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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湖畔扬镖两逢盗谍夕阳鸣镝三斗腾蛇

五更收锣,趟子手张勇招呼前半夜值班的人起来。店伙早到灶下烧水煮粥。

天色破晓,胡镖头催镖行伙计、脚夫们装镖驮子,算清店账。镖旗出了福星客栈,趟子手喊起镖来,仍照头天的规矩走,保护得严密异常。

和风驿是一里多地的长街,镖驮子走得早,街上铺户多没开门,不一刻工夫走出镇甸。这时候野外麦苗正旺,一望碧绿。远看运粮河,泊舟所在,帆樯如林,胡镖头一行人众,策马拈行,当这朝曦甫上,微风吹来,不由精神一爽;连那盐纲公所的舒大人,也教仆人把车帘打开,坐在轿车中观玩野景。

一路行来,约走四五里光景,黑鹰程岳忽听后面有快马奔驰之声。程岳勒缰回头一看,远见征尘影里,有两匹枣红马,蹄下翻飞,奔向这边。眨眼间蹄声渐近,胡孟刚等也回头看时,这两匹马已然旋风似的来到跟前。马上的人,全戴着马兰坡草帽,掩住面貌。伏腰勒缰,猛加一鞭,从斜刺里抄着镖驮子,从两旁直蹿过去。这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程岳“唔”的一声,向胡孟刚说道:“老叔看清了么?这两个骑马的,多半是昨夜所见的那两个。”胡孟刚皱眉道:“面貌没有看清,身段倒是一点不差。”金枪沈明谊道:“各走各的路,休要管他,沿途多多留神就是。”

胡孟刚并不答话,教伙计传话,招呼趟子手张勇。伙计们互相传呼过去,张勇一领马缰,把牲口圈回来。前面还有抱金钱镖旗的趟子手金彪,照旧引导行路。张勇把马圈到胡镖头跟前,拨转马头,一边骑走着,一边问:“有何事?”

胡孟刚道:“下一站该到哪里?”

张勇说:“我们在罗家甸打尖。到日没时,正赶到新安县境杨家堡落店。明天到涟水驿,后天赶到大纵湖新潮湾。我也正想跟镖头商量,要按规矩说,我们应走湖西,奔淮安府、宝应县、高邮县,那么走十四天,足可到达江宁。但是前些日子,淮安府老闸和天飞岭地方,接连有两家镖店出事。我们如果找安稳、不冒险,就多走两站;从大纵湖东,奔范公堤、兴化州、奶子荡、仙女庙、江都县,到瓜州过江,走丹徒,奔镇江,走老龙潭,直到江宁。这么可得走十六天才能到,沿路要是遇上不好的天气,非走上十八天限期不可。老镖头看是怎么样?”胡孟刚想了想,便向张勇道:“咱们就破着工夫,多走两天吧。”又问程岳道:“贤侄,你说怎么样?”程岳道:“还是走稳道好。耽误两天,不算什么。”

商量已定,趟子手张勇一领缰绳,仍蹿到前面,紧赶行程。到了过午时光,行抵罗家甸,大家在此打尖,骡驮子也都上足料。歇息了不到一个时辰,趟子手张勇、金彪便催着起镖。依那押镖的舒大人,还要多歇一会儿,因为他养尊处优惯了,坐在车上很不舒服。无奈骡驮子装载太重,走得本来不快。况且旱路行程,站头全是死的,有站才有店。若是走得慢了,或是想赶路,走得太快,那时就把官站错过去。单身行客还可以在荒村小店,借宿一宵;如今是大宗镖银,谁敢冒险?这位盐商虽想舒服,也就由不得他了。趟子手催促着,又把利害说明,舒大人无法,只好上车。就这样紧赶,直到戌末亥初时分,才赶到了新安县辖境杨家堡。这一站行程长些,胡孟刚虽然着急,也是无法。他遂令趟子手张勇拣了一家大店,押镖投宿。次日黎明,由杨家堡起身,到涟水驿。到得第四天,就该到大纵湖新潮湾了。

这日方才起镖,走出不及十里之遥,迎面尘土起处,过来两匹快马,马上的人全是短衣襟、小打扮,从镖驮子两旁直抄过去。官站大道,遇着骑快马的,本不足为奇;只是这两匹马,偏偏也是枣红毛色,跟和风驿路上遇见的那两匹马,分毫不差。胡孟刚等人虽然担心,但到了这个时候,只得加紧赶路。不想续行十几里,迎头又是两匹快马如飞奔来。这么一来,胡孟刚、程岳和四位镖师全都注了意。马上是两个少年壮汉,短衣襟,小打扮,偏偏骑的也是枣红马,也傍着镖驮,一掠而过。胡孟刚立刻向前面护镖的伙计和镖师们,暗打招呼;恐怕绿林道就要在这条线上拾买卖。这四匹牲口,按绿林道规矩是放哨的,先蹚出四五里地去,一定再圈回来,那时必然有强人动手劫镖。

胡孟刚此时更不多言,只候着四匹马圈回,这拨镖就登时不走了,各自亮兵刃,再往前闯。照例不出五里,必定有事。哪知这次竟出人意料之外,四匹马一去未回,直走出六七里地,路上平平安安,仍无事故。胡孟刚不禁诧异起来:“这可怪道,今日莫非真输了眼不成?”当这时,不但胡孟刚这样想,就连趟子手等人也都觉得蹊跷。个个你看我,我看你,心里纳闷,却都不言语。赶到了大纵湖新潮湾,歇马落店,大家方才把心放下。

饭后,伙计们倒替着歇息,唯有胡孟刚,满心怀疑不定,连饭都没吃好,倒在床上反复盘算。他暗想:在镖行干了一二十年,少时也曾身入绿林,决不致连这几个的来路还断不透。他虽也有些乏累,却哪里睡得着,心中总觉委决不下。赶到二更以后,胡孟刚起来,看了看分班护镖的人,全都聚精会神地守着,一个也不短。他又亲到院中转了一周,灯影昏沉,各房间客人全睡了。他信步踱到店门,店门关得很严。

胡孟刚方要转身回房,夜阑人静,犬吠声中,隐隐约约听到远处一片马蹄声音。胡孟刚暗想:“这个时候,还紧自赶路,这一定是官家投递紧急公文的驿差了。”侧耳细听,又觉不像。“若是驿递,不过一两个人。这一片马蹄声零乱得很,至少也有五六匹马。”胡孟刚转身往四面看了看,店院静悄无人,值更的店伙不在屋外。胡孟刚前行几步,把店门过道的脊顶相了相,不过一丈多高,倒还上得去。他倒退两步,眼光一绕,立即垫步拧腰,耸身蹿上脊顶;向前上了一步,伏腰掩住身形,恰好看得见店外的街道。

这时,月暗星黑,夜影沉沉,店门口那盏门灯发出淡黄色的晕光,约略辨别出街上的情景。只见街上空荡荡,漫无人迹,马蹄声却越走越近。倏地从街东当先冲来两匹快马,马上两个短衣装的人,黑影中不辨面目。两马一前一后,首尾相衔,奔驰如飞,竟从店前飞越过去。

胡孟刚方才道一声惭愧,不料街西暗巷中,连声呼哨,蹿出两条大汉,迎面把来骑拦住。马上的人把缰绳一勒,马跑得很急,骤停是不行的;只见这马打一个盘旋,方才站住。后面那一匹马,也立刻收缰。不晓得双方说的什么话,两骑客翻身下马,拉着缰绳折转身来,走到店门前,前前后后看了一遍;便与那两个大汉且行且语,转过街去。紧跟着又从街东驰来四匹马,也抹着店门径驰过去。

胡孟刚才要探头,忽然蹄声又起,那六个人牵着六匹马,一条线似的从街西折转回来。胡孟刚晓得这两拨马是一处来的,如今是在此地碰头了。果然这四匹马缓缓行来,到了店前,为首一人把马鞭一扬道:“就在这里。”这个骑着马往路旁一闪,后面五匹马全在店前停了一停。内中一人道:“我说如何,果然落在这口窑了。前途没有岔道,不用紧缀了。咱们赶快报给瓢儿尖子,好早早安桩。”这个骑马人说完,一拍马鞍,飞身上马,头一个冲了过去。其余五人也都上马加鞭,紧随着疾驰而去。那拦路的两个大汉都没再露面。

胡孟刚在房上窥探多时,未听清私语,已窥见隐踪,不由心中着急道:“完了,这场事是决计脱不开了。”遂长身站起,望着那人马的去影,咳了一声。忽然醒悟,自己还在屋上站着呢;这教店中人看见,多有不便。低头向店院一瞥,赶紧地翻身,轻轻纵身落地。一面提轻脚步,往里面走;一面盘算主意。他心想:“这事张扬不得,只可跟程岳和自家镖师们计议计议。”

胡孟刚寻思着来到店房中,那金枪沈明谊和双鞭宋海鹏,正在灯下说着话。铁掌黑鹰程岳,刚起来预备接班,正含了一口茶漱口。胡孟刚往床上看了看,单拐戴永清和九股烟乔茂,全睡得很熟。铁牌手胡孟刚遂向这三人说:“你们要是乏累,可以宽衣歇歇,今晚一点事没有;养足了精神,明天路上好用。”金枪沈明谊一听,忙道:“老镖头,可是听见什么动静了?”

胡孟刚正要答话,床上睡的九股烟乔茂忽然呵欠了一声,一转身,脸朝里睡去了。胡孟刚手指乔茂,问道:“他才睡么?”沈明谊道:“他么,吃得饱,睡得着,早就睡下了。”

胡孟刚悄然坐下,把适才所见的情形,向三人说了一番。沈明谊沉吟不语,宋海鹏皱眉想了想道:“他们必定在前途安桩。据我看来,我们偏不由他打算;开明我们竟将镖趟折回,改道仍由淮安府老闸进发,这么便许岔开了,至少也教他踩盘子的栽个跟头。”胡孟刚道:“这一来可就……”

程岳在旁听着,有些不快,插言道:“留神总得留神,何必改道?这反倒像怕事似的。老叔不要把这事太放在心上,我们是卖什么吆喝什么,遇上什么算什么。真要是有点风声草动就担惊,还怎么吃这行生意呢?我们金钱镖旗,在江湖上闯荡了这些年,线上有头有脸的朋友,谁也得相让一步。当真路上有那不开眼的,敢来轻举妄动,凭老叔和小侄手中的兵刃,还怕教他找了便宜去!”

程岳这一席话,说得宋海鹏面似紫茄子,胡孟刚也觉恧颜。沈明谊忙道:“程少镖头这倒是实话,凭令师徒的威名,江湖上谁敢来轻捋虎须?我们胡镖头和宋大哥也不是怕事,不过上了年纪的人做事慎重些。”此时程岳也觉着话说得孟浪了,忙掩饰了几句,搭讪着站起身道:“老叔该歇息歇息了,我到外面看看去。”胡孟刚道:“不忙,我不累。”程岳走出屋来,心中好生后悔。

在屋中,沈明谊对宋海鹏说道:“这位程少镖头话也太狂了,年轻人总是这样。”

胡孟刚道:“若论人家师徒的技艺,却也说得起大话。只是我们练武的人最忌骄满。他总是年轻,没有吃过大亏。宋师傅不必介意他。”宋海鹏道:“老镖头还不知道我么?我不在乎这个。既然改道不便,咱们在路上看事做事。只要真有动咱们的,咱们就跟他拼一拼。”胡孟刚点头说好,自己也不能稍带疑虑的神色,怕教程岳窃笑。少时程岳回来,大家谈些别的闲话。彼此替换着歇息。

次日天色未明,众人起来,收拾利落。今日情形与前几天不同,胡镖头向护镖的镖师、伙计们挨个嘱咐:“今天要加倍的留神!从新潮湾往下站赶,是淮安府辖境东白马渡,这一站足有八十里;却是所经过的多半是险地。尤其范公堤一带,尽是二十里地的长堤,东面多半是竹塘麦田,所以我们要早早赶过范公堤才好。诸位务必多吃点辛苦,路上不要多耽误工夫。”胡孟刚轻描淡写吩咐了一遍,立刻起镖。

离开新潮湾,走出四五里,远远望见那白茫茫的大纵湖。湖中舟楫往来,却也不少。趟子手掌旗引镖,竟奔湖东古道。走到午时已过,这一起镖方才找了一座小镇甸,好歹打过尖,胡孟刚便催赶快起镖。

镖局所用的这些彪形大汉,全凭血气之勇,不懂什么叫慎重。他们多半是江北、山东的人,习惯上最好喝大碗酽茶,与江南人截然不同。他们到处总跟卖野茶的拌嘴,嫌他放茶叶少,茶不酽。今天吃饱饭,不但酽茶没喝着,连清茶也没容多喝一碗。胡镖头这一催迫,伙计们不敢违拗,但是嘴里不住地嘟哝。还有缉私营的巡丁,刚放下饭碗,也是懒懒的,愿意多歇一会儿。今被催起来,也很不痛快。这些人便不约而同,慢慢地溜着走。胡孟刚大怒,几次要训斥伙计们,都被沈镖师拦住,劝他不要挂火,免露形色。

约莫走了五六里地,沈明谊暗催趟子手,加紧拈行,伙计们脚步也逐渐加快;却是地势也逐渐地更显得荒旷了。只有沿着大纵湖边一条大路,东首尽是竹林麦畦。胡孟刚在马上四面瞭望,时时刻刻地注意湖滨旱路一带;他晓得大纵湖附近,素常并无水道的绿林。

大众迤逦行来,天色已近申刻。镖师宋海鹏道:“胡镖头,我算计着已离范公堤不远了,我们今天怎么走得更慢了?要照这样走法,非得二更不能赶到白马渡。”胡孟刚恨恨说道:“要不然,我着急做什么?!”金枪沈明谊立刻一催马,赶到前面,向趟子手张勇道:“张师傅,这大概离着范公堤不远了吧?”张勇道:“不错。还有三四里地,就是范公堤了。沈师傅有什么事?”沈明谊道:“没有什么事,不过天色不早了,要是再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只怕走到半夜去,老镖头可真急了。你是当头的,再催催伙计们吧。”张勇道:“沈师傅不用多嘱咐了,我催他们紧赶。”沈明谊把牲口圈回来,仍跟胡孟刚并马而行。

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也吆喊兵丁:“弟兄们脚跟下加快些。”于是,又紧走了一段路。只见湖中四五只帆船,正往下水走着;忽从下游驶上来七八号大大小小的船只,远远地就向下水船招呼道:“不要往下走了,前面过不去。”这四五只船正走得顺风顺水,猛被迎头一拦,不知何事,船还是走着。管船的就站起来,大声探问:“什么缘故,不许人走了?”上水船的水手摇手道:“不要打听,赶快退回去就完了。”用手往回一指道:“你看,全退回来了,我还冤你不成?”说着,这船便错开驶过去了。却喜后面又有退回来的船,跟这下水船的人相识,两面一搭话,这四五只船俱都收篷缓行,一迭声地询问缘由。

来船说道:“要问我是怎么回事,我们也断不透。我们的船也是正往下水走着,到范公堤那边,忽然堤上跑来两匹快马,到湖边勒住缰绳,喝令我们前面的两只船赶紧退回,船上盘问他:‘为什么不教走?’这两个人把眼一瞪,开口就骂瞎眼、浑蛋。我们正在疑惑,谁知马上一个青年竟一扬手,打出一支袖箭来,竟把前船上一个水手左耳朵给射穿了。这个水手慌忙往船里一钻,险些掉在湖里,这一来吓得我们全不敢走了。跟着那两个骑马的人高声吆喝:‘所有船只,全给我退回去三里地,如敢有不遵命的,或者伸头探脑的、多嘴多舌的,小心你们的脑袋,这一箭只是做个榜样。’我们这才听出来,敢情不是官面。咱们一个使船的犯不上卖命,我们就折回来了。”说着,这船夫用手一指道:“你瞧,那不是全回来了么?那第六只船,就是那个挨袖箭射的。他们不是说退出三里地么?依我想越远越好,说不定要出什么差错呢!”这船夫们一面说话,一面操桨,后面的船也全吓得折回来了。

这时节,胡镖头和黑鹰程岳,远远望见成帮的船退了回来,早已觉得可疑。他们便放缓了马,凑近湖滨,留神听去,隐约辨出几句话,二人立刻把马一催,追上镖驮大队。胡孟刚向众镖师齐打招呼,命大家各自留神湖上的动静。

果然越往前走,湖里越觉清静,不但下水船全不走了,就是上水船此刻也一只不见了。情势突兀,颇觉离奇。胡孟刚久经江湖,他深深知道,若是钦差官船过境,驱逐民船,也没有用暗器伤人的。若说是水贼在此作案,自来水旱两路绿林,界限分得很清,断不会从陆地下手。若说是旱路强人,却又向来不能干涉水面的事。这件事迥出常情之外,江湖上实在少见!

胡孟刚事到临头,反倒沉住气,不露一点形色,督着镖驮往前走。循范公堤,又走了十几里,天色更晚了。夕阳西坠,野地里暮霭苍茫。胡孟刚心想:“这范公堤已走出一多半,再赶个四五里地,就赶不到白马渡,也有小村落;但凡一有人家便可说熬过今天了。”

胡孟刚心里正自盘算着,耳边陡又听得一片马蹄声。抬头一看,迎面半里外,青压压一片竹林前,似暴雨迅风般,飞蹿来四匹快马,直踏长堤,奔临镖银附近,霍地往左右一分,掠着护镖群雄的身旁而过。这几人骑术极精,风驰电掣一般,比以前那几匹马更快。马上人面貌仍看不清,只看出紧衣短装,背后长条形的包袱,似包着兵刃。

铁牌手胡孟刚不由“哦”的一声。沈明谊、宋海鹏互递眼色,暗问胡孟刚:“难道还像前天一样么?”胡孟刚道:“今日的情形,跟前日不同。你看,时候这晚,地势这险,今天决计脱不过去。来来来,没别的,把家伙全预备好了。”众镖师立刻把精神一振,各将兵刃拿在掌中。也只是片刻之间,便听得背后“得得得”又是一阵马蹄响,大家转头来看,方才奔过去的四匹马果然此刻又圈回来。这一来,不仅胡镖头明白,镖局中人个个俱都恍然,确知这是绿林道劫镖放哨。趟子手和伙计们互相关照。胡孟刚眼望这四马去远,转对黑鹰程岳说道:“老侄你看见了,大概你也明白了吧?”

程岳见胡孟刚单向自己问话,不由错会了意;他想起昨夜在店中,自己说了几句满话,这必是胡孟刚拿话点逗自己。程岳少年气盛,面皮一红,呵呵地笑了一声,在马上把手一拱道:“老叔,小侄早就看明白了。咱们爷们说到哪里,做到哪里。你老人家望安,瞧我的吧。”一对黄睛闪闪凝光,立刻一探腰,将马缰一抖,要往前追。铁牌手胡孟刚慌不迭地叫道:“老侄,老侄!你这是做什么?事到临头,咱们自然是稳扎稳打。难道我还能跟老侄掂斤捏两不成?你千万别误会,我不过带口之言,关照你一声。人家还没来,我们自己先较劲,可就准栽跟头了。”

黑鹰程岳看见胡孟刚发急,连忙勒缰回头道:“老叔倒误会了,小侄怎跟你老人家负气?有事弟子服其劳,我不过想到前面看看动静。我老师临行时再三嘱咐,凡事全听老叔支派。贼人只要一动,你老尽管吩咐,我是一定跟他们以死相拼,好保全咱们两家镖局的威名。”

胡孟刚把大指一挑道:“好,贤侄,这才是知己之言。咱们自己人,千万不要较劲。”胡孟刚遂又吩咐金枪沈明谊和单拐戴永清,分两头往前推进;为的是遇见强人,好上前搭话,并掩护两旁的镖。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稍稍靠后,分排护在镖驮子的两旁。他又派双鞭宋海鹏和九股烟乔茂,专管保护押镖的舒盐商。按镖行行规,保护的人财两项全归镖局担承。但凡遇上事,镖头不得辞其责。所以胡孟刚首先派定两个镖师,襄护着那辆轿车。

这盐商舒大人也仿佛看出来风色不利,不住地盘问宋海鹏和乔茂。宋海鹏拿好话来安慰他,只说:“天晚了,不得不小心,其实没有什么事。”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扯着马缰,两眼只看胡孟刚的脸色。胡孟刚和程岳此刻越发镇静了,一前一后,照旧督促镖行人们,加紧脚步,往前拈行。

转眼间又走出三里多路,前边这一带地势更加荒凉。长堤下,湖面上,竟没有一只船停泊、驶行。靠东边是一片接一片的竹塘,悄无人踪。暮色四合,鸦噪归巢,倍显得景物幽旷。胡镖头看这形势,只是摇头。镖驮子又行了一小段路,陡然间,竹塘附近,“吱吱”的连声响起呼哨,立刻从竹林中陆陆续续蹿出一伙人来。日近黄昏,相隔较远,辨不清来人的形貌、人数。

这一边,镖局所有镖师、伙计不待招呼,个个亮开兵刃,各管各事,绝不张皇凌乱。趟子手张勇、金彪,立刻圈转马头,招呼伙计圈护镖银。骡驮子倏然扎住,马头接马尾,就在堤边,盘成了五个圈,往地下一卧;镖行和缉私营兵俱各提枪抱刀,团团护住。那胡孟刚、程岳以及沈明谊、戴永清,立刻一马当先,冲到前面。就这一番布置,但听得人马蓬腾脚步声、马蹄声错成一片,却毫不闻一人片语喧哗。

趟子手张勇、金彪,久经大敌,胸有成竹,先将镖旗一打卷,向那竹林高举过顶,一连举了三次。这便是镖行按行规,拜过了山。明知强人来意不善,仍然以礼相待,为的是先占住脚步,不教绿林道有所借口。然后把镖旗重新展开,静候对面的动静。

但见竹林转弯处,从呼哨声里,漫散开二十几个壮汉,将堤上的路口完全扼住。镖局这里一齐收住脚步;铁牌手胡孟刚、黑鹰程岳腾身下马,其余镖师也都甩镫离鞍。那缉私营哨官张德功,提枪带马,立在镖驮子前面;有两个护兵各拔腰刀,左右护卫。

胡孟刚拦住了程岳,自己往前紧行几步,相隔六七丈,看清对面来人的面貌。当前的是二十几个彪形大汉,全当壮年,一个个体健肩宽,浓眉大眼,人人面色黑紫,显见得久历尘路,饱受风霜。衣服并非一色,有的穿灰布裤褂,有的穿青绉绸裤褂;下蹬洒鞋,紧打裹腿;光着头,把发辫盘绕在脖颈上。个个手持兵刃,横眉竖目,阻住去路,却都默无一言。

胡孟刚上下打量贼人,看这打扮面貌,像是冀辽一带的人。此时铁掌黑鹰程岳已跟踪过来。两人便立定脚跟,并肩而站,沉机观变,看住了来人。

这二十多个壮汉排成人字形的行列,从后面又闪出五个人来。最前一人生得很威严的面貌。这人年近六旬,脸色红润,虎项魁头,额上皱起深纹,耸着两道浓眉,一对豹子眼奕奕有神,鼻直颔阔。口角微向下掩,唇生短髯如针,显出一种刚决之气。此人身穿蓝绉长衫,黄铜纽扣,挺长挺肥的袖子,挽在手腕上半尺多,露出白衬衫的紧袖;长衫虽肥,长仅及膝;下穿高腰袜子,脚蹬挖青云、紫缎心、绿座条的粉底逍遥履。这老人手持一支旱烟袋,长有二尺五六,核桃般粗,乌黑色,也看不出是竹是木是铁;只那大烟袋锅,比常人用的大着四五倍;正缓缓吸着,神情逍闲,越众徐步出来。

在盗魁左边,头一个年约四旬,黑漆漆的面色,长眉阔目,左眉旁有一深疤;身穿二蓝绸短衫,青缎薄底快靴,左手提一把纯钢锯齿刀。第二人年甫三旬,白脸膛,眉如墨染,目似朗星,丰神隽秀;身穿青绸短衣,青缎快靴,肋悬鹿皮囊,左手提一柄青钢剑。在右首,第一人年在三十以上,面如重枣,重眉大眼;穿紫灰布裤褂,蹬扳尖鱼鳞洒鞋,右手提一对点钢狼牙穿。右首第二人,年当少壮,生得非常粗野;穿一身土布裤褂,抱一对镔铁双怀杖。

这拦路五人倒有四个带着旱烟袋。胡镖头看清来人,暗暗吃惊。尤其是这为首老人,气象挺傲,两手空空,不持寸铁,更令人担心。这老人吸着旱烟,不慌不忙,踱到迎面不远处,便站住了。

铁牌手向前紧迈了两步,双拳一抱道:“朋友请了,在下是振通镖店的镖头胡孟刚,奉盐道札谕,保解一笔盐帑,路经贵地。是我们不知合字的垛子窑设在哪里,未能投帖拜山。胡某这里赔礼了。”话说得和婉有礼。

那豹头老人微微一笑,拿眼把胡孟刚上下看了看,复往胡孟刚身后瞧了瞧,摇摇头,又衔起旱烟袋来,不住地喷吐,那态度似乎没把胡孟刚看在眼里。只见他略一沉吟,脸上笑容忽转成一团冷气道:“哦!来的是振通镖局胡孟刚胡老镖头么?我久仰得很。我听说胡镖头一对铁牌,走遍大江南北,凡是江湖上的人无不钦仰大名。只可惜在下缘浅,久怀拜访之心,未能如愿。今日居然在此相遇,真乃三生有幸的了。”

说到这里,那老人面色一正,立刻用手一指那趟子手金彪,向胡孟刚问道:“这十二金钱镖旗,闻得名震南北,天下绿林无不另眼相看。我们此番来到江南,正是要见识见识这杆金钱镖旗,会会这位俞剑平俞大镖客。今天侥幸,居然在这里,瞻仰到十二金钱的绣旗。可是的,掌旗的这个主儿,又怎么不见呢?……胡镖头,我听说你们这次双保盐镖,是打算把镖驮子押到江宁。论理说,凭你一双铁牌的威名,再加上十二金钱的声势,沿路通行,正是容易得很。其实就凭你们二位的两杆空旗,就满能行得开,何况还有这些能人押护?但凡江南江北的绿林,谁也应得借道,莫非说真敢找死不成?可是今天想不到你们偏偏遇上了我!我在下不过生得一个肉头,四根骨架,天胆也不敢劫你们两家的镖。况且又奉的是什么盐道札谕,又是什么官帑!我更不敢胡为了。无如我慕名远来,是要结识结识这位俞大镖客的。俞镖客既未在场,我只好暂把你这拨镖,连他的金钱镖旗,代为留存下来,就算是访贤促驾的请帖。你只要把俞三胜俞大镖头请来一见,容我领教他的奇门十三剑和十二金钱镖,无论是胜是败,我定然原镖奉还。缺少一百,我赔一万。这便是在下今天出场的一点来意。这样做法,不过是老夫念到胡镖头是条汉子;若遇见别个无名之辈,我就没有这么些废话对他讲了。”说完,把旱烟又装上了一袋,缓缓地吸着。

胡孟刚听罢,气得面色焦黄。不用说这镖银被人截住,就是受人这样的轻视,已经够受的了。双方凑近答话,也不过相隔四五丈远。铁牌手胡孟刚回头一看,手下人早将铁牌递过来;将胸口一拍,冷笑一声道:“哈哈哈哈,朋友!你的来意我明白了。我胡孟刚从十八岁上闯荡江湖,从三十几岁上开这镖局,到如今我也虚度五十二岁了。若论能耐,会吃会喝,会屙会睡。我所以在江南混得上饭吃,不怕你老哥笑话,没有一点真本领,只靠江湖上朋友多,肯帮忙。你老哥寻的是十二金钱俞剑平。且不管俞剑平在不在此,我们两家镖局既然双保盐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你老哥既打算把这笔盐镖留下,好极了,何处不交朋友?我胡孟刚敢替俞剑平做主,你老哥只管拿去。不过有一节,我胡孟刚交朋友,交在明处;你先道个万儿来,我胡某一定够朋友,教你老哥称心如愿。”说着将手中双牌一展,双眸灼灼放光。

这时节,铁掌黑鹰程岳已听出来人指名要会他师父俞三胜,早将长衫纽扣扯开,要上前答话。今听胡孟刚答得软中带硬,锋利无比,暗将大指一挑,却又停步,观看来人如何回答。

只见那豹头老人一点神气也不动,把手中旱烟袋的铜锅,向鞋底子上,轻轻磕了磕,抬起头来,向胡孟刚有意无意扫了一眼道:“罢了,胡镖头果然名不虚传,你要问我的姓名么?”胡孟刚大声道:“正要请教。”

那老人冷冷说道:“这倒不劳动问,俞三胜自然知道。我看尊驾却也是个好汉,既然这么说,我将这镖银只留一半,算是单扣俞剑平的镖。你老兄尽可以通知他,教他速来领取。我在下言出法随,不再更改。若依我的话,你我是江湖道上,后会有期。倘若不识风色,胡老镖头,你也是老江湖了,你且看老夫有没有本领。把尊驾的镖银全数扣下!”说到这里,声色一振,又一瞥那十二金钱镖旗道:“这杆金钱镖旗,横行大江南北已有多年,也该歇歇了。烦你对俞剑平说,我此刻要把它留下。”

这末一句话,触动了镖局的大忌。铁掌黑鹰程岳“唰”的把长衫一甩,抗声断喝:“要想留下十二金钱镖旗,却也不难……”话声未完,猛听背后大吼道:“大胆匪人,拦路行劫官帑,事如造反,这还了得!难道不怕王法么?”鸾铃响处,缉私营哨官张德功跃马挺枪扑来。枪杆一挥,两旁紧紧随着两个护兵、八名巡丁。黑鹰程岳急往旁一蹿,这马竟擦身而过,险被撞着。

这张德功是行伍出身,幼年曾考过武场,也拉得硬弓、也盘得劣马,六合枪也学会几路;性格粗鲁,膂力刚强,现在年甫四旬,可谓正当壮年。这次解运盐课,全营中挑选解官,只有张德功武艺出众;虽是小小哨官,却兼充教练官,也算得庸中佼佼了。他也晓得近来路上吃紧,不想在此处果碰见一伙强盗,看人数不过三十几个,心想镖局伙计和缉私营巡丁不下六七十人,就赶也把这伙贼赶走了。又听见胡孟刚答的话似乎太软,他不懂江湖上的勾当,只觉得和央告一样,暗道:“镖行的本领不过如此么?”顿时呐喊一声,带队直冲过来。他心想:贼人胆虚,一见官兵出头,就话吓散。他一马当先;护兵在旁厉声喝道:“现在缉私营张大老爷在此,你这班匪人阻住官道,太以混账,快给我滚开!不然,拿你们剐了!”谁知他们尽嚷,对面贼人傲然不理。

张德功勃然大怒道:“弟兄们上!”两腿一磕,这马直闯过去。张德功手托大枪,照准为首贼人便刺。那豹头老人吸着烟,既不躲,又不抗;相隔丈余,猛从强人队中,蹿出一条黑影,在马前一晃,那马直立起来。张德功急甩镫勒缰,已经来不及;咕咚一声,从马上仰跌下去,长枪也丢在地上了。来人正是左首第二人,那个手执青钢剑的白面少年。那把剑并未使动,仍在左手提着。右手已扯住马嚼子,往外一带,左手剑“啪”的扁拍了一下,这马负痛窜过一边去了。

张德功跌得浑身是土,头上戴的得胜盔也摔掉了。到底亏他有些功夫,不待巡丁抢救,早已一滚身站起。他羞恼交加,愤不可遏。抽腰刀大喝道:“大胆匪人,殴辱官长,该当万剐凌迟!”虎也似的抡刀砍来。那少年剑交右手,略一抵拒,觉得张德功手下颇有几分斤两;便不与他硬碰,只盘住他,三绕两绕。腾地一脚,把张德功踢倒在地。张德功虎吼一般跳起;白面少年大笑着叫道:“张大老爷,领教过了,请回吧。”张德功拼死命地冲上去;当着镖行这些人和手下兵丁,自己堂堂一个教练官,竟被贼人这样玩弄,面子上太下不去。他大声狂喊道:“张老爷跟你拼了。”把腰刀直上直下劈去。白面少年闪展腾挪,专找漏洞;又交手八九回合,腾地一脚,道:“往东倒!”张德功扑地倒在左边。胡孟刚一看这情形,大叫:“张老爷快退下来,保镖要紧,待我来。”

那张德功口吐白沫,哪里肯听,爬起来,照贼人又是一刀。白面少年略闪一闪,转到背后,叫道:“张老爷往后躺吧。”顺手牵羊,把张德功又扯倒了。张德功两眼瞪得通红,恶狠狠一味猛砍直冲,不由把贼人招恼。这贼道:“怎么给你留情,还不懂?”一个垛子脚把张德功踢倒,青钢剑嗖的砍下去。“哎呀”一声,张德功左肩头鲜血迸流,两个护兵全都吓跑,八个巡丁内有两三个大胆的,把张德功抢起来,败退下去。贼人并不追赶,立刻拭剑,狂笑归队。

铁牌手胡孟刚一见哨官受伤,不由愤怒,虽说保的是客货两全,张哨官奉官差派,与己无干;但既有镖局随行,岂能坐视?胡孟刚急将铁牌一分,便要上前。不想黑鹰程岳早已负怒,“唰”的一个箭步,蹿到阵前。距那为首豹头老人四五步远,错脚站定,先纳住怒气,双拳一抱,叫道:“朋友请了。”

年老盗魁转眼看时,见程岳紫赯色面皮,金睛隆准,年约三旬。上身穿青绸短衫,下穿青裤,打着黑白倒赶水波纹的裹腿,扳尖鱼鳞洒鞋;体格雄伟,气象豪壮,两手空空,没带兵刃。这老人不禁注目,把程岳多看了两眼,傲然自若,漫不还礼,口吸着旱烟,只将头点了点。

程岳双目一瞪道:“朋友,你既然身入江湖,便该晓得江湖道上的规矩。我们保镖的谨守行规,对众位没有失礼。朋友你既上线开耙,想必看着我们两家镖局,不值当你的朋友。你一朝相,亮青子动手,自然是本领上分高低,我们并不怪你。可是你指名点姓,要找安平镖局十二金钱俞老镖头跟你答话,似料你跟姓俞的一定有梁子(怨仇)。朋友,你这就错了。姓俞的不是无名之辈,你尽可鼓起勇气,前去找他,何故动手行凶,刃伤护镖的哨官?须知人家奉命差遣,与你无仇无怨。那俞老镖头在大江南北走镖,只凭一杆镖旗,用不着他老人家亲自出马。凡在江南江北开山立柜的,全得闪个面子;这也是他老人家功夫强、人缘好所致。你既非找姓俞的不可,便该留名留姓,何故又藏头盖尾,岂不教江湖上好汉耻笑?至于十二金钱镖旗,在江湖上果然也闯荡多年;朋友既想留下,却也不难,朋友你往这里瞧!”用手将自己鼻头一指道:“少镖头程岳情愿双手奉上,可是你得露两手,给我们看看。”

那老人很耐烦地听着,听到末尾,哈哈笑道:“朋友,你今年几岁了?姓俞的是你什么人?”程岳道:“呸!少发轻狂,你家少镖头今年一百岁,多活不过多作践几年饭。那俞老镖头,便是俺的恩师。你家少镖头虽小,却是说得出、叫得响,姓程名岳,外号人称铁掌黑鹰。”说着,脚往前走了半步,双拳一比道:“闲话休讲,静看你的。”气势虎虎,便待动手。

老人微微嬉笑,把烟管一晃;那边突然蹿过一人,厉声喝道:“姓程的,我们当家的正要找你们师徒算账;你要想跟我们当家的动手,你还早呢,且先尝尝我这对怀杖。”“哗啦啦”一抡这对怀杖,往怀里一抖,两截仍合在一处;虎视眈眈,蓄势以待。

程岳侧目一看,是那粗豪少年;自己急往旁一闪,叫道:“强徒休得张狂!”腰间暗藏金丝藤蛇棒,伸手将如意扣松开,右手一拉棒梢,往前一带腕手,“扑噜噜”抖了个笔直。程岳把兵刃亮出来,那使双怀杖的粗豪少年,不由往后撤了半步,晓得使用这藤蛇棒的,必非弱者。黑鹰程岳丁字步一站,向敌手叫道:“朋友,你报个万儿来。”

粗豪少年眼向为首老人一瞥,怪声笑道:“你不用盘问姓名,你师父来了,我们自然把万儿留给他。你就少废话,咱们哑吃哑打,伙计撒招吧。”程岳见这人也是如此无礼,暗想:“他们故意和我安平镖局作对,他们成群结伙,全为我师徒而来,我程岳今日是宁教气在身不在。”一声冷笑道:“大丈夫讲究光明磊落,到处留名;绿林好汉就是身背一百条命案,也不愿改名换姓。你们这一伙强徒,看来也像汉子,原来鸡鸣狗盗不如。还想截留我们的十二金钱镖旗,真是不知死活。”

那使怀杖的少年勃然动怒,眼向四处一扫,倏将怀杖一分,立了个门户,叫道:“少嚼舌,来来来!”

程岳随手往旁一立,抱元守一,右手把金丝藤蛇棒一举,立刻伸左手,拨棒梢,运用“太极生两仪”之式,气纳丹田,提气贯顶,达于四肢;屏思绝虑,把精神凝结,直注在对面敌手的身上。

当此时,门户一立,外行看不出来,唯有那口衔烟管的老人暗暗惊异,心想:“这姓程的不过三十来岁年纪,论起真练功夫来,总得年满十五岁以上,才能调气练精练神,算来他最多也不过十几年的功夫。他这一亮式,神光充盈,英华内露,足够二十多年的功力;这定是他师俞剑平教授得法,才会有这样好的造诣。由此看来,俞剑平的技业,想必已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了。”

豹头老人心头转念,也不过刹那之间;大堤之上,两个敌手已然全换了架势。使双怀杖的少年见黑鹰程岳紧守门户不动,自己暗笑:“你这种太极门以逸待劳,想讨便宜,你须向别人使去;今日遇上我,你却枉费心机。”往前赶了一步,右手怀杖一抖,喝一声:“打!”倏带劲风,向程岳头顶上砸去。

程岳不慌不忙,看定敌人兵刃,离头顶不到半尺,“唰”的往右一斜身。盗徒右手这支怀杖向下一沉,趁势往下塌身,右腕挺劲,怀杖“哗啦啦”一响,立刻撤回来,左手怀杖早又撤出去。这一手名叫“换巢鸾凤”。

黑鹰程岳沉机观变,要察看敌手的路数。见敌人左手镔铁怀杖又到,自己忙一提腰力,展“燕子钻云”的轻功,身躯凭空蹿起一丈多高。等到身躯往下一落,早将金丝藤蛇棒用手一捋,立刻笔直,与铁棒相似。脚才沾地,听背后一阵寒风扑来,便知敌人暗算已到;单脚点地,向前下腰,身躯“嗖”的往左一偏。双怀杖“啪哒”一声暴响,砸在地上,将土地砸了两道沟。

黑鹰大怒,这一招若被砸着,立刻骨折命丧。程岳忙翻身急转回来,见盗徒正在撤回双怀杖;程岳疾如电掣,把藤蛇棒前把一松,单手抡棒,猛向盗徒砸去。这一招叫作“摘星换斗”,直取敌人的顶梁。程岳还招迅巧,敌人收招不及,急中生智,硬往上一提气,全身扑向程岳这边,抢近一步,才得把左手的镔铁怀杖的双节,合到右手掌内,那藤蛇棒已到。盗徒喊一声,使出十二成的力气,将怀杖照定藤蛇棒硬砸。

铁牌手在旁观战,暗叫一声:“惭愧!这一手怀杖要是用实了,硬碰硬,任何人也得把兵刃松手。”胡孟刚一转念间,铁怀杖砸了个正着,只见那条藤蛇棒,软软地往下一沉,盗徒吃了一惊;怀杖扑空,不由身躯往前一栽。才待单脚用力,借势旁蹿;铁掌黑鹰一招跟一招,焉能放走敌人?顿时“嗖”的一抽藤蛇棒,往后使一个败势,扭身打一个盘旋,手中棒如怪蟒吐信,早“唰”的缠在敌人腿上。舌绽春雷,喝一声:“躺下!”程岳单腿坐劲,听“扑噔”一声响,少年盗徒斜栽倒地上。

铁掌黑鹰往旁一展身,轩眉冷笑道:“承让,承让,十二金钱镖旗恕不奉送!”这个“送”字还未收声,脑后突然一股凉风扑到。只听一个沉着的声音说道:“那也不见得,朋友接招!”

铁掌黑鹰急急地缩项藏头,往下一伏身,“嗖”的一柄锯齿刀掠过脑后,挟着强风直劈过来。程岳一换腰,斜蹿出六七尺以外,这才扭颈细看来敌。这人正是立在老人左边,那个四十多岁的黑面大汉。那使双怀杖的粗豪少年一落败,就地滚身站起,含愧归队。这黑面大汉顿时捺不住怒气,横刀暗袭过来。

铁掌黑鹰一摆掌中藤蛇棒,厉声叱道:“潜使暗算,还算什么英雄?”黑面大汉双目一瞪道:“试试你耳听几路,眼观几方?呔,留神接刀!”话到刀到,锯齿刀扬空一闪,搂头盖顶直剁下来。

铁掌黑鹰叫道:“来得好!”倏地往右一斜身,抖藤蛇棒,便往那锯齿刀上缠。盗徒一见棒到,晓得这种兵刃以柔克刚,专拿对手的兵刃,一不小心,教它缠上,休想再撤回来。并且这藤蛇棒又是软中硬,使用它全凭腕力。若是武功稍差,决不敢用;软硬力稍用得手不应心,人反易为兵刃所累。名虽是棒,却能当练子鞭用,这就是藤蛇棒难工易胜的出奇处。

这黑面盗徒一身很好的武功,识得藤蛇棒的招数;见程岳棒往上一翻,他便赶紧往回抽刀;突翻手腕,用“反臂刺扎”,刀尖径奔程岳软肋点去。程岳头招落空,知遇劲敌;未容对手刀到,急展藤蛇棒,“斜挂单鞭”,往外一挂;立刻向前错步,棒随身转,亮出“铁锁横舟”的招数;藤蛇棒竟奔盗徒,拦腰缠打。黑面盗徒一闪,抽招换式,竟然进步欺身,展开五虎断门刀法,翻翻滚滚,一片寒光上下挥霍;劈,砍,截,挑,刺,扎,招招精熟迅利。

铁掌黑鹰张眼凝视,认清敌人路数,自己忙把三十六路行者棒,霍地施展开。这条藤蛇棒,盘前绕后,直如一条怒龙飞舞,和敌手那把锯齿刀恰好抵住。两个人旗鼓相当,斗了二十余招,盗徒的刀法没有一点松懈。铁掌黑鹰暗忖:“我若尽自跟他恋战,天色渐晚,这镖如何闯得过去?说不得,速决胜负为要!”程岳打定主意,立刻将藤蛇棒招数一变,改用太极棍法。这一趟太极棍,是俞剑平镖头的绝技。当年俞镖头剑术没有练到火候,自己不敢仗剑跋涉江湖;只用这一条太极棍,走了几省。后来剑术精究,到了极诣,方才弃棍用剑。他为程岳是自己顶门户的大弟子,故将太极棍法传给程岳,又给程岳特造了这条金丝藤蛇棒。程岳在安平镖局走镖数年,仗这利器,倒也得心应手;今日遇见劲敌,顿时把全副本领施展出来。

当下两人出力酣战,已到三十余招。盗徒的招数也已变换,改用八卦刀;正跟程岳这趟太极棍有相生相克之势。这一对招,两人未免又多见了二十余手。黑鹰程岳怦然动念,暗想:“我满凭真实功力,跟他分高下,眼见得难操胜算。”遂将招数略微放慢,故示武功根底不固、气力持久不济的神情,好引盗徒骄敌之心。

果然黑面大汉留神观隙,渐见程岳棒法散漫,不禁心中得意道:“闻名不如见面!尽听人说,这十二金钱俞三胜内功如何惊人,拳剑镖三绝技如何出众,以太极门擅名大南北,镖行无不让他出一头地,绿林无不退避三舍。今日虽不曾与俞剑平相遇,但看这姓程的是他掌门弟子,枉自手底下灵活,不料他后力竟如此不济。他师父也就可想而知,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了。”

这黑汉如此存想,程岳的棒法越加迟慢,仿佛只剩招架之功,没有还攻之力。黑汉的刀法更为加紧;但见程岳勉强抵拦了几招,黑汉眉头一耸,心中大喜。

就在这时候,那盗群中为首的老人双眉一皱,猛然大喝道:“喂!二熊,小心了!”喝声甫罢,那黑汉展开“抽撤连环”的招数。程岳把头一摆,藤蛇棒向外一崩,急翻身,走败式,金丝藤蛇棒往右侧一拖。黑面汉势如飘风,“抽撤连环”三招急下,紧随着一拧手腕,锯齿刀突奔程岳后背。程岳一反身时,早已防备;左脚往前上步,右脚往后抬起,等到往前一塌身,盗徒的刀正扎程岳的后心。

程岳势本佯败,眼光四照。黑面盗徒犹恐敌人逃走,刀才递出来,右脚点地,左脚上提,身形向前一探,“夜叉探海”式,直扑上来。刀尖往外一送,只离程岳后心一二寸许,方喝得一声:“着!”倏然间,程岳如电闪也似,拧腰往右一回身,左脚用力右滑,全身却斜塌下去。盗徒刀尖落空,招数用老了,大吃一惊,急收招不迭。程岳让招还招,疾如狂风;早右手腕一坐劲,抖藤蛇棒,“玉带围腰”,猛奔敌腰缠过去。“砰”的一声响,藤蛇棒鞭了个正着。这一招冒险成功,陡然断喝道:“躺下!”用浑身力量,往右猛一带,“扑噔,呛啷!”将敌人直摔出五六步,锯齿刀甩开多远。铁掌黑鹰收式旁蹿,用手一指道:“这点能为,也敢在江南道上耀武扬威?”

程岳这一句话,说得犀利无比。那手擎烟袋的盗魁一声笑,声若枭鸣。程岳急摆藤蛇棒,闪目看时;但见豹头老人笑声才歇,面上笼起一层怒云,双目闪闪已露凶光,斩钉截铁叫道:“摔得好!”三个字嘣出唇边,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唇吻微动,右手一展,便要下场擒拿程岳。

陡见他身旁那个面如重枣、身穿紫灰衣裤的壮汉,捧镔铁点钢穿,飞身直蹿过来,厉声叫道:“姓程的朋友,动手过招,输赢是常事,也值得这么卖狂么?来来来,我来领教。”话到,人到,兵刃也到,一对镔铁穿,第一招径向程岳胸前扎来。

程岳双手挥棒,往外一封;立刻趁势递招,甩藤蛇棒,迎头就打。盗徒立刻撤回镔铁穿,往外一挂;倏然换招,“双风贯耳”,向程岳打到。程岳缩项藏头,往下矮身,一个盘旋,顺着旋身之势,抡金丝藤蛇棒,往盗徒下盘双腿缠来。盗徒急掠空一纵身,把这招闪开,身往下落。程岳早将藤蛇棒抖得笔直,手起处,直照敌人的“气俞穴”点去。这赤面盗徒闪展圆滑,趁着腾身往地上一落时,急蹲身躯,将掌中双穿倏地一分,呈“凤凰展翅”式,左手铁穿直奔程岳丹田扎去。

黑鹰程岳随撤藤蛇棒。两手一捋,斜插柳往外一磕,立刻将敌刃弹开。那敌人却也了得,一招才过,二招早来;右手铁穿“霸王卸甲”,一反臂,直砸程岳的头顶。这一招极快,绝无缓气之功。黑鹰程岳微一偏头,点钢穿贴着脸掠下去,锐风扑鼻,险到十分。黑鹰程岳咬牙切齿,趁势还招;藤蛇棒往外一展,“唰”的照敌人斜肩带背打去。

这盗徒左手铁穿往外一封。程岳的招数虚实莫测,倏然往回一撤招,猛往左一带,藤蛇棒忽向敌人左肋打去。那强徒急往下矮身藏头;这藤蛇棒突如惊蛇怒蟒,又横扫过来。闪躲不及,棒过处,早将盗徒头顶皮扫了一下,扫去一块油皮。赤面盗徒吓了一身冷汗,忙一纵身,往斜刺里蹿出一丈多远。手扪头顶,才晓得头发也被刮去一缕,立刻回身冷笑道:“姓程的朋友,咱们后会有期。”

黑鹰程岳嗤然笑道:“少镖头等你十年,快去访名师,别再来现眼。”

这时程岳早将生死置于度外,打定主意,要破死命,护镖银,保镖旗,与群盗死战。他略吁出一口气,提棒扬眉,要再向那年老盗魁发话。哪知盗群那边,早起了一阵骚动。眼见己方连败三阵,都输在程岳一个人手上,气得群盗人人跃跃欲动,势欲群殴。只听一个说道:“活气杀人,姓程的休要卖狂!当家的,咱们全上!”

那老年盗魁双目横盼,怒如火炬,“呸”的一声唾道:“住口,你们要做什么?”斥得群盗立刻肃然归队。这才见盗魁左边,刺伤缉私营哨官的那个白面少年,手提青钢剑,脚下一点地,已腾身跃起,轻快异常,往程岳面前一落,左手提剑,右手骈食指中指,一指黑鹰程岳道:“程朋友,果然有两手,我很佩服;但何必徒逞口舌,我们是功夫上见高低。”剑交右手,扬了一扬道:“素仰俞门三绝技,太极剑也是一绝。在下也学得两手笨剑,愿意请教方家,你可有气力,再跟我走两招么?”

黑鹰程岳仰面笑道:“莫说是你,你们全伙只管挨个齐上,看一看我们十二金钱镖旗,究竟好摘不好摘?”将藤蛇棒一抡,又要发招。猛听后面大叫道:“道上朋友讲理么?车轮战赢了人,可算好汉?程贤侄且退,别让你一个人拾掇完了,匀给我们这个吧。”

黑鹰程岳侧身回顾,只见铁牌手胡孟刚将双牌摆了摆,似要上场。旁边早见枪缨一闪,那振通镖局的金枪沈明谊已然一个箭步,抢到阵前。

沈明谊眼见程岳连胜三盗,心想:“人家安平镖局可谓当场露脸,自己这振通镖局,难道全是坐观成败的么?”遂拦阻胡孟刚道:“镖头稍待,大敌当前,你且留后压阵,待我把程少镖头替下来。”胡孟刚将身子一侧,沈明谊提錾金枪,一跃上前。程岳虽说有真实功夫,可是人的气力终竟有限,此时鼻洼、鬓角已然微润,乐得让过一场;遂向沈明谊说道:“沈师傅小心他们观战的人。”

金枪沈明谊点头道:“晓得,少镖头放心。”说罢,往前进步欺身,已与敌人抵面;大声叫道:“朋友,你们也该识趣;三阵见输赢,是光棍趁早让我们这号镖过去,彼此各留情面。我振通镖局自有心照领情的地方。若不懂江湖道的面子,在下只好挨个奉陪,车轮战不算高招。”白面少年冷笑道:“朋友何必卖乖?好鹰不赶乏兔,你们姓程的只管喘气去。你们有本领,尽管来施展,我倒不怕车轮战。借道的话趁早收起,咱们打着看。”

沈明谊说道:“好,动手何难,咱就打着看!”一晃掌中枪,那枪头血挡“突噜噜”一颤,颤起二尺多的圆轮;顺势往前一递,奔强徒的华盖穴扎去。白面少年剑交到右手,左手骈食指中指,扣拇指无名指,一捏剑诀,往右侧一斜身,剑走轻灵,步伐迅疾,把沈明谊的枪闪开。跟着一反腕子,“拨草惊蛇”,猛斩沈明谊的右腿。沈明谊一合枪,顿时现枪钻,将盗徒的剑拨开;一旋身,枪锋从左往后一领,“唰”的点奔强徒的右肋。这白面少年盗徒急用“跨虎登山”式,一跨右腿,身往左斜,立刻将枪闪开;随即改式,“白鹤展翅”,剑削沈明谊的肩背。

金枪沈明谊用“斜插柳”,往外一磕,随即展开“金枪二十四式”,枪缨乱摆,枪尖乱颤,斗起来宛如腾蛇翻浪。那白面少年剑术上恰也精深骏快。辗转进退,枪剑交锋,两人动手到二十余合,不分胜负。沈镖师一面展开枪法,一面搜寻敌人破绽。连斗了三十余合,金枪沈明谊无论招数如何紧,敌手狡狯,守多攻少,自己总不能递进枪去。沈明谊不禁着急,暗想:“程岳一个镖行后进,竟连胜三敌;自己反连这一个少年贼人战不下,岂不替振通镖局输气?”这样存想,骤将枪法一变,未免求胜心急,欺敌过甚。这正中了盗徒的心机;白面少年也将剑招一变,施展出“八仙剑”来,翻翻滚滚,剑身合一。

眨眼间二人又战了数合。突见盗徒挺身展剑,往外一封沈明谊的枪,似忘了护身的要诀,竟把一个前胸和下盘全露出来。沈明谊以为有机可乘,“唰”的一颤枪,“金鸡点头”,直向敌人丹田点去。这白面少年一个“旱地拔葱”,蹿起七八尺高,把这一招闪开。沈明谊见枪招落空,急扭身往左一个盘旋,用右手抓枪钻,“唰”的一个“盘打”;抡得这杆枪悠悠带风,猛向敌人打去。这盘打的招数,极其厉害。枪长七尺,臂长二尺五,身回力转,往外一横扫,在一丈二尺以内,敌人再难躲开。而且旋身借势,其力迅猛无比,用兵刃搪架,必被打飞。要想防这一招,须用轻功提纵术“燕子飞云纵”和“一鹤冲天”式,身不作势,将双臂往起一抖,凭空拔起一丈以外,方得闪过。否则急避不迭,终须落败。即使头招逃开,还怕对手再赶一招,连发两个“盘打”。

这盗徒年纪虽轻,武功甚熟;见沈明谊枪法招中套招,施出这绝招来,微微一笑,竟不抽身逃走。他脚下一点劲,立刻疾如鹰隼,从沈明谊左肩头上,飞掠过去。这一着大出沈明谊意料之外,急将招数收回,“怪蟒翻身”,一抬右臂,把金枪向上一带,“太公钓鱼”,直取敌人要害。

这一招来势很急。那盗徒脚才落地,故卖破绽;耳听脑后风声已到,便背着身子,往左一错步,刚刚让过枪锋,倏地一个“鹞子翻身”,掌中剑“倒打金钟”“三环套月”,连环招,剑走轻灵,刺咽喉,挂两肩,其疾如风,其锐如箭。沈明谊招架不及,闪避不迭,暗道:“败矣!” /kYCk31KpIqztNMvFYReTiSi99mLX9EWOvzX/ielYzr75LvXpZgZxhj8YMfLpa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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