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过去,凌伯萍率凌祥回来。带回不少东西,装了两口大皮箱,一只小皮箱。一直抬入内宅。自从春芳娘子发过话,不再在书房存放东西了。凌伯萍含笑对春芳娘子道:“娘子多寂寞,多辛苦了!”
春芳笑道:“大爷路上多辛苦了!”笑着,他遂将小皮箱打开,内有一千二百两银子。伯萍对春芳说:“你收起来吧,这是今冬的用度,足够了吧。”问起来,乃是从故乡收进来的租子,也有一部分铺账,说是透支。
那两只大皮箱没有当时打开,只叫凌祥抬到内室套间放着。春芳娘子道:“这里头装的是什么?”凌伯萍道:“有些布匹头,还有几卷子字画儿。”
春芳好画花卉,就要拿出来看。伯萍道:“是山水,还没有装潢呢。”
又过了几天,忽一日,干仆凌安进内宅回话,匆匆数语,转身退出。凌伯萍不知怎的,盯了他一眼。凌安转身退出来,进入外书房小院。凌伯萍在内宅踱了一个圈,忽然顺脚往外走,在厅心往来散步,抬头看天,跟着,干咳一声,又顺脚踱到外书房。
外书房门已开,凌安正在里面,手拿一把掸子,忽坐忽站,眼看外面,样子很浮躁。那一个干仆凌祥也从后园急急匆匆地穿院过来,到书房院内。
凌伯萍负手闲踱,向内宅瞥了一眼,迈步直入书房内。坐定,大声问话:“凌安,你扫地了没有?”
“扫过了。”凌安答了一句,脸对着凌伯萍,主仆相看。忽说道,“院子还没扫完呢。”抽身退出,向凌祥说了几句话。凌祥点点头,俯身操起一把扫帚,站在小院门边,用这扫帚轻一下、重一下扫地。扫一会儿,直起腰来,看看内宅。
伯萍坐在书房椅子上,听凌安回事。听罢,仰脸想一想,沉吟,啜茶,又嘱咐了一些话。主仆一坐一立,一问一答,声音低微,只听见外面凌祥扫地的声音。
直到午饭时,凌祥方才扫完了地,凌安也出离书房,来到门房。主人凌伯萍这才从椅子上站起来,扶着桌子,低头寻思,从书架上信手拿起一套书,慢慢走进内宅。书童宝文正在屏门徘徊。春芳娘子正在绣榻上裁剪衣服,听伯萍进来了,也没有抬头,只信口问道:“你上哪里去了?”
伯萍道:“没上哪里去。”顺手把书放在桌上。春芳娘子道:“我叫宝文请你吃饭,这孩子跑到哪儿去了?”说话时,那书童宝文溜到门房去了。使女宝芬却从厨房走来,回禀道:“奶奶,这就开饭么?”
春芳娘子徐徐叠起衣料,伸足下地,向凌伯萍一笑道:“人家等你吃饭呢,你又溜了。估摸是又上书房发呆去了吧?走吧,吃饭去,你听,这不是小桐叫你了?”
饭开在中堂,使女宝芬带着小桐姑娘,已然早早地坐在椅子上等候,一见面,小桐就叫道;“爹爹,我吃那个,宝芬不给我夹。”宝芬道:“那个辣,吃不得。”
夫妻俩坐下,和这爱女一同用饭。小桐这小孩子很唠叨,吃着饭总问话。平时伯萍必引逗她说笑,今天伯萍没有言语,低头忙忙地吃饭。
饭后茶罢,凌伯萍在上房榻边,倚着被垛,半躺半坐,低头看自己的指甲。春芳娘子要接着剪裁衣裳,说道:“大爷,借借光,你上这边来,别碍事。”伯萍就一欠身,挪了挪窝。小桐凑在他跟前说话。
春芳娘子忽然说道:“伯萍,你怎么了?”
伯萍道:“唔?我不怎么着。你怎么忽然问起我这个来?”春芳道:“我看你闷咕嘟的,好像很腻,你心上不好受么?”凌伯萍把精神一提道:“我腻什么?你这是胡猜呢。”
春芳道:“唔。你连孩子都不搭理了。你也不看书,你瞧你像泥塑似的……”
伯萍忙一扪胸口道:“不是。许是刚才吃饭吃急了一点,胸口有点膨闷。”春芳道:“你喝点四消饮吧。小桐起来,别跟你爹爹起腻了,听见了没有?你爹爹胸口不舒服……要不,你就出去遛遛呢?好久没上清凉寺了,你找他们下棋去吧。宝芬,你告诉前边……”
凌伯萍笑着摇头道:“怎么今天芳娘子直往外赶我呢。我吃饱了饭,犯食困,实在不愿动,躺一会儿就好了。”信手把桌上那套书拿来,打开布套,抽取一卷,往榻上一倒,闲翻起来。
春芳娘子命宝芬,把小桐领到花园去玩。她自己也不裁衣了,收拾起来,偎着伯萍坐着,低头赔笑道:“我给你揉揉呢?”柔情似水,恩爱良深。
伯萍笑道:“吓,我又不怎的!我说,你也倒下来,陪我躺一会儿吧。”笑拍鸳枕,要并头昼眠。虽在深闺,究当白昼,春芳娘子不禁红了脸,道:“你又来了!”
当此时,干仆凌安正忙着进城。
这一天,凌伯萍白昼整天没有出门。一到夜晚,凌伯萍老早地睡了,并独寝在内书房。
到了第二天,凌伯萍起得很迟,漱洗之后,似乎更没精神,很带倦容,又像熬了夜。春芳娘子看着他的面色,问道:“昨夜你没睡好吧?”伯萍淡然一笑,没有作声。
午后,凌安从外面进来回话,凌伯萍挥手道:“知道了。”
过了两天,凌伯萍又精神起来。春芳娘子只道他一时发烦,现在必是把个烦劲过去了。
但是,突然这一天,干仆凌安很匆遽地进来回禀:“县里的二老爷来拜,还同着县里的陆文案陆师爷。”
凌伯萍愕然,他素来不与官府往还,二衙蓦然来见,有什么事情呢?目视凌安,面现迟疑道:“你替我挡驾。”
不过县尉绝非闲来访贤,挡驾无效。凌伯萍终于无法,皱眉道:“我就见见他,可是往哪里让呢?”忙穿衣冠,走到客厅,忽又停步,对凌安说:“往外书房让吧。”
凌安摇头不以为然,早把客厅门开了。主仆急入厅内,看了看,也还罢了,就命凌祥拂尘,命宝芬备茶,凌伯萍扣好衣纽,徐步迎接。那二老爷和陆师爷已经下了小轿。
二衙是个干员,姓宋,三十多岁。南京人。陆师爷很瘦,浙江余杭人,四十多岁了。留着短胡须,样子很酸。此外还有长随两名,持帖随轿。凌伯萍把长随看了一眼,以生员见父台之礼,上前拜见。
宋老爷早抱拳大笑,口称:“凌仁兄,凌先生!”又回身介绍与陆文案相见。二客笑容可掬地说道:“久仰阁下是县境的隐士高人,我久仰得很!”几人遂进了客厅。
凌伯萍疑心二衙此来,必有所为。等到寒暄了几句,宋老爷竟开门见山,直陈来意,不过是半公半私两件公益的事情。其一是编撰县志,求凌秀才入志局。其二是修筑文庙,请凌财主题捐。凌伯萍一块石头落地。
宋老爷从长随手上,把捐册取来打开,恳请伯萍捐题。陆文案也从长随手上,把志局编纂条例讨来,递给伯萍,恳请他担任一席。
凌伯萍看了看,只允捐钱修庙,不肯应聘修志,赔笑说道:“治生粗识之无,不懂志例,实在不敢滥竽。”取过捐册,拈笔题捐纹银二百两,将撰志条例重递给陆文案道:“实在对不起,老大人多多原谅!”
陆文案笑道:“凌先生,你就不要推辞了。我们是奉县里太爷谆命,前来拜请的。太爷说了,小弟们如果请不出来,太爷还要亲来致聘的。”
宋老爷又说:“关书和聘礼,县里也备下了,连同谢桐老、蔡范翁、顾鹤生……和阁下你,一共十三位,本月初一,一准同时奉上。由初一起,就算开局。太爷还要出宴诸位。这是本县公议的事,伯萍兄你推辞不掉的。况且这是桑梓要公。为了表彰乡贤,你更不该推辞的。”
凌伯萍为了难,这有两件难处,其一纂志书须有真文学、真史才;其二,入志局须与官绅共事。凌伯萍站起身来,很趑趄、很焦灼地说:“治生实在不敢应命!治生一来年幼;二来寡学。治生不过是略知八股试帖诗。但是撰县志须有真才实学。治生区区幸窃一芹,躬耕自守,近来连岁试都不敢赴,我怎么敢秉笔呢?”
陆文案笑道:“我们全晓得凌先生的古作是好的。你的诗颇近晚唐,你的古文也颇得半山神髓,你不用推辞了。”
凌伯萍峻辞却聘,二县吏坚辞劝驾。一促一拘,僵持良久。那两个同来的长随,在客厅门旁侍立不动,两对眼贼眉鼠相。东张西望,不时偷看凌伯萍的脸。凌安、凌祥忙走进来,往门房里让。这两个长随冲着宋老爷、陆文案一努嘴,好像有吩咐,不能离开。凌安不管那些,扯衣襟,低声硬往外请:“门房泡好茶了,二位下来歇歇,喝一碗。”俩长随笑而摇头,越劝越不动,凌安话声越大。
凌伯萍眼光一扫,立刻站起来,道:“两位上差太辛苦了!请到外边坐吧。凌安,给两位上差泡茶,拿点酒钱。”
两个长随看了一眼,不动。凌伯萍板着面孔还在说,陆文案忙道:“你们下去吧。”
长随这才嗻了一声,很规矩地退身倒步,出了会客厅,悄对凌安说:“你不知道,这位陆师爷脾气太大,没他的话,我们不敢离开。”遂在门房坐下喝茶,跟凌安互谈主人,偷偷地骂陆师爷。
陆文案还和凌伯萍谈话,仍然劝驾修志,也随意闲谈到别的话头上。宋老爷谈着话,坐久了,就站起来,在屋中走遛。“千溪万马图”也引起宋老爷的注目,连声夸好,凑了过去看,且赏鉴。且问:“谁画的?从哪里买的?值多少钱?”
凌伯萍答说:“朋友祖传的,折价赠送的,说不清谁画的。”
宋老爷顺手把那“古铜蛙”、“玉观音”两件古玩拿起来,观赏不已。这古铜蛙是前些日子陈设的,玉观音是新近才摆在几上的。这地方原本摆着那棵碧绿色的白菜,如今绿白菜改放在内宅了,却将玉观音换在此处。
宋老爷和陆师爷一个坐谈,一个走来走去看古玩。凌伯萍口里答对谈话,眼睛是追着看古玩的。
这两个新客,谈起来没完,屁股好黏,过了很久时候,都无倦容。敦聘修志的事仍未解决,县衙定要致聘,秀才决计不干。因为这个缘故,两个客人想必是受命谆切,不得一诺,不肯轻回。
这时候内宅也晓得了,现在饭时已过,客不言别,主不留馔,做主人的还在饿着肚皮奉陪;做主妇的心上搁不下了,打发婢女,来问听差,怎么还不请示宅主,到底备饭不备饭呢?
凌安命凌祥陪着长随,自己抽身进内,回禀主妇:“这来的人是县衙门的师爷,要请咱们大爷写什么,咱们大爷不写。他们一死麻烦。刚才下人上去站了两次,大爷始终没叫预备饭,想必是交情过不着,不能留饭的。”
春芳娘子听了,咬着指甲想:你们大爷从一清早,任什么也没吃,直陪到这早晚。怎么的,这客人也太没眼色了。其实就留他们吃顿便饭,也不要紧呀。凌安道:“许是大爷不愿跟他们套近乎。”
春芳娘子道:“就为这个,甘心挨饿么?凌安,你再上去看看。索性你说,上边开饭了,把客人催走也就罢了。”
凌安道:“只怕催不走,下人刚才也这么说,大爷只拿眼盯我,我没敢说。”春芳娘子道:“不要紧,他要不答应,你就说是我的主意。真是的,老这么饿着,人不受伤么?凌安,你就去说吧。”
凌安嗻的一声答应,退出内宅。但是他并不进客厅,却在客厅外,附窗窃听。此时厅中二客也没再谈修志,只泛开来讲今说古,和凌伯萍闲扯,凌伯萍耐住性子诺诺奉陪。
又耗了一会儿,凌安心中焦灼、猜疑,忽然屏门有人叫他。回头一看,是使女宝芬。春芳娘子等不得,又催下来了。凌安咳了一声,道:“这位大奶奶也真难办,大爷就饿这么一会儿,大爷没急,她倒急了。”宝芬抿嘴一笑道:“你瞧不惯么?告诉你,只小桐先吃了,大奶奶也陪着挨饿呢。大爷要不陪着,大奶奶一个人吃不饱。”
婢仆窃议,刚走进屏门,凌伯萍秀才招呼送客了。凌安、凌祥急忙出来,那两个长随也就出了门房。
陆师爷和宋老爷先后上轿,向凌伯萍举手告别走了。凌安、凌祥掩上大门,忙问宅主,究竟怎么回事。凌伯萍摇头挥手,进了内宅。刚走进屏门,又抽身转奔客厅,二仆跟到客厅。
凌伯萍站在客厅屋心,环顾四壁,看到万马图和古铜蛙,不禁自语道:“唔,不会呀!”眼光一落,落到桌上,还放着那份修志条例,凌伯萍又不禁摇了摇头。二仆全凑过来,请问。凌伯萍一脸懊恼,不肯回答,只说:“回头告诉你们。”两眼凝定,陷入深思。然而使女宝芬进来了,说:“大爷,大奶奶请您呢。”同时,春芳娘子听见客去,也寻出来了。
夫妻见面,凌伯萍忙站起身来,把精神一提,道:“怎么,你吃了饭没有?”春芳娘子道:“谁吃饭啦,我这不是等着你了。来的是谁呀?怎么这么老半天才走?你看都快到未刻了。我叫老冯把菜都热了,快进去吃饭吧。越等你,越不来,把我饿死了。”
凌伯萍脸上犹带迷惘之态,春芳娘子情不自禁,要过来拽伯萍,忽觉忘情,又把手垂下来。
这时二仆已退,只有使女宝芬还在旁伺候。凌伯萍默默地跟着妻子,进内宅开饭。春芳娘子且吃饭且问:“是什么人,为了什么事?”凌伯萍只说是县里人,要找自己捐候。春芳道:“捐多少?”伯萍道:“二百两。”
春芳道:“好在是公益的事,捐就让他们捐吧,怎么麻烦了这大工夫?可是争执多少么?”伯萍道:“可不是,他们不但捐钱,还叫我做文章。”
一时吃罢饭,喝了茶。凌伯萍对春芳说:“我还得赶紧给他们做文章去。”春芳道:“做什么文章?”
伯萍信口答道:“是县志的序闲篇罢了。”说着,站起来,到书房去了。
春芳信以为真,就没到书房打搅,并且嘱告小桐:“你爹爹做文章了,你在后院玩吧,别去起腻了。”
凌伯萍在书房,没有作序,修志的事到底被他拒绝了。现在他捧头深思,只揣摸二县吏和两长随的态度、神情和用意:“到底他们干什么来的呢?”
凌伯萍潜起了戒心。跟着二县吏各自来了两三趟。干仆凌安也连进了两次城,跟宅主夜谈过三次。
这一天下午,凌伯萍忽对春芳娘子说:“芳姐,等着过两天,我打算带你和小桐,回老家去一趟。自从娶你进门,始终没有回去过。现在孩子这么大了,姑母屡次提到你和小桐,很想见见你们。”
春芳娘子嫁鸡随鸡,欣然承诺,毫无难色。并且她又私心窃喜,她早想到夫家故乡去看看。不过现在时令不大好,出门未免不相宜。她就问道:“咱们哪天动身呢?”
伯萍道:“这个,我想三天以内,收拾收拾就走。只带凌安和宝芬,留下凌祥和章妈看家。”
春芳一听,不由呆了一呆。起初听丈夫说“过两天回乡”,只道这“过两天”只是过些日子的意思,哪知伯萍竟真是立刻要起程。春芳忍不住重问道:“三天以里就走么?”
伯萍脸神稍露不安,迟疑答道:“因为……这两天天气还好,恰巧有同路的伴,道上走着方便。我带着你母女回老家,自然要走稳路。跟人搭伴,比较保重些。今天二十一,明天二十二,随便归置归置,咱们二十三动身。”
春芳噘嘴道:“你这个人想起一出,就是一出。你瞧我连衣服还没做齐呢,就穿这个回家么?”说时一指自己身上,身上的衣服一点也不旧,不过花样老些。女人总好穿,又好时髦的花样,她丈夫新给她买来的衣料,她还没有剪裁完呢。无奈伯萍打定主意,非此不可。三天以内就走,仿佛不能展期。
春芳咳了一声,口吐怨言,一双水灵灵的眸子瞟着伯萍,只嗔他任性。伯萍瞠目不答,只赔着笑脸。爱女小桐恰在面前,春芳就说:“小桐,你爹爹要带你出远门呢,你愿意去么?”小桐很喜欢,要坐车。小孩子不知旅行苦,又打开话篓子,“爹爹、爹爹”的叫着,问伯萍可是坐她那小藤车走么?
凌伯萍凝眸看定小桐,又偷看春芳。忽然双眉一拧,开口欲言,终复默然了。
可是,“意外时刻不容缓”,哪容到三天以里!就在这议行的当天晚上,凌伯萍新交的好朋友高明轩,突然来访。而且神头鬼脸的,扯着伯萍的胳臂,仓皇失色,只叫大哥:“大哥,我有几句机密的话,要对你谈谈!”
凌伯萍和高明轩同进外书房。
高明轩两眼如灯,眼看着凌伯萍把仆役屏退,又亲自攀门探头,看了看房门外无人窃听,这才抽身回来,掩上内扇,搬过椅子,凑到凌伯萍身边坐下,哑着喉咙说话。
凌伯萍脸色骤变,忽一整容,又洋洋如平时了。于是徐徐说道:“高仁兄,你有什么事,要告诉小弟?我看你气色不好,你这是怎的了?”
高明轩两眼离离即即地盯着凌伯萍,又盯着窗户,低声说:“大哥!”叫了一声,摇着头又不言语。
凌伯萍微微冷笑,并不追问,只看着高明轩的嘴,顺手端起茶杯道:“高仁兄请吃茶!”
高明轩掏出手巾,抹抹额角,突然,侧着身子,附耳低声道:“大哥,你可知道……县里要拿你么?”
凌伯萍皱眉道:“什么?高仁兄,你说的这是什么意思?”
高明轩拍着凌伯萍的胳臂,悄然续道:“大哥,我刚才得到密信,省里有一个委员派到县里来。指名要剿拿大哥。县里何知县听说担着失察大盗的处分哩,这委员说是奉密谕来的。何县官已经拨派全班捕快,楚守备也点了一百多防兵。文武两个官都慌得不得了,听说要在今明夜,三更以后,包围本村。两个官要亲来拿你,还要抄家起赃!大哥,你,你救过我的命。现在我冒着死罪,给你送信。你你你赶快走吧!”
凌伯萍起初耸动,现在,陡转夷然了。眉峰微蹙,纵声大笑道:“高仁兄,你这是在哪里听来的?我一个书呆子,犯了什么叛逆大罪,要来剿拿我?还要抄我的家?还来这么多人,文武官又都亲到?到底我犯的什么罪名?你听谁讲的呢?”
高明轩侧睨不答,突从椅子上站起来,对灯下跪,仰面盟誓道:“我高明轩生受凌大哥救命之恩,我今探得地方官要拿杀人大盗的消息,来剿拿恩人,我舍生忘死,偷来送信。我若有半点不实不尽,叫我死在刀剑之下!”誓罢重站起来。面对凌伯萍,急急讲道:“大哥,案由我已经探出来。我是听范贤弟说的。他刚才急头暴脸地跑来,给我送信。他是从县衙得来的。”
伯萍摇了摇头。
高明轩仍很焦灼地往下说道:“省里委员奉着公文,指名要拿的是江洋大盗小白龙。公文说,小白龙化名凌伯萍,乔装富户书生,在七子山麓潜踪有年,还说什么谬托善绅,娶妻生子,恣行劫掠,动伤官吏……大哥,你听,这罪名就够重了。后面还分条列着案件赃款,什么曾经盗取过肃王府的古画藏珍,又是什么以假易真,抵盗过七公主府的长江万里图。……内有两款情节最重,说小白龙曾经乔装女子,刺杀原任粮道福康佑,又劫去福道台传家之宝‘碧玉菘’、‘青铜古蟾’。又曾许骗江南制造的‘八凤金铃古镫’,因而砍伤事主蒙门客一名。详情我说不出来,是我们古敬亭古贤弟从一个当案师爷口中得来的。他们说……他们说因为这一案,本县文武全都担着很大的处分,说是失察大盗,至少也得丢官罢职。若再缉拿不到,他们文武官还要担贿放的罪名哩。他们竟说小白龙乃是水旱独行大盗,说小白龙就是大哥你的化名!”
高明轩惊惊惶惶,一口气讲出这骇人听闻的话来。
凌伯萍夷然无动,微微一笑道:“他们说我是小白龙?小白龙又是何如人呢?这不是奇闻么?”
高明轩又道:“他们说,小白龙姓方,单名一个靖字。小弟倒也听江湖上说过,不知官厅上怎么闹的,竟说小白龙是大哥。听他们说起来,这小白龙武艺高强,水上旱地功夫绝顶,并且年轻貌美,善扮女子,有一手很高的剑术。还说他忽然假扮女子,忽然假扮文弱书生,说他装什么,像什么。装女子的时候,居然脚底下很小!装书生的时候,手上留着很长的指甲,不是行家,再看不出他这双手竟会刺剑。据说他作案用刺剑时,把指甲用热水泡软,四根长指甲,卷起来,套上指甲套。就可以随意耍剑,攀墙,登高,往来如飞,两三丈高的墙,他一抖手,连身子纵都不纵,就跳上去了。据说他在七公主府盗宝时,被十一二个护院保镖围住,他身上背着两大包赃物,和镖客动手,只几下,便刺倒两人,被他跳上房跑了。人们追得很紧,拿箭射他,他拿赃包挡箭,到底把原赃劫走。饶是跟得那么紧,到底也没有把他追上。”
高明轩接着说:“这小白龙轻易不会犯案,因为他暗偷时多,明抢时少,并且他手头很巧。他不只一味偷,他专好用抵盗的法子,偷换人家的藏珍。往往人家藏的重宝,被他一眼看上,他先不偷,必定先仿制。把假的制好了,他再趁夜往盗。偷去了真的,给失主留下假的,因此案情不易败露。往往失盗多年,方才发觉,那时他早把原赃变卖了。”
凌伯萍倾耳听着,眉峰忽皱忽舒,卒然失笑,发问道:“如此说来,小白龙是个巨骗大盗了。他有这样本领,怎会被人访出底细来呢?”他说话的口气,就好像局外人闲谈一样。
高明轩却惊扰不宁,又匆匆说道:“大哥,这事情太紧,罣误官司万打不得,大哥不要把事看小了啊!这回事还是因为七公主府那一案。惹得官厅没法子遮盖,才严加寻缉,悬出很重的赏格,勒出很严的期限,一定要破案才罢。据说小白龙总有点盗侠派头,他作了案,固然不愿破案,可是他总留下一点痕迹,似乎给做公的留一点下手的凭借,省得诬陷好人,又似乎是故意恶作剧,有点伸量捕快似的。他每次作了案,必定留下暗记,他若明偷,就在窃赃的原地方,画下一条粉龙。他若是制造伪物,抵盗真品,他必在赝鼎上,留下很小很小的一点笔迹,也是画一条龙。他在七公主府盗宝,竟画了九条龙,自然是盗走九样赃物了,可是官家只勘出六样来,其余那三样,到底不知偷去的是什么。”
凌伯萍道:“奇闻。奇闻!小白龙还有什么奇行奇事没有?”
高明轩道:“多得很呢!古贤弟跟我谈了好些。不过,小白龙真如神龙,见首不见尾一样,官厅枉自大惊小怪。东捕西搜,搜不着他的下落。只是,现在,大哥,他们竟疑到大哥你老人家的身上。大哥,你是我的恩人,我既知道了信,我也知道涉嫌重大。但是凭天理良心,我就是踏油锅,我也得给大哥送信来。大哥,今天县城老早就关了城门,现在城中正在点兵派役。古贤弟本听说明天夜里,要有二三百号兵捕,会同前来围剿你这府上。也不知怎的,今夜忽然提早点起兵来,也许要早动手。大哥,你要晓得县城城门从来没有关得这么早的,只有前些年闹兵变,早关过三天。现在,今天刚起更,上边就传下谕来,抽冷子把四门一关。官面明着说要移狱,这分明是骗人。移狱哪有在夜间的?”
高明轩接着道:“大哥,我一听这信,吓得半死!大哥是我救命恩人,你救下我一条性命。我虽是粗人,还懂得‘知恩不报非君子’。赶快冒险送信来。大哥你是不晓得,我起初年轻时,也在这里混过,这里的事我都懂得一点,我如今算是改邪归正。大哥,你千万不要过疑,你要信我的话,大哥你还不知道我。”
高明轩说到这里,凌伯萍秀才突然纵声狂笑道:“我怎么不知道你!朋友。我早就知道你了,你我是你知、我知、心知。”说着一指心口,道:“你如今是求仁得仁了!你是报答我,你给我报信来了!”
凌伯萍这话含而不露,高明轩毛骨悚然,忙看凌伯萍的脸色。凌伯萍的面色又很迷离难测,但他的一双眼直盯着书房东壁,东壁挂着一把剑,高明轩一欠身,手在桌子下,暗摸衣底。
高明轩不敢接茬儿,不敢反诘,心内甚怯,忙说道:“伯萍大哥,你既知道我,信得起我,大哥,你真看得起我。大哥,你如今事急了,官兵怕眼下来到,不管小白龙跟大哥有没有关系,这案情太重,丝毫沾染不得。君子要全身远祸,大哥应该赶紧先躲一躲,先躲开您这家!”
凌伯萍冷笑摇头,慢慢站起身来,说:“你叫我走么?可是,朋友……”他不称高明轩为高大哥了,一口一个朋友,高明轩只可装不懂。凌伯萍道:“朋友你忘了,我有家眷啊!”
高明轩忙告奋勇,说道:“大哥,你是豪杰,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的家小,那不要紧。大哥,你只躲你的,你把你的家交给我。”
凌伯萍眼光一扫道:“什么?”
高明轩忙起来道:“大哥你听我说,大哥你先躲开,把大嫂、小侄女藏起来,我不是还有个家么?”
凌伯萍微露怒容道:“你的府上在城里城外?”
高明轩连忙解释:“大哥别心急,你听我布置。我早料到这层,但是城外我还有别的办法。我是坐轿来的,我已经叫他们把轿抬进来了。轿夫是我的心腹人,决不会泄露的。城外我有一个至亲,我临来已经秘密嘱咐了他。大哥你听,你就赶紧收拾一下,多带珍宝,少带零碎。值钱的东西、碍眼的东西,能带就带,不能带快埋起来。你就悄悄地偷开后门,带着大嫂、小侄女,悄悄地一走……”
凌伯萍坐下了,高明轩也跟着坐下,接着说道:“可有一节,你们三口可不能坐两乘轿,只能对付着坐这一乘轿,轿多了扎眼,轿夫又不可靠。我只坐家里一乘轿来的,你们三口挤着坐,我在步下跟着。你先到舍亲处,藏这一晚上,赶明天,后天,看看风色。明天,后天,三五天之内,若是没有事,喂,大哥你再一个人先回来看看。咳,何必叫大哥冒这险,简直由我溜来瞧瞧就完了。咳,我真蒙住了,我也用不着来,回头嘱咐你府上的听差一声,如果没事,就叫他们给你送信。”
高明轩却又吸口凉气道:“我又绕住了,那一来,万一出事,贵价教官面一刑讯,又把大哥的藏身处露出来了,还是由小弟我和古敬亭装没事人,随时来探。但愿没事,大哥就重回家园,一点也不露痕迹。万一糊涂官府,定要到你府上搜拿小白龙的话,大哥就赶紧躲到别处,咱们再设法告状辩证。大嫂、小侄女尽可能住在舍亲那里,再稳当不过。大哥如不放心,就是携眷乘夜远走高飞,也是先这么躲一下才对。大哥,这是小弟来时,坐在轿子里一时匆忙想出来的拙主意,究竟这么办好不好,大哥快斟酌。这药线很紧,一步迟,后悔晚了!”
还有许多话,翻来覆去地说,只看表面,真有点感恩知己,探虎口救恩公的气概。
凌伯萍起来坐下地听着,只看表面,还像拿着不当回事似的,脸上神色却变了几次。惊,疑,怒,惭,兼而有之。但是,他这个文弱书生,居然镇静过于常人,惊疑虽透,凶惧未形。高明轩又讲出全身远害、保家避罪之策,大意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跟着又催伯萍,速回内宅收拾,速携妻女,开后门上轿。凌伯萍不答,面对窗外。
突然院外一个惊惶破裂的喊声道:“哎呀,谁把花盆摔了?摔了三个呀?东墙根的。”
凌伯萍浑身一哆嗦!他听高明轩这惊人的告密,纵已祸迫燃眉,发觉只在眼下,居然能矜持。而现在,“花盆摔了”这一句话,他竟沉不住气了。皓如冠玉的脸上倏变为死灰色,倏迈步当门,喝问:“外面是谁?是凌安么?”
凌安应声哑着嗓子叫道:“大爷还不出来,花盆摔了三个啦。”微闻喘不成声道:“客人走了没有?还不打发了他!”
凌伯萍霍地推开书房门,院外又似一阵脚步,似奔进一个人。大叫道:“花盆摔碎了,全摔碎了!”这声音好像凌祥。
高明轩骇然,诧然,两眼紧盯住凌伯萍。凌伯萍如受伤的狮子般,呻吟了一声,突又惨笑道:“好!全碎了?哪边的?”
外面答道:“东边来的。起亮子了,不知冲哪里来的,碎得可是邪性,您快来吧。还不把那家伙打发了,留着他,许耽误了事呢。”这又是凌安。
那凌祥也道:“准是坏包,挑了他,再说别的!”
高明轩暗吃一惊,手探衣底,忙再看凌伯萍。凌伯萍喝道:“你们照看外面,盯着亮子。”只说了这一句,倏回身,眼往东壁一扫,探身便要摘壁上之剑。到此时,他沉不住气了,也不遑掩饰,倏又一转身,到了书桌旁。一伸手,抄起一物,迈步就往外走。
高明轩忍不住叫了一声:“大哥,怎么样了?可是有动静了?”不觉站起,跟了过来。
伯萍猛回头,厉声道:“站住!”
高明轩登时站住,凌伯萍忽又警觉,面转笑容道:“你请坐,你先别动!我谢谢你送信,我要到外面吩咐一句。”
高明轩身躯一晃荡,忽见伯萍面色已然铁青。高明轩很机警,知道此刻一步也错不得,忙回身就座道:“大哥快回来,大哥别忘了,小弟的命是大哥救过的。我是冒险特为大哥报信来的。”说话声音一纵,连院中也可听见,不似初来那么恐惧了。
凌伯萍再顾不得这些细节,然而依旧矜持着绅士的样子,推门出去,把门掩上,并向高明轩点了点头。
凌伯萍趋至中庭,冲二仆发话,只问得几句。答的是:“有三个点子前来窥探,没有捉住,也没有追上。看光景,绝非合字,实是鹰爪,身手捷便非常。”
凌伯萍更不多问,只冲二人分别一挥手。凌安、凌祥二仆立刻会意。不用细嘱,早已分头狂奔。一个去惊动宅中亲信人,一个去到宅外,绕邻墙急急重蹚了一圈。
凌伯萍站在庭心,由明至暗,急急地摆一拢眼光,又侧耳听了听东方,便健步而行,走甬路,奔后园,忽地一跃,身在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