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李宅摆上饯别之宴,可是大家个个心都不安。李季庵密向杨华道:“万一事有波折,老弟尽可设法将李姐姐仍送到我这里,我决无推辞。”李夫人也暗暗安慰李映霞:“千万不要拙想,如果柳老那里不可久居,你还可以投奔我们来,我们还可以常常通信。”
车辆早已雇好;次晨,柳兆鸿、杨华、李映霞,相偕登车南下。登车前,李映霞握着李夫人的手,洒泪而别;杨华也向李季庵申谢道歉。李季庵嘱咐杨华:“到了家千万来信。”又向柳兆鸿道:“令爱小姐如在镇江,或已有下落,千万赏个信来。”当下也就别过了。
一行三众沿着运河,登上行程,一路上逢尖遇站,打听有没有一个异样少年,骑马佩剑,单人独行。只走了一天半,在宝应县一家客店内,居然扫听到一点踪迹来。一路访下去,到达高邮地方,忽见鲁镇雄骑着马,率领他的四个弟子,迎面而来。一见面,鲁镇雄翻身下马道:“师父,师妹可有下落么?”
柳兆鸿皱眉道:“没有,你师妹竟没有回镇江么?”鲁镇雄道:“没有。所以我一接到师父的信,立刻禀明家父,就赶来了。师妹到底为什么事出走的呢?”说着,杨华过来相见。鲁镇雄拉着杨华的手,拍着肩头说:“好呀,二师弟,你一走两年多,上哪里去了?教师父好找。现在却好,把你找回来了,师妹又不见了。你们两口子是怎么回事?”又指着车中的李映霞,问道:“这位小姐是谁?”柳兆鸿道:“是我新认的干女儿。”
原来铁莲子在淮安找不见柳研青,已然发了一封急信,托淮安镖局的人,捎给鲁镇雄。只说柳研青负气出走,如到镇江,教鲁镇雄把她留住;如未到镇江,教鲁镇雄立刻派小徒孙白鹤郑捷和柴本栋,作速迎头赶来,代为查找柳研青下落。鲁镇雄师门情重,特禀明父亲,竟亲自出马;把四个弟子郑捷、柴本栋、罗善林、严天禄,一齐带来。当下这几人并成一路,落店止宿。
柳兆鸿问鲁镇雄:“沿站可曾打听过没有?”鲁镇雄道:“弟子着急赶路,沿途只略略问了几家店房,倒没听说什么。”柳兆鸿就将在宝应县店房内,打听得一人骑马佩剑少年独自落店的话,告诉了鲁镇雄;遂说:“你师妹走得慌,身上没带路费;我们留神打听,想来还容易。”遂命鲁镇雄、杨华和白鹤郑捷等,到高邮县各家大些的店房分别仔细打听。打听的结果,正如海底捞月;一过宝应县,更访不着消息了。大家只好分散开横搜下去,就在高邮县、宝应县,到淮安府这一段路上,下心细访。
这一条路本是运河道,走水道的人最多,骑着马走旱路的人很少,佩剑的更格外眼生。柳研青负气出走,一时忘情,不觉得走上南赴镇江的路,走了一半,才想起回镇江也很无味;竟又赌气折回,在宝应湖、洪泽湖一带,信步乱闯起来。没有路费,她就拦路打劫,这一来行迹越发暴露。
在她出走的第一天上,柳研青依然男装,纵马乱走,越想越生气。她固然恼恨杨华薄幸;更抱怨她父亲不替她打算,反而把她一个情敌认了干闺女,引到家来。她想,她父真是老悖晦了!一路沉思,任听马驮着她乱走,忽然前面“哎呀”一声。柳研青抬头一看,如梦方醒;她那马竟把一个卖菜的老人险些撞倒。那马饿了,竟抢吃了人家菜筐中的菜。卖菜老人拦住大闹,柳研青见他可怜,便说:“吃了你的菜不要紧,我赔。”便伸手掏钱,身上一个钱也没有!柳研青朱颜一红,便发起赖来;将马一拍,豁剌剌跑了。
柳研青到宝应县住店,吃了饭,身上没钱。到半夜换上短衣,就上邻近人家,偷了十几两银子;把人家的锁也拧坏了,把睡觉的人也惊醒了。就在狂呼“有贼”的声中,跑了出来,上房走了;临走时,还把失主斥骂了一顿。一举一动,满不是江湖道上的规矩。回店时又险被打更的人瞥见,仗她身法利落,倒也避开了。进到房间,睡下,想了想道:“我从此要单闯一回,管他姓杨的、姓李的呢!”
次早,柳研青开发店钱,策马离店。却也侥幸,店家听见邻舍闹贼,对柳研青已有几分猜疑,巴不得她走,倒也没敢声张。柳研青自己也很明白,气头上满不在乎;自己盘算道:“做贼我算不行。她跟铁莲子专打劫贼人惯了,觉得做贼的偷偷摸摸,实在是麻烦事;还是公然打劫利落,抢了钱,骑马一跑便完。只是住店不甚方便,还是照从前,只好找荒宅古庙好些。”
柳研青由宝应县往西游荡下去;在第四天头上,找到一处寺院,寺里只有不多几个僧人。柳研青进去借寓,付了香资,住了一夜;心中总是凄凄凉凉的,与往日不同,又很闷得慌。她把马寄放在庙中,独自出去闲逛了一天,傍晚回来;次日又出去逛。寺僧觉得她可疑;她若没有马,一个空身人还好说些。一个骑马的人投到庙中,一住数日不走,说不清是干什么的?寺僧便留了神。起初以为她是私访的官人,可是一切举止嫩点,又不像办案的捕快。
忽然柳研青有两天一夜,没有回庙,庙中众僧人越发惊疑。将这可疑情形,密报了乡长、地保。乡长带人潜开了房门锁,进房搜检。竟翻出一身女衣、一双女鞋来;此外还有几十两散碎银子,是柳研青新近弄来的。偏巧近处闹过盗案,人们都猜疑柳研青是个少年贼人。这女衣女鞋料是柳研青偷盗来的;不然,就是采花贼剥取被害女子的衣服。乡长、地保密令寺僧留神,先不便报官,暗中约集壮丁。打算掩捕了,讯明再行解县。乡长既想立功,又怕抓错或者贼人逃跑,而被官府反咬敲诈。
候了一天,柳研青提着一个包裹,从外面迤逦走来。寺僧过来搭讪问话,柳研研青信口支吾着,进了屋。那乡长、地保已得了密报,假作烧香,前来窥探。此时柳研青完全是男装,已买了长衣服穿着,乡长、地保借故探头看明,回到方丈室密议。那乡长看到柳研青的相貌,断定她必是高来高去的采花淫贼。他们暗中商议,要趁她夜间熟睡时掩捕她;须防她武艺高强,告诉动手的人,要先砸断她的腿。
当天晚上,乡长、地保指挥着十来个壮汉,前来拿贼。他们悄悄地藏伏着,满望柳研青必不晓得。哪知柳研青究是名家之女,她的不检点,一来是气头上不管不顾,二来是艺高人胆大。她两夜未归,包袱中的东西被人翻动,一回庙便被她看出来;那包袱上新系的扣,与她的手法截然不同。乡长、地保伸头探脑,她更觉着不对。到了半夜,众人扑进房门,进内一搜,柳研青早已不见。大家满处乱找,只有那匹马尚在。这些人见神见鬼地闹了一阵,反倒后怕起来。
过了两天,柳研青突然白昼回庙,圆睁两目,抓住了庙中的老方丈,喝问:“我的马呢?”老和尚左臂奇痛,吓得脸都黄了,连连央告道:“马叫乡长牵走了。”柳研青立逼方丈同她去讨马,一直寻到乡长家中。乡长还想恃强,柳研青抽出剑来,只几剑,把院中一棵槐树砍断,厉声斥道:“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告诉你,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把马好好送出来,善罢甘休;不然,你一家子休想得活!好大的胆子,你真敢老虎嘴上拔毛。”一阵威棱将乡长镇住,慌忙把马牵出来。柳研青怒容满面,走出门外;一抖缰,飞身上马,回头道:“你要小心了!”门前十几人睁着大眼,看着柳研青走了。
柳研青心中有事,不然的话,寺僧和乡长还要吃大亏。
柳研青连日到各处游逛,逢人打听近处有没有强人出没?有没有恶霸盘踞?她虽是二十三岁的青年女子,人情隐微处不甚通达;但是江湖上出门的事,她倒在行。她同着柳兆鸿在外闯荡多年了,每到茶寮酒肆,向那店伙脚夫、唠叨老人,套问地面情形,练就一套现成的话。向来见了当地人,先打听前站地名:“老大爷,我要上某处去,这么走对不对?前面叫什么地名?可是某某乡、某某村么?听说地面不很太平,前面好走么?这个地方倒平静,我们那里很不消停,遇见路劫了。”假装问路闲谈,轻描淡写地套问,每于无意中访得实情。
柳研青数日没有回庙,她竟访得洪泽湖附近,有一伙水寇在北湖出没。柳研青决计重整旧营生,要打劫贼人了。给庙内僧人留下多余的香资,她把马寄存在庙内,自己向洪泽湖北岸一带踩访下去,不想惹起了寺僧的疑心,横生枝节。多亏这番枝节,白鹤郑捷才得追踪寻着柳研青的下落。
这一天,柳研青在高良涧近处,误打误撞,遇见一群人,从一家小门内,抬出双手倒捆着的一个男子和一个女人。在喧哗声里,看那被捆的男子,只得二十四五岁,赤膊无衣,脸上有血迹。那个女子有二十六七岁,也露出雪白的胸臂,倒缚着,像杀猪杠似的,教人抬着。还有一个中年男子,垂头丧气跟随在后。男男女女许多人拥绕着,七言八语,喧作一团。
柳研青觉得奇怪,便向看热闹的人打听。看热闹的人看了看柳研青,尽管笑,不肯说。连问了好几个人,才略略问出一点头绪来,说是:“捉的是奸夫淫妇。那后面跟着的中年男子,就是本夫。本夫是软盖王八,没有本领捉奸,甘受其气;因此惹动村人公愤,白昼替他捉奸。现在是押到乡长那里去,要归官。”又有的说:“不归官,是要活埋。”
柳研青勾起心中不快来,暗想:“这样狗男女,活埋了不多!”她就在近处寻了个客店住下。她见这店中院隅长凳上坐着几个人,喝茶闲谈,正好谈论这件事。就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叹息说:“你们不要看一面,哪座庙里没有屈死鬼?那个女人本来不正经,死了也不多;可惜张连春年轻轻一条汉子,竟这么糊里糊涂地毁了!”又一个人做着手势说:“他们也太歹毒了,也不过为那一所房、二十几亩地。我们早知道是要出事的。张连春这小伙子也该死,怎么就会上这个圈套?还有那个活王八,怎么就听人家摆布?”这老人叹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么!”谈论着,又过来一个人,也入闲谈,道:“怎么奸夫倒是张连春呢?”
柳研青听了好久,加以揣度,好像这奸夫淫妇似是被人诬陷的。柳研青一跃而起,也凑到院中,过来攀谈。好像谈话的人,因她是生人,招呼一声:“客人喝茶!”不再谈起了。柳研青打起精神,设法套问。人们多是好奇,惯讲论闲是闲非的。柳研青费了一番水磨的工夫,居然把大致情况探听出。
被捆的男子叫张连春。女子褚赵氏,小名叫白妮;她的丈夫褚二福,是个瓦匠。褚赵氏姿色平常,却生得皮肤洁白,打扮来又风流;据说做闺女时,便不很正派。人们都说她跟外乡人卖布的小黄有染;出嫁以后,越发不羁了。那个张连春,是个教书的先生,家中薄有资产,和本地土豪田四爷,因为坟地风水上的事,从上辈便结了怨。张连春的一个本家兄弟叫张连贵的,又因觊觎本族一支绝户产,没有到手,反教张连春由于近支的关系,承继了去,因此也结下怨仇。这两个仇家合谋陷害张连春,已非一日。张连春也非弱者,提防得很严,终未得手。
这一次安排下美人计,要诱张连春入彀。田四爷和张连贵秘密安排,骗张连春到褚瓦匠家中。原本买通了褚赵氏,最初说只不过借此一端,吓诈张连春;许了褚赵氏二百吊钱,一副银镯子。女人家贪财忘害,就答应了。哪知道田大有田四爷心狠意毒,自己不出面,隐在幕后,布下牢笼;支使出别人来,阴劝褚瓦匠捉奸。褚瓦匠兀自舍不得,他们做下圈套,哄骗褚瓦匠上当。一旦捉住奸,便大家和哄起来,要利用群众妒奸的心理,弄假成真,立刻就要活埋这男女二人。——柳研青碰见的时候,就是他们捉奸得手的时候。
张连春一时失算,被诱入褚瓦匠家内;立刻伏兵四起,把他捉住,硬将张连春的衣服剥脱下来。褚赵氏自己也把上衫脱了,便要眼看他们这些人,怎样讹诈张连春。哪知变生意外,这伙假捉奸的真捉起奸来!不但捆张连春,连褚赵氏也绑上了。褚氏夫妻害怕起来,大声吆喝。张连春起初冷笑喝破奸谋,被众人打破嘴,还是喊骂不休。这些人公然将张连春、褚赵氏双双绑上,把嘴也堵了。褚瓦匠越看越害怕,反而央告众人道:“众位叔叔、大爷,吓吓她,警戒她下次不敢就行,吓吓她就完了!”众人喧成一片,把褚瓦匠乱推乱搡,谁也不听他那一套。
这便是前后真情。柳研青只打听出一半,还不知道主使的人是谁,只晓得是诬陷罢了。柳研青早已怒火冲天,陡然立起身来,问道:“他们要抬这男女到哪里去埋?”闲谈的一个人,看了看柳研青道:“客人抱打不平么?听说他们就在那边斜坡树林子后面。”说着冷笑。柳研青也冷笑着,立起来,径行离店,急奔到林中。一看没人,林中只有一座空坑。
张连春原是个不第秀才,他在邻村被诬,本村的乡长忽然得信,大为惊奇。乡长一知道,本村的人也知道了;立即聚集许多人,急急赶了去,只见众人正在刨坑。所谓奸夫淫妇倒缚着扔掷在地边,两人一声也不哼。本夫褚二福挣命地要跑出来喊救,被田大有的党羽围住,不教他动。正在急得号啕大哭,一见乡长,就大喊救人!乡长连忙止住众人;大家定要活埋奸夫淫妇,维持风化。乡长再三拦阻,田大有的党羽还要争执。张连春本村的人越聚越多,双方争吵起来。就有一个人说:“我们这村出了个奸夫,你们那村出了个淫妇,一定要办他们,可是不能净听你们的。乡长在这里呢,咱们听他公断。现有王法,该杀该剐,咱们禀官办。”那田大有只能在暗中操纵,并没有露面。乡下人一见乡长出头,锐气顿挫,秘密地派人给田大有、张连贵送信去了。当下,只好依着乡长,把这一对奸夫淫妇,抬到乡公所。
柳研青一步来迟,这一伙人都走了。柳研青在林边徘徊了一回,要找人打听;忽听背后一声叫道:“师姑!……”柳研青回头一看,是自己的师侄白鹤郑捷,郑捷赶来行礼。
柳研青道:“你怎么在这里?”郑捷四顾无人,说道:“师姑,我找你老人家来了。”柳研青道:“什么,你找我?”郑捷道:“是的,你老人家别生气啦,快回去吧。”柳研青道:“谁教你找我?你都知道了么?”郑捷道:“师姑,你老不用问了,快翻了天啦。如今我师祖、二师叔和我师父,还有我们哥几个,全来了。再找不着你老,可就了不得啦。”郑捷将柳兆鸿、杨华嘱咐的话,告诉了柳研青,极力安慰她,请她立刻回去。
柳研青道:“那个姓李的女子呢?”郑捷脱口说道:“也等着你老呢。”柳研青道:“哦,她也来了?”郑捷道:“不是师祖认她做干闺女了么?”
柳研青怒道:“我回去?我死在外头也不回去了。现在先不管那个。来,郑捷,跟我跑跑腿,办点事,此刻我正忙着哩;我要搭救两个冤死的人。”她将目睹耳闻之事,一一告诉了郑捷,力逼郑捷帮着她动手;先救那一男一女,再杀那主使陷害的人。
郑捷不敢违拗,立刻一同寻下去。在路上走着,郑捷问:“那个主使人姓什么?住在哪里?咱们先探好了道,才好下手。”柳研青愕然道:“我也知不很清,咱们救了那一男一女,可不就问出来了么?”
郑捷心中暗笑柳研青做事没有成竹,嘴上急忙连声夸好;他们一路寻问,才知所谓奸夫淫妇,已被乡长出头拦住,不活埋了,现在押在公所里讯问哩。
柳研青和郑捷打听明白,知道两个人不致就死。郑捷是很机警的,用了点诡计,骗得真情;便与柳研青找一隐僻地点,商量打救方法。他们已晓得奸夫淫妇被禁在公所里,将由乡长打禀帖,明日送县究问。
柳研青便要半夜直入公所,解救这两个人;教郑捷背救男子,自己要背救女子。郑捷道:“救出来以后呢?”柳研青道:“救出来就送他们回家。咱们就杀那个什么田四爷去。那个张连春的本家,那个东西也不可留,也该杀。咱们连杀带打抢,趁今天一夜全办完了。杀死这两个小人,在壁上题书,咱们一走了事。”
郑捷摇头笑道:“师姑这办法真是大快人心!可有一节,那个张连春和那个褚赵氏,可就要打罣误官司了。你老想,出了人命,人家不猜疑到他们身上么?”柳研青瞪着眼说:“怎么猜疑到他们身上?他们不会武艺,又不会蹿房越脊。我的意思,定要把那两个狗才杀了;再把他两颗狗头,找一座庙,悬挂在庙前旗杆上示众,标上罪状,教人一看,就知道是侠客干的。”郑捷抿着嘴笑道:“你老专会打如意算盘。你老再细想想吧,那一来更坏!况且你老就把那一男一女救出来,也不行;一出人命,他俩再脱不干净。奸情再加上离奇命案、盗案,那一来更吃不住。除非他们一男一女从此弃家亡命,可是这又怕他们走不脱。”
柳研青怫然不悦道:“郑捷,你懂得什么?瞧我的吧,哪里这些蝎蝎螫螫的顾虑!走,咱们先找个地方歇歇,今天晚上一定这么办。你这孩子没胆;我只教你专管背人就结了,别害怕。”
郑捷想了想,笑道:“你老看着办吧,可是……”说到这里,郑捷忍住了,没往下说。原来这田大有和张连贵的住处,柳研青刚才虽派郑捷打听过了;可是他二人的长相如何,却忘了问,就想进宅搜杀,也苦于认不得。故此郑捷要说,又怕惹得柳研青不高兴,又咽回去了。
当下柳研青和郑捷,先找饭馆吃饭,然后投店,开了两个房间。其时天色尚早,郑捷想了一个主意,对柳研青悄说:“师姑,你老先在店里等我。我出去一趟,说话就回来。”柳研青道:“你要溜么?”郑捷忙低声解说道:“不是溜,你老不是要救良民、险恶霸么?我的夜行衣和兵刃,都放在李家集店里了,我去取来。”柳研青道:“快去快来,限你半个时辰。”
郑捷点头应允,立刻出店;出了门,却又折回来,皱眉对柳研青说:“李家集离这里十多里地呢,我还得紧跑。一个时辰怕赶不回来。大概不到二更,我准赶回来,你老可等着我呀。”柳研青道:“多麻烦,那岂不两三个时辰了,我等不了。那么远,你不用去了,我看你不用兵刃也行。反正有我呢。”郑捷道:“不行,店中还有柴本栋等着我呢。我们俩一块来的,我把他也叫来,多一个人到底好些。我们学好了能耐,从来没有施展过,跟着你老也学一学。”柳研青欣然点头道:“孩子,你就学吧。快着点,一过二更,我可就不等你们了。”
郑捷一番诡话,把个柳研青骗得很高兴。柳研青为了要夜间救人,容得郑捷去后,便在店房和衣睡下,闭目养神。渐渐暮烟四合,到了初更时分,柳研青起来漱口,出店转了一周;又看了看她那匹马,重又入室,吹熄灯,躺下歇着。到了二更时分,白鹤郑捷还没有回来;柳研青渐渐焦躁,心说:“这孩子太飘忽了!”又候了半个时辰,已然是夜行人的活动时候了,郑捷还是没回来。柳研青很生气,听四壁人声早寂,野外虫吟蛙鸣,便装束停当,恼恨道:“不等他了,我自己也救得出来。”柳研青立刻悄悄开了房门,将门倒带,轻轻走到院中。四顾无人,“嗖”的蹿上房;跳出店房后墙,将身一伏,急驰而去。
柳研青转瞬到了公所之前,按原定主意,先救人,后诛凶。她绕到公所后面,略一顿足,早上了墙头。循墙入内,向院内一张,公所昏昏沉沉,没有灯火。柳研青惊讶道:“怎么没有人?”将问路石子投入院中,依然没有动静。她暗想:“监守那两个男女的人,白天看有好几个;公所原本又有人,难道全睡了不成?”
柳研青即从房上溜下来,到了平地,各处一听。咦,连个鼾睡声也没有!柳研青心中疑惑,竟忍耐不住,试将后窗重重一拍,急隐身暗处;半晌,也不见答声。研青到此,更不迟延,掀窗入内,晃火折照看,公所内一个人也没有了。她检点床铺,明明有着四副卧具。柳研青想:“真是怪道!”又细心一搜,这才发觉房门虚掩,大门却倒锁着了。
柳研青站在院中。心想:“难道他们连夜把男女解走了?再不,又变了卦,仍给活埋了?”复一耸身,蹿出公所,绕着外墙巡视了一遍。忽见半箭地外,墙隅角黑影中,似蹲着一人。柳研青哼了一声,倏地将剑拔出,捻一粒铁莲子,抖手打出去。只听“哎哟”一声,黑影中跌出一人。柳研青抡剑扑过去,那人跪倒在地,大叫:“舵主饶命!我没敢偷看,我在这里解溲哩。”
柳研青摸不着头脑,只持剑威吓那人,问他:“公所里捆着的一男一女,现在哪里去了?可是解县了,还是活埋了?”那人道:“我,我不知道。”原来此人其实就是公所里看门的。乡长把那所谓奸夫、淫妇带到公所之后,先将奸夫、淫妇口中塞的东西掏出来,略略问了一遍。褚赵氏到此害起怕来。张连春也极口诉冤。乡长道:“有话你们到县里说去,我不敢担这沉重。”吩咐壮丁小心看守,明早套车送县,乡长便回家去了。
谁想乡长才走过之后,到二更将近的时候,公所里点着明灯,看守人打着呵欠,看住这一男一女,忽然后窗“啪”的一声暴响,桌上灯光忽灭,屋门也倏然大开。吓得众人怪叫道:“怎的了?怎的了?”正乱着找火,又听桌上“啪”的响了一大声。屋中三个壮丁,每人脸上重重挨了一两掌。就中便有人骂道:“谁打我了?”还没有骂出口,只听房上有人大喝道:“呔,公所里的人听真!我乃洪泽湖红胡子薛老舵主手下的帮友。我们老舵主要借你们这里会一个朋友,一切人等限你们立刻给我滚蛋!迟了,小心你们的脑袋。”红胡子薛兆的威名久已远震;更可怕的是房上人喝声才罢,立刻有许多砖石碎瓦,由外面高处,乱向屋内抛打进来。吓得众人要想跑不敢出屋,不跑又怕进来砍头。幸而砖石抛了一阵,便不抛了。
众人奔出来,忙给乡长送信。乡长大骇,加派几个人,打着灯笼,重入公所。到屋内一看,桌子上明晃晃插着一把刀。那个淫妇褚赵氏,仍然捆在那里,已吓昏过去。奸夫张连春却已绑绳割断,散落在地,人已不见。众人越发骇异,只得架起褚赵氏,将公所大门倒锁,一齐退出来,把褚赵氏送到乡长家中。
一桩奸情案子,最讲究捉奸要双;如今只剩一个了。本来是个大不了之局。但是乡长和众人此刻心中只惴惴红胡子的光临,大家都闹着要回家;老早地关门上锁,熄灯光,听动静。乡长强逼着公所看门的壮丁,在公所附近暗处,观望风色。这个看门的壮丁藏了一个更次,也没有见红胡子江湖帮有人来;方才放了心,却偏偏教柳研青遇见。
柳研青持剑喝问:“那一男一女,可是活埋了,还是解县去了?”那壮丁战抖抖地说:“没有活埋,他跑了!”柳研青愕然道:“跑了!怎么跑的?”正问处,忽见公所墙头有个人影一探,又缩回去了。柳研青喝道:“什么人?”那人只一晃,便不再见。柳研青低喝那壮丁道:“老实在这里等我,不许你躲,不许你动,动就宰了你。”
柳研青急握剑在手,又掏出一粒铁莲子,拔步急追过去;追过墙头,那人影已渺然不见。柳研青急绕墙一看,又跳上墙,向四面一望;只见那条人影身法倒也利落。已然飞跑到旷野去了,相隔已经很远。
柳研青飞身蹿下墙来,急急地赶下去,大叫:“前面人站住!”那人似回头望了望,脚下依然不停地跑。柳研青大怒,脚下用力,如流星赶月,火速地跟缀下去;渐渐越追越近。忽然一道斜坡当前;斜坡之后,黑影沉沉,一片丛林遮住了视线。那人越过斜坡,竟没入黑影之中。
夜行人的要诀,是逢林莫追,为的是我暗敌明,恐遭暗算。柳研青一肚皮愤火,想到她随着父亲铁莲子到处游侠,从来有胜算,无败着,遇上事不管则已,一管就得手。如今自己匹马单枪地独闯,竟这么糟糕。她不想自己是有勇无谋,只怪事情不顺手,自己反给自己怄上气来。她竟抖擞精神,扑到林边,气恨恨对着林子叫骂道:“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围着林子绕了一圈,骂了一阵,林中并无回响。
耗了一会儿,柳研青不耐烦起来,心里正自盘算。忽然遥闻犬吠,夹杂着人声。柳研青登上斜坡一望,远远又奔来一人影。柳研青“哦”了一声道:“这个许是!”急隐身在斜坡后面,心想:“我要掩击他,我先藏在暗处,就不会让他跑脱了。”果然藏好之后,那人已一路狂奔,抢上斜坡。柳研青嗖的蹿出来,亮宝剑截住,喝问不应,双方动手,被柳研青一剑刺倒。——这个被刺倒地的人,就是那仗着三寸锈钉,斩关脱锁,逃出盗窟的镖师,九股烟乔茂。
九股烟乔茂项拖铁链,在这高良涧荒林斜坡,遇见“柳叶青”柳研青。他自称是逃出匪窟的肉票,柳研青独战群獒,杀退群盗;再找乔茂,他一番谎话,早已脱逃。柳研青唯恐乔茂再被匪徒擒杀,当时很是着急。她登上大树一望,遥见远处似有人影,忙仗剑追去。
柳研青才走,斜坡另一棵树上,便跳下一个人来,也跟踪追了去。——此人非别,就是柳研青的师侄白鹤郑捷。在公所内乔装红胡子薛兆,惊退公所的壮丁,潜自放走了横被诬陷的奸夫张连春;这全是郑捷和他的师弟柴本栋,两个人玩的把戏。
郑捷情知柳研青的主意不妥,又不敢违背她。白鹤郑捷年纪虽小,诡计多端;当下连声夸好,暗中却借口回店取兵刃、邀同伴,预留了地步。对柳研青说,须三个时辰才能回来;其实,他的住处很近,才五六里地。郑捷回到住处,候至傍晚时候,柴本栋回店;郑捷将寻着师姑柳研青的话,告诉了柴本栋。两个少年人暗暗捣鬼,挨到初更过后,便改装抢先来到公所,乔装红胡子薛兆手下人,把众人吓散,割断了张连春的绑绳,救出他来。密嘱张连春,暂且躲避十天半月的,案情自会消释。郑捷便教柴本栋赶快给师祖铁莲子、师父鲁镇雄送信;说是师姑找着了,就怕劝她不回,催师祖赶快自己来。
白鹤郑捷秘密地安排好了,这才悄悄地缀着柳研青,恐怕她走了,又恐怕她万一真去杀田大有和张连贵,闹出人命来,反倒害了好人。郑捷年才二十岁,却打算得异常周到。柳研青一冲的性格,论年纪二十三岁,论辈分是师姑,论本领更超过郑捷几倍以上,却是一斗上机智,反为郑捷所愚。
当天夜间,郑捷追上柳研青,柳研青斥责他失期。郑捷说:“师姑不用提了,柴本栋那孩子太废物;我在店中直候了他半天,也不知他哪里去了,真耽误事!”
郑捷已偷偷窥见柳研青搭救乔茂,也看见乔茂偷偷溜走。郑捷设计转移柳研青的注意。果然柳研青一心要搭救乔茂,搜杀那绑票的恶贼,且不暇再追究那被陷害的奸夫淫妇了。郑捷便说:“弟子来时,碰见一个脖颈拖铁链的人,好像是越狱的逃囚。”柳研青忙问:“在何处看见的?”郑捷用手一指前村道:“就在那边,我看见他溜溜失失地跑了。”
柳研青不禁大生其气,道:“难道那个姓乔的,不是又被匪人擒去,是他自己溜了?好东西,他原来骗我!”便催郑捷与她一同找去。这一来正中郑捷下怀,郑捷暗笑,引着柳研青寻找乔茂。果然在那小杂货店中,窥见乔茂偷东西;柳研青就要跳下房来,捉拿乔茂。郑捷拦住道:“师姑先别动,看看他到底是干什么的?”
乔茂藏在空屋中,设法开锁;那空屋的门闩被倒扣挂上,便是郑捷使坏。郑捷悄对柳研青说:“师姑,别着急捉他,咱们何不耍耍他?”乔茂假装拾粪的,溜到看青棚子内换衣服;柳研青、郑捷紧缀在后面。于是重将乔茂捉住,一顿殴辱,问出了实话,遂解缚赠银,把乔茂放走,乔茂自奔向海州送信,到半途中,在淮安府地方,竟得与俞剑平、胡孟刚相遇,乔茂报告踩访镖银、犯险被囚的经过。俞、胡二人欣得一线光明,纠集同道,预备大举讨镖。
这一边,白鹤郑捷苦苦地央告柳研青,请她回去,柳研青只肯暂回宝应县。却喜柴本栋把鲁镇雄找来,就在宝应县店中,鲁镇雄力劝柳研青同回镇江。柳研青可以说从小就在鲁镇雄面前长大的,对这大师兄的话,倒还肯听。只是柳研青又道:“访闻高良涧附近,窝藏着劫去二十万镖银的大盗。”对鲁镇雄说:她要先去探匪窟,斗群贼,把这二十万盐帑设法弄出来。白鹤郑捷在旁插言道:“师姑没听那位振通镖局的乔茂‘瞧不见’说么?凭安平、振通两家镖店,七八位镖头,都败在群贼手里。铁牌手胡孟刚和金枪沈明谊老镖头,都不是泛泛的人物,竟全被人家打败,这又是姑娘亲眼遇见过的。又有许多镖行伙计、数十名盐巡,不下百十号人,生生失去盐镖,可见群贼党羽不少,声势很大。凭姑娘的能耐,前去探庄,自然绰绰有余;但要夺回镖银,可就不是一个人的事了。二十万现银,一个人搬三天,搬得完么?”
鲁镇雄笑道:“郑捷这孩子的话很有道理,师妹要想帮帮俞剑平、胡孟刚,也是咱们江湖上应有的义气,我们都可以一做。回去见了师父,请他老人家盘算一下,咱们大家来个热闹的,你看好不好?”
鲁镇雄和郑捷专找那可心如意的话,顺着柳研青说,暗中早遣罗善林和柴本栋,分头去找铁莲子柳兆鸿和玉幡杆杨华。他们临出门时,都预留下地名;所以当天便将铁莲子和杨华,都已找着;李映霞是独留在店房中的。几个人听说柳研青已经寻到,俱各大喜。李映霞向铁莲子委婉地说出,自己要落发为尼。铁莲子蔼然说道:“姑娘你尽管放心,年轻轻的不要想这种拙道。我知道姑娘的心,是怕我那傻丫头心里挂劲。但是这绝不要紧,你看我自有安排;断不教你失所,也必教你称心。”
柳兆鸿又叫过杨华来,说道:“仲英,我告诉你一句话,你不要笑话。你和青儿是没过门的夫妻,你们俩又都算是我的徒弟;咱们武林门风,不像人家那么做作。现在你们两口子是闹点别扭,这也无可讳言。我那小女是个直性人,半傻子,搁不住三句好话。你先去见她,我随后再陪李姑娘去。你见了她,哄一哄她,谁教你比她大呢。”便又低低地嘱咐了杨华一番话。杨华红着脸听了,立刻穿上长衣服,由罗善良领着,先到宝应县店房。
柳研青那时正盘腿坐在床铺上,向鲁镇雄问了许多话;师兄妹有说有笑,谈得正热闹,杨华进了房门,先叫道:“师妹找回来了么?哎呀,师妹,你可把我急坏了!”柳研青抬头见是杨华,心里一跳,顿时不言语了,半晌才说:“我不过自己个出去溜了这么几天,又不是头疼,也不是过风,就会把人急坏了!人家一溜一两年,那还不把人急死了么?好在我们是什么下流之人,着急又值几个钱!”
杨华满脸赔笑地走过来,坐在床边道:“妹妹还跟我生气么?妹妹瞧着我吧,不要跟杨华傻小子一般见识了!”柳研青道:“傻小子才会拾柴禾呢,我们傻丫头就不懂得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现在好了,你们就烧柴禾吧。找我干什么,我不过是杀人不眨眼的坏女人。没有我这个碍眼物,柴禾烧得更旺,多称心啊!”
杨华哈哈大笑,转头来对大师兄鲁镇雄,故意摇头说:“大师兄你看,咱们师父真有先见之明。他老人家就知道妹妹最恼我这句话。实对你说了吧,妹妹,我这句话乃是特意安慰那个李姑娘的。师妹你想情,一个寻死的女子,我们一个男子汉怎么救她?只好拿话哄住她就是了。真格的,有看着活人上吊的么?师妹总疑我跟她有私心。妹妹哪里知道,这位李姑娘简直是赖不着!我当初搭救她,原来是咱们武林中一时的义举;谁想她竟跟定我,非要我给她想法不可,把我腻得什么似的,她竟拿寻死觅活来要挟人。妹妹你是很聪明的,你想我怎能听她那一套?要寻死,活该!不过她到底是一条性命,哪能见死不救呢?当真一激,就许磨不开,真寻了死。我知道这件事搁着妹妹,也得着急。这实在怨我当初搭救错了;她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女子,竟这样厚脸,我真真惹不起她。所以我才再三拜托李季庵大哥,把她交给她表舅贺宁先,也就完了。偏偏李季庵只要图心净,也是不敢惹这位黏缠姑娘。那天晚上,我只想做好做歹哄哄她,我就悄悄跟师父同师妹齐回镇江,一走了事,就把她赖给李季庵了。谁知师父他老人家,又凭空多此一举,反把她认为义女。我一开头,也很不以为然;这两天在道上,才晓得师父早有一番打算。”说到这里,杨华故意低下声音,对着柳研青耳畔,悄悄说道:“告诉妹妹,师父他老人家的意思,是一到镇江,就把这位李姑娘嫁出去,这不就一刀两断,省了许多麻烦了么?师父的意思,是想把她嫁给……妹妹明白了么?”
杨华受了铁莲子的教导,故意把李映霞说得一文不值,借此消解柳研青那种好胜妒强的心肠;柳研青果然气平了许多。杨华极力地赔笑哄她,她不禁也破颜一笑。鲁镇雄更是凑趣,只在一旁敲了几句边鼓,便借词要看看牲口喂料没有,带着郑捷躲出去了。
店房中只剩下杨、柳二人,一灯相对,门帘低垂;杨华紧紧靠着柳研青的身边,温情柔语,细叙两年来的离情别绪和所遭遇的事情。杨华笑道:“妹妹,我知你一定很生气;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师妹你还记得上次咱们那回怄气么?妹妹打我一个嘴巴,我都没恼;妹妹几句闲话,可就教我心上很搁不住。为什么呢?就因咱们夫妻之间,越是关切得深,越是吃醋得厉害……”
柳研青把身子一扭道:“你才吃醋呢,我好好的人,我才犯不上吃你们的醋!闹了半天,我又吃醋了!”杨华道:“妹妹,你又来了,我没说你吃醋,我是说我吃醋啊。妹妹忘了,妹妹那年只夸奖呼延生,我听了就很不舒服,我自认我是吃醋;可是我吃醋,正是我爱你呀。妹妹怪我一躲两年多,我为什么躲呢?老实说吧,我就是为了你夸奖别人,我心里受不住,便一赌气溜出去了,偏偏遇见一尘道人,被人暗算,命在垂危。他许下我给他送信报仇,他就赠给我一把削金断玉的寒光宝剑。我贪得宝剑,就乖乖地答应了,乖乖地给他送信去。那把宝剑,他居然在绝命时,亲手送给我。”
柳研青是使用剑的,听到这里,不禁拿眼看杨华,又忍不住问道:“那剑呢?”杨华道:“咳,那就提不得了。提起来活活气煞人,也活活丢煞人!我本想此剑妹妹正用得着,我就送给妹妹,也算是聘礼。哪知我找到一尘道人的弟子之后,他们这群东西毫不顾他师父的遗命,竟倚众恃强,硬把寒光剑夺了去!……”
柳研青很诧异,道:“他们怎么强夺了去?难道你一个男子汉,就让他夺么?”杨华很羞惭地说:“那总怪愚兄无能,但是我当时也不服气,已和他们击掌立誓,订在三月之内,将剑盗回。我本想立刻到镇江,找师父和师妹,设法子用武力将这宝物夺回。不意中途遇见故友肖承泽,力逼我助他搭救李映霞,才生出这些枝节来。我那朋友拒敌断后,教我保着李映霞夜走荒郊,逃出虎口。至今我没有遇见我那位朋友,也不知是生是死。”杨华遂将前后经过情形,详详细细都告诉了柳研青。
当杨、柳二人正在屋中喁喁私语之时,鲁镇雄和郑捷都藏在外间偷听。不大工夫,铁莲子柳兆鸿,带着李映霞来到店房。郑捷慌忙迎上去,装着一副正经面孔,暗打手势,低告铁莲子,说杨、柳二人正自谈得高兴:“师祖最好不要进去打岔。”铁莲子笑了笑,骂了一句:“淘气的孩子!”铁莲子也就停留在外间,屏息静听。听得杨华和柳研青说话的声音,越说越低,忽然杨华不言语了,只听柳研青失声道:“干什么,不许胡闹!”跟着杨华只是嘻嘻地笑,不知说了句什么话,柳研青叫了起来,道:“哎哟,你要作死,我可要踢你了!”
白鹤郑捷忍俊不禁,“哧”的笑了出来,鲁镇雄瞪了他一眼。恐怕杨、柳二人忘其所以,教师父脸上挂不住;鲁镇雄就故意哈哈大笑,在外面接声道:“师妹踢不得呀,杨师弟可会铁腿的功夫啊。”笑着放重了脚步,走到门前,说:“师父来了。”铁莲子看了李映霞一眼,李映霞将心中的感情极力遏住,脸上装出淡然自若的神情来,说道:“义姐和姐夫,你们和好了,这好极了。”铁莲子咳嗽了一声,和鲁镇雄掀帘进去,却将李映霞另留在别一个房间内。
柳研青这时侧卧在床上,杨华却侧坐在一边,两个人笑容未敛。柳研青一见她父,蓦地满面绯红,忙坐起来,低下头叫了一声:“爹爹!”杨华也慌不迭地站起来,看见鲁镇雄面含微笑,看着自己,也不由忸怩起来,忙向铁莲子行礼道:“师父来了。”铁莲子装作没看见,坐在床上,把手一摆,含笑皱眉道:“你们坐下说话。”对柳研青道:“傻丫头,你就急死我吧!现在好了,你们两口子又说又笑了。”于是,杨、柳二人从此和好如初,就在店中,商量着同回镇江,克期成婚。
当晚翁婿夫妻谈说往事,商量吉期,铁莲子柳兆鸿将自己的打算,告诉了柳研青;柳研青对于李映霞的罣误,至此已稍释然。柳兆鸿又嘱咐柳研青,见了李映霞,不要再说别的话;要好好安慰她,要顾念她末路依人,情甚可悯。谈话里又讲到寒光剑得而复失,和二十万盐镖被劫,柳研青夜遇乔茂的话。这二十万盐课,在胡孟刚、俞剑平心目中,自然认为关切重大;但在柳氏翁婿眼中,却最看重那把寒光剑。
玉幡杆杨华说:“这一把寒光剑,师妹最用得着;师父何不想个法子,把它重夺回来?”铁莲子笑道:“你们这些小孩子,懂得什么!那寒光剑乃是一尘道人随身的至宝,凭你们那点能耐,硬要觊觑人家的防身利器,那岂是易事?就算你们弄一点诡计,把人家的东西,不管明偷暗夺,骗弄到手,你们方以为得宝为喜,人家岂不以失宝为愤么?况且一尘道人威镇南荒,岂是受欺的人?宝剑就弄到你们手中,你们也未必保得住不再被夺。”柳研青道:“爹爹,你老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你老就讲了这么一套大道理。刚才他说了,一尘道人早教人给害死啦。”铁莲子道:“奇怪,凭一尘道人一身绝技,怎会教人害了?教谁害了,那宝剑现在谁手呢?”柳研青道:“你老问他呀,他还上了人家一尘道人大当呢;宝剑生生教他的门下弟子夺回去了。”铁莲子惊讶道:“真是怪事!一尘道人虽然骄慢刚狠,可是从来不做亏理的事,他怎么会给你当上呢!仲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说给我听听。上回你提了个头,我还不明白。”
玉幡杆杨华道:“刚才我已对师妹说了半天了。”柳研青道:“还是你自己讲吧,你自己的事,你自己讲的明白。”杨华便将自身遭遇,对着铁莲子、鲁镇雄等,重说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