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子山,下临七子湖,山色波光,相映成趣。清凉寺就建在山坎,小小屋峦,区区镜水,倒也颇擅林泉之胜。凌伯萍卜居山麓,闺门静好,陶然自乐,不愧是山居隐士。高兴时,到清凉寺下棋,更觉岁月悠闲。自从儒医卢问歧,薄游木渎,以弈道和凌伯萍会面之后,两人下过了十几局棋,竟很投缘。一个月来,两人不时在清凉寺聚会手谈。卢问歧更要在木渎悬壶。为的是可以常和凌伯萍、静澄方丈来往,凌伯萍也引他为同道。不过高明轩、古敬亭、范静斋这三位暴发户财主,虽然很羡慕凌伯萍,可伯萍总似乎嫌他三人粗俗,不甚愿意跟他们亲近。也因这三个人动不动就是请客、送礼,登门拜访,具柬邀宴。凌伯萍一个隐居的人,素怕酬酢,自然不愿同他三人交接了。
这三个人也很识相,起初总想拜访凌伯萍,又屡次设宴请过他。自经他屡次谢绝之后,三个人便好多了,已不再相强。
时光如箭,匆复两月有余。高明轩、古敬亭、范静斋三人,布施清凉寺,已将佛殿盖好,佛像塑成。由老方丈下请柬,敬求凌伯萍给佛像开光。凌伯萍极力避谢,只推让高明轩。当不得别位善绅一齐推重,凌伯萍也只得勉强答应下。到了这一天,本庙所有的善绅无一不到,附近的善男信女,前来烧香随喜的,成千成万,把一座清凉寺变作了热闹场。
众善绅聚在禅堂,人多气闷,都有些不耐烦。高明轩忽然皱眉道:“我最好清静,最怕热闹,这如何受得了!”对古敬亭说:“咱们找个地方躲躲吧!”古敬亭道:“山根下湖岔子,现在荷花开得正旺。我说静斋,咱们一块儿逛逛去,好不好?回头这里摆斋,咱们再回来。”几个人说着,站起来,摇扇徐步,信口向凌伯萍邀了一句,道:“凌大哥,去不去?”
凌伯萍拱手道:“诸位先行,小弟还有点琐事,这就回家。”说话时,高、古、范三施主已经徜徉而行,出了庙门。
这时候那卢问歧大夫刚刚到来,手摇团扇,向凌伯萍道:“凌先生你听,这里真和闹市一样了,真吵得凶。”凌伯萍道:“可不是,大夫才来?”卢问歧笑道:“本想早来,和你老兄战一盘,偏偏临上轿,又来了一个瞧病的,耽误了下来。我看今天这个清凉寺,一块清静的地方也未必有。莫如溜出去逛逛山景,等着他们摆斋的时候,咱们再回来,把一场善举应付过去,回头我还打算给你老研究研究棋法哩。我新近得到一本抄本棋谱……”
正说着,门帘一动,又进来几位善绅,这禅堂有点容不下了。卢问歧把凌伯萍一招,道:“凌先生,小弟来的日子浅,烦你做个向导,逛一逛这七子山。七子湖的水,也可以把我这俗气去一去。”说着笑了笑,拉着凌伯萍的手,往外就走。
凌伯萍也正想出去。卢问歧倒“先获我心”地邀他,他便欣然跟出来了。顺山道走了不远,满山的野山花,红紫纷披。卢问歧拭汗说道:“下山容易上山难,就是太阳晒得难受。凌先生,我听说山麓下的湖岔子,有一道瀑布,可是真的么?”凌伯萍笑道:“哪里是瀑布,不过这湖岔子来源的地势很高,又多石崖,往湖里倾泻得很猛,激起水花很大罢了。”卢问歧道:“七子湖,七子山,湖山相衔,可称胜景。我小弟自到木渎,还没得机会,好好游览一回。凌先生,可以领我看看瀑布去么?”凌伯萍笑道:“可以,那只是一脉急流,叫礁石阻住,激起浪花罢了,其实没有什么看头。”卢问歧忽问道:“凌先生,这七子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里面一定也有个讲究吧?”凌伯萍笑着点头道:“不错,有点讲究。”
凌伯萍前行,卢问歧随后,两人信步下趋,竟往山麓湖岔走去。一面走,一面讲究这七子山的典故。这七子山山坎,有七块巨石,矗立如人。据乡老传言,昔年有同胞兄弟八个人,一同修道,内中七人在这山坎坐化。遗蜕不朽,幻成石形。只有那最小的弟弟,身获大道,独得肉身成佛。将来有一年,他这小弟还要来度化这七位兄长哩。那时七尊石佛立可平地飞升。有这古迹,后人敬法礼佛,建了这座清凉寺。山本不高,寺院就建在山腰。紧靠下面,只两三箭地,便到山麓。山麓下的七子湖,也就因山得名了。卢问歧听凌伯萍说出这段神话欣然问道:“这七座石佛在哪里?倒不可不瞻仰一下。”凌伯萍道:“就在庙后,大夫要看,我领你去。”
两人此时顺着磴道往下走。眼看走近平地,凌伯萍便要转身,重上山坎。卢问歧回头望了望,不禁失笑道:“哦,就是庙后那七块大青石么?”
凌伯萍笑道:“正是,你看着不像吧?”卢问歧摇头道:“太不像了,哪里像石佛?不过是直立的七块顽石罢了。”凌伯萍道:“凡是名胜,都是如此。尽管传说得如何神奇,亲眼一看,立刻索然了。这七子佛的故事尤其荒谬,传说的人不懂内典,把道家羽化,和佛家涅槃,混为一谈,实是见笑大方了。”卢问歧道:“算了算了,咱们还是逛七子湖的瀑布吧。”
两人且谈且行。沿途上善男信女,不断地到山上赶善会。又走出一段路,转过一带疏林竹径,路上才见清静。凌伯萍襟怀一畅,指点着湖光山色,向卢问歧说道:“问歧兄,你看这一带层峦叠翠,衬着湖内烟波,真个是人在画图中了。”卢问歧悠悠然答道:“这一带倒是清幽胜景,只是那瀑布在哪里?”伯萍遥向西面一指道:“你看那边长堤阻波,就是湖岔子,假瀑布就在堤后面。可是望景不如听景,你只一入目,恐怕又以为不值一道了。”
两人从山麓往西转,耳中听得一片水花激石之声。湖岔子一道急流,盘绕山脚土岗而下,再转往下游湖心,水路已成了居高临下之势。又被波心一块块礁石一阻,激得万点水花飞溅出三四尺去,又落在礁石上,倒也很像瀑布。卢问歧欣然说道:“凌先生,这里的几块礁石,造得景致很不坏呀!我们若能渡过急流,到那大礁石上站一站,岂不更有趣?”说着话,走近假瀑布,登在水畔石崖上,俯视水花飞泻,一时留连忘返。只有一点美中不足,水气虽然喷薄生凉,此处偏没有竹树遮荫,头面很是晒得慌。
卢问歧持扇遮面,引目四望,向凌伯萍问道:“凌先生,旁边这道横堤,一定是通行的要路吧!没有它一挡,水怕不能东流了。这堤是谁修的?”凌伯萍道:“这堤名叫鲁公堤,过堤往西,就是鲁家坨,是个很大的乡村。首户姓鲁,挂过千顷牌。在先,从鲁家坨往七子山前来,必得从七子山的北山坡绕过去,走十几里的山路。据说鲁老翁独自出资,兴修了这道堤埝。既可防阻山洪,又便利了附近各村镇的行旅,所以这道堤就以鲁氏为名。这也是一桩善举哩。”
卢问歧道:“哦!可惜这堤短少树木,要是再种些桑槐榆柳,真像西湖十景之一的苏堤春晓了。”凌伯萍点了点头,道:“堤北倒有些林木,面山沿水,景致比这里还好些。”卢问歧伸手扪着头脸,笑道:“瀑布可看,就是晒得难受。既然有这么好的地方,凌先生,烦你领路,索性咱们逛够了。”
凌伯萍有点不大耐烦道:“天可是不早了。”卢问歧道:“凌先生,从北歧走,不是可以绕过来么?”伯萍道:“绕倒是绕得过去,那一来可就多走六七里地了。”卢问歧道:“走吧!六七里地,小弟一个文弱的人还不怕,凭凌兄这种人,难道还怕走不动么?”凌伯萍微微一愣道:“我怎么就走得动呢?”卢问歧忙道:“凌兄不是比我年轻么?”
于是,两个人离开假瀑布,趋向山根,往西北走去。此时七子山上的盛会笙钹齐奏,正在热闹。正面山麓,行人潮涌蜂集。凌、卢二人却闲行在西北面山根边上,贴着湖岔子,趋奔鲁公堤。
这西北一带,竹林丛草,一片浓绿。极目望去,只堤头还有几个走道的人,近处竟连个人影也罕见。卢问歧欢然笑道:“山行疑无路,只见日当头,这里倒真清静。”凌伯萍也笑道:“那是自然,正当晌午头上,太阳这么高照,谁会这么高兴,挨着晒游山逛水呢?”卢问歧也被说得笑了,又擦了擦头上的汗,说道:“咱们快走吧,趁早到堤头凉快凉快去。”拔步当先,不再那么徐踱,很快地走起来。
逛山游湖,拔起腿来急走,真是少有的事。卢问歧也自觉好笑。凌伯萍也笑着。且行且说:“我们为躲热闹,反倒跑到这里挨晒。这里真是清静,可是暑气噎人,阳光太毒。”
正说着,突听得山坳北边,一声高喊道:“救命啦!”隐隐又听得连喊:“截住他!救人哪!救人哪!”立刻冲破了清静的空气,应声起了一片喧哗。
凌伯萍心中一动,道:“唔,什么声音?”
那卢问歧大夫走在前面,也突然止步,回头道:“咦!凌先生,你听是怎么的了?”脸上带着惊疑之色。
“救命哪!坏了,沉底了!”一阵风过处,字字听得真切,却看不分明。一片片蔓草崖石,遮住了视线。
两个人紧行几步,抢上鲁公堤。堤上有些行人,也正张皇倾耳。陡从堤头转角处,尘土飞扬,奔来了一匹马。骑马的人,惊慌失措,扬鞭连打,没命地飞跑。一面飞跑,一面不住地回头看。跟着见一个穿长衫的人,没命地从步下追赶过来!双手高扬,连喊:“快截住他!过路大哥,快截住他。杀了人了!”
这“杀了人”三个字喊出口来,堤头上本有三三两两的行人,反倒登时吓得四面散开。那个骑马的人啪啪的扬鞭打马,那马四蹄翻飞,越发地奔腾起来。
堤上行人乱躲,前面马奔命飞驶,后面人高呼杀人。忽有一行人刚跑开,又迎过来,抄取一根扁担,当头一晃。那马猛然地直立起来,骑马的人咕噔仰翻下来,摔在地上,一滚身爬起来。那马往斜刺里跑去,骑马的人拼命地狂追那马。想是摔坏了哪里,走得一瘸一拐,竟被后面人追上,两个人对抓起来。后赶的人把骑马的抓住,下死力往回拖,且拖且骂:“好东西,把人碰到湖里,你还想跑?小子偿命吧!”
卢问歧目瞪口呆,向凌伯萍叫道:“凌大哥,凌先生,这是怎的?这可是路劫?”忽然大诧地叫了一声,“不好,不好!凌大哥,你看,那不是古二爷么?哎呀,真是古二爷!”把凌伯萍的衣袖一扯,惊慌喊道,“咱们快去看看,是怎的了!”
凌伯萍只说了一声:“奇怪!”不觉得将长衫一撩,如飞地蹿上前堤。
那后赶的果然是古敬亭,和那骑马的一个追,一个逃,对撕对打起来。古敬亭打不过骑马的,连声大喊。
忽又从那边奔来一人,岔着声大叫道:“救命啊!你们谁会水,把人给捞上来,我们赏五十两银子!”“快呀,快呀,行好积德吧。谁捞上来,给一百两。要多少钱,给多少钱。哎呀,古二爷,你怎么忙这个?还不快想法子捞人,我们大爷都快淹死了!”这个人正是高明轩的管家,名叫高升的。
凌伯萍吃了一惊,看那卢问歧惊慌更甚,一个文弱的医生,竟飞跑着,跟从凌伯萍,一齐奔上鲁公堤。那古敬亭还在与骑马的人,揪扯对打。
卢问歧抢到头里,忙着问古敬亭和长随,只几句话,便问明白。原来高明轩和古敬亭、范静斋三人,也为搭伴避嚣,走下山来。不想行经鲁公堤,方在堤边看小鱼戏萍,后面忽然蹿来一匹惊逸的马,把高明轩挤坠湖中。地当假瀑布的上游半里以外,水势极冲,浪打甚猛。据说高明轩又不会水,经堤上会水的农夫下水捞救,不意高明轩昏迷挣命,倒把个救他的人,双臂一张,紧紧一抱,也生生拖入水中去了。
高明轩、古敬亭、范静斋三人,本是患难的同盟弟兄。高明轩忽遇意外飞祸,范静斋竟舍生忘死,以一个不会水的人,也跳下水去,妄想捞救。结果,没有把高明轩救出来,反倒又饶上一个。现在范静斋和那下水捞人的农夫,也正在水滨挣命哩。
那古敬亭惊恐急怒,竟丢下救人,反奔来追擒这肇祸的骑马人。抓住他,向他拼命。只一味狂喊狂叫,一句话也说不出。多亏管家高升,一字一板,把这场飞灾说明。卢问歧、凌伯萍不觉得一齐惊诧。见古敬亭还同骑马人拼命,立刻唤着管家高升,一同上前,把骑马的人捉住,捆上,连马也捉住。
卢问歧大夫很着急地催古敬亭、凌伯萍,一齐扑奔高、范和农夫落水处一看。急流浪花,三个人载沉载浮,逐浪翻滚。大概肚里都已灌满了水。那范静斋还好些,只在堤边挣扎,侥幸未当中流急湍。没被水溜打走。高明轩和那个捞救他的农人,竟彼此扭作一团,忽然沉下水去,忽然又漂上来,互相牵制半晌浮不上来。高明轩的长袍肥衫,已成了水袋。
堤上站着十几个看热闹的人,没有一个人敢再下去捞救。都说这个被淹的人情急挣命,力量极大。这里水流又猛,弄不好,被他抓住了,一准淹死在一块。又有一个老头儿,在旁边皱眉说:“这里的湖岔子很凶,常常有淹死鬼,捉替生,哪一年都淹死三个两个的。掉下去,咳,准了不得!”这样说法,更吓得没有人敢下水救人了。
堤上还有高宅一个长随,哭喊着悬赏求救,价钱越递越高:“谁捞出我们主人。赏银五十五两、赏银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一时仍没人敢去。又叫了几次,忽来了一少年,乃是个赶佛会、看热闹的渔户,见赏心动,把浑身衣服脱光,求众人做证,答应他:“救出人就给现钱。”然后他一纵身,跳下水去。伸臂分水,浮得很好。却先浮到近岸浅水处,把范静斋捞救出来,古敬亭忙叫着高宅长随,一齐上前拖救。然后,那渔户二番下水,浮奔高明轩。
一阵浪花,高明轩和那个农夫,被激出数丈。高明轩似已说不出话来,两眼翻白。一双手爪兀自破死命抓住农夫,大概已失知觉了。这二番泅水救人的少年渔户,一直破浪浮过去。无奈水力太大,竟斜冲出数丈以外,好半晌才浮近高明轩和农夫。
堤上的人连忙吆喝:“快从后面拖他!喂,先拖那个捞人的农夫,后拖那位姓高的绅士。”高家的长随忙说:“喂喂,先捞我们主人吧!先捞出我们主人,我们重赏。”又有人喊:“千万别迎面截,看把你也抓住了,可要了命了!”
岸上人纷纷出主意乱喊,这少年渔户竟很在行,不敢先捞高明轩,打算先救会水的农夫。哪知这个农夫竟被昏惘失心的高明轩下死力,抓得展不开手脚。这农夫仓促下水,又没有脱净衣服。这工夫他竟和高明轩你抓我,我抓你,各使出死力,扭作一团,在浪中翻滚,三起三落,都似淹得大腹膨胀,昏惘失知了。这个渔户直浮到二人跟前,踏着水,觉得没有下手处,看这样子,要拖救,便须把两人同时拖出来。可是两个人几乎有三四百斤重,少年渔户固知在水中,可以运用巧劲。但才刚一作势,高明轩已伸出一只手,没命地乱抓。吓得渔户一踏水,唰的浮出数丈以外。浪花翻滚,眨眼间,两个溺人又被水流冲出十余丈以外。
此时,古敬亭望着卢问歧,哭声叫道:“卢大夫,你你你行行好,你看看我们范贤弟还活得了不?你你你怎么给救一救?”卢问歧忙过来施手术,往外推水,一再安慰道:“不要紧,救得早,还有气呢。”
古敬亭这才放了一半心,又对着浪心,着急地喊起来。分明看见这少年渔户绕着高明轩和农夫,浮过来,浮过去,只不敢下手。那高明轩不知怎的,又沉了底,忽又浮上来。那个农夫也漂上来。两个人不知何时,已松了手,分作两下了。岸上人大喊道:“不好,一定有一个淹死了。”古敬亭越发的悲痛、焦灼。
但是这一来,渔户倒得了手,立刻很轻巧地往中流浮。斜浮到农夫身旁,一伸手,抓着小辫,踏着水,往岸上拖来。不一时到岸,众人忙将二人拖上岸头。那个农夫已淹得人事不省,死过去了。众人七言八语道:“咳,救人没救了,把自己的命饶上了。”
卢问歧忙道:“我看看。”扪一扪胸口,摇头道:“不好……还许有救!”这么一说,古敬亭眼望浪心,跳脚心急,转身催少年渔户,快快再下水。少年渔户已觉力尽,要喘一口气。
古敬亭登时红了眼,大喊道:“你们谁会水?咳呀呀,活的赏五百,死的赏三百,救命行好的事呀!你们看他已经淹死过去了,断不会抓人了。卢大夫,凌先生,你们知道哪里有会水的人?哪里有小船,借一只来!”抓耳搔腮,又跳又叫道:“我就不会水!我的天,可怜我高二哥,一辈子行善!”
正在急闹,那渔户缓了一口气,道:“这位大爷,你准给我五百两银子么?”卢问歧忙道:“我们做见证,一准给。”渔户还在叮咛讲价,古敬亭拍掌跺脚道:“你还不紧不慢的,说给钱。一定给钱,你看人又沉底了!”急得往水边连推那渔户,自己又要往下跳,又要给渔户下跪。那渔户赤身露体,水淋淋的,这才一攒劲,又一头泅入水中。
这时,高明轩又被水浪打得一翻一滚,乍沉乍浮。渔夫游了过去,比上一次慢多了。好半晌,才挨近高明轩,刚要伸手捞救,忽然高明轩又沉下去了。渔夫踏着水,等他再漂上来,哪知再翻上来时,已在数丈以外了。渔户拼命浮过去,居然绕到高明轩的前头。岸上古、卢二人,和高家的家丁,人人兴奋,攥拳瞪眼地替渔户使力气,乱喊:“够着了,快,快揪辫子!哎哟,又要沉!”
渔户斜冲急流,不敢横阻被淹人的身体,更不敢挨近被淹人的胳臂,相隔只三五丈远,正在踏水作势。高明轩被浪头激得忽仰忽俯。渔夫看准了高明轩的辫子,脚一蹬,陡然伸手去抓。倏地被浪头一裹,高明轩身躯仰翻,辫子又看不见了,渔户往前连凑了两次,全都扑空。岸上的人急怪叫道:“抓头皮呀!”
直到第三次,渔户才觑准了,运足气力,猛然斜身踹水,冲到高明轩左肩头,竟一把抓住了辫梢。岸上人哗然叫好。就在这时,急流一卷,高明轩的身子随流翻覆,一条右臂正搭在渔户的左肩上。吓得渔户急松手,往下一坐水。想沉下去避开,哪里还来得及?一声惊叫,竟被久溺昏迷的高明轩捞着左臂,忽噜的一同沉没下去,岸上古、卢二人齐声惊呼:“完了!”
水面上浪花浮泡,眼见得两人翻翻滚滚。乱撕乱抓,被急流冲出去好几丈远。忽往上一冒,见那渔户拼命挣躲。但是高明轩的手竟有出人意外的死力,任凭怎样撕捋,只是掰不开。两人此沉彼浮,眼看牵扯着,要漂近那飞湍瀑布。水势越来越疾,那渔户似已力尽筋疲,肚中想也灌进了水。蓦然间两人都沉入水底。瀑布浪花喷薄,岸上已看不甚真切了。
古敬亭、卢问歧和看热闹的沿着湖边追看,着急,不时偷看凌伯萍。凌伯萍双眉微蹙,欲言又止。古敬亭大声悲呼道:“完了,这可活不了喽!天啊。谁积德行好救人啊!我们家业全不要了,谁能把人救了,我们全舍给他!”他号哭着,向看热闹的人作揖打躬道:“哪位能下水,想法子救救吧,这是积德行好的事。哪位把人救上来,死的活的全给一千银子!”这次重赏之下,竟没有一个搭茬的。眼睁睁救不了,反倒有两人被牵同溺。就有会水的人,也不敢下水捞救了。人人摇头吐舌,都说水里一定有拿替生的水鬼作祟。
众人往水中再看,不知何时,那渔户和高明轩分拆开。两人一样地随流翻滚,这渔户尚能在水面漂浮着,高明轩可是只在水中浮起沉下,沉下浮起。偶然一冒,已看出高明轩面色死白,一定快淹死了,工夫已经很久了。
卢、古二人流泪满面。范静斋吐出许多清水,已经缓过来。面色苍白,呼吸低微,扶着一个长随,蹭到湖边问道:“高二哥怎样了,救出来没有?”古敬亭含泪把捞救无功的话说出,一指湖波道:“二哥毁了,你看,眼下漂到瀑布那边,没救了!”
范静斋呻吟一声,往四面一看,失声痛哭起来,道:“我高二哥一生没做损阴丧德的事,怎的这么宽的湖面,竟会没有一只船?这么些人没有一个会水的?高二哥活活淹死,我也不能偷活了!高二哥呀,你救过我的性命,我可看着你死,我我我……”说着一推仆人又要往湖中跳,古、卢二人连忙拦阻,劝解,不住地偷看凌伯萍。
猛听卢问歧惊呼道:“哎呀,坏了!”古、卢二人跺着脚。抓住范静斋,一齐哭起来。原来高明轩跟着卷入飞湍中去了。
凌伯萍再忍不住,奋然扼腕道:“咳,三位不要悲痛。我小时候略通水性,现时不定行不行。救得了高大哥,托天之幸。救不了,也只好……”霍地把长衫脱下,往地下一扔,把发辫往头顶上一盘,靴袜也全脱下来。急急伸手,将裤腿下截都撕了一个长口子。古敬亭、范静斋、卢问歧一声惊喜道:“凌先生,你会水?你可救命吧!”三个人不约而同,都给凌伯萍磕头。
凌伯萍早已结束停当,随口答了声:“不要紧,我这水性多年没试了,不准行,且试试看!”边说边走,到湖边一块岩石上,闪目往湖心一瞥,用手先按了按盘着的头发辫,两臂往上一伸,身形往起一蹿,嗖的一个燕子掠波式,猛向水里扎去,立刻波面上水纹荡开,人的踪影不见,只清波底里看见一条黑影。眨眼间,如同大鱼一般,蹿出十数丈。那古敬亭在这时紧跑了两步,随即高声喊道:“高二哥呀,你命不该死,可等着凌先生来救你呀。凌先生可是不顾死活地救你去了……”
古敬亭嚷到这里,猛见凌伯萍从水中七八丈以外,往上一冒。古敬亭立刻把底下的话顿住。凌伯萍哧哧的一蹬水,破浪凌波,直赴急湍。距离着高明轩还有六七丈远,倏地往下一沉。众人惊顾,凌伯萍突然沉没水底,咕噜噜的,湖面起了水泡。跟着凌伯萍忽从波心翻起。瀑布急流居然打不动他。那渔户还在水面漂浮。高明轩在这一刹那,顺流往飞湍沉没下去。形势危迫,岸上大喊。
凌伯萍蜉蝣戏水式,在水面上一个盘旋,猛然又往下一沉。在急流飞湍七八丈外,水面上浪花一滚,唰啦一声,高明轩的身体突然被托出水面。凌伯萍探首出水,居然把肩头露出水面,立刻踩着水,托定高明轩,逆流浮出来。众人惊喜交集,全站在湖边张着手,哗然大叫:“快送上来!”
高明轩起初张牙舞爪,挣命乱抓。此时魁梧的身形酥软如绵,手脚有时也乱动弹。凌伯萍举重若轻,施展巧妙的手法,被淹的人一点也捞不着他。并且踏水而行,不趋水岸,一手托着高明轩,反倒浮水奔向渔户,一换把,左手托高明轩,右手一抓,抓住渔户的小辫。一个人竟抓住两个被淹的人,凌波前进。岸上登时起了一阵阵惊幸欢赞的喝彩声。
喝彩声中,凌伯萍秀才踏水游行,活似一条大蟒,抓着两个团鱼,毫不费力地游向鲁公堤岸来了。
古敬亭、卢问歧、范静斋似乎喜极,竟不住口喊叫:“凌大哥,凌大哥,你真是救命的活菩萨。”眨眼间,凌伯萍浮到湖边。这里近堤水浅,但还不能登着湖底立起,凌伯萍忽然没入水中,把两个被淹的人摆布到一处,自己竟从水底,托起二人。波纹分成人字形,两个被淹的人,像浮尸一样,仰面漂游过来。岸上众人哄然一声,全都凑到这边。
有人找来挠钩,要往水面捞人,被古敬亭一把夺过来,呼喊道:“凌先生,凌大哥,快把高二哥托到这边来吧!”挠钩直探到水面上,要钩高明轩的头发衣襟,却又迟疑未下。浪花陡然激起,凌伯萍露出头来。高明轩忽往下一沉,那渔户猛往上一冒,呼噜的一声,被凌伯萍掐着渔户的脖颈和一条大腿,跃上岸来。轻轻地把渔户放在堤沿上,恍如一条白鱼,拉着一条死猪。凌伯萍道:“你们快给他控水。”嗤的一声,又劈下水去,把沉了底的高明轩伸手擒住,往水面一托,也掐脖揪腿,掠空往上一蹿。浪花如雨,波纹如环,唿噜又一响,水淋淋的凌伯萍,抓住魁梧胖大的高明轩,半挟半抱,飞身往下一落。堤陡地滑,凌伯萍左脚一登,赤足一滑,哧溜的一下,高明轩头下脚上,倒栽莲花,重坠入水底。凌伯萍也凝立不住,翻身沉入波间。
古敬亭哗然大叫,看热闹的人也跟着大叫道:“凌秀才,凌先生,你快把高二爷拉到岸边来吧。喂喂,他个儿大,身子重,水底泥太滑,你拖着他,蹿不上来。”
高明轩从水底往上一翻,又仰面横漂在水面上了。那凌伯萍从水面上,探出半个头来,往岸头一望,脸上含着怒容。此时,古敬亭大叫着,又一伸挠钩,竟要照高明轩的发辫抓来。凌伯萍探手一把,将挠钩捋住,又一带,古敬亭往前一栽,失声道:“哎呀!”凌伯萍抗声道:“你不要乱动挠钩,那一定伤了他。来,你们凑几个人,抓牢了挠钩,往上一拉,我往怀里扯。这么样,就可以拔上岸了。”
古敬亭、范静斋、卢问歧,及高宅家丁一齐动手,拔河似的往上扯这挠钩。凌伯萍一手拖定高明轩,一手抓住挠钩,慢慢漂浮过来。直临岸下,这才轻轻挟起高明轩,往上一长身,借这挠钩竹竿做跳板,赤裸的脚只轻轻一点。众人惊喊道:“不行,钩竿看踩断了!”唰的一声,凌伯萍左肋挟着胖大的高明轩,右腕一挥,轻如飞燕,早飘然跃上平地,把高明轩轻轻放在地上。
古、范二人先不救高明轩,上前一把将凌伯萍拖住道:“我的爷,你是我们的恩人!”又似哭,又似笑,呵呵不已。凌伯萍从发际往下滴水。虽然穿着裤衩,究嫌赤露,忙道:“你们快看高大哥,大概他不要紧,没有喝多少水,我看他也许会水的。”对高宅家人说:“喂,请你把我的长衣服拿来。”家人答应着取来。范静斋哭丧着脸说道:“他哪里会水,会水还挨淹?你看他肚子都那么高了,七窍都往外流水了,人都没气了。不行了,我的高二哥呀!”放声大哭起来。
三人被溺,那农夫早已救活,由他家里人领赏搀走。现在只有二人,高明轩的卧处汪着一片水。那渔户卧在一旁,也流了一地水。看热闹的说:“这不行,这得脸朝下控水。”古、范二人这才齐趋至高明轩身旁,跪下来,哭叫着,拭扪口鼻,从口鼻一个劲地往外流清水。范静斋号叫道:“完了,我的邓……高二哥呀,人可不行了!”指着古敬亭怨恨道:“都是你呀,把二哥害了!”古敬亭忙推他一把,叫道:“你别瞎抱怨了,这有啥法子?意外横祸,谁想得到啊!二哥本来也懂点水性,要不是被那马一撞,也不至于淹到这样。你别瞎闹了,救人要紧。空埋怨我,有什么用啊?”两人你推我搡,乱作一团。
高宅的家人,一个取手巾,给凌伯萍拭汗擦水,侍候更衣。另一个就跪在高明轩身旁,也忙着拭水,且拭且哭道:“卢大夫,我们大爷不行了,身上一点也不热了。”卢问歧慌忙走过来,把家人推开道:“你先不要擦水了。这总得先推水,他在水里泡了这么半晌,身上怎能热?”
一个看热闹的老头子,走过来,指着那捞人被溺的渔户道:“还有这一位,你们也得救救人家呀!这两位全得叫他趴卧着,垫起肚子来。你们再给他推一推。叫他把水吐出来。这么仰面朝天的,可要坏了!”原来这老头子也是个船户,懂得救溺的,把烟袋一插,过来就要动手。高宅家人道:“你懂得救法么?我们这里现有大夫。”老头子哼了声,面含不悦道:“你们可得快救啊!”
古敬亭忙道:“卢大哥,你快看看,想什么法子,把我们高二爷救过来?”卢问歧俯下腰,给高明轩切了切脉,又摸了摸胸口。暗吃一惊,仰面摇头道:“不好,高二哥灌得真不轻,这位老爷子说得很对。这必得先控水。”古、范、卢三人一齐忙着给高明轩救治。旁人看着不忿,目视仰卧的渔户,窃窃私议。那老头子更忍不住,又发话道:“你们看看这小伙子,好心好意救了一会子人,白卖了性命。谁费心也给人家推救推救呀,别这么干瞪眼啊!”说着,偌大年纪,竟自己下手,把渔户翻转过来。只这么一翻,立刻有数股清水,从少年渔户的七窍咕嘟嘟的冒出来,口鼻里尤多,竟似往外倒水一般,眨眼间吐出一大盆。可是眼角已经大开,鼻孔出血了,双拳紧握,掌心无泥,面色惨白,心不跳,气不出了。
凌伯萍此时将上身下身的泥水,全擦干了,头发也已拆开拭净。衣服穿好,缓步走过来一看,心中不悦。卢问歧正用手法,给高明轩推水,竟也推出一大盆清水来。又将渔户看了看,这两人被淹的工夫久暂不同,吐出来的水竟一样多。许多人竟忙着拯救高明轩,只有老头子一个人,忙着来救渔户。
凌伯萍眉峰愈蹙,俯下身来。试一摸渔户的口、鼻、前胸和寸关尺,又试一摸高明轩的口、鼻、前胸和寸关尺。对众人道:“高大哥灌了不少水,但是性命决可无虑。反是这救人的渔户,怎么倒脉散气微,鼻孔出血了呢?”老头子道:“他准是叫这位高大爷掐住脖颈了。要不然,我们干船户的轻易不敢下水捞人呢,就怕的是这一手。人要快淹死,挣命瞎抓,救他的人只要叫他抓住,准死没活。不过,这位渔户还不要紧。你听,这不是肚皮里已有响动了,骨碌碌直响。刚才我看见他眼珠好像动了,大概救得活。你们谁费心帮帮忙,把他的两条腿给提起来,倒控一下看看。”凌伯萍忙道:“我来!”
范静斋在那边听见了,一跳站起来道:“我来控。凌大哥,你真个是我们高二哥救命恩人。你不但救了他,你还救了这位恩人。”古敬亭也从那边站起来,走到这边道:“可不是,这位恩人别看是悬赏应募来的,究竟舍命救人,也很难得。想不到竟叫我们高二哥连累了,咱们快救救他吧!”
凌伯萍跟范静斋,两人一齐动手,帮着老头子,也忙了一阵。水既控净,少年渔户渐渐眼皮闪动了,跟着胸口跳动了,低声呻吟了。
凌伯萍吁一口气道:“这一位大概不要紧了。救人的事真不容易,无怪人们袖手不管。这一位救人不成,惹火烧身,险些毁了自己的性命!”话风微带不满。古敬亭忙过来敷衍,解说:“这一位我们一定好好酬谢人家!”
那一边,高明轩在卢问歧大夫尽力救治下,还没有救醒。卢问歧、古敬亭一齐着急,连说不好。但是高明轩胸头不住起伏,肚皮也骨碌碌发响,并且不时呕吐,唯有眼皮总睁不开。又过了好久,直到凌伯萍走过来察看,高明轩才能微微睁眼。古、卢二人一齐大喜道:“凌先生你看,我们高二哥不要紧了吧?”
凌伯萍重伸手一试,觉得高明轩被淹虽久,可是现在竟比渔户好多了,不但两鼻吁吁喘气,胸口也温暖过来了。凌伯萍道:“不要紧,高大哥比这渔户强多了,一点危险也没有了。”重又问道:“高大哥从前一定会水吧?”
围观的人群中,有一位赶庙的中年汉子,啧啧称异道:“真是人不该死,五行有救。要说这位高大爷,入水这么大的工夫,居然能救活了,真是想不到的事。我们守着湖边,这些年看见淹死的人也多了,像高大爷这么大的气脉,真是少有。”
卢问歧抬头看了看说话的人,点点头说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真能缓过来,就算侥幸。不过让我看,就是好了,也得大病一场。没有十天半月,休想复原。”说到这里,向古、范二人道:“高二爷和这位渔户虽然得救,只是他们二位这时一定周身发冷。你看,这不是都冻起鸡皮疙瘩了。赶紧找个避风的地方才好,还要用热姜汤提提气。要是耽误时间大了,只怕他们中了寒,治着更费事了。他府上离这里又远,我想先把高二哥和这渔户送到清凉寺去,比较快当,用什么也应手。你看怎么样?”
凌伯萍道:“救溺的第二步法子,本该这样的。”古敬亭目视凌伯萍道:“高二哥还是呻吟不出声来,那个渔户倒能说话了,也还起不来。可巧近处没有熟人,若有熟人,把他俩搭过去最好。还有那个惹祸的小子,该怎么办呢?是把他送官,还是捆打一顿,叫他找保?”卢问歧问凌伯萍道:“凌先生,请给拿个主意吧。”
凌伯萍道:“送官找保的话,请问古、范二位。小弟是外人,不敢做主。不过现在无论如何,也得先找个地方,把两位被淹的人抬了去。要紧的是先给他们发汗。小弟的身上也得洗个热澡,这么脏太不像样子了。”说时皱眉,很不高兴。
古敬亭看了范静斋一眼,说道:“真是的,凌先生一身泥水,好歹擦干的,那可怎能受得?叫我们太抱歉了。范贤弟,咱们赶快先奔清凉寺,比较还近便一点。那个骑马的小子现在还没工夫把他送官,也不能叫他走了。我看索性将这个小子押到高二哥家里。候着二哥缓醒过来,再发落他,免得受埋怨。范贤弟,你看怎么样?”
范静斋点头答道:“这么办也对。”立刻打发高宅家人,到附近民家,寻找两副宽铺板和棉被、绳、杠,又雇来四名庄稼汉。由范静斋、卢问歧,督促仆佣,把高明轩跟渔户,搭到木板上,同时押着那骑马的小子,牵着那匹闯祸的马,径奔清凉寺。古敬亭陪伴凌伯萍,也要往山寺走。凌伯萍坚辞告退,欲归自己家,沐浴更衣。古敬亭这回竟发起急来,又扯胳臂,又要下拜,一迭声苦求凌伯萍,同往山上。他说:“你是我们高二哥的救命恩人,我不能把你放走!你你你不能随便告退了!”居然用起强来。
凌伯萍急不得,恼不得。人家是好意,人家要报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