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莲子柳兆鸿听见二人吵闹,慌忙从精舍奔出来;只见杨华在前飞跑,柳研青持刀在后面追逐,两人都红了脸,动起真怒。这时正是凌晨时分,人多未起。只是大弟子鲁镇雄光着脚,赤着背,从内宅如飞奔出;横拦着二人,大叫:“师妹不要胡闹!师妹不要胡闹!”柳研青把手一挥道:“师哥不用管,这姓杨的太欺负人了!”柳兆鸿一声断喝道:“青儿站住!”柳研青猛抬头,看见柳兆鸿敞着衣襟奔来,把杨华拉住道:“贤婿,这是怎的了?”杨华喘着气叫了声:“师父!”——柳研青顿然气馁,把刀一丢,呜呜地哭起来。
这时已惊动得全院皆知。鲁松乔夫妻,鲁镇雄之妻张氏和小丫头们,把柳研青哄劝进去。柳研青只不肯走,要对柳兆鸿诉说委屈。柳兆鸿怒道:“你这丫头,你拿刀动杖地做什么?还不进去!”遂又和颜悦色,拉着杨华的手道:“贤婿,看在老夫面上,多多担待吧!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强劝到精舍,坐下来,诘问缘故。
杨华怔了半晌,突然立起,向柳兆鸿深深一揖道:“师父,弟子年少,昏昧无能,教你老人家错爱,可惜我福薄缘悭;弟子现在无颜再侍几杖,从今天起,就别过了吧。令爱是当代女侠,弟子无才,深知非偶;不要耽误了令爱的终身,请另订良缘吧!”说罢,转身进入内室,宝弓已折,无物可恋;只有他那条豹尾鞭,不能随便丢弃的;遂取鞭在手,草草收拾了,便要回家。
鲁镇雄一见不像话,慌忙拦住,不住劝道:“师妹是小孩脾气,不知轻重,贤弟要多多担待她。我想你们俩一定是练武恼了;这很不算回事,回头师父一定训诫她。这婚姻大事,岂是说散就散的?你这么负气一走,教师父可怎么下得来呢?”
柳兆鸿看见折弓在地,已猜知原委;连忙左一揖,右一揖,向杨华赔礼,道:“仲英,我这小女实在无知,总是我管教不严之过!万事都看在我的薄面上,回来我一定责罚她,给贤婿出气。贤婿不要闷在心里,只管说出来,究竟她怎么得罪你了,我一定教她赔礼认罪。”
鲁松乔也在旁委婉解劝了一阵,又低声对杨华道:“研青幼失慈亲,一向嘻嘻哈哈,不懂得为妇之道;我已经嘱咐内人和小媳,好好地规劝她。杨贤侄不要从这一节上,便生顾虑,其实她不过耍小孩脾气。”
柳兆鸿将杨华安慰住了,慌忙又到内宅,把柳研青叫到一边,诘问缘故。柳研青负气不说;柳兆鸿再三追问,研青才将衣襟解开,露出伤痕来,说道:“还怪人家恼,爹爹您瞧瞧,他都把人家打青了!”鸡头之肉青肿了核桃大一块,柳兆鸿看着心疼不过,却也无法;只好数说研青一顿,教她给杨华赔礼去。研青扭着身子,誓死不从,向柳兆鸿哭道:“平白教他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还教人家赔不是去,做女人的就这么不值钱么?”
研青的义母、义嫂也再三苦劝,柳研青断然不肯,把个柳兆鸿急得头上冒汗,竟不得下台,气得这老儿连连顿足道:“好姑娘,你就逼死我吧!那是你女婿,是你终身依靠的人,你却拿刀动杖地追他,天下有这样的女人么?我为你受了这十多年,满打算给你择一个佳婿,好了却我一段心事;谁知你又恃勇逞强,把人家两代相传的弹弓弄折了,你还有理?姑娘不给他赔礼,我老头子给他跪着去,谁教我是女家来呢?人家再不答应,我就把头发一削,找个地方一遁,我不管你们这一篇闲账了!”
柳研青起初不肯认错,如今见老子急了,不由挫下气焰。鲁镇雄之妻张氏慌忙过来说:“老伯不要着急,妹子是脸嫩,回头我陪着她过去就是了。”遂拉着研青的手,委婉地劝说了半晌,道:“男儿脸面值千金,妹子不合打他的脸,他怎能不懊心!况且你们会功夫的人都好逞强,杨姑爷打不过你,本来觉着丢人;妹妹就该让他一招,也好看些。不是我偏向着杨姑爷说,他打你是误伤,你却是真打。又折了他的弓,又拿刀赶了他一个跑。年轻人谁不好胜,他自然脸上挂不住。咱们做女人的以顺为正,在自己女婿面前服个软,不算丢人,人家反说你贤惠。妹子比不得我们这没能耐的人,妹子应该越有能耐,越敬礼丈夫,那才是女侠的行径,千万不可仗恃自己的本领,来小觑丈夫。得了,妹妹,快跟我过去吧,别教老伯着急了。”命小丫鬟打个温手巾,替研青擦了擦脸,哄着她径到堂屋去。
这铁莲子柳兆鸿,一世的豪杰,竟为儿女情事,蹀来躞去好几趟;这才将杨华作好作歹安慰住了,把柳研青也压伏住了。柳研青含羞带愧,委委屈屈,跟着张氏进来,在父亲身后一站,低头不语。杨华是由鲁镇雄陪着进来的,也自低头不语。鲁镇雄夫妻两边和哄着,催促研青。柳研青逼得满面通红,偷偷看了杨华一眼,无可奈何,走过来低低说道:“师哥,别生气了,妹子年纪轻……”说到这里,抽抽噎噎,低泣起来。
杨华看见柳研青哭得眼圈通红,又见柳兆鸿踌躇不安的神情,连忙站起来,低声说道:“师妹……请坐吧。”遂又向柳兆鸿下拜道:“都是我们年轻无知,教师父烦心了!”鲁镇雄哈哈大笑道:“完了,完了,不打不成相识,不打不成好姻缘。你们贤伉俪将来拜了堂,成了亲,打出个小宝宝来,那时才教老师高兴呢。”他很圆说了一阵。
柳兆鸿拿出做父亲的面孔来,当着杨华,把柳研青数落了一顿!教你俩从此不可再行比武:“因为你们二人各有所长,各有所短,既缔成夫妻,应当相助相敬;不许你考量我,我考量你。”
这一场纷争直闹了两天,方才揭过去。柳兆鸿以伯父的身份,兼任慈母之责。随后屏人密嘱了柳研青许多话。这老人仍怕委屈了女儿,憋出毛病来,暗中托鲁镇雄,密嘱张氏,夜晚和柳研青联床共枕,偷偷地哄她、劝她,现身说法开解她。
师嫂先向她盘问,她起初不肯实说;末后才委委屈屈向师嫂诉冤:“师嫂不知道,他太恨人!我不是为他拿弹弓打了我,我就打他;他太混账,他净欺负我!”师嫂同她:“怎样欺负你了?”柳研青含着眼泪说:“他打了我,还摸索我。”问:“怎么摸索你了?”柳研青道:“他捏人家的乳头,他还直冲着人家笑!”说得大师嫂“扑哧”的笑了,悄悄劝道:“妹妹,你真傻气,你们原是两口子呀。自己的丈夫摸摸你,你就急了;将来过了门,还有比这个厉害的呢。那可怎么好?妹妹,你别忘了,你们是夫妻俩;夫妻间的事就是这样。你还没见你大师兄呢,他跟我起起腻来,又岂但扪乳头呀。告诉你,傻妹妹,男人们跟自己妻子,什么疯相都有。捏手,捏脚,啃你的腮帮,舔你的嘴唇,把你啰唣起来,没完没散的;他那是爱你呀。”如是云云,暗劝柳研青以后对待杨华,务必顺从一些。没人的时候,偎偎抱抱,摸摸动动,闺房之中本来难免。“他喜欢这个,你得依他这个。你不要一死儿端着;当着人,才端着呢。”说得柳研青脸红红的笑了。
跟着大师嫂又笑道:“他们做爷们的,就跟馋猫一样,逮着你就呜呜起来,没完。可是他们又犯贱毛,鱼儿肉儿太涌上口,他们又腻了;你不能不依着他,也不能太依着他,你得会那么一股子劲。他们做爷们的,顶喜欢看咱们女人躲躲闪闪、怕难为情的样子,你越害羞,他越招你;妹妹,你得收拾他,琢磨他,逗得他天天围着你打转,他才越发宠爱你呢!”
柳研青既获御夫秘诀,由此颇加检点,对待杨华格外婉顺。一对未婚夫妻相安无事,又过了些日子,去婚期已近。
但人的脾气最难改变,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要不遇见了重大刺激,碰见了巨大打击,再不会改得净尽。俗话说两个人的脾气相投,真个讲起来,必须一个刚,一个柔,方能相需相成。如果针尖遇见麦芒,铜缸碰见铁瓮,那就免不了磕磕碰碰。
这一天玉幡杆杨华突然不辞而别!铁莲子大为惊异,和鲁镇雄遍寻不见。行李虽没带走,可是他那支豹尾钢鞭已然不见,必是携带走了。铁莲子急叫来柳研青,穷加细问。柳研青忽然伤起心来,只说:“我没有惹着他!爹爹教我让着他,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你们都派我不是,我还敢得罪他么?”
再盘问别人,别人更说不上是怎么回事了,把个铁莲子懊恼得搓手顿足;将杨华的铺盖宿处,细细检查了一遍,也并没有什么。后来才寻见一团撕碎了的信纸。柳兆鸿拼凑着寻绎,全文什不存一,只有一两句话,略可凑整;内有“……人言虽不足信,而空穴来风……”和“……延生其人……”数字。
柳兆鸿起了疑心,便将柳研青叫到精舍,父女相对屏人密语。这时柳研青好像也有些情不自胜,一双秋波,莹莹欲泪。柳兆鸿不胜心怜,长叹一声道:“这杨姑爷也太难了,怎的一声不言语就溜了?到底是宦家公子哥儿脾气!”叫着柳研青道:“青儿,你不要难过,为父决不埋怨你。他这几天到底说什么了没有?他有什么不满意的话没有?”研青想了一想道:“他没有说什么。”柳研青还是那么懵懂。柳兆鸿便将碎信指给研青看道:“你看这‘空穴来风’四字含着什么意思,可是他有什么疑心么?”
柳研青道:“他有什么疑心?”柳兆鸿道:“你看‘延生其人’四个字怎么讲?莫非杨姑爷被仇人诱骗走了不成!”研青怔怔地看着碎信,对了又对,看了又看,抬头对柳兆鸿说道:“延生其人,可是呼延生么?”
柳兆鸿道:“哎呀!青儿,我来问你,杨华这几天可对你说过呼延生没有?是不是他和呼延生认识?”柳研青顿时想起来,说道:“爹爹,可不是,他前几天问过我,有一个叫呼延生的,可是师父的徒弟?”柳兆鸿将桌子一拍道:“哼,杨姑爷这次出走。一定是这个缘故!青儿,你想一想,你们是怎么谈起来的?是他先问你的,还是你先谈起的?这必定是呼延生那档子事被抖搂出来了。”
柳兆鸿这一猜,果然猜得不差。杨华不知从何处,打听到呼延生卧底这件事来。言者又语不详尽,又和杨华开玩笑,说:“你那位未婚夫人真个貌美手辣。那个呼延生没安着好心来的,被你那未婚夫人砍了一刀,险些卸下一只胳臂来。”
杨华听了,心滋疑窦,便向柳研青偷偷打听。柳研青从来不懂什么叫嫌疑,便信口一说:“这呼延生乃是我们的仇人打发来卧底的。后来他不敢惹我们,反把实底弄破。那个仇人谭九峰,把呼延生砍了一刀,是我们爷俩把他一条小命救活的。后来就放他走了,他还给我磕头来着呢。”
杨华就细细盘问这呼延生的为人,柳研青极口夸他:“武功既好,人又聪敏。性子又温柔,真是一个好孩子;所以我们本想杀掉他,末了到底没肯下手。”
杨华越打听越要仔细打听,柳研青却越加信口胡诌起来。杨华问:“这呼延生既然这么好,师父为何不收他为徒,怎么反要杀他?”研青道:“你好糊涂呀!他不是来卧底的么?我父亲对我说过,可惜了的一个美貌少年,竟这么不幸!”杨华道:“哦,他是个美貌少年?”研青笑道:“他不但生得美貌,他功夫还很强呢!我父亲传他功夫,他学得快极了。”杨华越听越不是味。柳研青呢,又不觉犯了小孩脾气,故意地把呼延生夸得十足,是如何聪明,如何好学,暗中未免有点故意逗弄杨华。
杨华本已生疑,而今又含醋意,后来实在忍不住了,低头说道:“如此说来,师父可把事做错了,呼延生又好看,又好学,又聪明,又温柔,可真是十全人才,比我这笨虫强得多了。为什么放走了他,何不招他……”
柳研青秀目含睇,“噗”的笑了,说道:“你问我爹爹去呀,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呀!我倒看他不错,他人很机灵,决不会打我一弹弓,把人家的乳头都打青了,还叫人家赔不是!”说着把身子向杨华靠了靠道:“我现在想起来还疼呢,都是你,够多么狠!”
顿时杨华默默不语,已然出神了。柳研青今天又特别高兴起来,她已竟绕着弯子把杨华戏耍了,把旧账也描了,自以为:“我这回说话可没走嘴;他就不乐意,也挑不着我的错。……我没有顶你,也没有跟你抬杠!”
杨华果然满肚皮不痛快,却说不出一个“不”字来。寻思一回,哼了一声道:“我杨华貌不惊人,艺不压众,岳父老大人不知从哪点迷住了眼……”说到这里,一闪身起来,扭身便走。柳研青笑道:“二师哥别走,咱们再谈谈呀!”杨华一声不答,低头走去。
这一晚玉幡杆翻来覆去,寻思了半夜;心上说不出是恼是恨,是妒是疑。忽然从床上起来,挑亮了灯,取过信纸笔墨,低头便写;写完又看,看完撕了,重写。写了一回,竟又撕碎,不再写了;把笔墨一丢,上床来蒙头又睡。到了次早,玉幡杆潜自打点行囊,窥人不见,竟悄悄地出走。
玉幡杆私自出行之后,柳兆鸿、柳研青父女乱了一阵。柳兆鸿抱怨研青口没遮拦,必是激恼了他。柳研青起初尚然倔强使气,可是她与杨华既订鸳盟,以心相许,情芽茁生,已结不解之缘。杨华在这里的时候,她心嫌杨华武功不甚超绝,又嫌他脾气执拗。总而言之,时觉这未婚夫婿未能尽如人意。但是杨华一旦离她而走,她这才觉着怅怅如有所失,口头上尽说:“他走,走他的!”一片芳心究未免自怨自艾,似乎自己对待杨华,也有不很对的地方。即如她明知杨华爱己情深,自己偏偏拿话堵他,怄他发急。他自知武功逊色,研青也知人人不免护短,却每每地言语奚落他,单挑他的毛病。
想来想去,柳研青不免懊悔起来,可是这心上的懊悔,又不好明对人言。因此尽管她天性豪爽,如今一涉及伉俪情事,到底脱不掉女子情态;今日情不自禁地怅惘起来,初次尝到离别情味。
柳兆鸿寻找杨华,数日未得下落,便要出外寻找,和柳研青商量了一回。研青恨恨地说道:“找他干什么,随他去好了。”可是跟着说:“他一定找他毛师父去了。要找,爹爹自己去找。我可不去。”
柳兆鸿已晓得女儿的心意。便立刻束装上道,径奔河南商丘县,找到懒和尚毛金钟。毛金钟说:“杨华四天前来过,现在已经走了。他烦我写信给你,请你将婚期展缓一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再三地问他,他只摇头,说要多过些日子,要考虑考虑。莫非你们翁婿耍叉了么?”柳兆鸿叹了一口气,说是这未过门的小两口为了较量武功,拌了几句嘴。
铁莲子柳兆鸿向毛金钟打听杨华的下落。懒和尚毛金钟说:“杨华年纪虽轻,交游素广,要打听他却也不易。”遂把大弟子管仲元叫来。大弟子管仲元想了想,开出几个地名,都是杨华常到的所在。毛金钟因说:“也许他回故乡去了。我是大媒,这是我的事,我可以到他家找他去。年轻人总有怪脾气的,我劝劝他得了。”但是毛金钟说得尽好,他却是个酒鬼,要他出门,他却懒散惯了,正不知何日才肯动身。柳兆鸿心急等不得,径行告辞,向各处问了一圈,然后亲自寻到杨华故里。
杨华是河南永城县人,乃豫东望族。铁莲子柳兆鸿一路寻访,不数日到了永城县赵望庄。白天先在庄内外踏看好了;挨到夜晚,换了短装,施展夜行术,竟飞身蹿进杨华的住宅,到各处挨窗逐一窥探。
只见上房中,有一位老太太斜躺在床上,一个小丫鬟在旁给她捶腿。八仙桌旁,灯光之下,坐着一位中年妇人,正拿着一本闲书,讲给老太太听;讲的是儿女英雄传,弓砚结良缘。这就是杨华的母亲和他的孀居嫂子。
柳兆鸿足足地窥听了一个多时辰,并没有看见杨华的影子。后来见杨华的母亲打个呵欠说道:“你嫂子不用说了,天不早了,我也困了!”中年妇人放下书本,又给婆母斟了一杯茶。老太太就说:“后来这安公子怎样了呢?”中年妇人道:“后来安公子就凭十三妹那张弹弓,过了牡牛山。牡牛山的强盗海马周三,一见这张弹弓,立刻派人护送。这十三妹真是个女英雄;但不知我们这个新弟妇的武功,又是怎么样?依我看,二叔的弹弓比十三妹还强呢!”老太太笑道:“女人总是女人,我不信十三妹比海马周三的能耐还大。柳家的姑娘虽然说是武林侠客之女,恐怕也不如你小叔子呢!”
中年妇女笑道:“可不是,二叔的功夫真练到家了。还是前年,我逗他说:‘二兄弟给我打个家雀。’他信手一挥,就打下两只来。”又说道:“我只盼望咱们二叔赶快成了婚,把新弟妇迎进门来,我也开开眼。看看这位女侠客什么样儿。听叔父说,她人才可是好极了,长得很俊,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苹果似的腮,小小的嘴,很甜净;身子骨也很苗条,一点不带野气。”
老太太眉开眼笑地说:“你二兄弟眼眶素来就高,丑了蠢了,他一定看不上。我现在只惦记着,怕这二媳妇野性。”又叹道:“我也不盼望她准怎样十全,只要能够跟上你那死去的二弟妇,我就称心如愿了。”
婆媳二人闲谈了一回,杨华的寡嫂服侍着婆母睡好,方才退出。铁莲子抽身蹿出院外,回转店内,一路寻思:“看这光景,杨华一定还没有回来,这孩子可上哪里去了呢?”
次日天明,柳兆鸿买了一些礼物,正正经经到杨宅,拜访亲家母。又见了杨华的叔父,绕着弯子问了问。果然杨华确不曾回家,也没有信来,他们还以为杨华是在镇江呢!柳兆鸿心生一计,当下也不便对这新亲家说破真情,只道自己因事北上,便道过此探亲。住了几天,随即告辞;竟潜藏在赵望庄附近,天天留神守候杨华,料他迟早必要回家。他却没料出:杨华也不好意思将未婚夫妻失和的真情,让家中人知道;因为他和柳研青订婚,乃是“再娶由自己”。
柳兆鸿在赵望庄,潜等了十来天,竟不见杨华的影儿。等人的滋味最难挨,这老人素性刚傲,竟又负气折回镇江。见了柳研青,细说自己奔波一个来月,未将杨华找着;问柳研青打算怎么样?柳研青低头不语,半晌说道:“他太拿咱们不当事了,爹爹也不用着急,总是女儿命苦,我一辈子不嫁人就完了!”
这话说得柳兆鸿心下惨然;想起了亡弟夫妻,不觉泪下,怒骂道:“杨华这个小冤家也太可恶了,是怎的竟敢不辞而别!我老头子岂是受欺的!……走,我再找他去;找着了他,我老头子跟他算账。就是你们年轻人比武恼了,拌嘴急了,也是常事;怎么就把我女儿搁起来了?这婚姻大事,岂是由着他耍大爷脾气的!青儿,把我的刀和铁莲子都找出来。”
老头子越想越恼,柳研青越见父亲生气,她心上越懊悔。怔了一会儿,簌簌地落下泪来,双腿一跪,将脸儿贴在父样的膝前,扯住柳兆鸿的手说道:“爹爹别生气。为我们小孩子的事,你老人家千万不要着急。依我说,随他去好了,他爱回来不回来,女儿还是跟着你老,咱们父女照旧到各处游侠,也过得很好,比在家里闷着总强。你老不值得把他搁在心上,也犯不上专心找寻他去……”
柳研青断断续续说了一些话,柳兆鸿并没有听懂她的真意,是要跟自己一同出门找杨华去。当时只觉得她抑郁可怜,把她扯起来。像哄小孩子似的,拍着她的脊背说道:“孩子不要难过,我不着急。你要闷得慌,咱爷俩出门遛遛去;过几天我再找他,也不为迟。”柳研青道:“近处都逛腻了,咱们还是到北方走走,逛逛河南、河北……”柳兆鸿听了,心中这才明白:女儿一片洁白的心,竟留下杨华的影子,她心上依然思恋着他。铁莲子叹了口气道:“好吧,咱爷儿俩一同去吧!”
在镇江过了几天,将随身兵刃带好,柳兆鸿向鲁镇雄父子留下了话,便携带柳研青,策马北游。一路上柳氏父女二人都提不起高兴来;柳研青神情怅惘,柳兆鸿更是怏怏不乐。因为他把爱女柳研青看成掌上明珠一样,好容易择得一个佳婿,乃这佳婿竟把女儿看成无物,婚期已迫,突然逃婚,怎不令人可恼!柳研青无可奈何,方才在路上,将自己怄恼杨华的话说出;杨华并不是为比武失着,犹存芥蒂;乃是因了自己故意夸奖呼延生,以致触动杨华的醋意。
柳兆鸿至此方才恍然,用手一指研青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这丫头真是半疯,那就怪不得杨华这孩子负气逃婚了。你自己设身处地想一想,杨华若是对着你,夸他的前妻好,或夸别个女人怎样比你强,你恼不恼呢?”
铁莲子柳兆鸿见研青神气很窘,遂叹息一声,不忍再呵责她。只有加意寻访杨华,等到寻着之后,再为赔情释疑。这父女二人竟寻了半年,仍没有寻着;倒是镇江鲁镇雄已经代收到杨华的一封信,是给铁莲子的。上款仍称“师尊”,下款是“自陕州发”;内说:“弟子现有要事缠身,已禀明家母,请将婚期展缓,准于明年秋,躬赴镇江,择吉亲迎。”语句很委婉有理,没有退婚的意思。
鲁镇雄急足忙将信转给铁莲子。铁莲子父女立刻赶到陕州,杨华又已不知去向。有人说玉幡杆杨华已奔云南去了。柳兆鸿各处扫听,据说杨华在一座古刹中,遇见一位异人,赠给他一柄寒光宝剑,派他到云南狮林观送信去了。柳兆鸿一听这话,不由愕然。
久闻得云南狮林观有一位异人,叫作一尘道长,武功超绝;他有一柄利剑,据说可以切玉断金,吹毛断发。这把剑乃是一尘道人倚之成名的至宝,他岂肯轻易赠给杨华,说不定内中还有别情;或者这一尘道人也看中了杨华,要把他收归门下,那可就婚事不免要延缓了。
果然转眼又复一年,改定的婚期早又过了,杨华还是不见踪迹。就是懒和尚毛金钟和杨华的叔父,也说不清他的准确落脚地点。——柳研青已二十三岁了。
铁莲子一面到处游侠,一面寻婿。忽一日,在东台地方,遇见一个武林后辈,名唤冯云起的。谈起了玉幡杆杨华,冯云起却也认识他,便说道:“我早先听说这位杨公子一手神弹子,中原无敌,乃是懒和尚的徒弟。原来他又是柳老前辈的高足。他现在很好了,听说他在山东红花埠,成家立业了。”
柳兆鸿一听“成家立业”四字,心中怦然一动,还未及开言,柳研青早耐不住,突然站起来说道:“什么?他成了家了么?爹爹你听听!”柳兆鸿眉峰一耸道:“奇怪!他娶的是谁家的女儿?”
冯云起是个机警人物,一见柳氏父女俱各目动色变,连忙说道:“杨公子现在功成名就了,在山东很有名望,多有人找他学习弹弓的。”
柳兆鸿不肯放松,抓住冯云起道:“冯兄,你要告诉我,他娶的是谁家的姑娘?”
冯云起道:“这我倒没听说,我只知他在鲁南郯城县,仗义急难,惩治了几个险恶的强盗;他由此一举成名,倒不晓得他娶妻没有?”
柳兆鸿更不多问,把杨华在郯城县红花埠的住址,向冯云起详细问明;立即偕带柳研青,径行入鲁。这父女二人竟在范公堤,得遇失镖归来的胡孟刚、沈明谊。他父女心中有事,虽有顾盼之意,却也未遑拔刀相助。只一路行,不数日到了郯城县红花埠,按地址一打听,玉幡杆杨华确曾在郯城流连多日,但已在两月前,携眷到淮安府去了。
这“携眷”二字更是刺耳。更仔细扫听杨华的近况,有人说他已经成了家;身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娇弱女子,大半就是他的妻室。但又有的人说是他妹妹。柳氏父女知道杨华没有妹妹,这消息越访越实。柳研青再也想不到杨华弃己如遗,公然别娶,当不得珠泪偷弹,芳心欲碎。
铁莲子眼望着爱女,长眉紧皱道:“青儿,沉住了气,传言不可尽信,到淮安府找着他再说。”这父女二人把骏马一策,竟又扑奔淮安。
不一日,柳氏父女到达淮安,进了府城,落店投宿。到了次晨,略一打听,已经探得杨华现时暂住在绅士李季庵家中。铁莲子对柳研青说了,换了长衣服,便要独自去找杨华。柳研青涩声道:“到了这时候,爹爹还不教我去么?”铁莲子叹了口气,吩咐柳研青仍穿男装,一同前去。嘱咐她:“但是你说话要慎重,一切要随机应变,不可鲁莽;要晓得为父自有道理。”父女偕行,到了李绅士门前,对司阍说明:“府上有位杨公子么?现有镇江姓柳的,派人来找他。”司闻打量了柳氏父女一眼,随即入内通报。
隔了好久,才见玉幡杆杨华慌慌张张,走了出来。一见柳兆鸿亲自到来,蓦地一震;叫了声师父,紧行几步,拜了下去。
铁莲子柳兆鸿道:“久违了。”杨华满面羞惭道:“师父,自别尊颜,一晃快两年了。恕弟子无礼,弟子正有许多话,向师父禀告。”
柳研青立在一旁,乍见杨华,心上不禁跳了几跳。看杨华衣冠楚楚,面貌犹昔,好像略微消瘦了些。柳研青睁着一双星眼,暂不发言。杨华忙走过来,要拉柳研青的手,忽觉得未免忘情,即抱拳一揖道:“师妹!”柳研青一阵心酸,几乎落泪,因不愿教杨华看出来,忙将脸扭过一边。
柳兆鸿淡然说道:“两年多未见,贤契近来想必得意。我听说你在鲁南颇创出些事业来?”杨华眼珠一转道:“咳!师父,这真是一言难尽,也不过打散了恶霸的几个打手。”随又说道:“师父,这里不是讲话之所,请到里面。”柳兆鸿道:“也好。”回头向柳研青叫道:“青儿!”便待举步入内。杨华忽又嗫嚅道:“师父住在哪家店里?若不然,我同师父一块儿到店里去。”
铁莲子面色一沉,冷然道:“我么,踏破铁鞋到处寻,还没有寻好店房哩!要是这个地方,我父女不便进去,那么,就在街上站着也行。”杨华满脸通红道:“方便,方便。这里也不是外人,乃是弟子的老世交,姓李,等弟子先进去言语一声。”说着慌忙走了进去。过了一会儿,走了出来,说道:“师父请吧!……他们这里有女眷。”说了这一句,又咽回去了。
柳兆鸿不再说什么,昂然举步往里走,柳研青低头随行。杨华侧着身子,在旁引路,却稍稍落后,瞟着柳研青,低声叫道:“师妹,近来好?”悄悄来拉柳研青的手腕。柳研青往回一缩,张了张嘴,话没有说出来。
曲折行来,到一跨院,好像是内客厅。院内花木杂植,布置不俗。铁莲子一面走,一面留神。三人将上台阶,忽见门帘一挑,屋里跑出一个书童模样的小孩来。杨华叫道:“玉海,倒茶来。”那小童应了一声,回头看了看,仍向内宅跑去。三人进了客厅,这是一明两暗三间房,内间设有床帐。杨华让柳兆鸿坐在太师椅子上,让柳研青坐在床上,自己这才恭恭敬敬,向柳老磕下头去。柳兆鸿口中说道:“哎呀!不要磕头。”人却坐着没动,两只眼睛细细打量着这室内的陈设。只见墙上挂着豹尾鞭和弹弓、弹囊,心知杨华就住在此室。屋角有一副铺盖卷,一望便知不是屋内原有之物。又向床上瞥了一眼,纱帐高悬,床褥上只放着一份枕头。柳兆鸿点点头,更仔细寻看,却见琴桌上、书本底下,压着一角刺绣白绢巾,柳兆鸿暗向柳研青看了一眼。谁知柳研青坐在床上,默默地看着墙上挂的那张弹弓,满肚皮装着好些心思,恨不得倾倒出来才好。柳兆鸿对她施眼色,她固懵然不觉,就是那条绣绢巾,恰在她的肘前,她也熟视无睹。
杨华侍立在柳兆鸿座旁,两手交搓着说道:“师父是从哪里来的?吃过饭没有?”柳兆鸿把杨华上下打量了一遍,说道:“饭倒吃过了,我们是从红花埠来的。我渴得很,贤契给我弄点水来。”杨华忙道:“我给师父沏茶去,这个小书童很顽皮。”说罢,慌忙站起,掀帘出去。
杨华才出去,柳兆鸿霍地从椅子上窜起,把那白绢巾攫取在手,展开一看,丢给柳研青,低声道:“收起来。”急急地扑到外间屋一张望,“唰”的抽身回来,将床帐围挑起,急验看一遍,被底枕边也摸了一把。复又到桌旁,将抽屉轻轻打开,逐一看过。抽屉里却有两封信,一张字纸条。一封信的信皮上写的是:“送交镇江鲁府柳兆鸿大人亲启”。又有一封写的是:“商丘达仁巷毛金钟大爷钧启”。柳兆鸿忙将信笺抽出,草草读过,原封放在抽屉里,又将字纸条揣在怀内,仍旧坐在原处。
柳研青道:“上面说的什么?”柳兆鸿摇头道:“不要说话。”——少时,杨华随那书童一同进来。杨华亲自捧茶,献给柳氏父女;然后把书童支出去,暗对他说:“不叫你,不要进来。”
容得书童退去,铁莲子柳兆鸿把语调放得极其和缓,慢慢说道:“贤契请坐下!你我肝胆相照,谊属师生,亲为翁婿,有话尽可直说。老夫今年六十一岁了,膝下就只这一个痴丫头。我也知道小女痴顽,不足以匹配英才。但既经令叔登门求婚,想必见她还可以僭主中馈。我想她虽有些傻气,倒也一派天真,似不见得过失闺范。就是她口角讨嫌,说话随便,还望看在老夫薄面上,担待一二;况且贤契又比她年长,你尽可管教她。却不知贤契究为何故,婚期已迫,突然不辞而别?是不是她有失礼之处?老夫昼夜奔寻,今日幸得相见。小女究竟哪点不合,请你明白告诉我。轻者,我当着贤婿责罚她;重者呢,我不是不讲理、不要脸的人,我一定将她处死。来,青儿,我问问你,你哪点不规矩了,教你师哥看不上?你说!”又道:“贤婿,就是你有意退婚,你也尽可直言。”
柳研青顿时朱颜惨白,她并不懂她父言中微意,站起来,不禁泪随声下道:“我哪点不对了,你要退婚,你说!”
杨华一闻此言,倍加惶恐,连忙站起来道:“师父,师妹,快不要说了,这都是我昏诞!我如今后悔得不得了。师妹请坐,你听我说。”说着向柳研青走来,那意思是想安慰柳研青,要扶她坐下。柳研青两眼瞅定杨华,说道:“听你说什么?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你当我不知道么?我知道人家都比我强,你想不要我,你说话!”
这话口气似硬,但一片幽怨已情见于词。杨华细看柳研青,只两年未见,身材似乎高了些;本来红颜朱唇,圆圆的鸭蛋脸,如今却消瘦了许多;翦水双瞳,从前一派天真,此时秋波微漾,眉峰微蹙,已不胜凄恋之情。杨华触念旧欢,倍增叹息,道:“师妹瘦多了。”这一句话顿勾起柳研青的伤心来,泪珠簌簌下落,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得罪你了,心上不痛快,也不明说出来;把人家一扔两年多,必是我太没有人味了……”柳兆鸿道:“青儿,别唠叨了!贤契,小女是不自知其过了,你可以告诉我。”
杨华道:“师父再要这么说,真教弟子无地自容了!我现在全盘禀告你老,随你老责罚。那天我原是听了几句闲话,有人告诉我说,有一个呼延生,是师父的徒弟,教师妹砍了一刀,跑了。我当时原是动了疑虑。怕师妹性子太野,怎么竟将师门同学给伤了呢?我曾经问过大师兄,大师兄说是没有这回事。我又问师妹,师妹说那呼延生是师父的仇人派来的。可是跟着师妹又极口夸说:呼延生为人如何好。弟子当时很觉不得劲,我一赌气出走了……”
柳兆鸿眼望柳研青,点了点头道:“你还不知你这师妹有点半疯么?她原是逗你的,不想你果然因此着恼,但是你该对我讲呀!”杨华道:“弟子那时只想到外面,找个知根知底的人,打听打听。不意中途忽遇云南狮林观的一尘道长,正在危难中,被群贼合谋毒害;是弟子陌路援手,飞弹惊走群贼。一尘道长以此感激我,蒙他临终留书赠剑,托我代他送信。弟子一时贪心至宝,远赴青苔关送信,结果上了他徒弟们一个大当。后来我又遇见一件缠手的事,把身子给牵住了。我本有两封信,上禀你老,内中说明婚礼改期。我现在原打算下月底就到镇江。不想已劳师父、师妹远道寻来。一晃两年,深劳师父、师妹悬念,弟子实在罪过。”
柳研青听了这些话,脸色渐渐平静下来。柳兆鸿喝着茶默默听着,半晌问道:“那么你现在作何打算呢?”杨华道:“弟子已有三封信分寄给家叔、毛师傅和你老。打算尽两个月内张罗张罗,定期迎娶师妹。弟子也已准备即日登程,先回家看一看,然后就到镇江,面见你老。你老既然来了,好极了。我在此处还有些琐事,一俟安排好了,就立刻南下。”
柳兆鸿道:“我听说你在红花埠,很创出一些名望来。”杨华眼神一转道:“也不过是杀败几个恶贼,救了一个人,也没有办利落。”柳兆鸿道:“那么贤婿的意思,是往镇江就亲呢!还是在故乡办事呢?”杨华道:“这还得和家母商量商量。刚才说过,弟子已发出家信了。弟子的意思,因婚期延误,实觉对不住师父、师妹,所以原想到镇江就亲。”
柳兆鸿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同行?”杨华道:“同行也好。”忽又说道:“只是弟子还有一点未了之事,现在不能动身,最好师父、师妹先请。”柳研青刚刚听得心平气和,这时忽听杨华不与她父女同行,又不禁猜疑生嗔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柳兆鸿忙瞥了她一眼道:“青儿!”柳研青立刻住口。
杨华笑道:“师妹,你尽管骂我,我不该一溜走了,实在是我的错。”柳研青道:“我还敢骂人,人家不骂我,我就念佛!也不知是怎的,说扔下就扔下。让我们先走,哼,我知道人家又要溜!”柳兆鸿道:“青儿休要乱说。贤契,就是这么办。我先回店吧。”杨华道:“我陪你老找店去。”柳兆鸿道:“同出去走走也好,店倒不用找,我在此地有熟识的店房。”
当下杨华陪着柳氏父女,同去店房,谈了些别后的事情。到了二更时分,杨华告辞,说是明早再来。柳兆鸿道:“贤契不妨在房中住下。”杨华道:“不用了,弟子还得告诉李家一声。”柳兆鸿也不强留,只说道:“好吧,咱们明天见吧。”
杨华已去,柳研青道:“爹爹,他为什么不同咱们一块儿走?他准是又要溜!”柳兆鸿摇头道:“傻丫头,不要瞎猜。那条手巾呢?”柳研青道:“在这里呢!”柳研青取出来,就灯影下展开细看:那上面绣着“杨柳岸边映晚霞,并蒂莲底戏双鸳”。柳兆鸿哼了一声,又把字纸条取出一看:似是女人笔迹,只有三行。写的是:“君子有柳下坐怀之风,彼女思钟生附体之情;既承援手于虎口,便当偕老于百年。愿系赤线,结此良缘。”
柳研青大睁眼看着,看了半晌,不甚懂得,只懂“偕老”“良缘”几个字,回眸问道:“这是什么?是他写的么?”柳兆鸿手捻长髯,沉吟起来,忽地站起道:“青儿,走!”柳研青道:“哪里去?”柳兆鸿道:“我见杨华语多支离,情甚踌躇,其中必有缘故。我今晚要探探他,到底装得什么诡!”柳研青道:“莫非他真个别娶了?”柳兆鸿道:“说不定,眼见为实。青儿,跟我走。但是,你切切不可鲁莽,要见机行事,看我的动静。”
父女二人立刻装束定当,柳兆鸿背上雁翎刀,柳研青背上青萍剑;他们倒扣房门,悄悄离店,竟投李绅士家中而去。
那一边,玉幡杆杨华急急地回转李宅,时已二更。到了内客厅,他挑灯落座,提起笔来就写,一时写好一封信,便命小书童快请宅主李季庵出来相见。
宅主李绅士字季庵,是三十多岁的文人,刚要入睡,闻杨华相请,忙穿着短衣服,匆匆来到内客厅,问道:“仲英,听说你家里来人了?”杨华信口回答道:“正是。我有话要跟大哥商量。我现在恐怕就要回南,李映霞姑娘只好暂留在大哥府上。我这里有一封信,细说前后搭救她的原委,是给府前街贺宁先的;这贺某就是李姑娘的表舅。我本意想等贺某出差回来之后,当面把李姑娘交给他;无奈此刻我恐怕已经无暇,这件事只好转托大哥了。信没有封口,大哥请看。”李绅士愕然道:“仲英,你要走么?”杨华道:“是的。算来至多也只有三两天的耽搁。”
李绅士皱着眉,把信笺抽出来,略微看了看,便将信放在桌上,说道:“老弟,这件事我办不了。我和贺某素不相识,他的为人我可也有点耳闻。是你从虎口中,把李姑娘救出来的。你要是走了,李姑娘单身留在我这里,她又是个年轻闺女,我怎么安置她呢?”杨华道:“我这里不是有信么?大哥可以不时派人到府衙打听;只要贺宁先公毕回衙,大哥就可以邀他来,细说情由,教他把李姑娘接了去,这不就完了么?”
李绅士笑道:“仲英,你说得好轻松!据李家姑娘说,这贺宁先乃是她的表舅,表亲本已差了,何况‘表’而且‘舅’乎?你们登门投他,他虽没在家,那位表舅母竟拒门不纳,不肯收留这表外甥女,他们的亲情也可想而知了。那么,就使这位表舅回来,可能保得住敢做他娘子的主么?况且李姑娘也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位表舅母的面;只在她六七岁时,见过这位表舅父。他们戚谊既疏,又鲜往来,如今李姑娘又是穷途末路,无家可归;他那表舅万一反眼不肯认亲,又奈之何?岂不是教我作难么?老弟,你要救人救彻呀!你既然下阱救人,一摊烂泥算是沾上脚了;你要想拔步,如何能够?你要走,趁早把李姑娘带走。再不然,还有一个好办法,回头我就告诉内子,赶紧给你们准备准备,就在我这里拜了天地,坐帐合欢,以后你们再补行成婚大礼。那时候,你走,走你的;我只能收留杨家弟媳,不能收留李家姑娘。我认得李家姑娘是谁呀!”
说罢,李季庵笑着就要回室。杨华一把抓住李绅,着急道:“大哥不要乱说,我是娶了亲的人了,我岂可停妻再娶!我救了她,我再娶她,我成了什么人了?这决计使不得。李仁兄,李大哥,你千万不要起哄。这李姑娘身世太可怜了,你何不把她当亲妹妹看待?况且她也姓李,你们正是同宗。你一向慷慨,何必捉弄我!大哥富有资产,岂多在她一人身上?你尽管看事做事。贺某当真不收留她,你和嫂嫂可以替她择个门当户对的人家,把她聘了出去。这也是一件好事。”
李绅士笑道:“你就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哪里再找门当户对的去?你又是她的恩人,又是她最钦敬的人,正是恩爱良缘,哪里再寻合适的去?你不要推辞了;我和内子算计不是一天了,这段良缘,我一定要给你们作成。你不要拿娶过亲作辞,你当我不知道么?前年你就断弦了,你难道还要守三年男寡不成?”
杨华跺着脚,在屋中打旋道:“我又订了婚,又订了婚呢!今天来找我的,就是我的岳父。”李绅士一愣道:“真的么?”杨华道:“我冤你做什么?我有我的难处,家岳这次来找我,就是催我成婚。你想我怎好再答应这个?”
李绅士搔着头皮道:“哦,原来还有这一层,你何时续订的婚,是谁家的姑娘?”杨华道:“姓柳,订婚两年多了。”李绅士寻思了一会儿,把那封信重新拾起,说道:“这可就难了!这可是一件麻烦事,等我进去,和内子商量商量。”
李绅士进了内宅,杨华独自坐在灯影下,心乱如麻,反复筹划。直过了好久,丫头挑灯进来,李夫人拉着李映霞李氏姑娘,一齐来到内客厅;李季庵也换上长衣服,相陪进来。
杨华忙起身让座道:“嫂嫂还没有歇着?”又向李映霞点了点头,虚把手一伸道:“请坐!”李映霞睁着一双幽怨的眼看着杨华,万分凄楚,半晌才说了一句话:“华哥,可是要走么?”杨华嗫嚅道:“是的,李姑娘尽可放心住在嫂嫂这里;容得你那表舅回来,再投他去。你们究竟是亲戚,总比外人强。”
李映霞低头无言,瞟了杨华一眼,继续说道:“华哥,我李映霞弱质薄命,遭这大难,蒙华哥舍身涉险,把我救出。我一个女子飘零无归,心感大德,不能酬报。现在华哥要走,我这表舅又不是什么慷慨人;恩哥既然援手相救于前,可忍得让我再陷于绝地么?可恨恶贼把我全家杀害,我恨不得变为男子报仇雪恨。我若投到表舅家,他岂肯长远容养我?我这血海深仇,可就毕生不能报了。我只求恩哥可怜我这薄命人,好歹携带着我,我粉身碎骨,也忘不了大恩。”说着呜咽起来,杨华搔首无措。
李夫人见李映霞有话说不出口,便把映霞揽在身旁,对杨华道:“仲英兄弟,你不要多顾虑了。你的情形,刚才我听你大哥说过,我也告诉李家姐姐了;李姐姐实在不愿投奔她那亲戚去,贤弟你想,她那表舅母既然那么不懂情理,就算她表舅回来,将来相待之情,也就不言而喻了。李家姐姐如今已经十七岁了。他们必定好好歹歹把她聘出去,他们绝不会长久留养她。那一来李姐姐这一生可就完了,什么仇也不能报了。刚才我和李家姐姐商量过,谁让贤弟你早不说实话来呢?如今把事情都弄明了,我两口子给你保媒的话,说了不止多少次了,现在可怎么好呢?既然贤弟已经订过婚,李姐姐情愿给你做个侧室……”
李夫人滔滔地说着。杨华偷看李映霞,李映霞满面红晕,也正偷看着杨华,已露出情甘意愿的神色来。杨华心头怦然一动,急收敛感情道:“这可使不得,那不是我一番义举变成私心了么?大哥、嫂嫂请想:我救了一位闺秀姑娘,我反图娶她为妾,这可像话么?”说着,看定李映霞,把李映霞看得低下头来,抚弄衣襟。
李绅士在旁看着二人眼光对射,含情无语,便悄悄溜出去;内客厅只剩下杨华、李夫人和李映霞。李夫人再三劝说杨华道:“仲英,你不要净想你那一面理。你要晓得,人家李姐姐情愿嫁给你做个侧室,乃是人家一番苦心。一来是对你报恩,二来是要倚你报仇,三来你不该瞒着我们,才闹出这岔错来。我们当初见你亲自携来李姐姐,到我们舍下暂住。我们夫妻只当你没有续弦,中馈还虚着呢。我们听说你夤夜搭救李姐姐,人家又孤苦无依,身世可怜,我们这才一力撮合。说出来的话,如今是咽不回去了。你必得将错就错,成全了这件事。还有一层,李家姐姐和你非亲非故,一个少女,一个孤男,你们俩患难相共,已经三个来月了;虽然说是玉洁冰清,问心无愧,可是人家乃是闺秀千金。老弟呀,你想人家不嫁你,还能嫁谁呀!你不该钻在死葫芦里,你也要替我们做女人的想一想。如今你要走,一定是回去结婚去了;那也不要紧,你何不先同李姐姐证了婚盟?人家三房四妾有的是,难道还怕那位继室夫人不愿意么?再不然,还有一个法子,你可以把李姐姐先接回你家去;等你那位继室夫人过门时,你们三口儿一同拜堂成婚,也是一段佳话。”
李夫人如此说法,杨华心中越发麻乱。如今是李映霞一定要嫁他,而柳研青又找来了;新欢旧盟两下夹攻,真有些陷入情网,摆脱不开了。杨华方在支吾着,一个小丫鬟掀帘走进来,对李夫人悄言数语。李夫人望着杨、李二人笑了笑,站起来说:“哪里的事,黑更半夜,找帽子做什么?我给他找找去。”竟扶着小丫鬟,向内宅去了。这里只剩下杨华和李映霞二人。
杨华四顾无人,便站了起来,走到李映霞面前一站,想了想,说道:“李家妹妹不要悲苦,不要难过,你听我说,这都是李大哥、李大嫂两口子闹的,教你我都很难为情。其实像贤妹这样玉貌坚贞,我杨华衷心敬爱;人非草木,岂能无动于衷?只是在大理上,太说不过去。我也明白贤妹一片苦心;贤妹不惜垂青于我,是存着酬德之心,又盼望我能替你报仇。贤妹你想开了点;我呢,决不愿贤妹这样冰心玉质,竟以千金之躯,作为酬恩之具。贤妹顾盼的意思,我已心领;将来替贤妹雪冤复仇,全交在我身上。你尽请放心,我必不袖手;皇天在上,此心可表。至于贤妹婚配大事,我也一力承担……”
李映霞听到此处,不由眉目含情,向杨华一笑。不想杨华却接着说:“我必为你留心物色一个年貌相当的英俊少年,庶不误贤妹的终身。至于我,我已二十八岁了,而贤妹年方十七,齐大非偶,况且我又已别娶,我实不敢也不忍误贤妹。”
李映霞不禁脸色一变,神销气沮,摇了摇头,睁开俊眼,向杨华看着,半晌吐出几个字:“我不……另嫁人了!华哥,我只愿给你……我只愿给你的那位继室夫人,那位恩嫂为奴婢。”
说到此,李映霞羞涩万状,却又低下头来,嗫嚅道:“事到如今,我的心也不能不说了。我是个不祥的女子,我已经无家可归,无亲可投。既蒙恩哥从患难中把我搭救出来,只望恩哥你怜惜我。要是不嫌弃我,我情愿服侍恩哥、恩嫂一辈子,我也甘心。恩哥如果为难,怕对不起继室嫂嫂,妹子可以跪求她收留我,只求她拿我当个婢女,我想继室嫂嫂也不会不答应的。这只在恩哥你的意思了。恩哥一定要走,把我丢在这里,那也是我的命。我左右也不过是一死。覆巢之下,我还有什么偷活的意味!早死晚死,还不是一样!”说时泪流满面,姗姗地扶着桌子站起来,看意思似要趋前下跪。
杨华好生不忍,用手一拦道:“这可使不得!贤妹你不知道,我这继室夫人不比寻常女子,她乃是当代一个江湖女侠客,眨眼就杀人的。她岂肯收留你?不是我不怜惜贤妹。只是在这里面形隔势禁,我有好些难处。”
正讲处,突然,一声裂帛的呼声道:“好哇,你们!”紧跟着后窗“刮”的一声暴响,窗棂蓦地横飞,倏地蹿进一条人影来……
玉幡杆杨华大吃一惊。李映霞劫后余生,心虚胆怯,一声惊叫,整个身子扑向杨华怀里。杨华倏将李映霞一把抱起,双足一顿,“嗖”的一个箭步,蹿入内室,急将李映霞放在床上,回身抢取墙上的钢鞭、弹弓,大喝:“红花埠的走狗,敢来送死!”一语未了,倏见前窗悠悠飘起,如一团轻絮浮烟,由上往下,倒卷进一条人影来;真个是落地无声,形如鬼魅。就在这时候,猛听得院外一个女子跌扑惊叫之声道:“哎哟,什么?吓死我了!”就在这时候,又有一个男子惊惶失声地大喊:“不好,有贼!”
玉幡杆杨华急抡豹尾鞭,挺身阻住内室门。那破窗闯入的第一人已然扑到。那掀窗入的第二人也已跟踪入室。玉幡杆杨华凝眸一看,吃了一惊,这一惊,更赛过红花埠恶人的袭来。
但见前边一人,身穿墨绿色绸短装,青皮浅腰窄靴,头勒绢帕,腰系丝巾,背插青萍剑,左挎豹皮囊;这人双手叉腰,当门一站,横睁着一双星眼,恶狠狠地盯住杨华。
在此人身后站定的人,一身米色短装,白发飘飘,进屋后把绿衣人一只胳膊抓住。
来的这二人,头一个正是杨华的未过门继室夫人、男装的柳叶青;后一人正是杨华的师父和岳父、铁莲子柳兆鸿。
杨华大惊失色,手中弓鞭不觉坠落,玉面通红,张皇失措。失口叫道:“哎呀!我当是谁,原来是师妹!”又叫道:“师父也来了!”