,仍不拔刀,提马鞭扑过去,向众人一挥手,叫他们退下,纤足一顿,直抵敌前,举手扬鞭,刷刷刷,一连数下,专打上盘。鞭梢软而长,手法极快,极轻,比这几个力笨汉的刀棒还难招架。纪宏泽连连闪避,连遇险招,皮鞭梢几乎拂着脸;不由激起火来,略略一闪,劈面一剑,照戎装女子刺去。身剑齐进,势如狂风。女子急退,利剑又到。刷刷刷,一连数剑,这女子腾身急蹿,连退出两三丈外,不禁吆了一声,面泛红云,向壮汉喝道:“快围上他,好东西,等着我的!”
刀棒重围上来,这些人功夫并不怎么样,只是纪宏泽不敢伤人,失去了稳狠准三要诀的狠字诀,既不狠,便透慢,慢就吃亏了,而且敌手又多。所幸纪宏泽只想夺门,非求制胜,舞剑防身,遮前御后,眼神依然瞄着院门,转瞬间又往墙头一扫,更往戎装女子一巡。他知道这女子不寻常,这女子抽身奔出去,从她的坐骑上,解下一只豹皮囊,重又奔回。
还有那中年妇人和少女,在他们动手时,已然退到房檐下,想是不懂武功,都有些害怕。那少女很惶急地说:“四嫂子,你快找周德茂去吧,这个人的性命可要保不住!”中年妇人想绕出去,庭院中穿花似刀棒乱打,她乍前又却,闯不出去。那少女很焦急,溜房檐,贴墙根,往外蹭,好容易快蹭出去,劈头遇见戎装女子,一声断喝,把少女喝住。少女脸通红,钉在那里,不敢转动。
戎装女子脱去长衫,提豹皮囊,眉横杀气,面含笑容,二番扑回来,堵门一站,睨定了单剑夺路的纪宏泽,她手中还绰着一把刀。纪宏泽且斗且绕,眼角直往东墙头瞧,身子直往东墙根凑。东墙很矮,只有一丈来高。戎装女子微然一笑,挎上豹皮囊,命壮汉堵门,她自己飞身一掠,蜻蜓点水,蹿到东墙角。伏腰一跃,先抢上东墙头,说道:“小子,叫你跳墙跑!”
纪宏泽一见,大失所望,把牙一咬,奋力夺门。这几个壮汉竟圈不住纪宏泽,纪宏泽三转两绕,突然踢倒一个人,挥剑猛抢,冲到院门口。院门口还有两个壮汉绰棒监防。纪宏泽刚一扑,壮汉挥棒抡刀,先堵住,口打呼哨,出力截攻。纪宏泽提剑一冲,已知不伤人,不能逃出,唰的一剑,来刺迎面之敌。迎面之敌空有刀棒,空嚷得凶,猝然间张皇失措,往后倒退。
纪宏泽趁此间隙,蹿出门外,门外是一条长甬路。戎装女子在墙头哎呀一声骂道:“废物!”立刻飞掠而下,从背后追来。不想外援已到,纪宏泽抢到甬路上。从两头又奔来两个壮汉。内有一个身高力大。突从左侧掩来,刀取要害。纪宏泽被夹在夹道,危急之下,嗖的一蹿,唰的一剑,不想这大汉竟不弱,刀花一掩,当的格开。刀花又一晃,扼住出路。戎装女子率院中人先后赶到,把一条长甬前后一堵。纪宏泽如入瓮中,要退也退不回去了。想往房上蹿,此地甚窄。敌人的刀棒错落劈到,竟不容他挫身作势,他就上不去墙。
纪宏泽顿然失悔,在林中,不该受绐入堡,既入堡,不该和堡中人翻腔。百忙中窥见甬路北头,有一小角门,咬牙切齿,挥剑一路猛砍,扑到角门边。侧肩一抗,直冲进去,门扇撞倒,豁然开朗,是另一所旷院,地势宽绰。这纵然未必是活路,总比在死夹道强。纪宏泽伏腰急逃,壮汉纷然一散。人家地理熟,绕道堵截,又把这孤身汉围住。当此时,戎装女子追到,已然把暗器收拾停当。
这戎装女子换一身短装,肩挎豹皮囊,右手提刀,左手暗捏一物,如飞赶奔过来,喝命围攻诸人:“你们退下来吧!待我拿他。”
围攻壮汉已凑到十多个,有行家,有力笨汉,乱糟糟地追堵纪宏泽。纪宏泽从人缝中跑着斗,斗着跑,剑格敌刃。目寻逃路。抬眼望见对面,还有一道角门,扭头看见戎装女子提刀赶到,他自然不晓得女子的厉害,只悔恨自己的应变失当。戎装女子奔过来,一声娇叱,群汉立刻应声一散,远远围住逃路。内中一个黄脸汉子,像是头目,提一条竹节鞭,竭力缠住逃人,且斗且说:“三爷小心,这小孩很扎手!”
女子道:“不要紧,看我的,你闪开吧!”
黄面汉猛打一鞭,卖个破绽,往旁一蹿,容出空来,好叫戎装女子上。不想纪宏泽,见空就钻,顿足一蹿,唰的抢出两三丈。四面包围的壮汉登时往核心一挤,戎装女子吆喝了一声,刀尖一指,忙抢过来。那黄面汉手疾眼快,刚刚一退,忙奋身一跃,从斜刺里邀住,疾如电火,鞭剑一交,叮当一声响,各震得虎口发麻,各往后一退。
纪宏泽退到墙隅,戎装女子趁此换上来,近面一站,口中说道:“好小子,放着敬酒不吃,一定吃罚酒,你真胆子不小。你来到我们这里,你还想动武,你可晓得圣人门前卖三字经?你给我老老实实把剑交出来。老老实实回屋,你跑的什么,闹的什么?”
纪宏泽负隅张目,看这女子提刀佩囊,除去男装,露出一身紧裤绣衫,越显得蜂腰削肩。形容洒脱,脚下仍穿鹿皮窄靴,弓弯纤瘦,靴尖包铁。脸上薄敷脂粉,风情俊俏,不像山村女,也不像大家闺秀,猜想许是盗窟一枝花。看年纪仿佛二十一二岁,哪知此女芳龄已然二十五,貌美善饰,便减去三四岁的青春。纪宏泽看这女子,这女子不错眼珠地看他,倒把他看得很难为情。他抗声说道:“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我一定要走!”
女子道:“你不能这样走,我不许你这样走!”纪宏泽怒道:“你是什么东西,我要走就走!”
女子嗔道:“好个不识起倒的浑小子,看刀!”刀尖一指,往前上步,搂头盖顶,劈下来一刀,左掌心另捏一物。
纪宏泽也听七叔讲过,唯女子僧道不宜与斗;但在此时,早忘了这话。他的一颗心除了失悔,就剩夺路。女子的刀迎面砍到,他一攒力,要给敌手一个厉害,往旁微闪身。剑锋一挥,唰的照敌腕扫去。这女子慌忙收刀,不敢硬架;纪宏泽急赶一步,直走洪门,眨眼间连发三剑。这女子并不想使刀法取胜,两人连交五六回合,抓了一个空,唰的一刀,斜斩纪宏泽胁下。诓得他还剑招架,女子陡然探身,把左手一扬,喝一声:“呔!”
黄潆潆一片烟雾,直向纪宏泽脸上扑去,纪宏泽骇然挥剑一扫,扭头疾往横处蹿躲。不想面目已没入黄雾中,陡有一股辛烈的气息,钻脑刺鼻中,倒噎一口气,鼻酸泪发。二目登时昏花,大吃一惊,恐中妖术,捏鼻屏气,双足一顿,要往开处逃,哪里来得及?女子左手又一场,喝一声:“呔!”劈头盖脸又罩下一层黄雾,纪宏泽二目酸痛难睁,肩膀登时挨了敌人一下,那女子横刀一拍,纪宏泽勉强挥泪闪过,不防女子托地跃来,纤足一蹬。铁尖靴,连踢带砸,纪宏泽哼哧一声,歪身栽倒。立刻一声哗噪,过来七八个人,把纪宏泽按住,夺宝剑,拧腕子,掣绳子,把他捆上了。
纪宏泽二目仍然簌簌地落泪,耳畔听那女子咯咯的发笑。嘲笑自己道:“小子,不跳了吧?老实了吧?喂,老孟,把这东西押到我那里去,我要审审他。”
登时又七手八脚,把纪宏泽拖起来,已然是倒剪二臂,座上客变成囚虏。刚才受过宏泽踢伤的人,趁势报复,恶骂数声,狠捣他几拳。听那戎装女子斥道:“你们这是干什么?不许毁他,好好把他押来。”登时不再殴打了。
几个壮汉推推搡搡,押出数步,忽有一人说:“给小子戴上罩子,别让他东张西看的。”立刻和刚入堡时一样,又被人家蒙头盖脸,扣上脸罩。纪宏泽突遭迷雾,二目依然流泪难睁。这一戴套,越发昏天黑地,连脚步都迈不开。两个壮汉架着他的胳臂,背后有人推着,磕磕绊绊,往外押解。比初来时更不客气了。每逢失脚一栽,便遭辱骂。所幸那戎装女子还在旁跟着,因此没人再动手。
曲折行来,到了地方,刚有人要推倒他,那女子便喝道:“得了,得了,你们回去吧。”紧接着过来两只软绵绵的手,把白手一提一抱,往下一放,下面软绵绵的,好像没做阶下囚,反倒成了高榻客,整个身子落在类乎床褥的东西上面了。跟着那双手揪脖颈把自己一推,双臂反缚,力难拒抗,不觉地和身栽倒下去。纪宏泽唯恐抢破了脸,极力扭着头,哪知头脸接触处,颇似枕头,只有面罩没摘除,眼前的情形,为吉为凶,当然懵然一无所睹,耳畔却听扑哧一笑,而且那只手照自己脑门轻轻凿了一下。
纪宏泽身已遭擒,任人摆布。蒙头盖脸,什么也看不见,而且一到此间,人家把他的双腿也捆上了,简直分毫不能动转。隐隐觉得有个人,挨在自己身旁,鼻息习习,相隔至近。纪宏泽不胜沮丧,百感交集,眼下凶吉莫测,更不知身置何地,只这眼睛酸辛,直到此时,依然簌簌流泪,双手被缚,无法自拭,真格的涕泪纵横,交颐沾腮了。可恨的是这戎装女子,将自己活捉,既不处置,也不摘套,把自己蒙在鼓里似的。纪宏泽到了这般光景,索性一声不哼,瞑目等死。五官还有鼻孔可以出气。耳朵可以辨声,一任流着泪,且自侧耳听声。
那些男子似乎都被这戎装女子遣开,这女子好像有很大的势力。纪宏泽两眼渐渐痛得可以忍受了,一番拼斗,现被捆倒,也渐歇过来,两眼微启,兀自下泪;耸鼻微嗅,似有冰麝香气冲入,偷听时遥闻喧噪声甚远。近身处悄然,恍惚有个人似嘘似笑,若近若远,同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戎装女子正在更衣。忽听一个轻俏的脚步声,推门挑帘声,一个生疏的女子声吻,发出惊讶之声道:“哎哟,这是什么?……”
那戎装女子竟在自己身旁,猝然坐起似的,用她那清脆的声音斥道:“你咋呼什么?”那女子笑着改口道:“三爷,是您在这儿哪,吓了我一跳,我当是谁进来呢!这是谁呀?还捆着呢,还蒙着脑袋呢!”
这当然议论的是自己了,纪宏泽提神来听,借测吉凶。戎装女子很娇蹇地说:“唠叨什么?你上哪儿去了?快给我打洗脸水来。可把我脏死了。你瞧我这身上。喂,等等再打水,你先给我掸掸。”
纪宏泽立刻觉出身下床铺吱吱的响,似戎装女子立起来了,跟着听见掸尘拂衣之声。戎装女子说了一个“得”字,旋听见端盆,开门。那个女子大概是个丫鬟、女仆之流,想是打水去了。跟着咣当一声,这个戎装女子大概是亲自过去掩门。旋听见女子用斥责的口吻说:“小伙子,好好地给我爬着,不许你偷瞧。”床又吱吱的一响,女子又坐在床上。
这女子似乎正在换鞋,换小衣裳。纪宏泽懵无所睹,头在枕上,刚刚一动,立刻过来一只软绵绵的手,居然扯耳朵,把他一推,并且娇骂道:“小东西,叫人捉住了,还不老实,你紧自歪脑袋,那是干什么?我本来想给你摘套,就知你这孩子两眼秀迷迷的,准不是好孩子。你老实给我躺好了,再不许动弹了,再动,我就揍!”刮的一声,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
纪宏泽此刻是抗力毫无,杀剐任便,更不用说这区区零饶的嘴巴子,大脖溜了。却是这敌人如此侮弄,分明把自己当作了痴童,惹得他心中不平,但到底没有招。
旋听见木底声,打水的女奴已返,戎装女子慢条斯理下了床,就盆洗了脸,水声哗啦哗啦,清晰可辨。跟着戎装女子说:“把胭脂拿过来。哼,这是什么东西!快去,把我的胭脂粉梳妆匣拿来,快点走,别扭啦。”
女奴笑应而去,旋即奔回,戎装女子细细地饰妆整容。纪宏泽满想到落在人手,必被讯供,不料这女子一味地刀尺起来,而且刀尺得工夫很大,自己被蒙盖的工夫,也就格外延长。
忽又听见紧急脚步奔驰声,门扇踩开处,似闯进来几个壮汉。戎装女子陡然斥道:“这是谁?”立刻听见男子腔口,叫了一声:“三爷!”
洗涤声顿住,戎装女子说道:“你们这是干什么?闯什么?”男子答道:“三爷,刚才大爷听说您捉住一个秧子。”
女子道:“怎么样呢?”男子道:“大爷要提过去,审问审问他,派小的上你这里来领。”
啪的一声,女子愤然,半晌才听她说:“你回去告诉他,叫他等一等,我这里还没问呢。”一霎时屋中默然,来的几个男子似很踌躇。空手回去,大概不便,要人又不敢,钉在那里了。戎装女子怒道:“你们去吧!就说我说的,叫他等一会儿。”
一阵脚步声,男子悉数走出去了。洗脸声又起,夹着两个女子叽叽呱呱的笑声。跟着听那戎装女子说:“把镜子拿过来,怎的这么笨?你过来站这边呀。”鼓鼓捣捣,过了片刻,突又有一阵脚步声奔到门前,未推门先叫了一声“三爷!”
约莫又有三四名男子到来,戎装女子很不耐烦道:“你们来有什么事?”男子低声回道:“三爷,大爷请您!”
女子道:“请我做什么?”男子回答道:“大爷有要紧的事,跟您商量。”
女子越发不悦道:“你告诉他,我这就过去,叫他多等一会儿,不要噜苏了。”男子嚅嗫着说了几句话,激起女子的怒火来,把梳妆台捶得山响,一迭声叱道:“老六,你也这么浑蛋!你没睁眼么,我这里还没洗完脸,你就是小鬼活捉活拿,也得容我一步呀。”一阵娇叱,男子哑然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