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伯萍从水中救出高明轩之后,便要回家。高明轩的盟弟范静斋、古敬亭却一再强留,不让他走。人家要报恩,凌伯萍急不得、恼不得,最终只得把面色一整,又微微笑道:“古先生,对不住,你看我浑身湿污,裤角直豁到脚跟。庙中这时正做盛会,尽多妇女,我去了像什么样子?”
古敬亭道:“盛会怕什么?大哥这是做了救人一命的好事,人家看见你,更要佩服。”说时看出凌伯萍不爱听,忙又道:“咱们从后门绕进去,人也看不见。就是衣履不整,老方丈那里还不给我找一套衣服换上么?”
凌伯萍笑道:“我哪能穿和尚的衣裳?”
古敬亭也笑道:“大哥这么爽亮的人,还在乎这个?要不然,你不嫌脏,就穿我的,我脱给你。大哥很懂得救溺的方法,你走了,我们真不放心。别看卢大夫是名医,他可是不会水。”又赔笑道:“我知道大哥很有洁癖。那也不要紧,一回庙,我就打发人,到府上取衣裳去。真是的,刚才忘了,倒不如早打发一个人。到您宅里去一趟,也给凌大嫂送一个信。”
凌伯萍道:“那又何必!”
忽然,古敬亭想起了妙辞,手指凌伯萍道:“大哥,你真回去不得。您看您,浑身这么湿,裤子又扯成这样,轿子又在庙里呢。您这样走回去,还不把大嫂吓一跳么?”
凌伯萍低头自视,小衣全湿,长衫虽干,却被高家仆人拿得皱折了,真像个落汤鸡,外面包着绸衫一样。古敬亭见他迟疑,立即说道:“大哥,你真回去不得,回去看吓着大嫂。”遂走过来,扯了一把。
凌伯萍心中作想,干仆凌安现在庙中,小轿轿夫也在庙中。自己这样子步行回家,似乎不妥。春芳娘子一定要穷诘自己的,咳了一声道:“我真不愿这般模样回庙。古仁兄,我们绕走后庙门吧。”两个人这才往清凉寺走去。
不一刻行近庙旁,干仆凌安已闻讯迎出来,道:“大爷下水救人了么?”刚才高明轩被抬进庙,已闹得通庙皆知了。
凌伯萍脸含不安道:“没有法子,挤住了。”古敬亭抢答道:“我们高二哥叫惊马撞到湖里去了,多亏你们大爷。”凌安不答,面向着凌伯萍。
伯萍道:“你赶快回去,给我拿一整套衣服来,你看我这身上。”长衫已皱,裤角已撕,双履也沾满湿泥。
凌安一声不响,抽身下山。伯萍忙追叫道:“你把……外书房的衣服找出来,赶快送来。不必惊动大奶奶,看她晓得了,又要担惊。”凌安道:“我知道。”大步走下山去了。凌伯萍意不自得,范静斋暗暗含笑。
这时清凉寺内正值盛会。高明轩和那渔人,先一步从后门抬入禅舍。老方丈慌忙过来照看。搓手慰问,连说:“这这这怎么说的!”先把高明轩安置在三间精舍内,又把渔人另搭到别间禅房,忙着给二人更衣,加被,煎汤,发汗,按摩。
凌伯萍一步走进去,只见精舍禅榻围满了人。高明轩拥被围在榻上,二目不开,喘息转急,从被中露出一只手,卢问歧大夫坐在面前凳上,正给切脉。在病人脚下嘤嘤啜泣的,还有一个少妇,旁边侍立一女,使婢打扮。这少妇绿鬓纤腰,盛妆长裙,姿容仿佛艳冶,原来是高明轩的如夫人到了。她守在丈夫脚下,哭得抽抽噎噎,如梨花带雨,好不伤心。吴娃娇喉,哭得尽恸,哭声柔媚动听。
范静斋站在对面,正在劝解,忽见凌伯萍来到,范静斋忙道:“二嫂子别哭了,你看咱们二哥的大恩人凌秀才来了。就是这位。”
哭声顿住,那少妇拿一条红手绢,正掩着脸,闻声立刻微露半面,睁着一对清澈的眸子,向凌伯萍一瞥,忽然面笼娇羞,把头低下,把身子一扭,似乎自家忘情悲泣,被生人看见,未免觉得可愧。那红手绢才放下,重拿起来掩住嘴,又低头拭眼。然后一整身,抬头,嫣然一笑,先哟一声,道:“刚才救我们二爷的,就是这位啊?”
古敬亭从伯萍背后应声道:“二嫂子,就是这位凌大哥,多亏他冒着险,把二哥捞救出来的。二哥这回飞灾,真叫人想不到。二嫂都听说了么?”
少妇暂不答古敬亭的话,双目偷看凌伯萍。微敛羞容,亭亭站起来,向使女递过眼色,使女忙把拜毡取来。少妇徐徐说道:“古贤弟,范贤弟,你替我请这位凌相公里边坐。”
凌伯萍一看这样子,忙缩身后退,翻身欲出。古敬亭道:“凌大哥别走!”从后面拦住。范静斋也赶过来,两人一边一个,把凌伯萍架住,推让到椅子上。
那少妇羞惭惭道:“凌相公,您真是我们的大恩人。我们明轩若不是您……今天只怕是性命难保!”拜毡铺好,她插花烛似的拜下去。
凌伯萍急避不开,还礼不得,窘得面似蒙了红布,竟侧立着受了三个头。
少妇起初含羞,等到拜罢,见伯萍局促不安,便拿出主妇的体貌来,又福了福,侧身站着,伸出尖尖的手指,让座道:“凌相公,请坐下说话儿。”
少妇又道:“凌相公,这救命之恩不比别的,您就是我们的重生父母一样。”向病榻瞬了一眼,双眉紧锁,如不胜情道:“您把明轩救了,免得叫他落个淹死鬼,也给他洗去丑名。若不然,人家说了,他上庙还愿行善,当时淹死,想必生前没做好事,才遭这恶报!您这一来,在我们身上积大德了。”伯萍道:“嫂夫人太客气了。”
少妇道:“不是客气,是实话。凌相公,您会游水,您一定懂得救溺的法儿。我说,卢大夫,您跟凌相公合着断一断,到底我们明轩要紧不要紧?怎么他还不能说话呀?刚才我乍一来,把我吓酥了,只当人没了气儿呢。”手抚胸口,吁一口气道:“你听,我这当儿,心里头还扑咚扑咚的跳呢!”
凌伯萍说道:“嫂夫人无须恚虑,我看尊夫早没危险了。”
少妇道:“既然不碍的了,可是的,凌相公,明轩在这里休养,究竟不便。”又一红脸道:“我一个女人家,也不好服侍他,何况这儿又是个寺庙哩。凌相公您替我拿个准主意,要是真不碍事,莫如就叫一乘驮轿,趁天色还早,把他抬回家去,您看行么?”
凌伯萍到病榻重加诊视,对着卢大夫说:“若坐驮轿,路上只不见风,料也无碍,还是回家静养的好。”
卢问歧也道:“是的。按脉象说,坐轿回去是可以的。在家里,自然比在这里便当多了。”
这如夫人便做主张,命使女传话,叫仆从觅轿。要一乘驮轿、一乘小轿,连原来的几乘,恰好高明轩一乘,如夫人一乘,范、古、卢三人各一乘,凌伯萍一乘。意思之间,要把恩公接到自家。
仆人领命出去,如夫人则到病榻前,摸了摸高明轩的头,又切了切脉,转脸来,坐下,便一扫羞怯,亲亲热热,和恩公攀谈,申谢。由感恩说到遇救,由遇救说到肇祸,如夫人紧咬银牙,发恨道:“这骑马的人实在万恶,怎么碰着人,丢下了就跑呢?如今把他捉住,就该送官治罪。”说着转问凌伯萍道:“送官对吧?可是这究竟是误伤,我倒有心吓他一顿,把他放了。又怕我们明轩万一有个好歹,那人就是凶手了,轻放了,心上不甘心。”将一双点水青瞳,望着凌伯萍,似要讨个主见。
凌伯萍便道:“高大哥实已脱险,决无性命之忧,我看把那人放了吧。”
如夫人满脸堆欢道:“那么说,我们明轩真不要紧了。我本打算等明轩好利落,再把惹祸的连人连马放走。省得等他缓过来以后,发恨生气,不答应我。恩公既然这么说,放就放了吧。放了也好,省得明轩苏醒过来发脾气,拷打人家。您想他好心好意来行善事,无端被逸马挤坠湖里,他一定懊恼,怎么行善倒遭恶报呢?他一定恨极了这个骑马的,必不能轻轻饶过。既然这样,恩公说得对,还是早早把人放走。这也是件善举,到底凌相公心肠好。”回顾使女道:“你去告诉他们,就说我说的,冲着凌相公的面子,那个骑马的不用押着了,放他逃生了吧。也免得大爷缓过来,拿他泄愤。真算便宜他了,免去一顿好打!”
这样,把整个人情送给凌伯萍了。她却又用红手绢,一掩樱嘴,哧的笑了一声,赧颜向伯萍道:“凌相公,我们明轩别看心肠慈,好行善,他的脾气可够暴的。回头等缓过来,只怕找我们要人。他若是听说是我做主放的,他一定不答应我。凌相公,那时候,我就往您身上推,我就说恩公叫放的。人家救了你,连讨这点情面,还不行么?他就没得说了。凌相公,到那时候,他要问,您可替我担着点呀。回头别叫我挨他的骂,说我女人家胡出主意。”
凌伯萍道:“既是觉得不便,不放也可以,等尊夫自己发落也好。”
如夫人哟了一声道:“那是什么话呀!您说的话,我们两口子一定照办。您不是救命恩人么,况且您这份用心,又是行好。我拙嘴笨舌,凌相公可不要笑我啊。”
这少妇居然健谈,姑苏女儿娇喉自佳,这女子又很洒脱,乍见是怯生,如今把凌伯萍当恩人看待,既不再见外,遂更觉亲切。一时问问高明轩遇险的经过,替那救人几致殒生的渔夫、农人连抱惋惜。一时,问问凌伯萍浮水救人的详情,把感恩的话讲了又讲。一时又问问救溺以后的保养方法,该怎样服侍,才不致诱发他症。跟着又和凌伯萍,商量起酬谢渔夫、农人的办法,该怎样给人家家中送信。该怎样加意治疗,该拿多少钱犒谢。把凌伯萍看成弟兄一样,一口一个凌相公,叫得这么亲近。
随后,又叙起家常来,问凌伯萍家中都有什么人,凌娘子多大岁数,是哪里人,有小孩没有?她笑着说:“赶明儿我看看凌嫂子去,把凌嫂子接到我们舍下住两天。”
凌伯萍勉强答对,就要告辞,外面传话说:“轿子叫来了。”
少妇忙站起来说:“凌相公,您别走,这不是轿子都来了么。”坚邀伯萍随她进城,她又说:“您怎么着也得到舍下盘桓两天。”
凌伯萍不肯,峻辞谢绝说:“舍下还有琐事。”脸上颇露出不耐烦。
古敬亭、范静斋恐怕闹僵,忙说:“二嫂子,我们凌大哥总得回家看看,怕他家里也不放心。”
少妇道:“哟,我就忘了这个了。可不是,凌嫂子一听凌相公下湖救人,自然也很挂念的。我们做女人的就知道往一面想,凌相公,您别笑我不通人情!”又说了许多感谢的话,吩咐仆役,把轿舁入,先送凌相公回家。
凌伯萍很不高兴地等着凌安取来衣服,更换好了,方才坐自己的小轿回去。这里古、范二友和卢大夫、家仆等忙把高明轩和渔人全搀架上轿。他们陆续下山了,老方丈亲送出很远,方才回转。山上的盛会依然做着。
被溺的施主高明轩坐轿进城,回家。将渔夫安置在下房,将卢问歧大夫安置在客厅。高明轩面色惨白,呻吟不已,由古、范二人挽着他的胳膊,直踱入内宅暗室,他那如夫人和小丫鬟跟随在后。
一入内室,悉屏仆役,小丫鬟也留在外间,如夫人回手掩上内室的门。高明轩踉跄倒在床上,古、范给他盖上棉被。高明轩呻吟声顿住,精神十分疲殆,一语不发,眼角滴下泪来。古敬亭忙低声道:“二哥怎么了?这一来大功告成了,你别难过呀!”高明轩掩面不语,兀自呜咽,似勾起伤心事来。
那如夫人目视古、范,又看了看高明轩,错愕不解,发话道:“我看二哥神气不大好,别是弄假成真,真淹着了吧?”
高明轩长叹一声。古敬亭、范静斋在室内走来走去,咳了一声道:“可不是,淹了个不轻。若不是这么一来,怎能骗得过小白龙?人家是行家啊。二哥,这工夫觉得怎么样?还难受么?”
高明轩摇了摇手,道:“求人真难哪!我恨我自己太不争气,下多大苦心,还是凭自己本领,斗不过狮子林,挤得没法,出这等下策,真够丢人了,还险些送了性命,还不知将来结果如何?”
那个如夫人道:“二哥真淹着了么?喝了几口水?”
高明轩拥被坐起来,又叹了口气道:“浑身筋骨疼!六妹,我简直是死里逃生。还喝多少水?只喝了一口半,就灌满一肚皮。这还是小事,我心里没有迷糊,我自己有把握。只是我久没下水了,乍一沉,又穿着衣裳,又泡得这么久……六妹你不知道,我在水里足足泡了半个时辰,那位凌大爷才肯下来!我只当是没指望了呢。好容易才盼他跑过来,他又犹豫着不肯下水,谁想我这条腿忽然抽起筋来……”
古、范一齐大惊道:“真的么?”
高明轩眼含着泪,苦笑一声道:“你看,就这么巧么!这条腿直转筋,脚跟差点横过来。简直说,小白龙再晚到一会儿,那真淹死了。那时我心里只祷告,亡兄亡嫂多多保佑我,你夫妻俩要想报仇,可别叫我糊里糊涂死在这里。这条腿还是直转拗,我连忙沉下水去,狠狠地搬了搬,又蹬了蹬,偏偏那个渔夫又来捣蛋,他要救人!把我恨极了,我就掐他一下子。”
古敬亭道:“不好,你收拾这个渔夫,差点叫人看出来,好在快淹死的人都是乱抓人,可是你那手‘黄莺托嗉’用得太明显了,只是小白龙没看见罢了。”
高明轩道:“是么?你们在岸上看出假来了么?你们看,把小白龙骗住了没有?我在水里挣命,他们都说了些什么?”范静斋道:“还好,骗住他了。不过,他只问二哥从前会泅水不会,也许动了疑,看出二哥踏水的功夫来了。”
那如夫人道:“呀!那不露馅了?”
古敬亭道:“我们给掩饰过去了。我们说二哥小时会水,不过叫马猛一撞,水流又急,支持不住了。他只看见二哥淹得翻白眼,大口吐清水,决想不到有假,更想不到骑马的乃是我们自己人。”
高明轩矍然道:“这一点很要紧,胡贤弟,你快叫马老台离开这里吧,倘叫小白龙看见他,在咱们这里出入,那就满盘皆输,露出假来了。他现在哪里呢?”
如夫人道:“给他一百两银子,叫他回去就完了。”
范静斋道:“他现在在店中呢!回头去打发他。”
如夫人道:“你们这条计,真想绝了。小白龙纵诡,也决猜想不到。从来只有买好,没有倒卖恩的。现在第二步该怎么样呢?是不是明天就去登门拜谢救命之恩呢?”
范静斋道:“越快越好!”古敬亭道:“不行!二哥好得太快,显出假来了。”
高明轩颓然躺倒道:“情实我也是浑身疼痛,真挣扎不动。回头叫卢医生给我诊诊,我得吃几剂药。还有这卢医生,咱们绑票似的把他架来。我看如今用不着他了,把他打发回去吧。”转顾少妇道:“六妹妹,明天就烦你到小白龙家,登门拜谢他去,就说我淹得很重,大夫治不好,务必把他请来。小白龙的女人,你可以设法跟她套套交情。”
少妇道:“我去,我带着礼物,去到他家道劳叩谢。这是救命的大恩么。”说时笑了,又道:“我求见他的太太,跟她拜盟,结干姊妹,这个我都弄得来,二哥放心,我准装得像。我再带着小梅妮子去。小妮子长得很媚气,一定会诱人。反正小白龙年纪轻轻的,不贪财,必贪色。不好交朋友,一定好女人……”说着咯咯的笑起来,道:“好色的必然轻友,这小白龙不受这套,受那套。我们安排好了,就拿报恩为名,一步一步跟他凑,酒色财气四个字,好什么,给他什么。只要他拿二哥当朋友,一来二往……”
高明轩精神一振,霍地又坐起来,道:“对!六妹多受累。皇天不负有心人,这一回我险些弄假成真,命丧湖底。我这回再打不动小白龙,我就真真没招了!”
古敬亭道:“这一招准行!就由二哥和六妹,你们二位假装夫妻,天天去亲近,内线外线同时打通,他小白龙不管怎样乖僻,你感激他,天天给他高帽戴,他不能把你推出门外。那个仆人叫凌安的,也得想法子勾引勾引。这交给老黑办。奴才交奴才,主人交主人。六妹就认准了龙娘子凌夫人,你们拜干姐妹,这招很对。小白龙大概怕太太。”
那如夫人道:“听说龙娘子不是我们道里人,只是个外行,寻常女人。”古敬亭道:“寻常女子更好哄骗,她必然贪小便宜,喜好珍宝首饰。”
几个人掩门议论一阵。高明轩躺倒歇息,他真个害起病来,心上更浮躁万分,他淹得太甚了。
由次日起,那个艳冶的如夫人,高明轩背地称为六妹的,备了许多礼物,珍宝、首饰、锦绣绸缎、果点,抬了好几抬,携带一个俊婢,名叫小梅的,坐小轿,亲赴七子山麓凌伯萍秀才的住宅,登门谢恩。
高明轩偃卧病榻,和古、范二友低声私议,听候“如夫人”怎样进凌家门,怎样见凌氏夫妇。假如可能,预嘱好了如夫人,不妨留在凌宅住一两夜。仍嘱咐仆从,只要凌家收礼延宾,便作速奔回送信。
但是,凌伯萍竟古怪得很,而且乖觉得很。“如夫人”早晨去,晌午回来了,礼物整盒提回。凌伯萍竟没在家,凌娘子也出了门。只剩那个干仆凌安,司阍待客,说主人和主妇两口儿住丈人家去了,今早刚刚动身。“如夫人”失望而归。
但是铁杵磨绣针,高明轩不久病愈,拉开长工夫,日登龙门,凌、高二姓终于不久成为朋友。或者依照凌伯萍的口气说,不算朋友,也成了很要好的“熟人”了。
在高明轩溺水遇救的四个月后,有一天,高明轩夫妇竟得在凌伯萍的客厅上,坐谈了好久。因为来客是夫妻俩双登堂,凌夫人杨春芳娘子也就抱着爱女小桐,出来陪伴女客,终于把高氏如夫人让到内厅去了。高明轩在外客厅坐了一会子,凌伯萍到底没往内书房让。
这一回登堂拜访乃是头一次,竟周旋了两个时辰。男客在客厅已经辞穷,女客在内宅却欢笑亲热异常,而且同用过午饭,才告辞回家。
饭后,高氏夫妻坐轿回去,范静斋、古敬亭见了面,齐给高明轩道贺。高明轩也欣然得意,目视他的那位如夫人道:“还多亏了她。若不是她,我还是被人家赶出来了。”
原来高氏如夫人把凌伯萍的爱女小桐,抱在怀内,爱得不得了。一定要认为义女,拜干亲。小桐刚刚四岁,居然和如夫人不认生。
这如夫人乍到内宅,看出春芳娘子是个美而秀的聪慧女子,就打叠精神,和她攀谈。对春芳娘子一口一个大嫂叫着说:“大嫂,您不知道这事么?凌大哥是我们明轩的救命恩人,若不是凌大哥,我们明轩早成了淹死鬼了。我们老早地想看望大嫂来,明轩总拦住我,说凌大哥是书香人家,高门雅士,我们本是暴发户,浑身俗气,怕大嫂见笑。”
春芳娘子道:“您太客气了,我们本是寒酸人家,我也从来没出过门的,没的倒叫您笑我呢。您说我们伯萍怎么救过高二爷来?这是多早晚的事呀?”
如夫人微微一笑道:“这还是头几个月,春天的事哩。那一回我们明轩在七子湖,叫一匹惊马撞到湖里了,多亏了凌大哥,舍生忘死,把他捞上来。这才是救命的大恩哩。怎么凌大哥没对您念叨过么?”
春芳娘子面皮一红道:“这个,也许他忘了说了。”
如夫人道:“上回我还到您府上道谢来呢,可惜没见着您。听说那天您住娘家去了!”
春芳道:“是么?又叫您见笑了,我们伯萍什么事也不告诉家里的。他外头的事,我一点也不知道。您这是来了,您若不来,我还不知道高二爷和他是朋友呢。”
如夫人说道:“我可不信。我早听说过,凌大哥和您感情好着的呢,他会瞒着您么?别是他怕您,管他太严了吧。”
春芳含羞笑道:“二嫂子乍见面就取笑我了。”
如夫人笑道:“我该打嘴,我可不敢跟您取笑。我告诉您吧,您大概全不知道,我们明轩感激大哥的大恩,恨不得请他到舍下,哪怕敬一杯水酒呢,也算尽尽心,谁知总请不来。我们明轩后来才听人说,凌大哥是很恋家的,轻易不好应酬。大嫂,别看咱们是初见,我早就猜出来,您一定生得够漂亮的,若不然,也配不上凌大哥那一表人物。人们都说凌大哥的夫人比天仙还美,真是头是头,脚是脚。今天一见,果然不虚,大嫂,您真俊哪。怪不得凌大哥那么恋家。您今年二十几了?我看您至多也就是二十,再不然是十九岁了,对么?”
春芳赧赧说道:“我二十五了。”
如夫人道:“是么?可不像,您瞧着只像十八九岁、二十来岁的人,您真生得少相啊。”
春芳道:“看您说得也太玄了,我们小桐都四岁了。我怎么会是十八九岁。”
如夫人仍嘻嘻哈哈笑了起来道:“人家真有十六岁开怀的,那不算稀罕。”说着,凑到小桐面前,道:“大嫂,这是您跟前的么?这真跟小天仙似的,怎么才四岁,看着像小大人似的,又活泼,又稳重,真是大家小姐。小嘴多好,多红,简直跟您一样,就是眼睛和脸蛋像她爹爹。”把手一张道:“桐小姐来,叫婶子抱抱。”
小桐咬着指甲,往丫鬟怀中一躲。这如夫人很会哄小孩,搭讪着把小桐抱了起来,偎腮,亲嘴,叫小宝宝。春芳娘子抿着嘴看着,心中喜悦。
如夫人把备下的珠串、手镯,给小桐戴上,引逗着小桐玩耍。面对春芳娘子说:“嫂子是有福气的,年轻轻的有这么水葱似的一个小宝宝,多么开心!”
春芳目视小桐道:“一个丫头子家,有她又算得了什么?怎么大嫂跟前,一个小孩也没有么?”
如夫人咳道:“没有呢!妹子老早老早地就盼个孩子,就是盼不来。前年好容易有了,谁想又小月了。您还嫌丫头子,我连丫头也落不着呢。要不然,大嫂就把小桐认给我做个干女儿吧。桐姑娘,你愿意要这个干娘不?干娘给你做花鞋穿,领你进城看戏。”
这样说着,下趟再来,果给小桐裁了许多小衣裳,定打许多玲珑首饰,还有长命锁、避邪符、四双四季花鞋。就这么模模糊糊,她自称是小桐的干娘,小桐也就算是干女儿。干亲走动得越发勤近了。
不过,春芳娘子那天听了救溺的话,当晚又向凌伯萍穷致盘诘,问他:“你是下水救人了么?这是多咱的事?怎么我一点影子也不知道?”
伯萍晓得爱妻又犯恶了,满脸赔笑地掩饰道:“这是老早的事了。”
春芳道:“老早的事了?你怎么老早不告诉我?你还是老早就瞒着我?”
伯萍笑道:“下水救人是冒险的事,我怕你听见了,又担惊害怕。”
春芳道:“对了!你既知我担惊害怕,所以就把我蒙在鼓里!所以任什么事也不叫我知道!多谢你的好心,无奈这一来,叫人瞧着,好像我又成了外人。刚才人家劈头一谢,弄得我张口结舌,想谦辞几句,都不知道说什么好。叫人拿眼盯着我,很诧异地问我,大嫂不知道大哥救了我们明轩么?你想我难为情不?我有什么法子呢?我只好跟人家说,‘我的这个男人可是与众不同,人家身上的事向来不告诉我。’我们本来不般配,差着大半截呢。我也知道,我不能跟人家高姨奶奶比。可人家别看是夫妾,可是两口子双双出门拜客。老爷有什么事,姨太太全干预得着。人都说至近莫过于夫妻。只有我是例外,我比什么人都不如。我想起来,就要痛哭一场,怨我死去的爹糊涂!”
春芳娘子很磨烦了一阵子。她说的话,又酸又涩,并拿一种极受委屈的腔调讲。可是她脸上的表情隐隐透出“拿斜道歪”的样来,口角还是带着娇笑。
但是凌伯萍自觉歉然,忙凑过来,哄慰道:“芳姐,你别过意。这实在怪我粗心。我因你是个细心人,叫你晓得了,又替我担心。客人进门时,我应该先告诉你一声,就好了。你别难过,往后我什么事都告诉你。不过你可别拦我,也不要害怕。”
春芳娘子把身子一扭道:“我拦过你什么来?你又不会杀人放火。我又害什么怕呢?说实在的,你肯下水捞人,救人一命,也是好事。只是我想你身子骨也够单薄的,你就是会水吧,很凉的天,叫湖水一泡,倘或把你激病了呢?”
伯萍忙道:“不是现在救的,是今年春天,快到夏天了。”
春芳道:“是啊,就是夏天怎么着,冷水也会激着人的。况且我常听人说,捞救快淹死的人最险,乱抓乱搔的,弄不好叫他捞上一把,就许一块全淹死呢。那就叫下阱救人,我说是不是,伯萍,你也太不保重了,还怪人家担心么?”
凌伯萍赔笑道:“你说得很对,不过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我不是没有淹死么。”随在床边并肩坐下来,拉着春芳的手道,“我不敢告诉你,就是为这个,怕你管教我。我自然会泅水,能救人,我才敢下阱呢。你想你我结成夫妻,不就是‘水中缘’么?我若不是遇难会浮水,早淹死在大江了,我焉能遇见恩公娘子你?”说着把头一侧,压着春芳娘子的肩头,轻声说道,“恩公!”
春芳娘子听了,把星眸一瞪,嘴一噘道:“我说不过你,你反正有理!”双手捧着伯萍的头一推,身子往后闪了闪,扯枕头躺下了。
凌伯萍道:“不谈这个了,咱们说点别的吧。我说芳姐,你看这位高公的如夫人怎么样?我看她一举一动,不像个良家女子似的。”
春芳道:“这位高公也不像个大财主,看着倒像个……戏台上的大花脸似的。拿着那根长杆烟袋,指指画画,说话嗓门那么高,我在二门还没出来,就听见他大喝大啸了。他那位如君又那么样,用鼻子说话。这两口子叫人看着,总像不很般配。兴许高公还怕着如君呢。刚才我瞧他总拿眼睛扫着姨奶奶,老是顺着姨奶奶的口气说话。估摸这一位必是高公最宠爱的妾呢。”
凌伯萍想了想,笑了,因道:“你也看出来了?人家还说我惧内呢。”春芳白他一眼道:“你是怕我么?”伯萍忙道:“别生气,我是说笑话,芳娘子决不是河东狮。”
春芳笑道:“这句笑话下回也不许你再说,因为我不爱听。”凌伯萍一歪身子道:“是是,下次我知过必改。”
春芳哧的笑了,又道:“可是的,这高家夫妇,你从多咱才认识他们的?”
凌伯萍道:“近半年才认识的。据说他是本地人,暴发户,新近才从北方发财还家。他这人很怪,我本不愿和他来往。不知怎的,他总想和我亲近,又似乎要跟我比富似的。我在清凉寺题捐,他也比着题捐。我无意中救了他,这一来不要紧,他跟我黏上了。我救他是在春天,我总躲着他,他总嚷着报恩。那大年纪,在我面前装小弟弟。不过他这人骨子里似乎很热,见了我,总那么无可不可地感激,我实在没法再拒绝他。官不打送礼的,人家满脸赔笑,在我面前转,我绷不起脸来了。”
春芳笑道:“得了吧,凌相公,你还绷不起脸来?你自己是不觉。就说刚才在客厅那一会儿吧,我冷眼看着,人家两口子好心好意,一口一个大哥叫道,跟你亲亲热热地讲话。你倒好,活像债主子,十问不一答,十叫不一哼。谈了那大工夫,我没听你说别的,半晌一个‘哦’字,半晌一个‘是的’。你真是贵人语音迟,我在旁陪着,都怪替人家难堪的。你自己难道一点不理会?先生,我劝你也稍微随和一点吧,不要端那么大的架子,叫人家笑话你酸!”
凌伯萍失声笑了,站起来说道:“我真是架子大么?”
春芳道:“小狗才哄弄你呢。你脸上的神气又冷又傲,你真觉不出来么?”
伯萍笑道:“这个……但是别人说我冷傲还可以,你芳姑娘可不许说。我跟你讲话,一口一个姐姐,你拍拍心口想一想,我拿你不当活菩萨一样看待么?人家说起来,都笑我惧内,你截长补短地查考我,审问我。”
春芳满面通红躺在床上,伸脚踢伯萍道:“你胡说!谁说你惧内来?”
伯萍纵声大笑道:“谁说,人人都这么说。并且我自己也承认我是惧内。古时有一个惧内的人,别人问他,为什么这样怕老婆?他回答得很好,说是妻有三可怕。才娶进门时,年当少艾,端丽凝重,好比观世音菩萨,人哪有不怕活菩萨的?过了些年,生儿育女,孩子越养越多,活似九子母魔君,人焉有不怕女魔的?等到年老,仍不忘修饰,擦脂抹粉,更增老丑,好比鸠盘荼一样;这鸠盘荼乃是佛书上的女老妖,人哪有不怕妖精的?由此可见妻有三可怕,少幼老各具其妙。芳姑娘现在正当活菩萨之年,我凌伯萍一向佞佛,清凉寺还不断题捐,怎能把家中的活菩萨,反倒忽略了?况且活菩萨又这么亲我以樱唇,瞪我以白眼。恩威并济,刑赏时加,我待罪虔敬之不暇,我还敢冷傲么?我不但不敢冷傲,我还热,我还热……”一直倾身逼迫过来,道:“在家敬活佛,何必远烧香?”
春芳娘子慌得连连滚身退避道:“又涎脸,又涎脸!孩子都那么大了,还跟人家这么起腻,你们念书的人真没出息!”
凌伯萍仍然顽皮,每逢春芳娘子盘诘他时,他就跟她胡闹、歪缠。现在春芳躲无可躲,她的底襟竟被伯萍压在身底了。春芳含嗔一指窗外,斥道:“你听,大白天价,宝芬进来了!”伯萍笑道:“她这时不会来的。她不是看着小桐了么?”
春芳道:“咳,你一点正形也没有,还提小桐呢,我告诉你……”低下声音,说道,“你一点也不知检点,你不知道小桐跟宝芬说些什么哩。”伯萍道:“她说什么?”
春芳脸色羞红,轻声说:“也不知哪一天,叫她看见了。她竟大着个舌头,对奶姆和宝芬说,爹爹跟我好,也跟妈妈好。”伯萍笑了,说道:“这也不犯歹呀!”
春芳娘子道:“咳!你听啊,跟着她就歪着脑袋,告诉宝芬说,爹爹亲亲我,爹爹也亲亲妈妈。爹爹跟我们俩好。我愿意爹爹亲亲,妈妈不愿意。妈妈说爹爹的嘴扎人。爹爹的嘴不扎人,爹爹拿刀子刮脸。她的话多着呢,都是你不管不顾,叫她小孩子家看见了!”
伯萍失声大笑起来,手扪下颏道:“刮脸是很要紧的事情,由此可见……人生在世,刮脸盖可忽乎!”
春芳乘机一抽衣襟,坐了起来,并且躲了出去。用斥责的口吻道:“那么大人,一点正形也没有!”
闺门调笑,把这场过节混过去了。高明轩的如夫人既认小桐为义女,她们女眷们越走越近。辗转半载过去了!只有凌伯萍和高明轩,性情嗜好隔离太远,总有些格格不投。凌伯萍性耽风雅,又嗜好书画,喜收藏金石古董,并精辨别。高明轩费了一番心思,发现了凌伯萍的嗜好,他大喜道:“原来凌大哥还是个赏鉴家,这可好极了。大哥,我告诉你,我半生苦干,如今混整了,总想去去身上的俗气,古玩金石我倒是一点不懂,可是我很喜欢。”遂拿出许多古玩来,请伯萍品鉴。
过了些日,高明轩欣然登门,说是新得了几十块古砚:“有人告诉我,内有几块秦砖,还有杨继盛参奏严嵩时用的一块刻铭的砚台,据说顶珍贵。是什么‘鸡三号,鼓五点,今日拜疏参大阉,事成奖汝功,不成同汝贬’。念着倒很好玩的。大哥既精鉴辨,请你哪天得闲,到舍下看看,这好几十块砚台,到底内中也有值钱的没有?”
凌伯萍道:“那不是杨继盛的铭砚吧?”高明轩道:“参严嵩的不是杨继盛么?我记得是他,雪杯园那出戏不就是杨继盛么?”
伯萍微微一笑,但是高明轩既很有钱,想必好的歹的胡乱收藏些古物,也许里面真有秦砖,遂欣然命驾,到了高明轩的书斋。高明轩忙前忙后,把仆役叫得山响,给凌伯萍预备这个,预备那个。那范静斋恰也在座,一同忙着款待。高明轩把自己“保藏”的古董全数拿出来,一件一件请凌秀才鉴赏。
凌伯萍看了,内中赝鼎居多,甚至像赵子昂画的金瓶梅,柳公权写的苏诗集联也有。然后高明轩把那些古砚从内宅搬出来,方的,圆的,石的,陶的,大的,小的,垒垒六七十块。凌伯萍一见大惊道:“这不是百砚斋的藏珍么?明轩兄,你从哪里得来的?”高明轩看出伯萍疑讶的样子,淡淡说道:“我还有别的妙法子么?不过是花钱买的。”
伯萍细细察看着说道:“这东西不尽是花钱可买到的。这两方古砖,我渴求一见,怀之数年。百砚斋主宠爱此物,寻常赏鉴家再见不到的。”
高明轩大笑道:“原来这都是真的么?那太便宜我了。这是我们敬亭盟弟给我买来的,花钱不多,大概是小道货。”
伯萍道:“小道货?但不知花了多少钱?”
高明轩把得意的神气透出眉梢道:“花的钱很有限。伯萍大哥,这些东西我一点不懂,一点不爱,摆着又累赘,又不好看。大哥既然爱,你全拿了去吧。”
伯萍看了他一眼,道:“这几十方古砚,块块都是奇珍,尤难得的是多有铭刻。怎么明轩兄不喜爱呢?”
明轩笑道:“我本来是个俗人,我好古玩,不瞒大哥说,无非是装点门面罢了。我说来呀!”一个仆人应声进来,高明轩道:“回头你们雇两个脚夫,把这些砚台送到凌大爷宅里去。你们可先包好了,别磕了,摔了。”
凌伯萍道:“这怎么讲?高兄请我来鉴别,怎么整份地送给我?”高明轩搓手笑道:“宝剑赠与壮士,红粉赠与佳人。凌大哥识货,自然该归你,咱们弟兄交情过得多。”
凌伯萍力拒道:“不行,不行!这是无价的珍物,我不能强人割爱。”
高明轩大笑道:“你看我爱么?我爱的玩意儿,我全摆出来了。”遂一指四壁和桌几,道:“像这些字画、鼻烟壶、玉狮子,这才是我高明轩心爱的呢。我们敬亭盟弟给我弄来这些石头,我还抱怨他一顿。后来才听人说,砚台也是古玩,也很值钱,这才回过味来。可是若叫我摆,我还是觉得讨厌。况且这东西又是小道货,在我这里摆着,人来人往,也差一点。凌大哥,你就不用推辞,我一定送给你。你真不要,我全摔了它!我卖给你怎么样?这是三百七十五两银子买的,我正嫌贵呢。”
到底这数十方砚台赠给凌伯萍了。高明轩赠砚的态度,倒惹得凌伯萍十分好笑,回来学说给春芳娘子听,伉俪很笑了一阵。夫妻俩全明白,这高明轩欠着救命之恩,特意拿这个来补情。
过了几天,高明轩又带了一盒古钱,求伯萍代为鉴别。问起来时,是有个古董商,新得此物,特给高爷送来,索价五百金,不知是贵是贱?请伯萍代估一下。高明轩从中拣出一把绿锈斑驳的泉刀,和一枚贝形的古钱道:“这一把小铜刀,许是古人割东西的,这铜贝有什么用呢!”
伯萍笑道:“周时泉法,本分刀布泉圜几个样式,后代才一律改圆。这铜贝也是古钱。古人用贝玉做交易,后来才改用铜铸,仍旧模拟贝形。只是这种铜贝假的多,真的少。”明轩道:“我说呢,我只是当玩物呢。”
高明轩仍然是要把这盆古钱赠给凌伯萍。摆弄着,做出赏鉴的模样,却暗暗窥察凌伯萍爱憎的神气。凌伯萍只是淡淡的,并不表出爱否来,并且他也看出高明轩有心移赠。
高明轩借这古钱,和凌伯萍畅谈了一阵,末后伯萍执意不要,便把古钱盒带起来,告辞回去。过了几天,他又拿来两轴古画,请伯萍赏鉴,并且要求道:“凌大哥乃是书香世家,你也把你的传家之宝拿出来,给小弟这个粗人开开眼界呀。”凌伯萍微笑不答。
但是,凌伯萍确有不少爱玩的古器字画。在他的客厅,尤其书斋中,杂陈着书史字帖,以及金石古物。依照高明轩这个暴发户的眼光来看,伯萍客厅中,挂有一横幅古画,特别惹人注目。书题着“万马千溪图”五字,不著画者姓氏款题,却钤了许多赏鉴家的印章。这画横幅长有两丈多,非大客厅不能张挂。在远山近水、清苍的画景中。画着许多匹骏马。或仰或俯,或卧或立,或饮或渡,或侧首旁睨,或仰天长嘶,或有骑士跨而疾驰,人马振奋,似试马的样子,或由牧童牵而徐步,似遛马的神气,人马都懒洋洋的,骊黄绿耳。千奇百态。题名万马,实际自不到万匹。可是高明轩、范静斋立在画前,仔细数了又数,到底没有数清确数,看来至少也有七八百匹。
高明轩指着这个巨幅,询问伯萍:“这是谁画的?到底有多少匹马?有准数么?”
伯萍笑道:“整二千五百二十匹。”高明轩道:“不到吧?”
凌伯萍笑指中间一段道:“你看山腰林木笼罩处,那里还有一队马群哩。前汉卜轼以牧畜起家,卖马不计匹数,以谷计。这画就是从这点取意。”
高明轩摇头道:“可真不容易,得画多少天,才画成啊,况且又是工笔。可是的,是哪朝人画的呢?”
凌伯萍道:“古画多不题款,从题跋印章看来,既有宋徽宗的文翰之宝,恐怕是唐人手笔。赵子昂的跋语说是吴道子画的,只是于书史无考。”
高明轩立在画前啧啧称叹。画挂在东壁,壁旁有一小几,几上有一紫檀座,座上摆着一件古玩,是一棵碧绿的白菜,玉色莹然,刻镂如真,并且栖有真的蝈蝈儿、金钟儿,是用铜丝缚在上面的。高明轩不脱豪气,信手拿起来,看了一眼道:“这玩意儿做得精致。比大哥那座碾玉观音还好。”说着,把那棵碧色白菜仍放下了。
在对面几上,也有一紫檀座,上摆一只古铜蛙,绿绣斑驳,独双眼突出,黝然呈紫色。高明轩道:“这别是三脚金蟾吧?”
凌伯萍用一种漠然的口吻答道:“是的,古书叫蟾蜍。”高明轩谈了一会儿,告别回去了。
这样一来二往,一晃又过了半年。
忽一日,高明轩又来拜访,干仆凌安这次很客气地回答:“我们大爷没在家,出门了,高二爷进来坐坐么?”高明轩道:“是么?你们大爷多咱走的?上哪里去了?”凌安道:“昨天走的,回老家收租子去了。”
明轩微微一愣道:“昨天走的,前天我还和他见面,竟没听他谈到。他自己走的么?管家,你不是常陪你们大爷出门,这回你没跟去呀?”
凌安笑道:“我们大爷倒是常带我出门,不过这一回是凌祥跟去的。”又重复一句道:“你老不到客厅坐坐去么?”
明轩道:“这个……”
凌安忙道:“大爷走后,客厅门锁了,我给你老要钥匙去。”
高明轩看他一眼,笑道:“不了,我改日再来。你们大爷什么时候回来?”
凌安道:“那可没准,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两月一月。”
高明轩沉吟着说道:“那么,烦你费心,到内宅替我回一声吧,我也不留名帖了。”遂上了轿,回转自家。在内宅把范静斋、古敬亭找来,三个人密议一阵。次日,由如夫人到凌府去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